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申申送来时,去店里打印了一份全新,装进包里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点褶皱。此刻这份剧本躺在地上,跟它来的那天一样,没有一丁点褶皱,似乎都没打开看过。
“不是说你在看吗?”陆远昶问。
“已经评估过了。”
“真的?”他的语气似乎并不相信,他随手翻开剧本:“评估结果为什么不告诉我?”
樊谣蹲下将散落一地的稿纸捡起来,无波无澜地说:“跟你以往的角色同质化严重,你不能总在这类型里打转,况且编剧跟光耀那边是笔糊涂账,这个剧本最后用不用得上还是个问题,我认为没必要浪费时间。”
陆远昶低头翻看剧本,紧抿着唇思忖片刻,说:“可是我喜欢这个剧本。”
樊谣毫不犹豫地怼回去:“你才看了半页。”
陆远昶面带温愠,樊谣毫不避讳地与之对视。陆远昶自己不知道,他是一个极其容易把私人感情跟工作混为一谈的人,这些年他能够独善其身,多亏了身边有樊谣扮黑脸替他挡下不少人情。
“你不要总感情用事。”她说。
陆远昶冷笑:“樊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傲慢?”
他很少叫她樊姐,私底下两人相处时他叫他阿谣。会这么叫的,除了樊谣的父母,只有他。
樊谣心中一凛,针锋相对道:“从陆老师不信任我的判断起。”
“是你先瞒着我的!”陆远昶握紧了拳,他不常跟人争执,情绪激动起来耳朵红了。
樊谣云淡风轻地回:“我不是你的下属,没有必要所有事都向汇报。”
她永远心平气和,这种八风不动的态度在此刻显得尤为恼人。
直到陆远昶离开,樊谣一张一张把他弄倒的那叠纸收拾好摞在一起,她一言不发地起身,站了一会儿,突然手一挥狠狠地将它们重新打翻,稿纸像雪花般纷飞一地。
助理恰好推门进来:“樊姐……”
“出去!”她头也不回地说。
助理吓了一跳,赶忙关上门出去。
樊谣很少发火,她是一个把情绪管理做到极致的人,她最多跟自己生气——方才明明可以有许多方式方法跟陆远昶解释,为什么要选最愚蠢的一种?也许是因为他说“我喜欢这个剧本。”是的,就因为这个,那一瞬间樊谣差点脱口而出,陆远昶到底是喜欢这个剧本还是喜欢写剧本的人?!
她心中隐隐有一团火,从陆远昶对那个小编剧另眼相待时就出现了,樊谣不愿意承认,因为这显得她尤其不专业。“不专业”三个字在她这样将工作视为全部的人心里是钉在柱子上永世长存的耻辱。
樊谣在陆远昶刚才坐的沙发上坐下,看着窗外天色渐暗直到月朗星稀,公司的人都走了,只有她的办公室灯还亮着。樊谣起身,坐回电脑前,她脸上已无异样,平静等待对方发来物料给她确认。樊谣偶然擡头,看见陆远昶来时带的那张书法还放在她桌上。
写字的人心不够静,他用行草笔走龙蛇地在纸上反复写了一句诗:
愿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哥,你交代我的东西都买齐了。”
小助理费劲地提着三个大袋子刷卡进屋。南臻也是回酒店,妆发还没有卸掉,穿了一身中式素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俨然一位民国时期的清冷贵公子。收工后他就一直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发呆,小助理进来也没有回头,只淡淡地说,“谢谢,放桌上吧。”
“那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明早四点半来接你。”
“嗯。”
离开前,小助理回身看南臻。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皎洁的月光落在他身上,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看上去十分寂寥。
他不知道南臻怎么了,思来想去,决定出来给严谨打个电话。
“严哥,我们家祖宗这两天不对劲啊。”
“怎么,又作妖了?”严谨一听“不对劲”仨字眼皮就开始跳。
“不是,他有心事,”小助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感觉有东西在他心里拉扯,他没有发泄出来,现在脸上竟然有种看破红尘的佛光你能想象吗?”
严谨能想象才有鬼了,“他大概太累吧,我看统筹每天发的通告单,这剧组进度挺赶。”
“不是啊,他以往累成狗收工回酒店洗完澡倒头就睡,但是现在没事儿就发呆,一坐坐一宿,还让我给他买了一箱子奇奇怪怪的东西。”
“啥东西?”
“伤湿止痛膏。”
严谨:???
“止痛片,维生素,护眼药,护肝片,开了老长一张单子让我去买,要我问清楚长期伏案工作的需要哪种。哦对了,还写笔记,我趁他去拍戏偷偷打开看了两眼,煮饺子熬粥蒸蛋什么的步骤,图文并茂的,干吗呀?他要出菜谱吗?”
严谨听了也是一头雾水:“没有啊。”
南臻拿出手机,点开“heartbeat”,里面有许多周申申的留言。
“今天好不容易睡得早,在床上失眠到7点,估计你已经起了,早安。”
早安,南臻在心里默默对她说。
“最近在上的一部电影我很喜欢,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吧。”
好啊。
“今天的云好漂亮啊,看到就想拍下来给你看。”
我这边的月亮也很美。
“如果去旅行,你喜欢海边还是森林?”
我喜欢海边。
南臻划着一条一条看下来,她自说自话地碎碎念着,始终得不到回应。
最近一条发给他的是一则笑话——
一只柯基经过德牧身边,礼貌地问它:“汪汪汪,请问像我这样的小短腿四脚离地蹦蹦哒哒的到四惠地铁站还得走多久啊?”
德牧理都没理它,柯基怅然若失的走开了,走了几步之后,德牧在后面大喊:“以你的小短腿蹦跶45分钟左右就能到了,因为你不走起来我不知道你的速度,我们德国狗就是这么严谨,汪汪汪!”
南臻勾起嘴角苦涩地笑了笑。
他只有在确定有空去那边才会回复她,而她从来没有抱怨过,还笑嘻嘻地给他说笑话。
月光如此荒凉,南臻的手指悬在屏幕上,终于下定决心。
周申申从律所回到家,冲了个澡习惯性地打开电脑,她盯着桌面上密密麻麻的《寻找周子杨》各个修改版本的文档,忽然意识到,她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写了。
心烦意乱地走到阳台,秋风吹在手臂上凉丝丝的,周申申低头,看到楼下的小孩在院子里一个人孤独地踢足球。
“小学生不应该九点就上床睡觉吗?”她花台边坐下,擡擡下巴问他。
小孩颠着球,头也不回脆生生地答她:“你们那个年代的小学生才九点就睡吧?”
申申啧了一声,这小孩儿是南臻亲生的吧?怼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小孩停球嘿嘿一笑:“晚饭的时候我跟表哥打架啦,等他睡着了我再回去。”
“又输了?”申申皱眉。
“今天赢啦!”
他咧嘴笑得特别开心,门牙缺了一颗。
申申招招手让他过来,胡浩轩小朋友身上的校服和鞋子依旧大两个号,脏兮兮的像刚从地里扒出来的土豆。申申拿了张纸帮他擦鼻涕,温和地问:“不然以后你来我家吃饭?”
“不要,你做饭太难吃,连自己都嫌弃。”
周申申手上一停,翻了个白眼,还是那句话:“你趴我家床底下了?”
“叔叔说的。”
“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我也什么都告诉他呀。”
申申冷笑:“你俩真是知己。”
“对了,”胡浩轩从衣服口袋里掏啊掏,终于掏出来一颗棒棒糖递给申申,“叔叔给我的,他让我每……”
他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顿住,过了一会儿面不改色继续说,“每次见到你就给你一颗。”
“哇,”申申在他面前蹲下,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谢谢喔,宝贝真贴心。”
胡浩轩小朋友脸一下红了,害羞地嘿嘿笑。和善的大姐姐忽然脸色一变,眼中寒光毕现:“他说的是每天吧?”
他笑容僵住。琇书蛧
周申申用食指戳他的额头,一个字戳一下:“吃—太—多—糖—会—长—蛀—牙。”
胡浩轩小朋友捂着额头哼哼唧唧跑了。
周申申回到家跟南臻告状:“你的小弟太不老实,偷吃你给我的糖。”
发完信息她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没指望南臻会回复,谁知刚发过去南臻就来了。
申申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有点不敢相信。
“你今天怎么有空?”
南臻没说话,她的目光随之落到南臻带过来的大箱子上,那箱子非常大,能把她都塞进去,看样子南臻打算在这边住很长时间。
“你有假期了?”申申惊喜地问。
南臻却摇摇头:“是给你的。”
“又是什么呀?”申申一下被勾起好奇,笑嘻嘻地蹲下正打算打开箱子看看,就听见南臻平静地说:“分手礼物。”
她愣了一下,擡头,南臻一脸平淡,似乎刚才是申申的幻听。
“什么?”
他手插在口袋里,很无所谓的样子:“我说分手。”
申申把这几个字在脑子里过了又过,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他的意思。
“为什么提这个?”她问。
“突然觉得没意思,”南臻耸耸肩,“本来就只是一时兴起,我们差距这么大,你不会真的认为会有结果吧?”
他居高临下,视线飘忽地在不大的房间里游走,就是始终不肯落到申申脸上。
“是不是你那边出了什么事?”申申根本不信。
这话似乎点醒了南臻,“对啊,”他若无其事地说,“我在那边的女朋友不高兴。”
这话差点让周申申窒息,她紧紧抿住嘴唇不让自己失态。
“你根本没想到吧?你看,我在那个世界的事你不清楚,而你……”他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他的台词,用无所谓地表情侃侃而谈着,可说到这一句,他忽然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才艰难地继续,“而你在这个世界遇到的麻烦,我也丝毫帮不上忙。”
他嗤笑一声:“你一开始是对的,让我别招惹你。可我这个人逆反心理严重,我偏就想试试看招惹了你会怎样。”
站在申申面前的这个人申申完全陌生,她从来没有想过南臻的脸上会露出这样无耻的笑容。
申申站起身,不想再仰视他,虽然站起来仍有身高差距。
“你看着我。”她冷冷地说。
南臻没有理会,他抱起手表情不耐烦极了,想立刻结束这一切。
“有本事你看着我再说一遍,你劈腿了,我就信你。”
南臻视线游移半天,终于今晚第一次与申申对视,暗涌都藏在眼里,语气平静地说:“是,我劈腿了,我爱别人。”
周申申目光锐利地盯着南臻,忽然笑了:“你演技,真他妈差。”
这话好像击碎了南臻苦苦维持的假面,他认命地,苦笑着摇摇头,所有的故作轻松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他从兜里掏出来一个U盘递过去。周申申懒得接,抱着手讽刺他:“干吗?还做了个PPT啊?”
“拿着,”南臻哑着嗓子说,“周子杨让我给你的。”
这个名字让申申的心猛地颤了一下。
“你说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了调。
“你爸爸周子杨他现在叫易束,是一名导演。”南臻说得很慢,他知道申申一时无法接受,他一字一句说得小心翼翼,“我认识他,他跟我一样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十年前他不是故意离开你们的,他是突然没办法再穿越了,所以你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
申申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不信,证据呢?”
“这是他留给你的,我想你看了就会明白。”
她还是不肯接,好像只要不接受,她就不知道这些,爸爸就还有希望回到她身边。
南臻上前一步,把U盘交到她手上。申申想躲,可她没有力气,那个小小的银色U盘尖锐地刺痛她的掌心。
“申申,我们到底为止吧,”南臻这样说着,手却紧紧握着她的不愿放开。
周申申浑身都在抖,南臻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额头抵着她的,用这个动作彼此支撑着给对方不要倒下的力量。
“我这个人比较自私,”申申闭着眼,听见南臻声音沙哑地说,“我爱的女孩,我想时刻都在她身边。我想去看看她长大的的地方,想和她去山谷看星星,想看她戴我给她买的项链,想每天醒来眼里都有她。”
南臻缓缓说着,每一句都那样温柔,带着憧憬,深深扎进申申的心里。
“我想参与她的喜怒哀乐,想见证她每一次闪闪发亮,”他看着申申,“我想和我爱的女孩白头到老,地久天长。”
一滴泪水落到她脸上,申申睁开眼,眼泪再也忍不住,她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摇头。
南臻的手掌捧着她的脸,大拇指轻轻拭去她的眼泪。他舍不得看她这样难过,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轻声对她说:“可是对你我做不到,拜托了,最后再为我心动一次吧。”
申申紧紧拽着南臻衣服的下摆,不想让他离开,可她知道没用的,她无法控制自己爱着他的心。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所谓穿越其实是个操蛋的诅咒——每次当我开始对你心动,就到了你离开我的时刻。
南臻的吻落下来,不知是谁的泪水划过嘴角,黑暗中,他们最后一个吻是苦涩的。
申申猛地睁开眼,南臻骤然消失,仿佛他从未来过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