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纽约中城的日子，一旦滤过那些办公室drama，每天和每天其实都差不多。大家早上搭乘不同的地铁线，从曼哈顿，布鲁克林，皇后区，长岛甚至新泽西汇聚到洛克菲勒中心这一站，再四散到第六大道的各个办公楼去。如果每天同一时间去办公室，有时会在地铁里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时间长了，几乎会觉得像是老朋友一样，但就算心里已经自作多情地把对方当作亲人一般，明天在车厢里见到，双方仍然面无表情，决不泄露一点点“原来你也在这里“的暧昧态度。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纽约的春天一眨眼功夫就过去了，我收到林染的邮件说，大家很久没聚，国庆日请大家去她家开烧烤晚会顺便看烟火，欢迎带家属。这半年忙下来一点不觉得，原来我真的已经很久没见到这帮朋友了。我扫了一眼收信人名单，有我，Amy，林染在纽约的另外几个中国朋友，Jane，Kevin，还有法兰克。
你真的准备好在人群中遇见法兰克和李博士的小师妹，并且面不改色地说恭喜了吗？我问我自己。
然后我想到一句经常被用来劝人生孩子的话：反正你永远也不会完全准备好的。
于是我破罐子破摔的回了林染的邮件，说我会去的，可能还会带一个朋友去，然后又写了邮件问萧世伯国庆节有何安排，要不要来纽约玩，有一场烟火烧烤晚会，我可以带他去作为我的加一。
萧世伯回的很快：“我刚巧要来纽约探望我的partner，恰好可以来，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盯着他的回复看了半天，想他说的这个partner是不是平时我理解的partner的意思。犹豫再三，我回了一封信：“那你要带你的partner来吗？“
半分钟之内，新邮件到了：“不，我们还不是能把她介绍给你的关系。“
看来果然是我理解的意思。萧世伯这个上一代的人，居然有如此新潮的男女关系，我觉得我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像平日一样搭F线上班，刚坐了一站，陈正浩和晓培牵着手上了车。我避无可避，只得故作镇定的打了招呼。晓培还像大学时一样亲热的和我说话，而陈正浩沉默而温柔的望着我们，不知到底看的是我还是她。就在我无计可施时，地铁停电了，列车慢慢停下来，车厢里一片漆黑。我一面感谢这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不必再敷衍下去，一面又不能免俗地担心万一上班迟到怎么办。
在这左右为难之间，我惊醒了。伸手摸到床边的黑莓，其实不过凌晨三点半而已。亚洲那边给我写了几封邮件，反正睡不着，我干脆把邮件一一给回了。
这是个策略上的错误，因为印度人立刻得寸进尺的回信说：“太好了，你还醒着。我现在有一个紧急的问题要问你，你给我打个电话吧？“
我自认倒霉地坐起来给他打电话。像平日一样，他把一个问题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等我们终于挂了电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但其实我要感谢印度人，因为他的絮絮叨叨让我挂了电话立刻就睡着了。我没有再想陈正浩和晓培，也没有再做任何奇怪的梦。
七月四号下午，我去唐人街大旺买了烧鸭和叉烧排骨，又去街角的大巴站接萧世伯。
甫一碰面，萧世伯先检阅了一下我手里的烧味，表示虽然从色香两个方面来说远远不如他在南京和无锡吃到的正宗货色，跟波士顿唐人街的作品相比已经可以五十步笑百步了。紧接着，他笑眯眯的看着我：“王微，你肯定是烧鸭吃多了，整整胖了一圈！“
“哪里有！我两天前才称过。“
“那就是脸肿了。你看你都快三十了，必须得下血本保养啊，不然人老珠黄，就可以义无反顾地往吴仪那个方向去了。“
说起美容院，我想起来几个月前Amy给我推荐过唐人街的一家。原来即使是美容院，纽约也有唐人街和非唐人街版本。中城的美容院做一次面部护理总也要150刀以上，20％小费另算，而Amy推荐的这家，和中城用一样的产品，却只要40刀一次，加5刀小费，简直跟白捡一样。Amy说她是那里的常客，报她的名字另有优惠。于是我择日去了——在一个不关门的小房间里，美容师的手法熟练的让我不禁想起小刀手整理五花肉的情形。半米外的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广东大婶，在和她的美容师高声说话。除了做完之后去大旺吃了一碗鲜美的云吞面之外，一切失败至极。
算了，反正也没啥可挽救的办法，黄就黄吧。
“你今晚不用陪你的partner吗？”我问萧世伯。
“可以等你们这边聚会差不多了再去。我答应陪她沿着哈德逊河边一路看烟火，散步回学校去。“
“哟，哥大的姑娘？“
“王微同学，你作为一个律师，这样武断是会出大事的。你既不知道我们从哈德逊河的哪一段开始走，也不知道我们是向南还是向北，怎么就能推断出这姑娘是哥大的呢？比如说，59街靠近哈德逊河有一个JohnJayCollegeofCriminalJustice，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这个学校的呢？“
“那她是这个学校的吗？“
“截至昨天为止，她还是哥大的。“
“……“我简直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下一句话来：“那你说她是你的partner，是什么意思。“
“Partner就是partner的意思。“
“我不明白。“
“那你自己慢慢想吧。“
“你看上她什么呢？“
“她有时会露出三岁到五岁之间的表情。“
“就这样？“
“就这样。“
萧世伯的大巴有点晚点，等我们到了林染家，那边早已炊烟淼淼，烧烤炉子上堆满了各式排骨，香肠，大虾，等等等等。林染看到我们就说：“你们可来了，就差你们俩。再晚五分钟，我们就等不及把肉全吃光了。“
Jane向我招手，示意我去坐那边。Kevin立刻会意的往旁边挪了挪，跟Jane轻声说了句什么。Jane满脸娇嗔地拍了他一下。不管背后发生过什么，这两人仍然是神仙眷侣的一对啊。我在心里充满嫉妒地想。
刚刚坐定，大厨Mike同学已经把整盘整盘的肉端上了简易餐桌。第一个伸手的是李博士，被Amy拍了回来。
林染笑着举起她手里的啤酒：“李博士，恭喜你终于辍学成功，结束两地分居，加入全纽约人人喊打的高盛，果然是情场赌场两得意啊。“
李博士有点脸红，但又难以掩饰得意之情：“哪里，哪里。“
没有人搭话，大家嘻嘻哈哈的举杯，一个个碰过去。法兰克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来的。我与他碰了一下酒瓶：“怎么没见你女朋友？“
还没等他回答，林染先插了进来：“对啊法兰克，自从你脱光以后，别说你女朋友了，我们连你都见不着，这也太不够意思了。“
法兰克露出了一个实在可以算作蠢笨的表情：“脱光？“
大约是跟林染耳濡目染的久了，Mike的中文显然有了长足的进步：“就是摆脱光棍生涯不再单身的意思。“
法兰克好像更迷惑了：“我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
“不打算赶紧去投怀送抱？”我正靠在天台边缘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楼下的小如蝼蚁的车水马龙，萧世伯靠过来说。
我摇了摇头。法兰克今晚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急于向我澄清情况的意思，我们甚至没有说上几句话。听说法兰克和李博士小师妹只是误会之后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我就陷入另一种更加深刻的自我怀疑中。
不过对萧世伯说这些会被他嘲笑吧，我于是敷衍地回答：“人家刚澄清有女朋友是个误会，我就去投怀送抱，也太不矜持了吧。”
萧世伯也靠在栏杆上。“你说的也许对，也许不对。”
“什么意思？”
“如果法兰克同学是一个纯粹的东方男人，他会赞许你这种含蓄的东方女性情怀。但是他在美国长大，还能不能体会这种东方式恋爱的暧昧和试探是一个问题，即使他能体会，他会不会欣赏这种恋爱方式而不认为你是在矫揉造作是第二个问题，最后一个，也是最严峻的问题是，自从他发表了没有女朋友的自白，我看今天在场的年轻单身女性们已经蠢蠢欲动了。之前李博士的小师妹是狼来了，这些可不一定。”
我转过身往人群那边望去，果然林染的某个单身女朋友正在跟法兰克窃窃私语。那姑娘背对着我，挡住了法兰克的表情，但从她肩膀不时抖动的情形来看，他们聊得很开心。
我回过身，和萧世伯并肩靠在栏杆上。我喝了一口啤酒：“那又怎么样呢？如果他现在能和别人好上，就算我投怀送抱然后得到他了，他最多不过只是喜欢我比那个别人多一点点而已。”
萧世伯摇了摇头：“你们女人就是对男人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哪怕他没有得到你，也得除了你以外对别的女人都目不斜视孤独终老，这才能证明他对你的爱。我们男人从来不是这么想问题的。”
“那你们是怎么想问题的呢？”
萧世伯侧过身来，看着我说：“对我们男人来说，忠贞只对和我们两情相悦的女人有意义。”
“也就是说，在你没有得到一个人的时候，单方面的感情永远是短暂而靠不住的，而投怀送抱本身也是你们男人心目中的女性魅力之一？”我针锋相对的问。
“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认为张无忌和赵敏的感情比段誉和王语嫣的感情可信的多。”
“所以你归根到底还是觉得我应该赶紧投怀送抱就是了。”
“王同学，我觉得如何不重要。不过你在这里思前想后，到底是在患得患失所以缺乏勇气呢，还是因为不够喜欢，所以敏于言讷于行？”
也许因为我喝了点酒，也许因为对方是萧世伯，我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望。“我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喜欢法兰克的程度，但是我毕竟不再是和陈正浩谈恋爱的年纪了，那时候的那些勇气和冲动，好像就这样随着年纪的增加而一去不返了。”
“首先，我觉得你和陈正浩谈的恋爱，和勇气这个词一点也不沾边。第二，我觉得你确实是老了，在对待爱情的心态上，我就觉得我还是一个年轻人，至少比你年轻多了。”
我长叹了一口气。“萧世伯，不如等我到了35，你要是还没找到能处到可以介绍给我的关系的女朋友，我们凑活凑活算了。”
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我和萧世伯之前清风霁月了这么多年，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这个不恰当的玩笑毁于一旦。
萧世伯很快接了话：“这个提议可以考虑。不过王微同学，我丑话说在前面，你现在一幅勉为其难下嫁的样子，等你真的到了35岁人老珠黄，而我正是风华正茂的中年大叔，我觉得吃亏的多半是我。”
我想着萧世伯四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大叔形象，禁不住大声笑了出来。萧世伯也笑了，我拍拍他的肩：“萧世伯，我不得不说，自从你来了美国，我的精神生活发生了质的飞跃。”
我们又并肩吹了会儿风，萧世伯说他和partner约会的时间到了，就此告辞。我懒得送他，也就挥挥手算是说了再见。
我专心致志的看了会儿楼下，坦白地说，还真有点恐高的感觉。没一会儿，又一个人走过来，是林染。
“今晚不好过吧？”林染劈头就毫不客气地问。
“嗯。”
“其实当初我也觉得奇怪来着。法兰克眼巴巴的跟你耗了这些年，这李博士的小师妹是如何神通广大让他忽然迷途知返的。”
“你这说的可不像是在夸我啊。”
“本来也没有要夸你的意思。”林染白了我一眼。“Mike说想当年我们周末去他家打牌的时候，法兰克每次在你来之前都得打扫卫生，法兰克的地盘其实本来一直都挺干净整洁，但是看他如此如临大敌，搞得本来很邋遢的Mike也很紧张，不由自主地就跟着他开始打扫自己的房间。所以我后来看上Mike，说起来还有你的间接功劳。”
这可够间接的。我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Mike还说，有时候法兰克LawReview的事情特别多，周末也得工作，他又舍不得取消周六的聚会，常常周六我们走后一直工作到后半夜，睡几个小时周日早上起来再继续。这样说起来，你倒是帮他预习了律所的生活。”
“你和Mike怎么没有早点告诉我这些事？”
“王微啊王微，你还真是不了解你自己。”林染边说边摇头：“以你的性格，这些事情一向只能为你的爱情锦上添花，绝无雪中送炭的道理。要是你还没喜欢上法兰克之前知道这些，恐怕你要把人家跟你做朋友的念想都绝了。”
我不得不承认，林染说的确有道理。当年我觉得我和陈正浩像在跳一场圆舞，无论怎样转，始终还是会转回原地。现在想来，我和法兰克跳的，也许是另一场圆舞，每次我们碰到的时候，总有细枝末节的偏差，也许是我，也许是他，也许是李博士的小师妹，然而就是这些些微的偏差，让我们从没碰上良辰美景，大家情投意合的机缘。
我正默默想着，远处传来沉闷的响声，紧接着，有大朵大朵的烟火在远处的天际升空。说实话，林染家的这个天台，远远不如那年MIT的TangHall适合看烟火，甚至连角度不太对的WeeksBridge也比不上。然而所有人还是立刻聚拢过来，隔着曼哈顿城市的天际线，看哈德逊河上不断升起的三千世界。
除了林染的party，这栋楼里的其他人也都不约而同的上到天台来看烟火。整个天台顿时变得水泄不通，我的左右挤满了不认识的人。远方的烟火不断地升起，照亮隔壁大厦的玻璃幕墙，曼哈顿瞬时变得如梦似幻。我想到小时候在格林童话里读到一篇《十二个跳舞的公主》，她们每天夜里穿过钻石树叶的树林去跳舞，直到鞋子穿孔为止。今夜的曼哈顿，倒很像这钻石树叶的树林。然而这都比不上从前波士顿的烟火，我们比划过的倚天剑和屠龙刀，桥上突如其来的吻，那些因为不会再重来而分外地充满美感的过去。
烟火熄灭的那一刻，便是魔法解除时。曼哈顿又回复那个繁华的，毫无惊喜的，如同精密仪器一样的城市。人群散去，我找到林染告了别，在初夏的夜风里慢慢沿着第三大道往我家的方向走。
大概过了五六条街的样子，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快步赶了上来，又放慢脚步，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地陪着我走路。
“没陪林染她们多坐一会儿？”我问法兰克。
“没有。”他显然刚才走得有点急，说话还有点微喘。“你的朋友呢？怎么不见了？”
“萧世伯？他会他的partner去了。”
“partner?”身边人的脚步明显迟缓了一下。
十五秒后，法兰克忽然抓住我的胳膊：“你说的partner是什么意思？”
我心里有一个谜团正在迅速解开，真相呼之欲出。我强忍住内心的喜悦，正色对法兰克说：“partner就是partner的意思。”
法兰克的脸像被烟火照亮了一般，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诚惶诚恐的表情。我猜他下一秒也许就要开始解释为什么今晚澄清了自己没有女朋友以后还冷落我的弥天罪行，不禁觉得慈悲心起，鉴于法兰克反正是个ABC,我干脆毫不含蓄地直接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