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林夏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着睡了半小时后,起来驱车前往永胜钢丝厂。
她喜欢开车,除非长途,都甚少用司机。
程帆也是,去年两人去美国,全程自驾,在五号公路上一天跑了一千多公里。那边开车快而猛,遇上弯道,都不减速,依旧是110公里以上的时速飞驰着,更别提直道。在公路上狂飙着,在不确定的生活中找到一种自我掌控感。
到厂里已经两点四十,林夏下车后就去了会计办公室。厂区内热而吵,办公室偏居一隅,一打开门,冷意便从脚底而来,。
关了门,依稀能听到外边缓慢行驶的吊车碾压过地面传来的震动声,更衬托出了办公室内的安静。只有会计敲打键盘点击鼠标的声音、空调风机的运作声,以及躺在旁边沙发上睡觉人的呼噜声。
林夏看去,桌上摆着一堆票据,电脑后边的会计戴着耳机在工作,而沙发上的,是司机田小鹏。工人午休在厂房阴凉处呆着,不知他为何跑到了这休息。
厂里人从不敲门,进来就扯个大嗓门说事,杜会计录完了数据,纳闷怎么没声音,擡头看去才发现是林总。
“林总,您来了。”
田小鹏被这一句招呼声吵醒,在办公室内吹着空调午睡太舒服了,在家省电费空调都只开到上半夜,想继续睡时睁开眼看了下来人,结果就被吓醒,林总正面无表情的在看着他。他忙爬起身,可睡的腿发软,坐在了沙发上喊了声林总。
“下午没有货要送?”
“有的,正在装货。”他这是忘记设闹钟,就被当场抓住,又补了句借口,“我让他们装好了来告诉我。”
“你面子还挺大,还得让人特地通知你。”这都快三点了,怎么可能没装好货,林夏没好气,“出去看看,别人家不敢打扰你午睡。”
田小鹏赔着笑、讪讪地走了出去。
门打开再次被关上,杜会计在旁边说了句,“他这几天晚上估计做贼去了,每天中午都要来办公室呼呼大睡一觉,呼噜声吵得要死。”
“那你可以中午锁门不让他进来。”
杜会计适时闭了嘴,林总不喜欢听闲话和废话,从桌上的文件夹里找出了第二季度的财务报表,她加了好几天的班终于赶了出来,递给了林总。
林夏接过文件,粗略地扫了眼利润表,说了句辛苦了,又合上了报表,拿着出门去了隔壁自己的办公室。
她不常来这边的办公室,屋子空置着,门卫老李的老婆定期会来打扫下。钥匙在老李那,她这也有一把,但不知被她丢到哪去。车刚到时,老李就过来开了门,把空调开了。
林夏抽了张纸巾擦了桌面,勉强算干净,没什么灰尘,估计是前几天刚打扫过。把包放下后,就拿了财务报表细翻了下。
这么一个不大的钢丝厂,经营模式和客户都稳定,上半年利润还算可以,虽然钱不全进她口袋。
她对这个地方很有感情,小时候暑假在这呆过,漫长的午后,坐在地上吃着西瓜看漫画书,擡头就能看到外边的梧桐树,一个人呆着,连蝉叫都难得不觉得烦人。
毕业后来这,算是第一份正式工作。但又不是普通上班族,没有坐班打卡的要求,不是只要做好分内事就等着拿工资。她要找业务、应付各类检查、操持厂里一摊事,就怕自己要来了机会,却搞砸了被说你不如不折腾。
的确,公司在创一代们定下的框架中允许,大多数时候二代们不折腾就是最好的赚钱。跟投资失败烧的钱比起来,买奢侈品享受生活,都是在省钱。
林夏知道,很多人对她的评价是,她不如她妈妈有能力。甚至她自己做重要决策时,都要揣测,如果是孙玉敏,她会怎么做。
正看完了报表时,敲门声传来,她起身去开了门,是刚刚让老李去喊的周旺财。
角落里放着一箱矿泉水,她拿了瓶递给他,顺手给自己拿了瓶,“坐。”
周旺财坐下时看到桌上散落的纸张,这是来看账本了,但她难得把他喊到办公室,不知这要干什么。
林夏拧开瓶盖,喝了口,跟他闲聊了句,“上次在逛街时,还遇到了你女儿,她在买瓶香水。”
“买那玩意干什么?乱花钱,又不能吃,往身上一喷就没了。”
“周叔你落伍了,现在女孩子赚钱自己花,买个大牌香水很正常。”
“花露水也香的嘛,买大牌就是虚荣心。”
“也对,香水喷完就没了,还不如买套房放着实在。”林夏笑了下,“周叔,您工资也还行,怎么没想着给女儿在市区买个房?”
周旺财直摇头,“市里房子几万块一平,我哪里买得起?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得攒钱给自己养老呢,这事哪里能指望女儿?”
“最近厂里怎么样?”
“还行,发了季度奖金后,大家干劲都挺足的。”
“那就好,厂由你管着,我放心。对了,早两天我还遇到了我叔叔,你认识吗?”
她就一个叔叔,周旺财心中一慌,莫非她知道了他最近和林建业一起鬼混?但又不可能啊,他咽口水时才发现异常口干,“认识啊。”
她的手无意识地捏着矿泉水瓶,盯着周旺财继续问道:“我突然很好奇,当年他为什么被赶出钢丝厂,那时候你在厂里的吧。”
没想到她是问那件事,周旺财愣了下,“我不知道啊。”
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大约记得林建业来厂里闹过一次,就再没来过,具体原因,他并不清楚。但那时孙玉敏辞退了一批亲戚,林建业只是被包括在其中。
林建华办了厂,生意做起来后,自然不免有亲戚过来干,包括王秀萍那边的。效益好时,有人在这吃白饭少干活,林建华只顾着在外面谈业务,有业务持续能赚到钱,这些事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遇上行业周期性,生意不行时,问题就暴露出来。竟然还有亲戚吃里扒外、收好处买了劣质模具,拉了两回模芯就有裂缝,拉出来的钢丝全部报废。修模具的人也不干事,尺寸搞不对,经常被客户退货。
孙玉敏直接动了手,将这些人全部辞退,包括林建华不方便出面的、王秀萍那边的亲戚。
听着周旺财把当年这些大致说了下,林夏看着他,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怎么了?你怎么突然问起了他?”
林夏不悦被反问,“你出去吧。”
“好嘞。”
周旺财起身出去,关了门就变了脸色,多问了句,就自讨个没趣,被她呛了声。今非昔比了,她真是对自己这个师傅毫无尊重了。
林夏又把会计喊来,问了报表中的几个疑点后,就结束了这一趟的工作。要没什么事,估计要一两个月后再来这了。
她临走前看了里边的卧室,空着的床,干燥的卫生间,外边的沙发也没有凹陷的痕迹。
这个办公室,后来装修过,有了建林集团后,孙玉敏也很少来这。
置身此间屋子里的林夏,不知曾经的孙玉敏,是如何顶着压力与谩骂,将那些人辞退。以此为起点,开启了她的事业。
一个不在乎任何外界评价的女人,在掌握了世俗的权力与地位后,那些曾对她攻击谩骂的人,会毫无自尊心地爬过来,祈求她的施恩。
离开前,林夏看着这间屋子,却觉得无比陌生。对她的妈妈,她几乎是一无所知。而这些过去,是个巨大的黑洞。抓着门把手时,似乎只要往又即将陷入一片黑暗的屋子里看上一眼,就会被无尽的黑暗吸入、被深渊凝视。
她往里看了眼,用力地关上了门。
出了钢丝厂,在镇上开车时,虽有人行道,但保不准有突然冲出来的路人,林夏开得并不快。
镇上有座庙,没开到跟前,大老远的就能看到黄色的墙体。当初建庙时,乍富的林建华捐了一大笔钱。常被当地人说,他能有今天,都是建庙的功劳。毕竟一命二运三风水,努力都排不上号。
还没开到跟前,就看到两人正从大门口走出来。王秀萍手里拎着好几个塞得满满当当的红塑料袋,林建业开了车帮忙放到后备箱,再开车带她而去。
林夏在后面开得慢,看着远去的车辆,忽然就将车停在了马路边,这里不会有人贴罚单。拿了包,走到庙门口时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进去。
庙颇大,门前种着石榴,已经有了拇指大的果,正对着大门的是大雄宝殿。林夏没有进去,继续往里走着。
看见有人从地上一层的一道门里走出来,她顺着台阶而下,走了进去。里面一片阴凉,看到墙上、佛台前都摆放着一个个名字,才意识到这是往生者被家人供奉在这。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始在这间颇大的屋子里,一座座小佛像前找着名字。可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什么。
她出了这层,又爬了阶梯,沿着通道往里走去,边走就听到了后边一座殿里传来僧人们的唱诵声,有两人跪在了前边的蒲团上,这是正在进行一场法事。
林夏没有继续前行,就到了右手边的偏殿中。夏天燥热,但身处佛殿中,倒没热得那么难耐。
佛像前的香炉前燃着三根香,旁边摆放着鲜花瓜果,还有个空置的多层烛台。
她正在擡头看佛像时,旁边一人走出来,主动搭了话。
“施主,你在求什么?”
林夏转头看这人,穿了黄色的方袍,不知和尚、住持和方丈的区别,倒不知如何称呼,她摇头,“我没有在求什么。”
她指着面前的烛台问,“师傅,请问这是什么?”
“长明灯。”
“有什么作用?”
“指引方向。”
“能给往生者指引方向吗?”
“可以。”
“好。”林夏拿出手袋中的钱包,“我能把这个烛台点满吗?多少钱?”
住持微微欠身,“施主随喜就好。”
林夏拿了五十张百元钞票给了师傅,“谢谢。”
住持挺诧异,来庙里的年轻人哪里有现金,早些年移动支付兴起时,寺庙还象征性只收现金,后来只能随了大流。面前的年轻女子,拿出钱时都没有数,像是提前准备好一般,给钱利落而大方,更没有什么唱诵念经的需求,连话都懒得多说。
住持从下边的柜台里拿了两盒酥油灯,放在了台面上,“点燃了放在烛台上。”
偏殿中除了他俩,并无旁人,庙里访客也不多,林夏直接提了需求,“师傅,能让我一个人在这待会吗?”
“可以。”住持出去后,顺手把门给半掩了。大门口送了货来,是新鲜的花卉、水果和素食,后天还有一场大法事要做。
林夏拿着一元硬币大的酥油灯,拨开了棉线头,靠在蜡烛前,“呲”的一声被点燃了花火,她放在了第一层的烛台上。如此往复,几乎成了机械性动作,一个个拿着酥油灯,点燃,再放上。
哥,我一直把你当竞争对手,可你从不在意。
结束是一种自我选择,但你为什么要那么干脆?
我有问过自己很多次,为什么没有看出你是在跟我告别
我不怪妈妈责怪我,她比我更痛苦,比我更多次试图从过往的蛛丝马迹中捕捉到自己不曾留意的证据再次责怪自己。
你在时我们不亲近,走了也不去看你,别怪我,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妈妈。
我过得很好,你让妈妈想开点、别那么难受就行。
最后一盏酥油灯点燃后,被放到了最顶层单独一个的位置。至此,整个烛台上闪耀着一盏盏的烛光摇曳,在庄严的佛像前,在肃穆的佛堂里,掩着的门缝里传来前边的诵经声。
林夏却没多呆一分钟,转身就走。
与死亡相比,诉说自己被忽视,都是种无病呻吟。
她一个将近三十的人,早已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