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陈墨觉得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一点点不对。她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但她能从每个人的表情里大概猜到有事已经或者正要发生,而办公室里的一小拨人是知情者,更多的人暂时还蒙在鼓里。
如果说年龄给陈墨带来了任何性格上正面的影响,陈墨觉得,沉得住气必须得算上一条。20岁的陈墨碰上今天这样的情形大概已经开始向周围的人打听,而现在的陈墨安然的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处理她的那些事––今日的事如果她应该知道,迟早有人会来告诉她的。
她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刘煜就像平时串门一样来找陈墨,坐下之后却说:“我昨天给了notice,下周五就是我在明德的最后一天了。”
啊,原来是这件事,陈墨在心里想。她微笑着问刘煜:“你要去哪里高就呢?”
“高什么就呢!君度正好有一个合伙人空缺,趁着明德还没有要把我赶走,我先给自己保留个体面吧。”刘煜十分谦逊地说。
“君度也算是中国所里数一数二的了。我听说现在很多大PE都直接找中国所做项目,中国所的市场只会越来越大。”陈墨道。
刘煜不免因为陈墨识货而露出点得意的神情:“也是机缘巧合,刚好我有个大学师兄在那里。从前一直觉得我的中国律师证白考了,最后居然派上了点用场。”
“所以你们法律本科科班出身的还是有优势啊。”陈墨恭维道。
刘煜摆摆手:“哪有你们JD出身的根正苗红!国内所就算是最好的那几家,跟外所比起来也还是土包子。但是内所合伙人的好处是实惠,你看你的年薪多少,内所一个同样年级的associate,薪水可能是你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每小时收客户的钱却能达到你每小时收费的一半甚至80%。所以”他身子向前,靠在陈墨的桌子上对她说:“其实你也应该考虑考个中国执照,就算去了中国所不能直接当合伙人,只要能谈好一两年内上得了这个台阶,比跟着郭老板莫老板混有意思。”
律所的规定虽然是需要提前两周提出辞职申请,这两周里辞了职的人除了交代未完成的工作,没人还会真的在意自己的计费工时。用刘煜的话说,他马上就要走了,并不介意用明德的钱送自己的客户几个小时的免费服务。他每天快十一点才慢悠悠地进办公室,先去茶水间给自己做上一杯咖啡,看几页网页,便起驾去赴某个饭局。待他两点多钟归来,不过是几个电话,几封邮件,和同事聊上一会儿的功夫,时间已到五点,这一天便可圆满结束。
大概他的这两周过得太舒服了点,连一贯政治正确的Grace也忍不住跑到陈墨办公室来抱怨:“大家都知道他要走了,可是也不必这么招摇吧,我看我们的暑期实习生都没有他那么逍遥。”
陈墨笑着回答:“不不,其实暑期实习生还是更逍遥的,刘律师可没让明德为他的午饭买单。”
Grace杏眼圆睁:“想得美!”
刘煜在明德的最后一个下午,李征明张罗着给他在茶水间办了个告别酒会。星期五的下午五点,郭达民照例已经回家守安息日去了。李征明觉得自己既然也是中国业务的老大,虽然刘煜是跟着郭达民和莫佳宜一起干活的,但告别酒会这种事还是得他说了算。于是他直接联系了Grace,而Grace看到这封邮件吓出一身冷汗后,立即在回信里抄送了郭达民和莫佳宜。当然,这些老大之间的事,陈墨他们是不会知道的。陈硕端着一杯酒在陈墨的耳边说:“不知道如果有一天郭老板的风水先生和上帝发生了时间冲突的话,郭老板会站哪一边。”
没等陈墨回话,只听Grace敲了敲杯沿说:“我们请李律师和莫律师各说两句吧。”
莫佳宜请李征明先发言,李征明却坚辞不受了:“不不不,还是莫律师先来。我已经先尽了责任把酒会组织好了,发言这个事情我殿后就好。”
看李征明这样说,莫佳宜也没有太多推辞。她感谢刘煜这些年的辛苦工作,又祝他在君度大展鸿图,便把话筒交给了李征明。李征明倒也没说出更多新奇的话来,倒是笑说下次自己下楼吸烟还可以继续叫刘煜,反正君度的办公室也就在明德楼下。刘煜回答说自己先去观察下君度的情况,如果其他烟民的装备不行,自己还是得来蹭李老板的黄鹤楼。
大家全笑了。
陈墨五点半有电话会,她喝了半杯酒,跟刘煜告别后便先回了自己的办公室。等电话会打完,陈墨看了看时间,她打算晚上去秋庐坐坐,顺便吃晚饭,可是这会儿自己有点饿了,却还有些工作没有完成。想起刚才的告别酒会里有些食物,陈墨起身去茶水间准备碰碰运气。
果然,茶水间里还有些曲奇和纸杯蛋糕。但出乎意料的是,酒会还没有完全散。刘煜已经走了,多数人也已不知去向,但李征明却还留在茶水间里,正对着陈硕,罗晓薇和两个律师助理高谈阔论。
“刘煜来通知我的时候,我跟他说,你现在是北京并购组最资深的中国人,郭老板迟早要混不下去的,他一走,John肯定也会被赶走,只剩一个香港女人成不了气候,纽约迟早要升你做合伙人。可惜他沉不住气,被眼前的这点蝇头小利吸引了。不过话说回来,刘煜自己的能力也不行,要是在纽约,他再混上五年十年估计也没戏。”
李征明明显比平时话多,大约是多喝了两杯。虽然刘煜已经走了,他这么一番话,在场的不免都有些尴尬,连平日里一贯附和李征明的罗晓薇也闭口不言。陈墨拿了点心,朝茶水间里的几位点了点头,避开了这戏剧性的场面。
陈墨到秋庐时已经快九点了。大约是客人全走了的缘故,玄关只亮了一盏灯。客堂的大灯也暗着,角落里,王承之坐在沙发里就着落地灯的灯光读一本书,水墨趴在书架上,而小秋像一条狗一样蜷在他脚边。还没下班的女招待坐在吧台边,正在百无聊赖地玩手机。
这两人竟然都没被她进门的动静打扰到,陈墨有些吃惊––大概自己刚才开门关门是太小心了点。傍晚时分她误闯茶水间戏台的时候还算镇定自若,这会儿却有点尴尬起来。她不禁在心里责备小秋和水墨,人没听见动静,猫还能没听见吗?可见这两只要么是感官迟钝了,要么是对周围环境置若罔闻,归根到底都是过于养尊处优的缘故。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总算是叫醒了梦中的两个人和两只猫。女招待见是她,急忙前来招呼,王承之却摆摆手,示意自己来就好。
“这么晚,吃晚饭了吗?”
“吃了点点心,不过为了帮你增加营收还是饿着肚子来了。”
王承之笑了:“那么,是想吃菜单上的东西还是给你下碗阳春面?”
陈墨装作她想了一会儿:“阳春面吧,你按意大利面收我的钱就行。”
“那怎么行!”王承之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厨房,“至少要普通意面三倍的价钱才可以,反正你们律师有钱。”
陈墨嘴上含着笑去他刚坐过的角落摸猫。沙发上搁着王承之刚才看的那本书,日文的,从封面和陈墨能看得懂的那几个中文字来看,这又是一本侦探小说。
等王承之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回来的时候,陈墨朝他晃了晃手里的书:“你真的开始看日文侦探小说了?”
王承之回答:“算是吧。我的日文水平现在还很差,现在看这些经典小说也算是暴殄天物了。”
陈墨有些不解:“你真的是为了看日文小说而在学日文?”
“嗯,我有一个师兄,现在也算是侦探小说评论界的知名人物。他就是为了看日本侦探小说而自学了日语,我也是受他的启发。当然我比他差远了,他说自己学日语是因为如果不能看日文书,单单中文和英文世界里出版的侦探小说,是不够看的。”
“那加上日文的呢?”
“日本是侦探小说生产大国。不过,师兄说,即使算上日文的,大概再过两三年,他就看完了所有历史上出版过的侦探小说,只能每年产出多少看多少了。”
“你这位师兄是专门研究侦探小说的吗?”
“不,他在金融业工作。”
陈墨有些羡慕起王承之来。为什么他能够认识有这么风雅爱好的金融业从业者,而自己身边金融业朋友和工作无关的爱好通常只有跑步,买房和去夜总会。她不由得听王承之细细讲了自己这位师兄的各种轶事,不禁心向往之。
“你为什么能认识这么有趣的人呢?”临上车时陈墨问王承之。
而他在路灯洒下的昏黄灯光里狡黠地笑了:“因为我是学物理的。”
一整个周末陈墨的情绪都不错。难得不必加班,她放任自己周六睡了一整天,又看了整晚的电视。周日中午她带着愉悦又自暴自弃的心情醒来,略微收拾了一下,决定还是去秋庐吃午饭。
她说不上秋庐的吸引力具体到底在哪里。在她如今工作以外少得可怜的社交生活里,秋庐就像个世外桃源,能让她时不时来充上一点电。程皎皎曾经十分八婆地问她是看上了这个院子,老板还是里面的猫?猫是一个最容易的回答,但陈墨把话题岔了过去,与其说是她并不想简单粗暴的归结到猫的身上,还不如说是她还不想去深究正确答案。
还不到时候,陈墨对自己说。
周日的下午秋庐里的客人不少,女招待忙得脚不沾地,而武陵人却事不关己地陪自己的老主顾在树下喝茶。看到陈墨,老先生觉得自己应该给年轻人让位,然而那颗老当益壮的八卦之心却由不得他,于是老先生推推自己的溥仪同款眼镜,施施然端起自己的茶杯,站起身来对王承之说:“我打算进去找两本书,正好这姑娘来了,让她陪你说闲话吧。”
王承之给陈墨拿了个杯子,招呼她坐下:“今天怎么来了?”
陈墨不禁自嘲道:“社交圈太窄。程皎皎这周不在,只好叨扰你来了。”
王承之一边徐徐给陈墨倒水,一边回答说:“那我倒希望你的社交圈更窄些才好。”
陈墨当然听出了这话里的暧昧,还没等她回应,王承之又说:“对了,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我带的学生里有一个男生正打算申请北美法学院,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找个机会跟他聊聊?”
陈墨笑了:“你若不说,我简直要忘了你还是个老师。难不成除了教课你还得做个什么班主任?”
“那倒不是。这个学生上我的课,我觉得他在物理方面很有前途,想建议他继续深造。和他聊天的时候他说他的GRE倒是也考得很好,但是他更想去念法学院。”
“啊。”陈墨表示理解。“他有说为什么要去上法学院吗?”
“这他倒不肯多讲。”王承之摇摇头,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算是体会到了赵允导师的心情。看着一个能在学术上有大发展的学生明珠暗投,又得尊重他的选择,真是困难得很。”
陈墨笑了:“所以你是想让我现身说法律师的生活有多么悲催,让他赶紧悬崖勒马?”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王承之忙说,“有你这个资源在,我觉得让他听听经验之谈,对现在和未来都是好事。”
陈墨想到自己当年申请学校的时候近乎盲人摸象的情形,不禁深深为现在的小孩感到幸运。于是她爽快地答应了王承之的要求,跟他说可以让这个学生下周去国贸找她,她请他喝咖啡。
周一陈墨很晚才去,刚一进大门,前台小姑娘的表情就显得不太对。但今日这气氛又和两周前刘煜辞职的时候不一样,如果说当时更多的是一种八卦的氛围,现在大家倒更像是噤若寒蝉。
但这次陈墨并没有像上回那样需要等上若干天才知道真相。快中午时郭达民给北京办公室全部律师和律师助理发了一封邮件,要求大家十分钟后去大会议室开会。
十分钟后,知情和不知情的人都聚在了会议室。郭达民主持了这个短会。从他的正式发言和律师助理们的窃窃私语中,陈墨拼凑出了事情的全部情况:今天一早,陈硕,罗晓薇和许喆同时提出辞职,原因都是要和刘煜一起过档加入君度。君度允诺陈硕和罗晓薇加入后可以立刻担任counsel,而许喆则可以从律师助理直接升为associate。三人的辞职申请是向郭达民提出来的,随即得知消息的李征明火冒三丈,要求三个人在半小时内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立刻离开明德,还安排了秘书在一旁监视,确保他们没有机会带走任何明德的文件或材料。
这一切都发生在陈墨还没到办公室之前。
两周之内北京的六个associate走了三个,其中还有和自己关系密切的罗晓薇,陈墨想,如果自己是李征明,恐怕也不会想要善了。不过他这样让几个人立刻离职,不知道会不会反而让罗晓薇觉得自己和李征明从此两不相欠。对他们这些留下来的人来说,这又会意味着什么呢?陈墨想如果自己是李征明的话,除了赶紧招人,恐怕得下力气笼络一下许昊然,免得自己成为孤家寡人。
果然第二天中午李征明又召集吃饭,宾客名单却很有讲究,律师只请了许昊然和陈墨,律师助理倒是一个不拉的叫上了。
陈墨拿不准John没在这个名单上是因为李征明不想说英文还是觉得John对他没有用处,而自己这个在李老板眼里“已经死了”的人被列入宾客当中,也似乎有不少可以演绎的空间。她不由想起做学生时在课本里读过的诗: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
李老板在众人坐定后第一时间宣布他已经和纽约总部商量妥当,年终明德公布升职名单的时候,许昊然就会晋升counsel。这姿态虽然并不那么好看,但许昊然好歹是名至实归的上了一个台阶。至于李老板接下来说的他和郭老板都希望许昊然在未来几年内就能升上合伙人的说法,陈墨和许昊然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李老板给他挂上的一根看得见吃不着的胡萝卜。饭桌上当然少不了李老板的一番推心置腹。他语重心长的教导在座的各位后辈们刘煜的做法乃是短时间的杀鸡取卵,他用这种方式离开前东家,看起来是取悦了新东家,但对方回过神来就会明白等他的翅膀硬了,未必不会用同样的办法对付君度。
“可惜了我悉心培养的陈硕和罗晓薇,本来在明德都可以好好干下去,刘煜走了,他们俩当中的一个自然可以顶上去,现在也算是自毁前程。”李征明显得十分惋惜的说。
“你别把李老板说的那话往心里去。刘煜的空缺轮不到李老板决定让谁填。就算陈硕和罗晓薇没走,郭老板和莫老板肯定也会选你的。”回办公室的路上,许昊然特地走到陈墨身边说。
“没关系,咱们也都给李老板干了这么多年活了,了解他的风格。”陈墨回答说。“最重要的是恭喜你!”
许昊然自嘲的笑了笑:“本来我觉得今年也差不多该升了。来了这么一出,倒显得来路不明了起来。”
陈墨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赶忙安慰他:“别这么说,李老板肯定是怕你在这一两个月里遇到其他的机会,还没等纽约升你的职就被别人挖走了,才先下手为强的。”
许昊然点点头,陈墨也许忘记了,他却还记得上一次他要离开明德时李老板许诺他升职,最后又当没发生过的旧事。这一次但愿他的运气稍微好些。他自己转了个话题:“可惜升职了也是手下一个associate也没有的counsel,我大概也要学罗晓薇那样,让秘书去写MD&A。”
大约是李老板坐镇的缘故,大家的这顿午饭花掉的时间特别长。等陈墨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已经两点半,她这才想起自己跟王承之的学生约的正是两点半,赶忙转身下楼赴约。
陈墨赶到两人约定的咖啡馆,王承之这个叫做朱晨的学生已经站在门口等她。虽然只是非正式的喝个咖啡,朱晨却穿了相当正式的西装赴约,只是他选的这套西装有点大,袖口长出一截,脚面上堆了一点点布,腰身也有些肥大。陈墨这些年见惯了日日穿西装的人,忽然看到这个像是把自己父亲的西装勉强套上了身的孩子,不禁有些唏嘘。
两人点好饮料坐下,只聊了几句,陈墨便发现这个孩子远没有他的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告诉陈墨自己从两年前就打定主意要申请法学院,趁着在美国交换的时候结识了美国的法学院教授,又在国内参加慈善活动,因此获得了某著名慈善基金会主席的推荐信。他刚刚把法学院的申请材料发出去,凭着自己3.8的GPA,175的LSAT成绩,还有法学院教授,基金会主席和物理系主任的推荐信,他觉得自己申请个前14名的美国法学院没问题。
“当然了,我也准备申请个物理PhD保底,如果法学院申请的不理想,我就先去念PhD再转学。”朱晨胸有成竹的说。
陈墨觉得这话有点说不上来的别扭,但她还是笑着说:“可惜你没找你们王老师写推荐信,他倒是挺支持你上法学院,一定会给你写一封很好的推荐信的。”
朱晨却不同意:“王老师是很支持我,可是他只是个副教授,他的推荐信份量不够的。”
陈墨觉得自己最好换一个话题:“那你在个人陈述信里是怎么写你从物理系要转去念法律的理由的呢?”
朱晨显得有些得意:“我详细的写了我在那个基金会当实习生的经历,以此为基础表达了我对国际法和国际组织的兴趣,说我准备以后以这个为职业方向。”
“那你是准备法学院毕业去国际组织吗?”陈墨问。
“怎么可能?”朱晨吃惊地看着她,仿佛她是无知少女一般。“我听说国际组织开出的工资比国内的外资公司还差,与其去那里,还不如读物理。我当然是要进律所的。”
“那你的个人陈述为什么要那么写呢?”
“法学院吃这一套呗。您当年写个人陈述的时候,也不会写要去律所赚钱吧?”朱晨反问道,见陈墨没有回答,他继续问:“听王老师说您在明德上班,不知道如果我1L暑期实习想去明德容不容易?”
“你确定朱晨是因为想学法律所以要考法学院吗?”周末陈墨再见到王承之的时候忍不住问他。
王承之拿着白棉布的巾子细细地擦着他的咖啡机:“那你的意思是?”
“我总觉得他是为了别的原因。”想了想,陈墨又补充说:“法学院对本科专业没有要求,律师的收入又很透明,所以很多人容易被那十六万美元的起薪吸引,走上这条路。”
“你是说朱晨是为了赚钱而想学法律,并不是真的想进这一行?”王承之问。
陈墨觉得自己这样揣测年轻人的想法不是很厚道。她踌躇了一阵,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想赚钱本身是没什么错的,我只是在想,你说朱晨学物理很有天赋,如果他想要的是赚钱,是不是其实在这个专业继续深造下去比较好?毕竟物理PhD毕业以后进金融业的话,以后想赚钱可比做律师容易多了。”
“你是想说你们这行赚钱不多?”王承之笑着问,“陈律师,你可是在跟一个主业月收入一万多人民币,副业钱景未知的人哭穷呢。”
陈墨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做律师这一行,性价比不算高,转行也不容易。现在这个社会里聪明人想赚钱的方法太多了,其实不必挤这个独木桥。”
王承之转过身来把手搭在吧台上,戏谑地问陈墨:“那你是觉得朱晨眼看就要跳进火坑了,想拉他一把?”
做律师这么多年,陈墨对自己的职业吐槽过八百遍也不止,但事到临了,陈墨仍然不觉得自己跳了一个火坑。那些加班的漫漫长夜和客户随叫随到的要求当然不令人激动,但好歹这份工作让她觉得有保障,不必担忧自己在北京这样的地方能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也不需要靠别人来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她的喜悦和忧愁都是自己的,就算没有人风雨共济,至少她不必将就和一个错的人分享。
于是陈墨回答:“火坑当然谈不上,不过假设他有未来可以赚上百万美元年薪的头脑,做了律师大约会算是个小水坑吧。”
王承之笑了:“我带学生一向有个原则。如果他们面前有个大坑,我会拉上一把。如果是个小坑,又是他们自己选的,我一般会笑眯眯地看他们跳进去。他们是成年人了,我们总像中学班主任一样无微不至细心呵护是不行的。”
陈墨眼前浮现了一个摇着蒲扇笑眯眯地看他的学生跳坑的王承之。她觉得王承之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法学院这个坑也许小,跳进去想再爬出来可不怎么容易。她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你让他来找我聊天,可不像是袖手旁观看人跳坑的样子。”
王承之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那当然。今天之前,谁能想到陈律师竟然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坑里呢?”
两人慢悠悠地继续喝茶,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喧哗声,王承之说:“大概是程皎皎赵允他们来了。”
“程皎皎,和赵允?”陈墨小吃了一惊,难道这两人这么快峰回路转了?她不禁用眼神向王承之寻求答案。王承之耸了耸肩:“我觉得并不是那样,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
陈墨觉得王承之一定是侦探小说看多了,才会说出这么模棱两可的话。两人说话间程皎皎和赵允已经走了进来,却不只是他俩,还有好几个陈墨不认识的人。她见王承之和两人聊了几句,把那一小队人马都带进了庭院里,又和女招待忙里忙外把椅子帮他们搬好。程皎皎和赵允刚进门的时候各自远远跟陈墨打了个招呼,却没有走过来和她说话。陈墨隔着玻璃门窗远远观察这一群人,只见王承之把他们安顿好,才又走回她这里来。
陈墨挑眉看着王承之,等着他的答案。
“都是罗府的人。”王承之说着打开厨房门往里面嘱咐了几句,这才回陈墨身边坐下。“好了。剩下没我什么事了。”
“所以赵允和程皎皎现在恢复了纯洁的同事关系?”陈墨往庭院里努了努嘴,问王承之。这一群人一坐下就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并不像是周末下午三五成群来消遣的模样。
“你知道,男生之间并不那么喜欢讨论感情问题。赵允虽然比较大嘴,但在他自己的问题上他也只告诉我他想让我知道的事。刚才他进来的时候说这一群人是他们罗府一个什么委员会的,大家借我这个地方开个会。”
陈墨点点头:“公款来你这里开会,赵允也算是照顾你的生意了。”
两人继续喝茶聊天。陈墨忍不住时时看一眼院子里的那群人,赵允就坐在程皎皎的旁边。他确实不像从前那样,看程皎皎的眼神恨不得能冒出红心来,但要说两人之间真没什么了,陈墨又觉得不像。
一群人聊到夕阳西下才散,赵允叫女招待结了账,他和程皎皎却没和其他的同事一起离开,而是进屋加入了陈墨和王承之。
“这天气,太阳一下山就跟冬天似的,热咖啡端上来也立刻冷了。”赵允一进屋就开始抱怨。
王承之却不为所动:“贵司财大气粗,本来可以把秋庐整个包下,随便坐多久都可以,谁又让你非要选室外呢?”
赵允立刻笑嘻嘻地说:“不在这样的天气选室外,又怎能保证很快摆脱掉同事来和你们团聚呢?”
四个人晚上都没有安排,自然决定一起吃晚饭。还没等王承之开口,赵允抢着说:“先说好啊,我可不能再吃秋庐的食物了。”
“何不食肉糜?!”王承之嘴里说着,却也去嘱咐了厨房和女招待,穿起外套和他们一起出了门。
四人在王承之的建议下选了一家秋庐附近的烧烤店。一番闲聊之下,陈墨对程皎皎和赵允如今的纯洁同事关系总算是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原来两人现在虽然各自在做不同行业的项目,程皎皎却做了赵允的“职业导师”,今天这群人来开会,就是在讨论怎样改进罗府的“导师制度”。
陈墨的心里升起一个个谜团,是什么样的人好事提议程皎皎做赵允的导师,这两人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接受这种安排的呢。赵允那边还容易理解些,可是程皎皎……陈墨实在想不透这谜底,暗自打算找机会单独审问程皎皎。
几人又说起陈墨所里最近的人事变动。“我不明白走了三个人有什么值得这么大张旗鼓的。”程皎皎不解地说,“罗府可能差不多每天要走三个人。律所虽然人少,走了律师再招就是,何苦这样吃相难看。”
陈墨摇摇头:“我觉得还是挺能理解老板的。罗府的人走了多半去甲方,也许什么时候就成了自己老板的客户,公司当然得笑脸相送。律所跳槽至少一半的情况是去别的所,就算这回他们去的中国所不是直接竞争对手,还是比去甲方敏感多了。更何况,罗府的人招来,从BA开始就发挥作用,律所里默认法学院刚毕业的律师进来都是赔钱买卖,要等到三年级以后,律师才真的有剩余价值可以压榨。”
“可是你自己不是说过纽约律所的律师平均在律所里只工作两年半吗?”程皎皎不以为然地回答,“按你这么说,律所这盘生意就是个赔钱买卖。应该赶紧找我们罗府做个项目改良下盈利模式。”
“你别说,前几年据说真有个美国所找了你们纽约办公室做了个项目。”陈墨说。
“结果怎样?”几个人一齐问。
“短期结果不知道,但那个所在10年的金融危机里倒闭了。”陈墨面不改色地回答。说完,她看了看同桌几个人的脸色。王承之默默看着她在笑,赵允大概想笑又怕程皎皎生气,脸色憋得有点难看,而程皎皎一幅不可置信的样子看着她,仿佛她在造一个天大的谣。
“好了好了。”陈墨跟王承之交换了一个眼色,施施然给程皎皎的杯子里斟了些啤酒。“我看你平日整天批判罗府用自己的价值观洗脑,好像自己置身事外的样子,我都还没说你们罗府这个项目做得不好,你的脸色就先挂不住了。”
“那怎么是一回事呢,如果他们早一点寻求帮助,结果或许就不一样。”程皎皎嘟囔着说,也许因为已经知道了结果,辩护起来毕竟不像平常那么有底气。
这顿饭吃得气氛相当不错,陈墨不禁回想起他们四人刚认识的时候,也在夏天吃过烧烤和啤酒,虽然赵允和程皎皎不再像当时那样针锋相对得仿佛在说相声了,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许多人和事,但好歹四个人又能聚在一块儿高潮迭起地吃上一顿饭,这确实是值得庆祝的事。
回家的路上她问程皎皎:“你怎么会答应做赵允导师的,之前你不是对和他单独相处避之唯恐不及吗?”
程皎皎带着微醺的酒意回答:“公司派我做他的导师,我反正心里没鬼,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培养好一个青年,我也算为罗府和为社会做了贡献嘛!”
如果是十年前两人还在大学里,陈墨大概会摇醒程皎皎,苦口婆心地劝她这样拖泥带水对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好处,而今三十岁的陈墨明白,越是亲近的朋友,越要约束自己,程皎皎是个成年人,就算她做的选择可能和她陈墨自己做的不一样,自己也没有什么立场去干涉她。
她不由想到了下午王承之打的那个小坑的比喻,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