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就算天空再深
我醒来的时候在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里，环顾左右，不远处有一个地方有白光倒映在一个人的脸上。我吓了一跳。定睛再看，那张惨白的脸是法兰克，而那白光是他手里的笔记本。他还没发现我醒了，正专注的盯着笔记本，不时噼里啪啦地打字，大约是在工作。
“这是在哪？“我刚开口，发现自己声音沙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法兰克立刻起身走了过来。他点亮床头的一盏小灯：“你在办公室晕过去了，这里是医院。“他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几根沁凉指腹的触感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有点困惑的看着他：“我记得办公室的事，但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法兰克的手指离开了我的额头，我觉得刚才凉的地方又发烫了起来。
他打开床头的一瓶矿泉水，倒在杯子里拿给我喝：“很简单，因为你在律所入职的时候，紧急联系人填的是我。“
我接过水杯默默喝了一口，觉得太凉，本来想抱怨，转念一想，我已经把别人的男朋友填成自己的紧急联系人了，难道还要跟别人的男朋友撒娇说送到嘴边的水太凉？
“你在这里很久了吗？要不要先回去？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可能是我语气里的逐客令太明显，法兰克叹了口气：“你不用担心，我刚才在你昏睡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把工作做完了。你高烧昏睡了一下午，大约两个小时前温度才慢慢降下来。这会儿应该没什么事了，我去找护士给你量体温。他们应该不会留你过夜的，等医生开了出院单我送你回家。“
“我其实可以自己叫计程车回家的。“我小声地说。
“No way. “法兰克直接把我堵了回去。他从来没有这样简单粗暴地跟我说过话，大概是真恼了。我只好悻悻地闭嘴。他转身出去叫护士。要怎么样才能从这种尴尬的情况里面解脱出来啊！我在心里默默地呐喊，无奈地倒回枕头上去。
我决定明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给HR写邮件把紧急联系人改了。不，为防明早忘记，今晚回家就写。
过了几分钟，法兰克和一个护士一起回来了。护士给我量了体温，说应该是没事了，她现在就去找医生开出院单。又过了大概十分钟，护士回来了，交给我一张纸：“你可以回家了。“我连忙感谢她。从回来以后全程在工作视我为无物的某先生这时也站起来对护士表示感谢，并且送她出了门。
“要我扶你下床吗？“某人回来后的第一句就硬邦邦的。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麻烦你回避一下。“
法兰克转身又走了出去。我慢慢从床上下来。毕竟是发了两天烧，我觉得脚步虚浮，不过更加令人难过的是，为什么我和法兰克居然出现了这种尴尬的局面。如果我一听说他和李博士小师妹的事情就赶紧把紧急联系人改掉就好了，我万分懊恼地想。
我昏倒的时候身边只有早上上班带的坤包，所以此时收拾东西也快得很。我打开房门，对外面站着的那个背影说：“我好了。“
法兰克转过身来，直接越过我走进房间，三下五除二把他的电脑收拾了：“走吧。“
我们俩默默无言地走出医院。法兰克招了一辆出租车，让我坐在后座，关上车门，自己拉开副驾驶的位子坐了进去。我无力地靠在侧边的门上，听他在前面跟司机说先去一个什么地方，再去一个什么地方，这第二个地址我听清了，是我家。
我闭上眼睛假装养神避免尴尬。其实这不过是多此一举，他坐在前排，本来也是无意和我聊天的意思。没多久，车到了一个地方，我睁开眼睛，却不是法兰克的家，倒像是中央公园附近。
法兰克下车从旁边一栋大楼门口一个早在等着的陌生女人手上接过了一个饭盒一样的东西，又回来了。他没说刚才去做了什么，我也没有问。出租车继续在沉默中往前开，这次我知道，是往我家的方向。
车停了。法兰克付了车费，下车来给我开门。要不要请他上去呢？我想到上次的糟糕情况，在心里举棋不定。
但其实毫无必要。法兰克把那个饭盒交给我：“我让Jane的佣人做了点稀饭，你趁热吃了早点休息。“说完，他连让我感谢的机会也没给，转身就走了。
这一次是我在原地呆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一步一挪地上楼去。打开饭盒，热气扑面而来，熏得我眼睛湿湿的。男女之间，只要有一方曾经动过心思，果然始终还是没有做朋友的余地，只有像我和华少，萧世伯这种性别模糊的友情，才能够天长地久，直至他们找到女友为止。
我叹了口气，想着还是应该看看这一白天错过了什么工作邮件，K女王是不是已经写邮件把我解雇了。从坤包里翻出黑莓，原来已经因为没电关机了。我插上电，没过半分钟，黑莓的屏幕亮起来，接着刷出一屏又一屏的未读邮件来。我顾不上刚才的伤春悲秋，开始补上这一天拉下的功课。
这才是平复心情的最快方法。
昨天积下的工作太多，我一大早就去了办公室。回完昨天的邮件，不过才八点而已，整个楼层还是空空荡荡的。正准备去茶水间倒杯咖啡，我听到哒哒哒的高跟鞋声从电梯那边由远及近，我循声望去，是K女王。
她也看到了我，这下我想再低头装作没看见她已经不可能了，只好点头示意。她径直往我这里走来：“我马上要跟亚洲那边开一个项目会，需要一个律师上线。虽然不是你负责的项目，但是看来这个时间只有你在，你能帮个忙吗？主要就是对会议内容进行记录，之后确认我们的外部律师把这些要点都改进法律文件里去了。”
“没问题。”既然K女王开了口，我也不敢推辞，赶紧拿了纸笔和她走。
没想到这个会一开就开了六个小时，亚洲那边都已经凌晨两点了，各方才偃旗息鼓，算是告一段落。挂了电话，K女王对我说：“时间也不早了，你要是没安排的话我们去楼下吃点东西吧。”
“呃，请稍等。”我很快的扫完黑莓里的邮件——还好早上没什么人找我：“好的。”
K女王带我去了公司楼下的Cosi。午饭时间早已经过了，店里没有什么人。她点好自己要的东西，转身问我：“你要什么？”
“招牌沙拉。”
K女王直接掏出信用卡，把我们俩的单给付了。
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来。K女王吃了一口她的沙拉，问我：“这两天有没有坐过山车的感觉？”
“呃？”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也是，你一大早就被我拉来开会了，还没碰到其他同事。”K女王拨了拨她的沙拉：“等你下午回去就会明白，一日之间，你成了努力工作以至于晕倒在工作岗位上的好员工。”
“有吗？”我傻乎乎的问她。之前印度人写给Linda的邮件，她还被抄送在上面的。我还以为她会兴师问罪呢。
K女王笑了。“你还是太年轻了，不明白professional service的规则。在我们这种地方也好，在律所也好，都是一样，在同样的情况下，你告病要求休息，有人就会觉得你不够敬业，但如果你撑到不得不去医院了，马上就成了热爱工作的英雄。这一次你不幸两种情况都遇上了。”
“是这样。”我默默的搅拌着我的沙拉。我记得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员工训练里有一条就是教导我们如果觉得自己生病了，一定不要硬撑，因为“公司也很关心你的健康。”
“是不是觉得很幻灭？”K女王意味深长的看着我问。
我想，是说实话呢，还是不呢？
“有点。”最后我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
她点点头，仿佛我又过了一关。“在这一行里亚洲人要出头，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这里面有工作技能上的，也有职场技巧上的。我和亚洲的T十多年前一起入职，各自吃过很多类似的苦头。你碰到的她手下的印度人固然讨厌，好歹不算是最阴的，或者说，在喜欢玩阴的的人当中，他还不够聪明——你那天晚上文件是十一点发出去的，这是白纸黑字的证据，他转过来再说你十点钟要回家，显然是在夸大其辞，这就失了可信度。我记得我大概在工作第三四年的时候，遇上了金融危机，大家都没什么事做，于是就有好事之人传播流言，说我们这些亚洲人会首先被裁员。当时我非常紧张。后来裁员风过了，走了一大批人，但我居然安然无恙。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当时我也很奇怪。有好几个平日很出风头的白人同事都被裁掉了。好几年以后我才发现，当时有一个大领导力主把我留下来，因为有一天他早上要找人干活，发现只有我在办公室，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其实我是因为那阵子太焦虑，早上失眠，所以才会每天早早就来。”她看看我：“这只是巧合，你也别觉得今天早上碰见我了我从此就会把你收归旗下。”
我只有点头称是的份。
“总而言之，职场是比学校复杂得多的地方。你会碰到像Linda这种推卸责任的同事，也会碰到像印度人这样耍手段的同事，这都稀松平常，你要自己学会应付。我在你这个年龄，学到的最重要一课就是工作是一场长跑，中间无论磕磕碰碰，长远来说都不算什么，反过来说，你也没办法像在学校里一样，一次考试就证明你是个好学生。”
吃完饭，我们一起回办公室。到了我那层，K女王也跟我一起走出了电梯。我正觉得奇怪，她淡淡的说了句：“我有事要找你们部门老大。“
我马上住口。老大们之间的事，我还是不要八卦的好。
不知是因为我光荣晕倒在工作岗位上，还是因为我和K女王一起出现在了我们这一层，显得我们好像有点私人交情一样，我觉得自从那天以后，Linda好像对我好了一点，具体怎样我也说不上来，但是至少像以前一样临时让我顶她上会或者是帮她做什么事情的情况，似乎不那么频繁发生了。
这一关仿佛就这样过去了，一切恢复如常。医院事件以后，法兰克也不怎么约我一起吃饭，我倒是省了推辞的精力。我们俩，大概就这样了吧。
这天早上我还在去办公室的地铁上，Jane给我写了封email，说第五大道上的高岛屋百货商店马上要结业关门了，约我中午再去地下餐厅吃告别午饭。我很久没有见Jane，也想知道律所现在的情况如何，于是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中午去赴约的路上，我忽然想到，Jane会不会叫法兰克？但这个时候再问Jane这个问题，未免不礼貌，而且无论答案如何，总显得我自作多情。随机应变吧，我对自己说。
等到了餐厅，Jane还没到。餐厅前台看了定位记录，告诉我说Jane定了两个人的位子，然后把我带了过去。答案揭晓：Jane根本没有叫法兰克，或者也许她叫了，法兰克听说我要来于是刻意回避了这顿午饭。总之，他不会来。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我发现我分不清自己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但如果他也在回避我呢？我发现我小心眼地几乎马上就要凭借着这自己虚构出的可能性生起他的气来。
好在Jane很快到了，我的独白式的胡思乱想终于告一段落。Jane看着气色不太好，眼底青青的，很疲倦的样子。
“最近很忙？“我问她。
“是啊。工作也很忙，还要帮Kevin找房子。“
“帮Kevin找房子？“
“嗯，Kevin申请到了耶鲁的MBA，秋季要入学，所以现在在找房子。“
“可是现在才五月份，会不会太早了点？“
Jane叹了口气：“你不知道。Kevin不肯住学校的公寓，要在New Haven找合适的公寓买一处，然后在九月前重新装修好供他住。“
“可是，MBA不就两年吗？“
“是啊，但是他家的规矩是从不租住别人的房子。所以我们在波士顿时的公寓，现在纽约的公寓，都是他家买下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有钱人的世界果然和我们不一样。
“那这两年你们怎么办？分开住？“我问Jane。
“周末他回来或者我过去吧。“Jane说着说着，忽然声音提高了些：“你知道吗？他妈妈和姐姐一直觉得我应该跟Kevin一起搬过去，每天从New Haven来纽约上班。“
“New Haven? 那单程得两个小时吧？“
“可不是！他家里一点也不体谅我的情况。Kevin的妈妈一辈子没有上过班，他姐姐号称是首饰设计师，呵呵，“Jane冷笑了一声，“那还不就是骗人的吗？我看她想工作的时候就拿家里的钱做两件首饰玩玩，不想工作就丢在一边了。可是她们就拿那一套来要求我，之前嫌我上班时间太长不着家，现在居然想出让我搬到New Haven这种馊主意。“
Jane越说越激动，脸都有点微微泛红起来。
“那，Kevin怎么说？“
“Kevin暂时还没有给我太大的压力，他说他会尽量多回纽约，但我觉得他心里可能也觉得女人就该像他妈妈和姐姐那样。“
“Kevin又没有那样说，你先别想的那么坏嘛。“
“唉，你不知道。“Jane叹了口气：“香港的男人都是很大男子主义的，绝不希望他们的老婆出人头地。“
别说香港了，整个华人世界的男人大多如此。我在心里感叹，却不知怎么安慰Jane。我一直觉得Kevin和Jane像神仙眷侣一样，两人说话都是低声慢语，细声细气的。听他们两人说话，我有时简直有在听柳梦梅和杜丽娘私语的错觉。听Jane的说法，这又是另一面的Kevi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