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帆做决定很快,觉得一件事应该去做,甚至暂时找不到充分的要这么做的理由时,就会立刻行动。
凭着直觉,他当晚就启程了。
飞来飞去,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想起当年刚做生意时,要跟一个重要人物建立关系,明明这个人就在京州,他只需预约会面即可,但他却没有。在得知这个人有海外行程时,他特地飞了过去,让人牵线搭桥了见面。
那人还特惊讶,只是一件小事,大可直接约见我。就算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你的家庭背景,我不至于拒绝你。
但也看出了他的诚意,之后一直保持着联系。后来喝酒时还嘲笑他,说你可真是不择手段,别人还在纠结时,你脑子就已经转了两个弯,把事儿给做了。
他只当作一句玩笑,场面上的赞美,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不要当真的好。
起步之艰难,吃过很多亏,算计过别人,更多被别人算计,深切领会过人性的复杂与可怕。
苦吗?
不可能没苦过。
以前常被他爹批评浮躁,他甚少为自己辩解,更从未说过辛苦。比起上一辈人吃的苦,他这一辈的,没什么资格向上一辈说辛苦。
当然,他也没指望得到他爹的肯定。
为什么要得到肯定呢?
未进化前,发生矛盾,就以拳头服人。进化后,也没什么区别。对方若说了不中听的话,那就想办法让对方闭嘴,而不是去讲道理。
他从未后悔过与他爹冷战的两年,那时的他,尚未强大到与之抗衡。父子之间的感情太过微妙,更像是动物世界的弱肉强食。
关系缓和后,那一段冷战被形容为他的叛逆,还要被他妈编排说他简直没有心,他只是一笑而过。
在看完那本书时,他才忽然意识到,她很在乎她的妈妈。
他们的生活中,各自家庭对他们生活的参与度几乎为零,两人也甚少谈及各自的父母,这也没什么好聊的。
对于她与父母关系的疏离,他也并不会觉得奇怪。只是有血缘而已,不是所有人都能与父母有缘分。
可是,长久的不联系,她却特地买回孙玉敏在看的书。
是无法交流吗?只能透过一本书,在知道她妈妈在想什么吗?
这一刻,程帆心里莫名堵得慌,像是漏掉了很重要的东西,他捡回了一点,可不知道,还有什么被他遗漏了,以及到底在哪丢失了。
他飞美国的次数并不多,在定好行程后,却改变了计划,要离开前去一趟芝加哥,同样是没有理由。美国国内的航线很长,从旧金山飞往芝加哥这种东部城市,航程近五个小时,而且飞机服役机龄普遍较长,坐得不舒服。但十几个小时都飞了,这也没什么。
转机又在机场附近酒店对付了半宿,再坐了车,他抵达孙玉敏在尔湾的家时,还未至中午。
按下门铃后没多久,门就开了。亲自来开门的,还是孙玉敏。
虽是岳母,但程帆与她见面次数并不多。许久未见,他喊了人之后未寒暄,就被邀请进了屋子。
早知他要来,孙玉敏已在客厅备好了茶。她那一杯已经喝了大半,能看得出来她一直在这等着。她坐的沙发旁放着几本书,前边桌上放了个配了键盘的平板电脑。
落座时家中阿姨端来了一碟点心,跟他打了个招呼后就跟孙玉敏说,要出门去超市采购。阿姨拿着购物袋出门后,家中就剩下了他们两人。
程帆喝了口热茶,“还以为来这能不那么热,结果加州的阳光也太好了些。”
孙玉敏笑了,“这两天的确热了些,我夏天都躲去西雅图避暑。”
“那儿可太凉快了,今年夏天京州都好几次高温预警了。”
“那你该找个气候适宜的地方度假,生意再忙,也该劳逸结合。”
程帆点了头,“是的,准备这个月和夏夏去度假了。”
“挺好的。”
她没有问去哪里,但这也没什么意外。
聊完天气,程帆转移了话题,又看了眼她身边的一摞书,“真巧,最下边那本,我也看过。”
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孙玉敏扫了眼最下边的那本书,愣了下,“是吗?”
果不其然,在她眼神中看到了戒备,程帆盯着她回答着:“在家里看到的,夏夏买了这本书,她说是你在读的,就买来了,我顺手就拿来看了。”
“嗯,多读书挺好的。可惜我年轻时没什么文化,上了年纪后才知道要读书。”
她的情绪控制能力很强,刚才的异样不过是一瞬,随即就又进入了社交模式。还不像是刻意的压抑,只是毫不在意他说的话而已。
有时在谈判中,需要先去激怒对方。而此时,程帆都快觉得,他会是先被激怒的那一个。
“您这是谦虚了,文化跟读书没什么关系。在社会里学到的,可要比书里多。”
“社会里学够了,再看书,才知道这个世上没什么稀奇的,你经历的任何事,其他人也都经历过。”
“也是,阳光底下无新鲜事。就算读百年以前的书,人性也没什么两样。”
“人性如果像世界发展的那么快,人也就不再称其为人了。”
“是的,总有一些感情是共通的。比如,”程帆停顿了下,“孩子天生爱父母。”
“对的。”孙玉敏端起茶杯,向他示意着,“要不要吃点点心?”
程帆断然不会用她唯一的弱点去刺激她,可除此之外,她也再刀枪不入。
看着这张与林夏神似的脸,他却忽然想到了在他家后院,趴在他肩头哭的傻孩子。对面的女人,曾经连一个拥抱都吝惜,她怎么舍得。
女儿天生爱妈妈。
一个聪明的人,在得不到之后,可以学会自我保护,没有就不要了。是有多傻,才会心里想要,嘴上却不跟任何人说,只会自己偷偷哭。
不理解吗?
不,程帆能理解孙玉敏。
他们在某一些方面很像,野心勃勃,强势,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只有成就与突破,才会有满足感;在风险中追求收益,会很刺激。有时连感情都稀薄得可怜。
亲情也是感情的一种,并无例外。有些人多,有些人少。
母亲可以不爱女儿,这是她的权利。除了当事人,其他人都无法去指责,包括他。
他和林夏从未交流过这件事,而此时,他与她,也许有了一个共同的认知:这事无解。
没有解决方法,也无需解决。
不是所有伤害都能被消弭,不是所有爱都有回应。迟到的回应都会显得别扭,更何况孙玉敏根本不会给出回应。
程帆能理解,但这一刻,他却莫名感到窒息,心中沉闷着像是喘不上气。
林夏哭的时候,都不会发出声音,流一会泪,就会止住。甚至还若无其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无法想象,她经历了什么,用了多久,才学会了这样。
面对孙玉敏,知道她绝无可能给出回答,但他还是问了句,“为什么?”
孙玉敏放下了杯子,看着这个远道而来、专程跑一趟的女婿,“什么?”
程帆却忽然笑了,她已经给出答案了,“没什么。”
“对了,我这次来,是想拜托您一件事。”程帆拿出打印的资料递给了她,“您在这不问世事,我这是来打扰你的清闲了。上一辈的事就该上一辈来解决,不该留给晚辈。”
孙玉敏接过了资料,面孔顿沉,一张张往后迅速翻阅着。
“也不知您是否知道前些日子建林集团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查了一点,在我这,该到此为止了。”
程帆的确查到的有限,查到了林建业在赌博,还有在声色场所的一点照片。照片中他抱着的女人,年龄都是个问题。走廊过道里监控的照片,清晰度很一般。最后一张,当时程帆还仔细看了下,怀中的,应该不是个女的。但看着打扮,也像是服务生,应该是喝多了帮忙搀扶的。
这种东西,他的确不想再查了。该留给孙玉敏去解决,至于怎么解决,是她的事。如果她做不好,那就让他来。
他的要求也很简单,不要让这种危险分子,对林夏造成任何潜在的伤害。鬼知道这种黄赌都沾的人,今天敢在工地动手脚,明天能干出点什么事。在关于她的事情上,他极其厌恶风险。
他等待着孙玉敏的回应,却发现她在盯着最后一张纸看。他也并没有开口提醒她,兴许丈夫的弟弟是这种人,她需要时间去接受。
孙玉敏却忽然站起了身,“稍等下。”
“好的。”
见她拿起了手机,还未放下手中的资料,就转了身往楼梯口走去。在她站起时,离她不远的他发现了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敏锐如程帆,她这一个举动,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但他不关心过程,只要一个结果。
坐着等很无聊,他起身去了外边的院子里,抽了根烟。穷家富路,被他用在了抽烟上,出来以防万一,他带了三包烟。
少抽烟需要转移注意力,他拿出了手机,她却是一个信息都没有。他随手发了句“在干什么”后,才意识到国内已经是凌晨。
正要切掉界面时,她却是回了信息过来,说在睡觉。
他的“怎么还不睡”还没发出去,就又收到了一张照片。
是一只小熊正平躺在枕头上,看背景,就知道是在家中主卧。明明不喜欢这只睡了他枕头的熊,但还是点开放大了看,她的手还在熊的背下边,是抱着它睡的吗?
那天早上去公司之后,当知道这只熊的价格时,他很想问助理,为什么不走我这的报销流程,花这么多钱买一只熊,我的钱是抢来的吗?但他脾气很好的忍住了。
算了,这么贵的熊,就让她放床上吧。
但看到这只熊,心中还是有点莫名的烦躁,他又点了根烟。虽然这件事他做错了一大半,但她可别得寸进尺。
给他发完小熊的图片后,他久久没回复,林夏打了个哈欠就放下手机要睡了。可手机刚放下,就又震动了。
解锁了屏幕,看到消息的她,却笑得不小心将手机摔在了地上。卧室全铺了地毯,也没捡起来查看手机摔坏了没。她翻了个身抱住了小熊,嘴角噙着笑意,却也没打算回复他。
一片黑暗的卧室里,唯一的光源来自地上的手机,再自动开启屏幕休眠前,看到了聊天界面里的最后一句话:我回去,不许把它放床上。
抽完了两根烟,他进了屋子,孙玉敏也从楼上下来了。
她已经神色自若,还递给了他一本相册。
“这里面是她以前的照片。”
程帆接过相册时,孙玉敏却拿了茶壶去了厨房。
还以为是本家庭相册,但翻开第一页时,就是她的出生照。一团很小的东西,下边写了“六斤二两”。
下一张就是到了四岁,在老式影楼拍的,她还被涂了口红,扎了两个马尾,额头上还有一枚红印。
五岁时是她骑在一头石麒麟身上,大笑着,门牙都掉了一颗。
六岁时是与外婆在河边的树下,那时就有了野餐,铺了破旧的床单在草地上,上边放着像是馅饼的食物,还来不及摆造型,她就已经在偷吃了。
七岁时,她站在院子里,眼神中却带了拘谨,怯生生的样子。穿着纱裙,在躲避着镜头。
后来几乎每年都有一张,看得出来是过年时请了摄影师来家中拍照,她有张单人照。她一年比一年高,也一年比一年漂亮。
有一张,是高中。她还臭美地烫卷了头发,穿了件红色的斗篷,披散着黑发,像精灵一样在雪地里站着。
视线停留了很久,再翻过去时,他却愣住。是一张胶片,复古的风格,人像没那么清晰,穿着短袖的她,怀中抱着的泰迪熊就很明显。
他再看了眼时间,她那时应该还未读大学。
孙玉敏拿了添了水的茶壶走过来,看到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那张照片,“那是她在去美国读书之前拍的。”
程帆擡了头,“这只熊是她的吗?”
孙玉敏顿了下,弯腰将茶壶放在了茶几上,再坐了下来,“是她哥哥送给她的。”
手中拿着这本轻薄的相册,程帆却许久说不出话。
看着他这样失态的沉默,孙玉敏问了他,“怎么了?”
“我做错了一件事。”
孙玉敏没有问什么事,“能弥补吗?”
能吗?
“我不知道。”不愿在他人面前展现私人情绪,他合上了相册,“这个,能送给我吗?”
孙玉敏摇了头,“不可以。”
“能”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何时向人这么讨要过东西,“能给我一张吗?”
孙玉敏依旧是摇了头,“不可以。”
看着这样坚决而不讲情面的她,程帆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样的钝痛,彼此都在承受着,她们却无法去解决。
他沉默了下,却是什么也没有问,没有说,将相册递给了她,站起了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孙玉敏起身送了他到门口,“你说的这件事,我会处理好。”
“要我帮忙,您尽管开口。”
“不用,该我来。”
“好。”
“程帆,”孙玉敏喊住了他的名字,“对她好一点。”
在跟林夏结婚时,她都没这么说过,兴许是此刻真把他当成了她的女婿。
“我会的。”他又补了一句,“我会对她很好。”
“好。路上小心。”
看着他上车离开,孙玉敏关上了门。
怎么能给你呢?
你有全部的她,而我就只有这些照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