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年是怎么看上我的呢?”我问法兰克。
法兰克的表情有点不自然起来:“女生问这个问题不好吧…”
“为什么不好?”
“这……”法兰克仿佛在组织语言,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他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似乎想要岔开这个话题。然而在我的一番穷追猛打之下,终于还是缴械投降。我心里有点得意,在中文语言下话语交锋,法兰克同学这个成语都用不好的ABC怎么可能说得过我这个北大中文系的毕业生呢,难道我大学四年的书白读了不成。
他困难地开口:“你记得你刚到美国的时候,是我去机场接你的吗?”
“记得啊。”
“你在车上问我,嗯,艾米好不好。”提到他前女友的名字,法兰克好像更紧张了。他谨慎的观察了一下我的表情,发现我没有什么反应,好像放心了,连接下来的故事都叙述得更流畅了点。
“我告诉你我们分手了,然后在后视镜里偷偷观察你的表情,你当时一副内心震动尴尬好像觉得应该早搞清情况,又不知道到底应该安慰我还是说点别的什么的表情。那种咬文嚼字然后又小心翼翼开口的样子,我觉得很可爱,欣赏了好一会儿,差点开过路口。”
我忽然觉得有点感动。喜欢一个人,无外乎是从开始注意到他细枝末节的表情,举动,神态开始。他不过是描绘了最初动心的那一刻,在我听来却有胜过千言万语的效果。
但我还是正色对他说:“法兰克同学,你要说的是我字斟句酌之后开口吧?”
“对对,字斟句酌,不是咬文嚼字。”
我痛心疾首地说:“你这中文要好好加油啊,不然我将以何颜面昭告天下,说你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生的家属呢?”
法兰克笑了,好像做一名拖后腿的家属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一样。
“那,我问你,在艾米之前,你还有其他女朋友不?”
“那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那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你中文比我好也没用,换了个中文系的博士我也不会告诉她的。”
我悻悻的住了口。“那,你要听我的历史吗?”
“你不就陈正浩嘛?你俩那历史你都不识时务地说过好多遍了。”
我仔细想了想,不识时务这个成语还真不能说他用错了。
和法兰克在一起以后,我对恋爱这件事有了全新的认识。因为本来已经那么熟了,我在法兰克面前全无当年恋爱时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我甚至都不太呵护我在法兰克面前的形象,有一天我们在中央公园散步,忽然聊起王菲的《无常》,法兰克没听说过这首歌,我直接给他唱了一段儿。
但我觉得这样挺好。我很明白,无论我再爱上的是法兰克,还是什么别的人,我也再不会像当年一样,一时冲动便买一张站票,在南下的列车上站16个小时去看男朋友。有一些恋爱中的事只有在某个年龄去做才有美感。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我读了《双城记》,很渴望有个男人会为我风露立中宵,但现在我明白,这事也只有年轻男子做了才值得称道,如果我楼下半夜站了个五十岁的大叔徘徊不去,我大概首先会想到的是去申请一个法庭禁止令。
我和法兰克恢复了小师妹事件发生之前的见面频率,有时候我们一起吃午饭,大多数的时候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再各自回办公室加班。周末他会陪我去中央公园散步,跟三五岁的小孩一起排动物园的长队,据法兰克说,他觉得这项娱乐活动很适合我,因为我每次看到动物园里的的雪豹时,都比看见他还开心。
好景不长,我负责的那个亚洲IPO项目快要开始路演了,IBD和ECM都在紧张地做准备,法律这边要准备红鲱鱼招股书,承销协议和法律意见书都要谈定,也有做不完的事。周末我常常需要加班,有时中饭晚饭也都得一边干活一边在办公桌旁草草解决。饶是这样,我居然胖了两斤,简直令人欲哭无泪。
离发红鲱鱼还有三天,K女王去了香港,这个项目客户咨询了风水先生算出来的向证监会递交红鲱鱼招股书的黄道吉日正碰上X银行香港办公室的一个重要客户活动,她和T都得去参加,所以预先去香港坐镇Printer,希望能把残余的问题提早解决,只等黄道吉日大家走个过场交了招股书就行。
一切都如K女王预料的那样顺利。黄道吉日的前一天,在美国的我和在香港的她们各自熬了一个通宵,到美国时间黄道吉日早晨五点,招股书和承销协议都已谈好,只等IBD收齐股东和管理团队签好字的上市后股权锁定协议,让我这边把最后的法律审核程序走完,证监会EDGAR交表系统一开门便可提交招股书。于是老大们预先祝贺公司高层交表成功,约定第二天路演开始再见,便赶赴客户活动去了。
锁定协议签字页还没来。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站在朝东的窗前看早上的太阳从曼哈顿的楼与楼的夹缝间慢慢升起,茶水间Nespresso咖啡机做出来的咖啡远没有法兰克煮的好喝,端得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哪。
手里的黑莓叮地一声响,IBD把股权锁定协议发来了。比我想象得快,这意味着我可以早点回家睡觉,而且今天都不用回来办公室了。我这样想着,怀着雀跃的心情回到办公桌边去核对名单。
打开文件我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发来的pdf一共是35页,但我手里的现有股东加拥有期权的高管名单一共有47个。仔细核对之下,我发现这没有签锁定协议的12个人,都是公司高管,包括三位公司创始人里的两位。
我立刻打电话给香港IBD负责这件事的同事,跟他说我发现的这个问题。奇怪的是,他并不显得很惊讶的样子,相反,他问我:“有人没签锁定协议这件事重要吗?”
“当然!”我不假思索的回答。“你在IBD,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高管手里的股票,如果没有锁定协议,随时可以抛售,可能会在公司上市短时间之内就对股价造成下挫。此外,现在招股书里写得很明确所有现有股东和拥有股票和期权的高管都已签署锁定协议,有人没签,会造成招股书有不实描述,你说这件事重要吗?”
对方不急不忙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如果我们把招股书里面那句话改成股东都已签署协议,把高管删掉呢?”
“这事不是我们法律部能决定的,MD们需要同意才行。”
“那你给K和T写邮件请示吧。”对方仍然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给K女王和T老板写了一封email,抄送了整个项目上的IBD和ECM团队。半小时过去了,毫无回音。我又试图打K女王和T老板的手机,也是无人接听,我只好给她们每人留了一个留言,继续等待。
EDGAR系统已经开了好几个小时,老板们还是毫无音讯。公司发了一个邮件问招股书提交了没有,香港的电话随即就打来了。
“法律部的认可意见什么时候能发来?我们这里一会议室的人都等着它好交表呢。”
真会推脱责任。我深吸一口气:“老板们还没找到,你为什么不用这个时间让公司高管把该签的锁定协议签了呢?”
对方好像走出了会议室,进到了另一个屋子:“你懂不懂商业规则?!我们虽然是主承销商,如果把公司高管尤其是创始人惹毛了,分分钟可能会被取消承销商资格,整个项目就功亏一篑了。”
“公司高管说了为什么不愿意签字吗?”
那边更加不耐烦起来:“人家发来的锁定协议没有这些人,肯定是人家不愿意签。你等到最后问这些有什么意义!”
“对不起,”我简短地说“我同样没有权利在这个时候认可不合规行为。EDGAR一直开到下午5点半,在这之前我们总能找到老大们的。”
在焦灼的等待中,时钟指向了下午两点。EDGAR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关门了,亚洲也已经是凌晨,老大们还是毫无音讯,不管是我后续发的邮件,还是电话,都没有回音。
IBD隔一个小时就打一次电话给我,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公司也越来越不耐烦。到了两点半,IBD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你到底签不签认可意见?今天发不了红鲱鱼招股书路演不能按时开始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事到如今,摆在我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条像死路,另一条也像死路。偏偏今天法律部的总监也休假,我给他写的邮件正如给两位在香港的老板写的邮件一样如泥牛入海,毫无音信。
放行这一单是违规,但是如果不放行导致IPO被延迟的话,说不定我会死得更惨。我甚至忍不住想,会不会其实老板们也知道这些高管没有签锁定协议,希望在自己不出面的情况下放水通过?
这些都是假设,我对自己说,毕竟还有三个小时EDGAR才关门,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如果上面真有人希望我放水,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会有人给我提示的。
IBD的人显然对此很不满,在电话里甚至连F开头的词都用出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在喝多了咖啡而产生的飘忽感中想我的投行生涯会不会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掉。刚工作时我听说过所里有一个很资深的律师,因为二十多年前还在做初级律师的时候被分在一个项目上,而那项目出了很大的问题,导致项目上的合伙人辞职,而她则不明不白的从此再也没有了升合伙人的机会。
胡思乱想了一阵,电话忽然响了。是个陌生的香港号码。
我接起来。听到K女王的声音,我简直要哭了。正准备开始描述情况,她打断了我,让我把还在香港printer的IBD团队接进来。
我乖乖照办。那边刚一上线,刚才还声音镇静的K女王立刻发飙了。虽然骂得不是我,我还是忍不住想,与其被她这样骂一场,可能还不如被砸一个电话机来得爽快。古代发明杀鸡儆猴这个成语的人,是多么的有智慧啊!
这之后事态就急转直下了。IBD立刻去跟公司沟通,公司董秘现打电话给所有没签字的高管把他们叫醒。有条件的立刻把锁定协议签字传过来,没有条件的现写一份保证书,确认明早会提供签字件。一切势如破竹,半小时后,所有文件到位。
我在给香港IBD写邮件确认可以发红鲱鱼招股书的时候不禁腹诽,非得K女王出面发飙了才能解决问题,其实IBD早点好好跟公司沟通,大家都不必熬夜了嘛。
红鲱鱼招股书顺利交掉,我第一次得以在纽约工作日的下午提前回家。虽然已经困得有点睁不开眼了,就这样回家倒头大睡,好像又觉得有点浪费了这良辰美景。这一天的危机在最后一刻化解得如此戏剧性,以至于让我生出强烈的不真实感来。于是我在第三大道蹉跎了一阵,去AmericanApparel买了一双袜子,又到73街的意大利超市买了三个橙子,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好歹花了点钱出去,心里舒服了,踏踏实实的回家睡觉。
周六白天我赖在法兰克家的沙发上,一边喝他做的咖啡,一边给他讲这个故事。
“你知道吧,早晨不得不喝茶水间咖啡机做出来的咖啡的时候,我可想你了。”
“是嘛?我怎么不知道?”
“你睡觉的时候打一两个喷嚏,睡醒了就忘了呗。”我懒洋洋地说。“不过那天我真想过,会不会今天就是我职业生涯的结尾了。”
“那不也挺好,不做投行或者律师可以做点别的啊。”
“您老人家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我的学生贷款还没还完哪!”
手机滴的一声响,有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条短信。我打开看,居然是久未联系的华少,他说他今天在纽约,问我晚上有没有空和Barbara吃饭。
华少来了纽约却没有提前告诉我,我多多少少有点不开心。不过男闺蜜们一旦名花有主,变成熟悉的陌生人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有一天萧世伯有了能带出来见我的女朋友,恐怕也会重蹈华少的覆辙。
我决定接受现实。于是我给华少回了一个短信,约了晚上七点在中城碰面。
两年不见,我觉得华少老了很多。也许他看我其实也是如此,但我发现我心目中风流倜傥,永远有说不完的俏皮话的交际花少年变成了一个身材发福,发际线后退,眼角有清晰可见的鱼尾纹,给老婆提着大大小小购物袋的中年人时,还是有一种朝如青丝暮如雪的伤逝之感。
Barbara的肚子微微隆出。华少说她怀孕了,十二月的预产期。恰逢他硕士毕业,也顺利找到了工作,于是趁这个机会带Barbara来纽约玩一趟,也算是度了蜜月。
Barbara挺不高兴的说:“都怪侬措施没搞好,噶快就怀孕了。我本来想好了蜜月要去趟巴黎的。”
华少只好对老婆温言相劝:“以后去,以后去。”他转向法兰克:“这位是?”
我说:“这是陈复成,我的男朋友。”
我们俩一起出现,华少显然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任何值得我担心的迹象。这时法兰克向他伸出手去:“你好,我是陈复成。”
华少仿佛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和法兰克握了手。
仅以这顿饭中法兰克和华少说过的聊聊几句话而言,我觉得他们俩相处得不错。其实我和他也没说上几句话,整顿饭基本都是Barbara在说,从怎样拿加拿大绿卡,他们该买多伦多哪个区的房子,到孩子未来的教育问题,总之,北美地区第一代移民最关心的问题,我们都听她分析了个底朝天。听说法兰克是美国长大的,她甚至未雨绸膜地仔细打听了华人孩子在学校里会不会受欺负,以及美东地区私立学校里面加拿大籍学生多不多等等若干年,甚至十多年后她肚子里的孩子才会面临的问题。
也许是出于礼貌,法兰克非常耐心的一一回答了Barbara的问题。Barbara还想继续提问,被华少打断了。
“你最近回过国吗?”
我摇摇头:“我考完Bar回去过一趟,工作以后就再没回去过了。”
怕华少会问我不想他问的问题,我立刻补了一句:“那时候姥姥身体不好,所以整个一个假期都呆在家里。你不在北京,也没人组织聚会,我都没见着一个高中同学。”
华少点点头:“我来了加拿大以后也没回去过。不过等孩子出生了我父母和她父母应该会轮流来看孩子。”
我忽然很想问华少,他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整个北京城里疯玩的那个高中毕业的暑假。在我们三个对着护城河水敞开心扉的那个晚上,他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的生活会变得如此一地鸡毛。
但我终于没有开口。除了极少有勇气的人之外,我们最后都会过上这种平庸的生活吧。
回家的路上,法兰克问我:“有心事?”
“也不是,只是有点可惜,你不知道华少原来是个多么有趣的人。”
“我觉得他现在也挺有趣的。”
我哼了一声:“他现在和原来比,简直是南橘北枳!”
我们一路抬着杠,很快就走到了我家门口。不知道为什么,跟法兰克斗了一路嘴以后,我觉得心情比吃饭时舒畅很多。这让我很满意。
“你要上来坐会儿吗?”我问他。
怕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法兰克居然又问我:“你确定吗?”
“没兴趣就算了。”
“有。当然有。”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打开手机,发现昨晚华少回酒店后给我发了一条信息:“你丫好好享福吧,这勺稠的你算抄上了。”
我笑着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那勺稠的。至少在某些时刻,华少还是护城河边的那个意气风发口无遮拦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