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波士顿下了第一场大雪。早上醒来,Everette街上停着的汽车已经只剩了一个模糊的形状,仿佛琉璃世界。最初我拿到HLSoffer的时候,在网上搜到过一张雪夜里DunsterHouse的照片,红色的穹顶半藏在积雪里,背后是一轮明亮而冰凉的月光。我记得当时自己想着这offer带来的荣耀和离弃,心里一半是期望,一半是悲凉。
Langdell门前非常热闹,有好多人在堆雪人,打雪仗,不过看起来以1L为主。我想到上大学的时候,一年级的冬天,北京也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南方来的同学赶集似的去未名湖边看雪景,那才是真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正发着呆,一个小雪球砸到我身上,高田雅史正拍拍他手上残留的雪,冲我笑。
高田和摸您像是来了很久了,他们面前的雪人已经初具形状。高田的手和脸冻得通红,可是兴致很高,那样子让人想到日本动画片里扎着头巾下田的农民伯伯,很有喜感。离上课时间还早,我索性加入他们,大家嘻嘻哈哈的边堆雪人边打雪仗,倒是很像回到小时候。高田笑嘻嘻的跟我说他是北海道人,小的时候到了冬天,全家老小会出门堆雪人,邻居的孩子们之间会打雪仗,他家的孩子不多,所以个个养成了以一当十的本领。天气最冷的时候,山上的狐狸有时会到农户的房子里取暖,顺便讨吃的。他说得眉飞色舞,我听着向往,《龙猫》里的故事,也许真的有可能发生过?“那你想过有天搬回家乡吗?”我情不自禁地问。
高田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我在心里暗暗叫苦,看来是说错话了。果然高田看起来有点隐忍的悲伤,但是随即又一脸向往的对我说:“一定会的。等我在纽约和东京赚够了钱就搬回乡下去。我爷爷的在北海道乡下还有农宅和几亩田,到时候我就带自己的孩子下地种田,我们那的冬天雪下得比这个还大,可以堆出一人高的雪人!”听着高田的蓝图,我觉得好像也受到鼓舞。从乐观这点上来说,高田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
Langdell门口的人越来越多,不仅仅是法学院的人,旁边楼理科系的学生也来凑热闹。我把路过的林染拉了进来,四人同时进行,雪人很快成型,我们拿了一只红色的可乐易拉罐做鼻子,把高田的眼镜征用来做眼镜,开始嘻嘻哈哈的拍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开始以Langdell门前小路上走过的行人为目标开始打雪仗,往往连上了年级的老教授走过也难以幸免于难。中弹的行人往往一笑而过,也有直接加入战斗的。Mike和法兰克正好路过,被林染一个雪球砸到Mike的额头上,模样甚是狼狈。Mike是睚眦必报的人,立刻把书包扔给法兰克开始防守反攻,我和高田对视一眼,觉得林染毫无胜算,还是明哲保身,作壁上观比较稳妥。
法兰克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很自然的和高田,摸您握手,自我介绍说他是2L的法兰克。他们这些美国长大的ABC在社交上确实比较像美国人,和陌生人握手寒暄自我介绍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自问来美国快三个月了还是没有学会这一技能,每次遇到陌生人总是被动的等我的同伴介绍,也常常忘记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同伴。这当儿法兰克直接结了我的围,我想我也许应该感谢他,但想到看红叶回来的那天在他车上睡着的事,还是觉得挺尴尬。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人家是在悉心照顾我,我却难免有点为这事生法兰克的气。不过转眼这事也过去快两个月了,我也很长时间没见到他,偶尔在学习碰到只是打个招呼而已,老纠结这件事,好像也有点小题大作。
于是我决定大度的问他:“最近可好?”
“老样子。找完暑期工作后一直在审LawReview的稿件,所以前一阵子比较忙。你呢?习惯了1L的生活吗?”
“挺好的。”因为高田和摸您在旁边,法兰克和我说英文。也许是非母语的缘故,我觉得这气氛和距离刚刚好,于是我自然的跟他说起我现在的生活,功课很忙,但没有刚入学的时候觉得分分钟气氛紧张,另外我发现东亚系的燕京图书馆有很丰富的中文藏书,我正在读一本关于传教士利玛窦的书,天气好的时候我还是会跑步,多半是在查尔斯河边,心血来潮时也会一路跑到BeaconStreet上去,去摩洛哥人开的咖啡店CafeRustica喝一杯浓咖啡……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喋喋不休的嫌疑,立刻住嘴,有点不好意思的看了看法兰克。他倒好像在听故事一样并无反感:“我和Mike住得离CafeRustica挺近的,我们俩熬夜后常去买咖啡,店主是穆斯林,早上六点就开门,所以特别适合我们,喝了一杯咖啡正好回去睡觉。”
我们一起笑起来。气氛非常融洽,宾主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我觉得自己之前估计十有八九是想多了。
“感恩节有什么安排?”法兰克问我。
“感恩节?没想过,快期末了,大概就复习功课吧。”我在国内听说过美国人的感恩节,知道这是秋天的节日,美国人在这天要吃火鸡,不过来了美国以后,还真没把这个节日和自己联系起来。
“微,我昨天碰到海堡院长,她说感恩节那天会组织国际学生一起吃午饭,最近几天就会发邮件通知大家报名,你也一起去吧?”高田忽然插话进来。
“好啊。我想林染应该也会参加的。”林染这会儿正在为她的一时之快付出惨重代价,头发上全是雪。Mike这个家伙显然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只一味以暴易暴。
“法兰克你呢?”高田问。
“我得回纽约州我父母家过节。”法兰克言简意赅的回答。
我问法兰克:“那Jane也回去吗?”
“应该吧。Kevin的父母最近回香港了。”
感恩节来得很快。周四过节,周二下午就有学生拉着行李箱离开校园,我的芳邻Sarah和她的Beau在Ames楼下吻到天昏地暗,好像马上要被家族拆散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到周三傍晚,整个学校静悄悄的,只有我们这些无处可去的国际学生还留守在原地。林染去纽约找她的大学同学玩,我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我后知后觉的明白原来感恩节对美国人来说是这样重要的节日。图书馆和食堂关门,所有商店停业,美国人都各自回家,海堡院长的午宴说是为国际学生举办,四下望去全是亚非拉和东欧的学生——第一世界来的LLM们基本上都趁这长周末出门旅行了。饭前海堡老太太讲了讲几个她家乡路易斯安那的感恩节传统,带领大家像当年的清教徒一样感谢上帝赐予我们食物。坐在我旁边的高田低声说,其实要感谢火鸡和印第安人才对。火鸡真的很难吃,但是大家饭后都发自内心的感谢海堡老太太和学校的招待,一半因为她和食堂员工在这貌似和中国人的春节一样隆重的节日里专门为我们加了半天班张罗组织,准备食物,一半因为如果没有这午宴的话,我们的感恩节就越发冷清,非得咳血焚稿才能应景。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鉴于食堂关闭而我低估了感恩节的威力没有提前在冰箱储备食物,晚餐我只能在宿舍里面泡了一碗高田施舍给我的日本盐味拉面,窝在沙发上看那本燕京图书馆借来的利玛窦传记。书上非常应景的记录了利玛窦在中国的第一个圣诞节:“中国人在腊月里纷纷关门闭户,祭出供奉灶神的肉食,准备迎接行将到来的春节,对利玛窦来说,那不过是太阳进入宝瓶星座后的第一个满月,这个遵循不同历法,观测另一种星象的外国人,独自一人庆祝了他的圣诞节。”
也许是神迹,我真切的觉得我能感受到利玛窦在广东乡下冰冷的屋子里独自对圣像祝祷圣诞时内心的寂寞和孤勇,和这个四百多年前的意大利人惺惺相惜了起来。
邮箱里有两封写给我的信,一封来自Jane,说她和法兰克祝我感恩节快乐。另一封来自华少:
“今儿北京下了第一场雪,我忽然就想念起春天来了。我不知道北京的春天对我来说意味着怎样一种荷尔蒙的分泌,我只是觉得很特别。想好好唱唱歌,想去哪个山头上面晒晒太阳,想看见桃花的花瓣被吹起来,再落下去。还想再看看《春光乍泄》,听听黄耀明。
我现在和女朋友生活在一起,基本上我觉得对她我应该知足了,够聪明,够漂亮,能和我同甘共苦,很爱我,配我绰绰有余了很多了。
但是我还是觉得缺了什么东西,以至于我在吃完饭之后会想要只是自己一个人呆着抽烟来想想以前那些日子。
比如说高中时候和他们几个春游时对着昆明湖尿尿。
又比如说半夜2点和你在城府路上面散步。
呵呵,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想要说什么,只是觉得很久很久都没看到你的文字或者听到你的声音,也就是说,想你了。如果圣诞节你回国,一定要告诉我。虽然我知道陈正浩那小子伤了你的心,你不想联系我们也情有可原。你们俩的事,我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我其实既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会开始,也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会结束,大概是我太笨了吧。
在那边多注意,别太累了。”
在中国居住了数十年以后,利玛窦用拉丁文给远在意大利的家人写的信件,充满了错误的语法和词汇——他已经快忘记自己的母语了。“他一尝了人参,那间毛竹隔成的房屋就变成了故乡玛且拉达的药店。他看到父亲在配药,他的兄弟在院子里玩耍喧嚷;自己对彭启凡尼神父背拉丁文动词;一会儿又骑马经亚平宁山脉到罗马。世界上远方的另一边还在么?他是否真是那里来的人?那两道横过故乡的激流,变成了台伯河和退加斯河,变成了黄河和长江,他的一生就是星底下水上的旅行。不过死在北京的思想不再使他怅惘了。”
从九月份和陈正浩通的最后一个电话开始,我一直隐忍着的所有抑郁,愤怒,嫉妒,悲伤,不甘,落寞,忐忑,那些不愿放手的过去和不知结果的未来,终于夺眶而出。感恩节的晚上,窗外月光如雪,整个Ames静谧无言,没有人听到我恸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