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我躺着看头顶烟雾报警器隔十秒钟闪一次红灯,表示它工作正常。每当我的思绪开始坐上时光机,我就努力把精神集中到这头顶上忽明忽灭的灯光上来。于是那些过往的月光,讲了太久的电话放在耳边的滚烫,夜晚陈正浩宿舍外面的小街上牛肉拉面的味道,只是在我心里呼啸而过。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达摩面壁也已经修成正果,我觉得疲惫不堪,决心破罐破摔,放任自己沉迷过去好了。然而这世上不如意的事乃十之八九,我仅仅温习到陈正浩和华少踏着有节奏的脚步走上楼来,嘴里唱着:“钟声当当响,乌鸦嘎嘎叫”,便居然睡着了。
我是被电话铃吵醒的,迷糊中抓起手机,看到来电号码是00000,我立刻就清醒了。只有国际长途才会显示这样的号码,而现在才7点,我妈不会在这个点给我打电话,所以不是华少,就是陈正浩。而我现在宁愿下周被SchusslerFiorenza教授当堂提问,也不想和这两个人当中的任意一个说你好再见天气怎样——我把手机扔到床的另一边,又把被子扔过去盖上。被活埋的手机响了很久终于停了,然而过了一分钟,正当我惊魂未定的时候,那个声音又不依不饶的响起来。
这次我决定不坐以待毙,直接把手机关了电池拔掉。时间还早,而我急需补充多巴胺,于是我换了一身运动衣出门跑步。说实在的,跑步比痴望烟雾报警器的红灯有效的多。虽然跑得心跳加速,气喘吁吁,但我觉得我的心脏安稳的待在它本来应该在的地方,思绪澄明,远离颠倒梦想。
结果就是跑得有点过,一路从查尔斯河边跑到了MIT,又沿着Mass.Ave.跑回法学院。如果我大学时12分钟跑的老师得见今日,一定觉得她可以分分钟含笑九泉而没有遗憾。
宿舍楼下站着好几个人,有法兰克,Jane,Mike,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亚洲面孔,估计是法兰克说的新来的LLM学生。Mike看到我就做惊讶状:“王微,你竟然周六早上10点还没去图书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有点尴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法兰克先开了口:“王微,我们正集合准备去看红叶,正好我的车上还有一个空位,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我有点后悔。如果昨天晚上能够预测到未来,我情愿跟法兰克他们去看红叶,反正不然也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而已。但是现在我跑得满身大汗,这样就走肯定不行,如果上楼洗澡换衣服,必然要耽误他们的行程。我有点为难的开口:“我刚跑步回来…”“没关系,如果你想去,我们等你换衣服。反正Kevin开车比我慢,现在的时间一会儿路上都会追回来的。”法兰克好像早就知道我要说什么,立刻就给出了解决方案。
话说到这份上,我觉得再拒绝反而显得有点矫情,索性答应了。我用最快的时间冲了个澡冲下楼,果然Jane和Mike等已经不见了,只剩法兰克和一男一女在等。看到我下来,那个女生吹了个口哨:“你真快。我刚才以为最起码要等半小时,特地去买了杯咖啡。”我有点不好意思:“怕你们等得不耐烦,胡乱收拾了一下。”
我毫无淑女气质的下楼速度和带着湿淋淋的头发出门的形象对法兰克来说可能真是一件前所未见的新鲜事,他看我的眼神,怎么说呢,很像动物园的饲养员忽然发现猴子开始学人穿衣服了,有惊有喜,以惊为主,以喜为辅。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镇定,介绍说这位刚说话的女生叫Jessica,中文名叫林染,男生叫陈硕,都是今年的LLM。
法兰克开的还是接机时那辆车,一辆白色的奥迪。“法兰克,你够有钱的呀,学生就开奥迪。”林染看到车就说。法兰克好像对这个评论略感不适,想要做出解释,但随即他就犯了一个美国人常犯的错误:“没有没有,这是我爸妈送的。”果然,林染立刻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咳,你爸妈有钱不就等于你有钱吗!他们是做什么的呀?”
开去白山国家森林的路差不多三个小时。感谢林染,我在这一路所获得的关于法兰克的背景知识,比认识他这半年加起来还多。他的父母是第一代移民,八十年代初举家从台湾搬来美国,定居在纽约长岛。法兰克的父亲家里最早是苏州的大家族,1949年跟随蒋介石去了台湾。到了他父亲这一代,最早做台美贸易,后来又发展到中美贸易,所以很富有。他的妈妈原先在台湾的法院工作,移民后便做了全职母亲,相夫教子,培养出两个本科和法学院都念哈佛的兄妹,是她毕生的成就。Jane是在美国出生的,虽然和我一样大,但是在本科时遇到了另一半Kevin,大学毕业就结婚了。Kevin是香港人,从小在美国长大……我一边觉得林染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追究法兰克的家世实在有点令人尴尬,一边又怕打圆场吧,她也许会把矛盾转移到我身上来,而今天我无论如何不想谈论我的背景和成长经历,如此这般,只好以怨报德,狠狠心牺牲法兰克同学,不接他不时递过来的呼救眼风。最后陈硕拔刀相助,把话题岔开到林染过去工作过的律所和OCI,才算终于救法兰克于水火之中。
林染和陈硕来HLS之前分别在某外资律所的上海和北京办公室工作过。按林染的话说,她来HLS就是为了玩一年,镀个金再回去干活,反正前东家给付学费,不来白不来。林染说她选课只选两种,要么是不选没办法回去交代的,像《公司法》,《证券法》之类,要么是好拿学分的,像《法律与中国社会》之类。“你知道吗?我听说前几年有一个中国来的LLM学生脑子搭住去选1L的《刑法》,结果拿了D,差点没找到工作。”林染一边说着,一边翻了翻白眼:“我才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想到Torts课上的那个中国男生,他可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我们果然比另一车先到。Mike一跳下车就很不满的抱怨Kevin开Mercedes在NewHampshire这农村的高速上,比他在曼哈顿开他的破丰田开得还要慢,被法兰克拍了一巴掌:“你那破丰田不还在纽约吗?下次你自己走着来。”
我从来没想到,秋天的新英格兰可以这样美。NewHampshire比麻省还要北,顺着森林公园标出的路线一路往山上走,我们路过一株株满树明黄或是火红的树。不仅仅是枫树,所有的树好像都有一个从绿转黄再变红的过程,于是整个山谷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盘,各种黄和红的渐变色倾囊相授,流泻一地。
上山的路上,林染找到了Mike这个“知音”。Mike从没去过中国,但又对以后去中国工作很有兴趣,于是对林染穷追猛打的提问关于外资所在上海的工作情况。Kevin和Jane一直拉着手上山,不时低头私语,甜蜜得让我有点心酸。法兰克怕了林染,又不想做电灯泡,于是我们剩下三个人边走边聊。没有了来时路上林染法兰克生活三百问的尴尬,其实陈硕是个挺健谈的人。他说他很多年前考进北大法律系的时候,满心都是正义,法治,等到毕业的时候被现实当头一棒,只好顺从命运的无情摆布,去做上市业务的律师助理。
虽然是秋天,走到山顶的时候每个人的头上还是一层薄汗。我们所在的这一片,山势并不怎样险峻,但是四下眺望皆是层林尽染,让人只想批草而坐,倾壶而醉,哪管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社稷将倾,国将不国。“福州路杏花楼门口现在还有很多黄牛吗?”我问身边的林染。“黄牛?”林染明显对这个毫无上下文的问题没什么心理准备,“哦,你说'打桩模子'啊?杏花楼门口么肯定有的。现在也没外汇券那些东西好倒了不就倒倒这些吗。你忽然问这个干嘛?”
“嗯,就是忽然想吃月饼了。”
“谁想吃月饼了?”法兰克忽然朗声问到。“也差不多午饭时间了,我们开始野餐吧。”
野餐?!我和林染面面相觑。我们都没听说过有这个计划,谁也没带任何食物出门。看陈硕的表情,显然他也一样。
“食物是我让家里阿姨准备的,就是些三明治什么的,还有一盒月饼,希望你们不会觉得简陋。”Jane说。
“当然不会!”我和林染赶紧连连摆手。
Jane非常腼腆的一笑,然后她从法兰克和Kevin的背包里开始往外拿东西:铺在地上的野餐布,各种器皿,刀叉,整整齐齐码在餐盒里的三明治,圆形小罐里的曲奇,切好块的水果和月饼。我觉得好像在看《理智与情感》,只等休格兰特演的爱德华躺倒在野餐布上,和埃莉诺谈笑风生。“你知道吗?”林染忽然低低的在我耳边说:“我前两天刚去华人超市看过月饼,一盒四只,三十多刀!”
Jane把一切张罗好,安排我们坐下。已经两点多,再加上爬过山,确实也挺饿,我们也就不再客气。Jane等所有人都拿到一份三明治,才从餐盒里也拿了一小块,非常克制的一小口一小口吃起来。我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有人吃三明治还能用赏心悦目这个词来形容,相对于自己目前衣服上掉了很多面包屑而嘴边疑似还有点蛋黄酱的形象,只能说Jane确是文明社会中的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野餐非常愉快,当然,如果我没有感到Jane和我或者林染之间的云泥之别,还可以更愉快一点。但我吃了人家至少七刀一块的月饼毕竟嘴软,而且Jane是一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人,虽然在美国出生长大,可是举手投足里眼角眉梢间都充满含蓄的东方美,如果我是男人,大概也会为她倾倒。
回家的路上显然大家都有点累,林染也没再抓着法兰克继续访谈家史,大家只是偶尔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昨晚睡得太少,加上白天的过量运动,我很快就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睡着了。
我做了很多梦,陈正浩带着我,在黄昏雨后的55路车上一路坐回他学校去。车上空空如也,只有我们两个乘客,我有些昏昏欲睡,阖上眼睛的时候,他在我耳边说:“微微,微微,我后悔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天黑,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回想起我身在何方。法兰克的车停在Ames下面的小街上,林染和陈硕不知去向,法兰克站在车外,倚着驾驶室的门在抽烟。听到我解开安全带的声音,法兰克把烟踩熄了。车门被打开,他带进来一股和着烟味的冷风:“真抱歉,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就出去抽了根烟。”
这个时候道歉的难道不应该是我吗?“呵,没事。”我有点不自然的说。“我睡得那么死吗?你们怎么没叫醒我?”
“你回来的时候好像很累的样子。睡着了之后眉头紧缩,我们就没忍心叫你。王微,”法兰克好像在研究我的表情,“IseverythingOK?”
法兰克和Jane的五官其实长得很像,但又有细微的不同,于是同样的眼睛,在Jane的脸上是欲语还休,在法兰克的脸上则是坦然自若,可远观也可亵玩。
但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呃,不早了,我该上楼去了。谢谢你今天邀请我,我过得很愉快。”正准备下车,我忽然想起出国前学习的美国社会习俗,从包里拿出二十刀递给他:“中午吃了你们一顿饭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至少让我分摊点油钱吧。”
法兰克好像陷入了沉思,完全没有要接我递过去的钞票的意思。我咬咬牙把钱放在座位上,开门下车。走到宿舍门前,我回头向他挥挥手。他微微点了点头,发动汽车,转眼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