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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 正文 第九章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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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ambridge的第一个月过完后,每天和每天开始变得很像,但是每天又因为读的案例不同而仿佛有所变化。据说,发明案例教学法的Langdell校长坚信,一个学法律的学生读多了案例,法律就会像图穷匕见那样的呈现在面前,所有的东西都会不言自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Langdell校长的经验真的有用,还是我渐渐慢习惯了美国和法学院的生活,我觉得刚开学时巨大的心理压力稍微缓解了点。虽然可能笨鸟确实还是要飞得久一点,但我发现慢慢一周只有六天,或者甚至有时只需五天半的时间就可以把所有功课完成的时候,还是深深庆幸自己和周末的破镜重圆。开学的时候管学生工作的海堡院长说我们在念书的时候也要把自己视为正在受训练的律师,而不仅仅是学生而已。有一天我做梦,梦见妈妈笑眯眯的递给我一个袋子说是我的生日礼物,我打开一看,是一只毛绒绒的小狐狸,正睁着一对水汪汪的无辜大眼睛看着我,而我义正辞严的把狐狸还给我妈,说:“我们不能养狐狸,狐狸是野生动物,如果它咬了人,那是strictliability,我们要负全责!”

    然后我被这后患无穷的情形吓醒了,觉得自己体会到了海堡院长所说境界的精髓。

    看完红叶回来,我和林染陈硕逐渐熟悉起来。林染住我楼上,有时候周末会约我一起去中国城打牙祭,顺便买点菜回来。坦白的说,看红叶那天林染给我留下的印象很一般,但时间长了我发现,林染这个人,怎么说呢,糙是糙了点,但是个好姑娘。林染喜欢跟我们说她是上海“下只角”出来的,小时候住在20平米不到的老弄堂房子里:“出门的时候要留心看天,尤其是天气还可以的下午,弄堂天井里晒得都是衣服,有时候不注意,不知谁晾的大裤衩滴水滴到头上,只好自认倒霉。”她说话快,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让人招架不及,配上她的生动表情,直接就是一场大戏。

    有挺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在学校碰到过法兰克,倒是常常遇见Jane,可见1L的生活委实都差不多。Jane说法兰克考进了Law

    Review,再加上找暑期工作,去纽约面试什么的,所以最近常常不在学校。有时候我在食堂遇见林染或Jane,就干脆坐下来一起吃饭。也有三个人正好全凑上的时候,不过都是中午——Jane不住在学校里,而且她每天晚上固定要回家和Kevin一起吃晚饭。某天晚饭林染神神秘秘的问我:“你知道Jane的背景吗?”

    “知道啊,看红叶那天你不是已经刨根问底搞清法兰克的家世了嘛?”我不以为然的说。

    “那只是片面的情况。”林染四处看看,确定周围没有人,才跟我继续八卦:“我听Mike说Kevin的家族在香港经营一个集团。Jane大学毕业和Kevin结婚后,去欧洲度了整整一年的蜜月才回来念书!”

    “Mike不会是开玩笑的吧?”这故事听着太不真实,我忍不住问林染。

    “我觉得不像。Mike还说他们现在住在市中心四季酒店的顶层公寓,回头我们问问Jane她住哪不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直接问人家不太好吧?”

    “呃,好像是有点奇怪。”林染想了想,不过终于还是被好奇心占了上风:“我觉得Jane不像是会介意的人。你要是不好意思问,我来问她。”她拍了拍胸脯,“唉,我多希望也能碰上一个这样的钻石王老五,那我还做什么律师啊,回家相夫教子就得了。”

    “你瞧你这低俗劲儿!哈佛都白上了。”我笑话她。林染很不服气:“我们来上学,不就是为了有一天可能有这样的生活嘛?如果都已经过着这种生活了,那还像我们一样苦哈哈的念案例干嘛?”

    “人家也许觉得这种生活也没意思,还是念案例好玩呢?”不知怎的,我想到大学时看过的《喜宝》,年轻的女人做了别人的情人,于是可以不再担心学费和书费,只需在情人给她买好的公寓里心无旁骛的念书就行,然而她终于丧失对读书的兴趣而退学了。

    一直到吃完晚饭,我一直在想喜宝。回宿舍的路上,林染忽然说,“王微,我说不定毕业能留在美国了。”

    “真的?”我有点惊讶,林染一直说她跟原东家签了卖身契,所以一毕业就得回上海。

    “应该差不多。OCI的时候纽约的Cleary来面试了几个LLM,我过了第一轮,前几天去纽约面试,感觉也还不错,这两天应该就有消息。如果Cleary招了我,我就不用参加春天的LLM招聘会了。”

    “可是你不是跟前东家签了合同要回去吗?不回去的话你前东家给你付的学费怎么办?”

    “没关系的。”林染非常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的合同写的是如果我回去就不必还这笔钱,如果我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到时候把钱还掉就行。我来的时候就打算试试看能不能找到纽约的工作在美国多呆几年,还以为要等到春天才能见分晓的,现在看来也许提前就能心里踏实了。”

    “太好了。”我由衷的为林染高兴。虽然认识的时间不算长,我觉得林染和我挺投缘的。如果她能留在美国,自然以后能保持联系的机会就多一点。

    我喜欢林染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第二天中午我在食堂遇见Jane,正吃着饭,林染端着她的餐盘来加入了我们。她坐下的第一句话就是:“Jane,我听说你住在四季酒店顶层公寓?”

    我以为Jane会尴尬,结果她没有。“是啊,Kevin的爸妈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Jane非常自然的回答,就好像林染问的是今天的天气一样。

    “那Mike说你们结婚后去欧洲度了一年的蜜月也是真的咯?”林染还没有要善罢甘休的意思。

    “嗯。”Jane仍然从善如流。“我们之前计划婚礼实在是太忙太累,所以就在欧洲彻底放松了一下。当时没有想到,不过现在觉得还是欠考虑,履历表上有一年的时间是空白,恐怕找工作的时候不容易解释呢,我总不能跟律所实话实说我去蜜月了一整年吧?”Jane满脸忧虑的说,仿佛此事真的曾令她夜不能寐。林染朝我递了一个眼神,我知道她跟我想的一样,劳君树杪丁宁语,似劝饥人食肉糜。

    有一些人的人生和我们确是不同的,哪怕同坐在一个教室里,互称同学,我们的人生轨迹也不会因此变得相像起来。我和晓培当年觉得念完法学院找到一份律所的工作就已经是富婆了,现在看来,果然是井底之蛙的想法。有一次聊天时Jane随口说到Kevin的大伯可以说十种语言,全是为玩物丧志而学,比如说为了听懂歌剧而学的意大利语,因为要阅读日本出版的收藏品鉴所以学的日语,反正他们的家族里除了那些需要继承家族企业的成员之外,没有人真的需要工作。隔壁班的一个女生是某参议员的女儿,考上HLS的时候直接上了《Vogue》杂志。那篇报道说,她念HLS是为了受到更多的教育,但她不需要靠这教育获得谋生手段,如果她愿意,受教育可以是她毕生的职业。

    “那你为什么要念法学院呢?”我问Jane:“在家做太太不就很好?”

    那一瞬间,Jane的表情显得有点惘然,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甜美稳重的样子:“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在台湾的法院做法官,她很喜欢那份工作,可是后来哥哥出世,外婆教育她还是要以家庭和小孩为重,于是她辞职跟全家搬来美国。她在美国找不到和法律相关的工作,后来我又出世,于是她再也没工作过。我妈妈一直觉得很遗憾。我想,能让妈妈抱憾这么久,法律一定是很有趣的职业,所以我就考了法学院。”她顿了顿,“不过我想以后有了孩子估计也会辞职,等孩子大了再出来工作,不然Kevin爸爸妈妈会不开心的。”

    隔天晚上我在Langdell读案例。那段时间Torts一直在讨论人身伤害案件,所以读到的故事颇为血腥。有一个案例描述一起电梯事故,有一个人的头在关门时被削掉,于是电梯里的一干人等和这个人头共处了若干分钟……还有一个案件是小孩被夹在电梯内外层的门之间,且电梯在上下运行,这个孩子的妈妈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儿子慢慢死掉,然后尸体还在被电梯拖来拖去,过程持续3小时……Langdell阅读大厅从来灯火通明四季如春,然而我还是觉得头皮发麻。我一向神经脆弱,不能看恐怖片,大四的时候上社会工作课被老师要求写一份电影《沉默的羔羊》的读后感,我拉着晓培壮胆,半闭着眼睛捱过漫长的一个多小时,结果还是做了两天的噩梦。当时我很怀疑我能不能挺过一年级的刑法课,不过就目前来说,刑法倒是还好,虽然经常要死人,但是没有遇到过什么不遗余力描述血腥场景的案例。Torts就不同了,这类人身伤害事件,被害人家属或旁观者如果目睹血腥场景而造成心理伤害,理论上来说是可以单独追究责任的,所以这类案例往往在陈述事实时事无巨细的描写其状是多么可怖,务必使读者觉得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然后才能从同理心出发,判给受害人一大笔赔偿。

    于是这天我从Langdell回宿舍的那两分钟路程,只让人觉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我一路小跑回到Ames,一口气跑上三楼敲林染房间的门,想找她聊一会儿天,缓解一下心情。林染隔了很久才开门,而且眼睛红肿,好像刚刚哭过。我大概来的不是时候,但是来都来了,也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她的房间。

    林染似乎很激动,她紧紧盯着窗外某处,胸部不断起伏,像在用力控制情绪。良久,她似乎平静了一些,终于开口跟我说:“我在Cleary那被人摆了一道,本来要到手的工作黄了。”

    “出什么事了?”这消息确实突然,而且我完全不明白“被人摆了一道”是什么意思。

    “我去纽约的时候觉得面试情况很好。结果回来以后过两周收到了据信。我觉得很奇怪,就托我在Cleary工作的一个师姐问了一下,结果发现有人给Cleary的HR写了信,说我跟我的原东家已经签约,再去别的律所面试是毁约行为。”

    “你知道是谁吗?”我迫不及待的问。

    “HR不愿透露名字,我师姐也不好再问。不过这不明摆着的吗,只可能是HLS其他的中国LLM学生。”

    其他的中国LLM学生?我默默的把我知道的这一届的LLM过了一遍:陈硕,我Torts课上的那个男生,还有两个没怎么打过交道的女生。我很难想象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位会做出这种事,然而如果林染说的是真的,现实摆在眼前,每人都有1/4的机会。

    “那你准备怎么办?”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林染。

    “还能怎么办?以后凡事小心,夹着尾巴做人呗。”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我还在负隅顽抗。

    “你啊,”林染白了我一眼,“就是toosimple,toonaive.”她也许心情稍稍恢复了点,开始有心思用江总书记的名人名言来批判我了。“有咱中国人在的地方,就必须有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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