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皎皎进入咨询业转眼已经八年有余。她刚升EM的时候,还有那么一两回因为长得嫩,所以被刚入职的BA搭讪询问她是不是同届的BA。那时她很是烦恼,觉得会镇不住客户,于是穿衣化妆拼命往成熟的方向靠拢。这两年她暗自觉得自己在咨询这一行已经游刃有余了,便慢慢放弃扮成熟,她的客户倒也都对她十分客气。她一直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如今气场足够强大,蓦然回首,当她忽然意识到有相当长的时间再没有新入职的小BA把她当作同流的时候,程皎皎才体会到,那确是因为自己不像从前那么年轻了。
罗府大中华区的女性合伙人不算多,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虽然这群体不大,也只分布在上海和北京两个办公室,组成结构却像联合国一样复杂,有德国人,澳大利亚人,英国人,美国白人,美国ABC,当然还有大陆本土成长起来的合伙人。在professionalservice里,女人天生便喜欢和一些人抱团,再排挤另一些人,罗府大中华区的女合伙人们都还未升到资深合伙人,虽然合伙人的金色皇冠顶在头上,却不能算是在罗府里把这位子完全坐稳了,因此抱团还是相当必要。在罗府大中华区工作过几年的人都知道,几个白人女合伙人自然是抱成一团的,ABC认为自己在白人那一团里,但在其他人眼中,这个论断只能存疑。这半壁江山分出去,剩下的中国人已经不多了,而在这其中,上海的三个合伙人是一团,北京的两个是另一团。据说,大陆女合伙人的划江而治并不是从来如此,曾经北京办公室有过一位美貌堪为明星的合伙人,美人往往会在收获异性青睐的同时收获同性的排斥,所以她在的时候,其他的几位相当的团结,直到她离开罗府另谋高就后才分崩离析。
其实朱珠作为一个同样在罗府美名远扬的人,差一点在北京那位合伙人走后替代她成为被孤立的对象。然而去年朱珠忽然离婚,并且据说是因为和罗府另一位已婚资深合伙人有瓜葛。这桩桃色事件在罗府被上上下下津津乐道了好几个月,朱珠最后顶住压力留了下来,但即便如此,大家也明白等到朱珠该升资深合伙人的时候,这一步她恐怕是迈不上去了。上海的另外两位女性合伙人由此除掉了一位未来的竞争对手,不由得对她心生惋惜,在私交上反而更进了一步。朱珠万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收获同性的同情和友谊,上海这三位的关系从此可算是铜墙铁壁,滴水不漏。
上海那三位最爱诟病北京两位大陆女合伙人的一点,是她们不会穿衣服。按她们的话说,其中一个总是用力过猛,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维多利亚贝克汉姆那样,浑身上下只差挂着“女强人出没,注意”的牌子。另外一个呢,又根本不注意自己的打扮,有时竟然能顶着一头没吹干的头发就去见客户。
程皎皎从前听到这些故事,都觉得是别人的八卦,听过也就罢了。如今她坐着AP的位置,两年,最多两年半后,要么她会成为那几个人当中的一员,要么她就得离开罗府。程皎皎这么想着,心里忽然升起一丝疲倦。她从前来罗府的时候不过是因为赴美签证被拒了,在彷徨中忽然有人给她指出了这么一条不计较本科背景的路,反正也没有什么损失的,她便无可无不可的踏进了咨询行业。这些年她在罗府看着一批又一批的人进来,一批又一批的人再走掉。罗府像是个大观园,总是铁打的宴席,流水的宾客。可她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一呆八年,眼看着和自己同批入职的人,只剩下了自己呢?
单想着这一点,程皎皎便觉得自己老了。
而赵允偏偏还要不断在伤口上撒盐。转眼他来罗府也已经超过两年,以罗府的标准来看,算是老人了。现如今刚进入罗府的小朋友,常常在第一周培训的时候就被好事者灌输了“赵允二三事”:大中华区最快升associate的BA,一直追求汽车组的一个比他大许多,在罗府把他一手带大的AP,虽然近来那个AP已经有了稳定男友,而赵允退而求其次的做了她的mentee,但明眼人仍然可以看出,赵允看他的这个mentor的眼神,绝对不一般
这些传奇当然是背着程皎皎流传的,但程皎皎遇见了一两回首次见面的小朋友在听到她的名字时忽然眼神变得意味深长的事,自然也不可能完全被蒙在鼓里。她跟赵允之间,她是问心无愧的,但不知为何,程皎皎这么说的时候,多少会有些心虚,倘若有人非得逼她发下毒誓,她大概不敢。可是无论如何,现下两人是毫无可能了。她已经选择了一个可以结婚的人,和一条通向婚姻的路。既下了这个决心,当文森特掏出一枚钻戒向她求婚时,程皎皎虽然心里没有她在整个少女期热切期盼的惊喜和波澜,还是微笑的答应了下来,并且说服自己,文森特能够在未经自己暗示的情况下选择自己喜欢的Graff而不是卡地亚之类烂大街的牌子,还能选到她最心仪的祖母绿形状,实在是心有灵犀的缘故。
然而就像我们大多数人对自己都评价过高一样,在光明磊落这一点上,程皎皎高估了自己。订了婚的程皎皎日常并没有戴上文森特送她的戒指。她对文森特说,这是因为文森特买的四克拉钻戒实在太大了,戴在手上过于招摇,还是悉心保存起来好。文森特相信了自己的未婚妻,程皎皎却知道,陈墨是断断不会吃这一套的,所以她决定暂时先不跟陈墨提这件事。
心里有鬼的程皎皎,见到陈墨难免眼神有点闪烁。只是陈墨自己心事重重,竟然没有察觉到对方心里怀的鬼胎。
明德北京经过上一轮的人员流失以后,这段时间忙着增补新人。李征明和莫佳宜的生意近来都如火如荼,纽约那边批招人指标也相当爽快,因此走掉了三个律师,倒招了五个新的进来。陈墨现如今作为莫佳宜的心腹主力,她和许昊然少不了要参与所有的面试。陈墨今早视频面试了一个刚在纽约上班不到半年的姑娘,美国本科毕业,直接升入排名前三的法学院,而且据说因为小时候跳过级的缘故,现在也还不到25岁。即使隔着越洋线路和不甚清晰的投影屏幕,陈墨也能看出对方脸上满满的还没有被尽职调查和printersession侵蚀掉的骨胶原。
陈墨第一次感觉到成熟女性在看到年轻小女孩时那种天生的轻微敌对感,她告诉自己这是工作,如果这个姑娘因为年轻而对这一行更有激情,更善于熬夜,这对她的上司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端正了心态以后,陈墨觉得和对方聊得也算是相当愉快,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在这场面试后会写出非常正面的反馈。两人开始闲聊,陈墨问她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回国,不打算在纽约再工作几年呢?
小姑娘回答:“我老公回国工作了,我当然也要跟着回来的。”
陈墨吃了一惊:“你这么年轻都已经结婚了?”
小姑娘的神情相当得意:“是啊!我法学院二年级就结婚了。”
陈墨问:“是因为你先生要回国吗?”
小姑娘笑了:“当然不是,那时候他还在上学。可是我听说,就算是在纽约,没有固定男友的女律师也很难找到归宿,回国以后就更不提了。中国男人本来就不喜欢老婆比自己赚钱多,如果还是律师这么强势的职业,多半要敬而远之的。”她说着脸上露出一抹幸福的红晕:“于是我就哄着他赶紧跟我结婚了。哎呀,我说这些,会不会很唐突?你不会见怪吧?”
陈墨最后还是按原计划给小姑娘写了很好的面试反馈,然而她晚上回到家里,忍不住打开浴室的强光,对着镜子细细看自己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眼角不笑的时候还状似平坦,笑的时候却已经有了两道细细的鱼尾纹。脸上的皮肤还算白皙,但眼底说不上是浮肿还是已经有了黑眼圈。还有她笑的时候,那是法令纹吗?陈墨努力回想她从前笑的时候有没有这些纹路,却一无所获,年轻的时候,谁又在乎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第二天陈墨特意趁着午饭时间去附近的新光天地买了一整套的LaPrairie。时间无法倒转,但陈墨心里舒服了一点。
新招的人陆陆续续到位,明德北京办公室的座位也重新调整了一轮。Grace每天忙着给各位律师安排座位,搬家,替新人办入职手续,走路的速度比平日快了一倍有余。
“还好你和许律师两个人都好说话!”Grace给陈墨看新座位图的时候。“刘律师他们带走一个律师助理后,李娟就一直一个人坐一个屋子。这次我们新来了一个律师助理嘛,我就安排他和李娟坐。你猜李娟怎么回答?她说:‘我觉得我也该有自己的办公室了。’我当时就回答她:‘纽约第一年的律师还得两个人分一间办公室呢,北京这里办公室也不宽裕,虽然你在律师助理里最资深,合伙人不开口,我也没法给你破这个例。’”
还没等陈墨接话,Grace自个儿说了下去:“这要是一般人也就接受了。但这位可不是一般人,她去找了李老板!说自己因为经常IPO而需要在办公室里熬到后半夜等交表,和一个男同事合用一间办公室不合适。李老板顺水推舟地也就答应了。这下她可得意了,隔壁三个男律师助理挤一间办公室,她一人倒独占着一间!”
陈墨没来由的回想起当年罗晓薇和李娟过招结果吃了亏的事。这次换了Grace这个从HR岗位一路做上来的人精,竟然也被李娟轻松拿下。她有心提醒Grace这种事没必要生气,下次再招了女的律师助理直接安排去那间办公室就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Grace必然比自己更加明白这些道理,她并无必要交浅言深。
陈墨的新办公室乃是从前John的那一间。被莫佳宜和郭达民的办公室夹在中间,按Grace的话说,乃是并购组associate的黄金位置。从前John因着郭达民的关系拔了这个头筹,时移事迁,John这样虽然资深但是不能讲中文的律师能上的项目越来越有限。这一回调整办公室,莫佳宜提出陈墨和她坐得太远,不如把她换到John的办公室去,把John移到郭达民的另一边。
郭达民没说什么。这些年间他在明德北京的地位逐渐不似从前,慢慢对John不能讲中文也越来越不满,两人之间的阶级感情还在,但是要郭达民为了换办公室这样的小事和莫佳宜起个分歧,郭达民觉得没必要,反正对John来说不过是在自己的左手还是右手的区别,这种小小的inconvenience,连委屈了他都算不上。
陈墨从前跟John一起工作的时候曾经无数次怀疑自己永远也无法达到John要求的那些标准,也许就因此在中级律师的岗位上停滞不前了。现在她终于明白,到达罗马的路有千万条,自己显然还没有,也永远不会从John这所学校毕业,但是那也没什么,她可以曲线救国的成长成另外一个独挡一面的人,John虽然一定会不满意她如今做的表格和给客户写信的措辞,但陈墨如今项目上的直接领导就是莫佳宜或者郭达民,而他俩并不介意。
许昊然如今也搬到了陈墨附近,溜达着来串门,顺便笑话一下陈墨做为一个女生果然东西多。陈墨不甘心的反驳:“你那么多closingbinder和dealtoy,不也得好好收拾一阵?”
许昊然十分为老不尊的回答:“可是我们男人不像你们一样,抽屉一打开里面都是零食,各种化妆品,护手霜,桌子下面还藏着四五双高跟鞋呀!我猜李娟带李老板去看了一眼她的办公室,就说服了李老板此处不宜有男士进驻。”
陈墨笑了:“那你该去和Grace说你这个理论,看她信不信。”
“不不不,”许昊然笑着说,“Grace正在气头上呢,我才不去吃这个哑巴亏。罗晓薇走了,她反正要竖个新靶子的,你就躲远点,让李娟上吧。”
“我可觉得Grace也未必是李娟的对手呢。”
“那也很有可能。不过Grace可不会像罗晓薇那么冒冒失失的,让她那么轻易抓到把柄,这场戏我们说不定还能看得久一点。”
“啧啧啧,”陈墨忍不住打趣许昊然,“谁能想到明德的高级律师会在我的办公室里这么津津有味地八卦办公室主任和律师助理!”
“彼此彼此。”许昊然也笑着回敬陈墨,“你都把John挤到郭达民左手边去了,不也还在和我八卦同事嘛~”
两人哈哈大笑。许昊然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看了一眼,跟陈墨使了个眼色,接起电话,开门回自己办公室去了。陈墨继续收拾办公室,却不期然的翻出从前李老板让她公款在梦诗琳买的那只坤包。这只硬到可以当防身武器的包当年拿到手后,她连送茶水间阿姨的勇气都没有,就这么一直在她的办公室柜子里落灰。
也许应该直接扔了吧。陈墨一边想一边把包顺手搁在了桌上,转身去收拾柜子里的其他东西。就在这当儿有人走进她的办公室,陈墨想着必然是许昊然回来了,头也没回地问:“这么快电话就打完了?”
那人却尴尬地咳了一声:“呃,不是。我是高琴。”
陈墨赶忙回过头来。高琴是那个前段时间她面试过的为了老公而调回国内的姑娘,今早Grace带她去各个办公室转了一圈打了个招呼,陈墨当着Grace的面和她寒暄了两句,不外乎是欢迎之类,随即便抛到了脑后。
高琴却不这么想。她来北京明德,是铁定要和陈墨做项目的,既然陈墨当时是她的面试官,她觉得正好可以以这个契机在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和陈墨聊上几句,巩固一下私人关系。女人之间,最受用的乃是别人对自己外形的赞美,鞋,包,衣服,首饰,顶不济也可以恭维对方皮肤好,看着比实际年龄小上十岁。于是高琴一眼看到了陈墨放在桌上的那只梦诗琳坤包。
“陈墨姐,你这只包真好看!新买的吗?”高琴热情地说。
陈墨尴尬了。她没法跟高琴解释这只包的来龙去脉。虽然她明白高琴这样说不过是在恭维她,想要拉近点关系,可这目标选得,也委实荤素不忌了些。陈墨既无法承认这包是自己的,也不能拆穿真相让高琴下不来台。想来想去,她回答说:“啊,这个包是做项目客户送的。你喜欢的话送给你好了。”
“真的吗?”高琴面露欢喜地从陈墨手里接过那只坤包。“在国内做项目还能有包拿,还真是没想到呢。”
陈墨又陪高琴不尴不尬地聊了一阵,总算送走了这个访客。她刚坐下来开始回邮件,又有人敲门,抬头一看,却是去而复返的许昊然。
“新来的小朋友这么快就献殷勤来了?”许昊然这回在陈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苦笑:“打个招呼而已。”
“别不好意思嘛。”许昊然又恢复了平时老大哥一般循循善诱的语气。“之前陈硕和罗晓薇也算是和你差不多年级,你们下面又只有律师助理。现在刘煜走了,下面又有了小朋友,你也得慢慢习惯带好几层的junior做事。我跟你说,和小朋友打交道呢,既不要距离太远,也不要走得太近,他们要是和你太熟悉了,项目上你就很难使得动他们。”
陈墨衷心感谢许昊然像大哥一样对她处处提点,可是忍不住回答:“我看你一直都和我们都走得挺近的呀,不怕使不动我们吗?”
许昊然正色道:“我不就是在你们身上吃了这个亏,现在让你别重蹈覆辙嘛!”
两人相视一笑。许昊然又说:“对了,说正事。李老板刚找我了。我们恐怕又得一起上个项目。”
“哦?”
“是一家基金公司主导的退市大项目。这个基金我以前没听说过,但是能搭起这么个场子来,背景恐怕也是很厉害的。人家不知道为什么想要个老外撑面子,又不怎么能讲英语,所以指名要郭老板做并购这一块。既然要讲中文,郭老板肯定也只能带着你。”
“嗯。”陈墨一边答应着一边思忖着这个项目的种种诡异之处。不过既然老板接了,她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干活就是。
“下午我们两个可能就得陪两位老板去一趟客户的办公室。”许昊然一边起身一边又补了一句:“估计又会是块硬骨头。要退市的公司请了DanielChow,他可是著名的难搞。”
DanielChow,DanielChow,陈墨把这个名字咀嚼了几遍。从前她想过无数遍自己什么时候会在做项目的时候遇见周天酬,又要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把项目做完。近来她很少想这个问题了,原来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然而陈墨想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好歹她现在不需要考虑去跟老板报备潜在利益冲突了,她不由得苦笑了一阵。在自己这个年龄,伤春悲秋纵然没有必要,一下想到的是如此现实的问题,好像也有点煞风景。
她被这些奇怪的思绪困扰着,午餐时去茶水间拿饮料,打开冰箱看了一会儿,不知怎的便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了一罐零度可乐。许昊然在她身后,诧异地问了一句:“你不是从来不喝可乐的吗?今天怎么转性了?”
陈墨被这样忽然一问,难免有些尴尬,只得敷衍说自己觉得有点困,又还没有到要喝咖啡的地步,姑且用可乐先提提神。但经此一役,陈墨拿着可乐罐,到底觉得自己有些心怀鬼胎。她走回自己办公室,桌上手机忽然亮了,是王承之发来信息说他自己刚被评上教授,问陈墨晚上有没有时间吃饭庆祝。
这真是个好消息。陈墨衷心地为王承之感到高兴。她顺手将可乐罐搁在桌上便回复起王承之的消息:下午在亮马桥附近开会,结束就来。
新客户的办公室在亮马桥附近一座全新的办公大厦里。虽然只是八楼半层的办公室,玄关却做了红木的九龙照壁,左右还站了两只小型汉白玉狮子,甚是气派。明德一行人走进这玄关,却发现并无前台,左右各有一扇紧闭的大门,门边装着刷卡器,左侧门边还有一个貌似对讲机的小型装置。
四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李征明走去左侧,按了那个“对讲机”上的按钮––并无反应。他又试着敲了敲门––门是红木的,这几下仿佛蚍蜉撼树,大概就算门背后就站着个人也听不见。李老板有些丧气地走回去,跟郭老板说:“我给他们写个邮件说我们到了,先在这里等一下吧。”
李老板正写着邮件,左边的门谜似的开了,走出来一位妙龄女子,自称是公司的前台。李老板急忙自报家门,女子请他们拿出名片来。李老板和郭老板急忙照做,她客气地接过来,却又转向许昊然和陈墨,嫣然一笑说:“这两位的名片也请出示一下。”
许昊然和陈墨自然赶紧从命。女子核对了一下名字,说:“请跟我来。”随即刷开了右边的大门。只见里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门。陈墨走在一行人的最后,这狭长昏暗的走廊让她莫名想起从前去十三陵地宫走过的甬道,不禁暗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女子打开左边的一扇门,一群人走进去,陈墨长舒了一口气——这倒是一间正常的会议室,窗户对着外面的街道,相当明亮。他们在靠窗的一侧坐下,两位老板在中间,陈墨和许昊然分坐两边。女子给每人拿了一瓶矿泉水,又说:“已经通知了李总和邓总,他们很快就到。”便施施然转身走了。
四人各自拿出黑莓来查看邮件。五分钟过去,郭达民的邮件已经回完了,李总和邓总还毫无踪影。他环视四周,低声对李征明说:“这家基金肯定有人对风水大有研究,刚才在前台我就有这个感觉,这间会议室是完全按照风水原则安排的,我们的座位也是一样。”
李征明还在回邮件,他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微笑,并没有停止手上在打的字。又过了几分钟,门开了,两个中年男人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刚才那位女子。进得门来,女子拿出四人的名片,一一介绍给走在最前面的那位稍微年长的男人听,说完,她把名片一字排开,对应着对面的四位明德律师,放在桌子上,给两人拉好了椅子,又回到门口从一位等在那里的人手中接过两杯茶,给两位领导放好,才垂手站在了两人后头。
那位年长的男人回头对她说:“好了,等会儿开完会我们再叫你。跟会所那边打个招呼,我们四点多过去。”
女子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门嗒的一声阖上。郭达民想这个时候自己作为明德一群人里最资深的律师是不是应该率先站起来去和两位老总握手交换名片,又觉得这个开场和其他的会议都不一样,自己是不是已经错过了换名片的时机。正犹豫着,年长的那位用两只手指夹住四张名片,从桌子对面递了过来:“我叫李震声,震德基金就是我创立的。”
郭达民赶忙站起来两手接过:“李总幸会,我叫郭达民,是明德北京办公室的管理合伙人。旁边这位是我的合伙人李征明先生,我们俩一起领导明德的中国业务。”
李总点点头,往旁边侧了一下脸,年纪轻一点的那位开口了:“我叫邓源,也是震德的合伙人,这次这个退市项目由我负责。”他看了一眼李总,又继续介绍了目标公司和这个项目的情况。
“钱不是问题。”李总在邓总讲完后补充道。“我们要为这个项目设立一个专项基金,昨天晚上我和北美一个养老基金负责人吃饭的时候他还说他们一定要进来,但是他们每个项目至少要投一亿美金,让我必须留份额给他。我跟他讲:‘老兄,这个项目我真没法留这么多给你。社保要进来,某保险公司要进来,某行也要进来。这些我一个也得罪不起,我们震德可以只保留一小部分权益,都让给你们,但是你们之间也是要分一分的,不能一家独大。’”
回北京这些年,陈墨多多少少走出了对权力的迷信。最初回国时她听说自己的客户是谁谁的亲戚或者有某种后台时总是怀着强烈的敬畏感,这些年下来她明白,有些权力是能点石成金的,绝大多数都不能,而喜欢把自己的这些背景主动说给律师听的,多半都是后一种。只是这后一种,对做成一个项目不仅没有帮助,而且往往会酿成阻碍。
郭达民在中国的这些年不是白混的。轮到他说话的时候他先详细介绍了一下明德这四位律师的背景,不着痕迹地强调他自己是耶鲁法学院毕业的,许昊然出身清华,又在哈佛深造过,而陈墨是北大和常青藤的毕业生,讲到李征明,他甩出了一系列李征明当年还不在明德时做过的IPO项目,果然这些学校的金字招牌和李征明客户那些几乎每个现代中国人都听说过的名字起了效果,李总的架子像春雪一般不着痕迹地融化了,双方你来我往的讨论了交易的架构和时间表。会议眼看就要结束,李总说:“我们震德很希望能跟明德合作,两家的名字里都有德字,这也算是罕有的缘分。如果你们和我合作过就会知道,我们震德对专业人士的服务是很看重的,也绝不压价。只是这个项目上国字头的企业有点多,我们不盯着,他们盯着,所以务必请你们在报价时给个封顶。当然,我们会尽力以其它方式补偿明德,比如说如果明德也能介绍一两家投资人来,我们可以谈个中介费。”
郭达民表示明德做为律所,是不能收客户的中介费的。至于这封顶报价,他要和纽约总部谈过了才能答复震德。
李总笑眯眯地说:“我相信郭律师一定能搞得定!”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按了一个号码,对着听筒说:“告诉司机我们十分钟以后下来。”放下电话,李总又对明德一行人说:“我们震德在南长街有个会所,今天我做东,请各位去会所喝个茶,再吃个便饭,祝我们合作愉快。”
一群人离开会议室,又走进了那幽深的走廊里。路过一个门口,李总说:“各位稍等我一下,我去办公室拿个包。”只见他一手挡住门边的密码按钮,另一手飞快地按下了几个数字,门咔哒一声响,李总随即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包很快就拿到了。一群人下到办公室底楼,早有一辆黑色宾利等在门口。李总问郭达民:“郭律师,你们有车吗?”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又说:“这个点去会所怕是路上要有一阵子,小邓,不如你来开车吧?这样郭律师和李律师可以坐我们的车,不然三个人在后座总是有点挤。”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震德有点古怪?”陈墨坐上车便问许昊然。“我从来没见过董事长办公室还要另加密码锁的,就跟银行保险库一样。”
“人家可能只是特别小心吧。毕竟不是谁都能在南长街有会所的。”许昊然不甚在意地说。
陈墨骤然想起自己和王承之晚上的约会。她暗道不好,赶紧给王承之发信息说自己正在去另一个地方,可能会比较晚。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你不介意晚点吃晚饭,我可以结束了来找你。
王承之很快回了:晚点没关系,你下一场在哪里,我们在那附近见吧。
陈墨于是问许昊然:“这南长街在哪一片儿?”
还没等许昊然回答,正给他们开着车的司机师傅先回话了:“陈律师,你这是一心忙工作了。南长街那是标准的天子脚下,故宫和中南海之间哪!”
那里怎么会有餐厅呢,陈墨一筹莫展了起来。半晌她回复王承之:我们好像要去南长街,可能附近没有餐厅呢。
王承之回复:没关系,到时候我开车去接你我们再去别处就是。
会所是一座小四合院,陈墨和许昊然从不甚打眼的门走进去,只见小院中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放着中式木质桌椅。郭达民和李总正热火朝天地聊着。陈墨和许昊然在桌侧坐下,原来这二位正在讨论风水问题。
只听得李总说:“想不到郭律师一个老外能对风水有这么深的研究,真是失敬失敬。当时我们选办公室地址的时候我和马云聊过,我们这栋楼什么都好,就是风水上有点欠缺,需要补救。所以本来开发商要给我更高的楼层,我说我不要,就八楼,不靠大街的那半层就够了。”
郭达民笑呵呵地回答:“下次要请您到明德的办公室看一看,虽然没有震德做得那么精巧,我也是请了风水师傅下了功夫的。”
李总说:“一定一定。”
李征明坐在一边冷眼旁观这一幕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管这位李总是因为喜欢郭达民的外国脸还是因为郭达民的表现而把他误认作明德北京的老大,今日他都不必非得在客户面前和郭达民争出一个长短来。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明德北京真正说话有用的是谁。
郭达民今儿自我感觉很不错。这一两年来,他在工作上的颓势越来越明显。夜深人静时,他也忍不住和太太许芳感慨,中国的法律市场属于外国人的时代也许真的过去了。许芳总是说,那有什么,你虽然不赚钱,但是明德少不了你来撑这个场面。你还真相信纽约那群人能放心把明德北京交到李征明这么一个中国人手里不成?
郭达民觉得也对,就把悬在嘴边的心又咽回了肚子里。
今天他觉得晚上回去可以和许芳好好说说白天的经历。震德能在故宫脚下盘下这么个院子来,公司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了,甚至说不定这李总个人有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强硬后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越是这样的人,面子可能对他来说越重要,而用他郭达民这样一个犹太中国通,无疑是倍儿有面子的一件事。
他盘算着这个项目的律师费,在晚饭的时候经不住多喝了两杯。
六人吃完晚饭已经快九点。陈墨一边不耐烦地听着郭达民和李总在会所大门口絮絮叨叨的告别,一边悄悄地四下张望。好不容易送走了同事和客户,陈墨正准备给王承之发信息,对方从附近的一棵树影背后走了出来。
“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陈墨带点愧疚地说。
“没关系。反正是要晚,我干脆排了故宫东门口一家烤鸭店的队,现在过去应该正好能吃上。”王承之毫不在意的回答。
王承之果然说得不错,两人开车从故宫的西边开到东边,正好赶上今日最后一茬。任是陈墨这已经吃过晚饭的,也经不住又吃了许多鸭子。满嘴油光之际,她忽然想起今日的正题,赶忙举起茶杯对王承之说:“祝贺你升级王教授。可惜你今天开车,不能喝酒庆祝。”
王承之微笑着举杯:“最重要的是多了一个理由把你约出来。”
认识的这些年里陈墨也不是没有想过王承之可能会对自己有想法。不过想是一回事,对方付诸实现是另外一回事。她不禁低下头去掩饰自己嘴边那一点隐藏不住的笑意。王承之未必是陈墨幼年时幻想中的那种白马王子,但30岁的陈墨明白,即使是迪斯尼电影里的王子,时至今日也可能是多种类型,甚至多种肤色的,自己实在不必刻舟求剑。
王承之说完这话,心里并不是不忐忑。这许多年来,他不止一次想象过自己跟陈墨表白会是怎样的场景,也许是烛光摇曳,也许是皓月当空。今日之场景与浪漫不甚沾边,但就算一切尚未水到渠成,王承之也不想再等下去了。他并不认为陈墨会当场接受他,她嘴角那个若有若无的笑意,已经足够让他明白自己今日到底没有失败。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烤鸭吃完,陈墨建议走上一小圈消食。王承之欣然从命,两人沿着故宫的围墙散步,不知不觉便走到北海边。陈墨在文津街的桥上站定,扶着栏杆往南边眺望,只见两点隐隐绰绰的灯光。这夜幕里两边的湖水吹来的风实在清凉,陈墨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王承之站在她边上,正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她肩上,只见不知何处出现了个年轻男人:“快走快走,这里不能停留。”
深夜的文津街人迹罕至,这男子忽然从暗处闪出来,两人都吓了一跳。王承之想也没想,拉起陈墨的手回头便跑。两人直跑到北长街路口才停下来,气喘吁吁间忽然明白过来刚才那男人不过是执行任务的巡警之类。两人都觉得自己这般狼狈,倒像两个深夜轧马路被抓的中学生,不禁相对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