周申申起床出来,蒋厉萍正在做早饭,她走到妈妈身后想看今天吃什么,忽然打了个喷嚏,蒋厉萍头也没回地说:“加件毛衣,你只穿这点哪够。”
申申悻悻回屋,从箱子里翻了件毛衣套上。深秋时节天气愈发凉了,昨晚又下了场雨,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吵得申申睡不着。今早蒋厉萍六点半就起了,申申在床上磨磨蹭蹭到七点强撑着爬起来。回到绍城快一个月了,申申每天都是跟着妈妈吃完早饭,等她去上班再溜回去睡回笼觉。
蒋厉萍把煎饺端上桌,申申拉开橱柜拿碗筷。
“我今天有个面试。”她说。
蒋厉萍愣了一下:“你不去上海了?”
申申应了一声。
“那边工作不要了?”
申申拉了张椅子坐下,低头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蒋厉萍惊喜不已:“回来也好,早晚都得回来的,”她往申申碗里夹了个煎饺,“面试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我都多大了。”申申摇头,习惯性地把煎饺里的肉挑出来。
“你在哪找的工作?”
“网上,一家广告公司。”
申申大学虽然念的平面设计,但她毕业之后就没再接触过相关。这次回老家颓了快一个月,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在网上投了一圈简历,大多数都石沉大海,只有这家广告公司昨天给她打电话,估计实在太缺人手。
“还是要去事业单位靠谱些,你别着急,我找人打听打听,既然回来了就踏踏实实找个单位。”蒋厉萍说。
“妈,你别操心啦。”
也许是申申回老家的决定让蒋厉萍心情好,她没再坚持:“行,那你自己看着办。”
蒋厉萍用筷子敲敲申申的碗:“把肉吃了。”
申申瞬间感觉回到小时候,她看看蒋厉萍的脸色,一言不发地夹起肉馅吞下去。
申申导航到了那家公司的发来的地址,她在楼下来来回回走了三遍,确定没找错地方,她愣在原地,有点儿傻眼。跟想象中的办公室不太一样,这是一栋位于背街的公寓楼,扎在各种小商铺中间,一辆送货车堵住了本就不宽的道路,喇叭声在后面延绵不绝。申申捂着耳朵走进楼,大堂黑漆漆的没开灯。电梯里贴满了花里胡哨的小广告,15楼到了,申申走出去就看见公司的招牌——龙大图文。
等等……不是龙天吗?申申低头看手机短信,再擡头仔细看墙上,哦,头上那一横已经掉了。
办公室里总共三个人,一人对着一台电脑无精打采。申申走进去,其中一个回头看她一眼。
“你好,我过来面试。”
他左右看看,周围人都懒得动,他向申申伸出手:“简历给我。”
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
他身材微胖,留着滑稽的莫西干头,眼睛像个绿豆。申申在心里决定叫他彭彭。
彭彭拿着她那张单调贫乏的简历看了又看,申申都纳闷了,有什么这么好看?我的履历用一张白纸来形容都不为过。
等了半晌,彭彭终于放下简历,问她:“毕业之后到现在没工作过啊?”
“有的,”申申说,“但是跟专业无关我就没写。”
“做什么啊?”彭彭旋开保温杯的盖子喝了口茶。
申申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小声说:“做编剧。”
她发现自己现在非常抵触说出这两个字。
“编剧?”他想了想,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知道,就是校对是吧?”
一直在旁边的竖着耳朵偷听的大眼睛瘦高个嗤笑出声,“傻X,那叫编辑,编剧是写剧本的。”
申申擡头一看,哦,丁满也在。
“你写过什么剧本啊?”丁满对申申的前职业很感兴趣,他不知道这个问题让周申申十分难堪。她内心煎熬地欲言又止,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地自嘲:“什么都没写出来。”
丁满听了没有嘲笑也没有同情,耸耸肩回她:“哦,我今天也啥事儿都没干。”
“说得跟你昨天干了啥似的。”彭彭笑嘻嘻地打岔。
“滚,别拆老子台。”丁满抓起桌上的报纸拍过去。
彭彭灵巧的闪开,回头对申申说:“你做个海报我看看,用那台电脑,小王你把文案发给她。”
周申申打开Photoshop,按照要求做了张中规中矩的海报,彭彭看了让她回去等消息,就这样结束了这场稀里糊涂的面试。
三天后,申申接到电话,让她去上班。申申想,他们大概是想凑齐一桌麻将吧。
蒋厉萍对申申找的这个工作并不满意,但也暂时没说什么。申申开始了她的朝九晚五生活。
每天八点起床,吃完早餐坐三站公交,九点准时到公司。很快她就发现没人准点上班,小王和彭彭十点才来,丁满更夸张,经常睡到中午。申申偷偷去问小王,老板为什么不管,小王说丁满是这里的主管,老板就是他舅舅,而彭彭跟丁满是发小。
“那你是谁?”申申看着小王问。
小王扶了扶眼镜:“我是小王。”
申申:……
日子像水一样流过,有一天早上申申去上班,擡头看见秃丫丫的树枝,才发现冬天到了。她渐渐也习惯十点才到公司,打开电脑先琢磨中午该吃什么,磨蹭到下午花一个小时把今天要干的活做完,到五点半准时下班,日复一日。这里没人会无时无刻打电话催她要稿子,没有开不完剧本会,没有枯坐在电脑前的焦虑,没有偶然乍现的灵感。
这里没有主角,也没有英雄。
申申看着公交缓缓驶入站台,穿着羽绒服的人们拥挤着汇聚到车门前。她想,很多人都是这样生活的,周申申你要接受。
公司附近开了家新餐馆,小王提议今天中午出去吃。到了店里,新开业的小店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只有他们四个客人,菜单贴在墙上,第一行用最大的字号写着:招牌菜世间少有的卤肉饭。
四人站在菜单前仰头看了半晌,丁满/彭彭/小王异口同声地说:“我要卤肉饭。”
申申心想切,你们真容易被标题洗脑。然后她说:“我也要卤肉饭。”
老板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卤肉饭只剩一份了。”
“招牌菜你准备这么少?”
老板憨厚一笑:“所以才世间少有嘛。”
听起来竟然很有道理。
“就剩一份,谁吃?”小王问。
申申提议:“要不你们比比惨?像《诺丁山》那样。”
“什么山?”
“一部电影,里面有个情节每个人都想吃最后一块蛋糕,然后大家轮流说自己遇到的倒霉事,最惨的那个才有资格吃到好吃的。”
三人欣然同意。丁满首先说:“我和小蔡分手了。”
彭彭震惊脸:“什么时候?”
“上个月。”
“怎么没听你说?”
“被甩了有什么可说的,”丁满弓着背靠在墙上,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擡头看了眼墙上贴着“禁止吸烟”,又放下,继续用无所谓的口吻说,“她妈给她介绍了个新对象,家里三套房,听说过完年就领证。”
他这人平日嬉皮笑脸,高高瘦瘦的总驼着背,见谁都笑嘻嘻的,冷不丁地不笑了,低头一语不发的样子让人有点儿心疼。
丁满这个起头让气氛一下严肃了。彭彭沉默片刻说:“其实我也有事没告诉你。”
丁满擡头望向彭彭,彭彭说:“我上回管你借钱,说是撞了人,其实我是拿去还卡债了。”
“你欠了多少?”
“三张卡加起来十二万了吧。”
“怎么会欠这么多?”
彭彭挠挠头:“我也不知道,每个月拆东墙补西墙,不知不觉就这个数,钱怎么这么好花?”
小王听完,弱弱地说:“跟你们比起来,我这好像不算什么事儿。”
彭彭:“你说来听听。”
小王:“我妈要跟我爸离婚。”
……
“请问阿姨今年贵庚?”
“五十六,我爸跟他微信爬山群里的一个阿姨好上了,骗人家说自己丧偶,那阿姨找上门来,把我妈当场气晕。”
“惨还是你惨,他们早一点离婚的话你每个月能领两份零花钱。”丁满说。
“对哦,早特么干吗去了!”
三人笑着,嘴角都挂着苦涩,人生在世谁都不易,每个人剖开了都看得见委屈。
“到你了,”丁满扭头对申申说。
申申笑着摇头:“我不参加,我可以吃别的。”
“不行,说点你不开心的事让我们开心一下,这是公司团建。”
申申推脱不过,只能老老实实说:“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
丁满不屑:“切,谁不是单身狗啊。”
周申申想想接着说:“我写一个剧本写了四年,它被不尊重它的人抢走了,我看着它被扭曲、被糟蹋,改头换面成了别人的,可我一点反抗的办法都没有,只能灰溜溜地逃回家躲起来。”
饭桌上三人安静了,申申盯着筷子篓不紧不慢地继续说,“我爸爸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失踪,我找了他十年,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回来了。他给我留了个东西,我到现在都没勇气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这些都不是我最可悲的……”她笑着低下头,过了好久,用微不可闻地声音说,“最可悲的是,我竟然曾经以为我是可以造梦的人。”
餐桌上一片寂静,老板端着盘子走过来,“卤肉饭来喽!”
大家谁也没动,直到申申迅速抹了抹眼角,擡头笑嘻嘻地说:“我应该名至实归吧?”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彭彭将盘子推到申申面前,小心翼翼地问:“想不想再加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