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墨回到办公室,忍不住和莫佳宜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下昨儿在震德办公室和会所的种种奇妙见闻。
“震德的那个李总也是风水爱好者,跟郭律师立刻就聊上了。”陈墨又多了一句嘴。
“李征明在吗?”莫佳宜不经意地问。
“他和许昊然都在。不过昨天李律师没怎么说话,主要都是郭律师。”
莫佳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这么精明的人,第一次见客户这么甘为陪衬肯定有原因。要么是这个项目还不一定能拿下来,需要郭老板打打白人牌,要么是他觉得这个项目不一定有看起来那么好,他暂时不必抢这个风头。”
陈墨深深同意莫佳宜的观点,但是却不敢附和。和上司之间适度的八卦可能会是两人关系的润滑剂,可是嘴滑跟着老板八卦其他老板的事,多半得不偿失。
她正想着怎么把话题岔开,莫佳宜自己调转了方向:“我听说这个项目上公司方请了DanielChow?你以前和他合作过项目吗?”
陈墨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如果能够预知莫佳宜会把话题岔到周天酬身上,刚才还不如跟莫老板八卦另外两位老板,好歹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好在莫佳宜问的这个问题要正面回答并不那么困难,陈墨如实且正面回答说:“没有。”
她的迟疑落入莫佳宜的眼里,莫佳宜说:“这可是个厉害角色,郭老板上次跟他碰到就吃过亏。”
上一次大概是自己深夜在茶水间遇见他的时候吧,陈墨后知后觉的想。其实也未见得有那么久,但是总觉得像是有一个世纪过去了。
做一个现代并购律师的好处,是可以几乎不需照面的做完一整个项目。上市尚且还有招股书起草会和印刷行会议,并购相关的一切,基本上都可以靠邮件和电话会解决。震德这个项目进行了两周,陈墨作为明德这边的leadassociate,上了不少电话会,也和周天酬写了不少邮件,当然,电话会里总有别人,邮件也少不得要抄送整个工作组,只有陈墨第一次发工作邮件给周天酬的时候,他立刻回复了一封收信人只有陈墨的信,连邮件题目都没有改,只有一行字:希望你一切都好。
陈墨望着屏幕愣了很久的神。这短短一行字,也许只是周天酬用他的方式在说,你好,我并不是一个混蛋。可是假使一个人有千言万语,到了最后,可能也只能写出这么平淡无奇的一句。过度解读是有巨大风险的,陈墨提醒自己。如果有一天在街上遇见徐强,她也会礼貌地说,希望你一切都好,毕竟没有必要假装不认识,那一点点的客气又不要钱,何乐而不为呢?
但她忍不住又想,假使有一天这个项目卷进诉讼里,所有的邮件都被挖出来细细审阅,周天酬这一封大概也只会被认为是从前项目上遇见过的熟人打个招呼罢了。
她莫名有些难过,但最后还是心照不宣地回了一封客气的邮件:我很好,希望你也一切都好。
周天酬没有回复。半个小时后,他回复了陈墨的工作邮件,抄送了所有人。
郭达民最近和陈墨合作时一般都在项目上做甩手掌柜,不过是挂个合伙人的名义而已,除了重要的文件和未谈妥的问题清单他时不时看上一眼,发表一两条意见,其他他都乐得让陈墨自己去张罗,美其名曰“leaveinyourcapablehands”。这次震德的项目或许是因为标的大,或许是因为郭老板想给李总留一个自己亲力亲为的印象,总之文件他还是交给陈墨,电话会却是一次不漏自己上的。
对此许昊然尚有一番不同的解释,他认为郭老板这一年实在太懒,肯定是觉得自己的计费时间以合伙人来算也太低了,不得不在年底抱一抱佛脚多加上点。
无论郭老板初衷如何,陈墨相当不喜欢这种安排。郭老板虽然每个电话都要亲自打,但项目上的细节却并不那么清楚,电话会上说到具体问题时他甩给陈墨还好,有时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陈墨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在所有人面前纠正他,才是令人头痛的事。而且郭老板每逢电话会总要求所有人去他的办公室一起打,李老板自然是不会去的,但许昊然,陈墨和她带的高琴却不得不去,大家满满当当坐了一办公室,除了郭老板,谁离他的电话都不近。需要陈墨说话时,她要不就得大声喊,要不得弯下腰越过郭达民半个办公桌,才能离电话近点。
和这些相比,电话那头是周天酬,在陈墨的烦心事里简直快要排不进三甲。于是当她见到程皎皎的时候,抱怨了一整圈工作上的事,才想起来抱怨周天酬那封就算是在诉讼程序的discovery里面大概也不会有问题的邮件。
“虽然明白两个人已经over了,不甘心好像也没有,但就是觉得有点不爽呢。”陈墨坦白地说。
程皎皎却有点心不在焉:“那还能怎样?你希望他分手以后又回心转意来跟你讲‘亲爱的陈墨,我会一直等你,就算你和别人在一起了我也要永远等着你’吗?”
“拜托,是他甩了我,而且人家现在都结婚了,这种话要讲也是对着那个能把这个不婚主义者圈进围城的朴小姐吧!”陈墨回答,但又随即狐疑地问:“不会是最近有人对你说这话吧?难道是赵允?”
“怎么可能!”程皎皎烦躁地摆了摆手。如果赵允真的这样想,他也不会说出来的,程皎皎想。“而且我和文森特订婚了,他没啥可等的了。”
陈墨真正地吃了一惊。“订婚?什么时候的事?!”
程皎皎订婚到现在,总也有两个月的时间了,她自觉有些理亏,于是回答:“就最近。”
陈墨关切地看着她:“订婚了却不马上昭告天下,这可不像你的作风。你确定你要嫁给文森特吗?”她叹了口气。“我其实觉得你一直都挺喜欢赵允的,其实真喜欢的话,你们的年龄差距也不是大问题。赵允虽然不算是心理顶成熟的那种,可是我觉得他挺有担当的,追求你也不是一时冲动。你一向比我看得开,不那么计较别人的想法,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就过不去这个坎呢?”
程皎皎摇摇头:“我老了,做事情也没有年轻的时候那么义无反顾。赵允现在把它当作一个有挑战性的游戏,觉得一切都不是问题,等他三十出头面对着一个四十岁的黄脸婆就不会这样想了。”
“我不觉得赵允是这样想的。”陈墨抢白说。“他放下大好的前程跑来罗府做咨询,一定是把前途深思熟虑的想过了才这么做的。你这样自己一点都没有努力过就判断别人会中途放弃,对赵允不公平。”
“嘿,”程皎皎嘴角浮现了一个冷笑,“我们罗府好歹也是名校毕业生挤破头要来的地方,你不必把赵允来罗府说得像委身青楼一样吧。我跟赵允之间的事,当然是我自己最清楚。”
“可是这些年我们这些在你们身边的人也长了眼睛,会看!赵允对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又何苦因为自己那一点自卑心,断送掉两个人的幸福。”
程皎皎嘴角的那个冷笑慢慢变大。她一字一句地回答:“你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个火眼金睛的人了?王承之从大学时候起就在你身边,从前你知道这个人存在过吗?还是你只是有意不挑破那层纸,利用他对你的好感把人家当作个男闺蜜,反正他这么多年也没有跑,恐怕是跑不了的了。”
说完,她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红色钞票拍在桌上,在陈墨震惊的目光里拂袖而去。
程皎皎离去后,陈墨一人又坐了很久。今晚两个人因为各自还要回去加班,特地选了国贸三期顶楼这家酒吧喝上一杯。陈墨明知晚上还有震德项目的termsheet要改,但她就是不想起身。
陈墨怔怔地望着窗外。在这80层高的北京,即使是像今日这样没有什么污染的日子,城市看起来也不似那么真切。远处的灯光晕成一片昏黄,而陈墨觉得思绪像被凝结住了,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侍应生走来给她换了一盘新的小食,又问程皎皎的杯子是不是可以收走了。陈墨这才缓过神来点头称是,又请侍应生给她再拿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侍应生显然已经见多了喝烈酒的年轻女人,答应了一声就走了。
陈墨上次喝威士忌还是在周天酬的杯子里。辛辣的感觉流过她的喉咙,陈墨觉得自己的大脑稍稍转动了起来。程皎皎临走前说了什么?她,赵允,还有王承之他自己,为什么这些年来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件事?她骤然想起自己刚认识王承之没多久的时候,某一次两人聊天,她发现自己不仅大学和他同级不同系,连最初去美国读书的学校都和他在同一个城市,她还曾问过王承之为什么两人的圈子应该差不太多,自己这些年却没听说过他。
当时他回答说这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自己没听说过她也正常。
而她就接受了这个答案,还觉得挺是那么一回事的。现在想来,那时候的王承之,一定在心里面暗自嘲笑自己蠢吧。
陈墨用力的回想大学生活,和自己刚去美国的那几年,生活中到底有没有这个人的蛛丝马迹。她费了许久的劲还是徒劳无功,王承之就像一个真的隐士,湮灭在她的过去里,没留下任何可供考古发掘的遗迹。
陈墨忽然恼了。被人放在心里珍而重之许多年固然是值得感激的事,但到底是谁给了他这权力,把这选择时机的决定牢牢抓在自己手上,完全没有给陈墨说好或者不的权利?这简直是刚愎自用!陈墨恨恨地想。难道他以为自己还生活在《双城记》的年代?还是看了太多遍《情书》觉得自己也能像藤井树那样带着秘密度过一生?
陈墨一边愤恨地想着这些一边掏出电话拨了王承之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声的拨号音,王承之却没有接起来。她烦躁地举起酒杯把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还未化完的冰块触碰到她的嘴唇,电话那头传来王承之低沉的男中音:“喂?”
现实忽然回到陈墨的脑袋里,她急忙放下酒杯按断了电话。她要和他说什么?自己难道真的有立场指责王承之守口如瓶了这些年?会不会其实王承之真的也以为自己这些年并不是毫不知情,只是因为对他没产生过旖旎的心思所以假装一无所知?王承之打回了电话来,陈墨盯着那个号码看了两秒钟,又下手按掉了。
她无法确定自己现在要以什么态度面对王承之,干脆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了事。
陈墨怀着满腹心事回办公室加班,一直忙到十二点,才把termsheet做完了。只差按下Outlook的发送键,陈墨停了下来,又顺手把邮件里的附件删掉。
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对方又是周天酬,自己还是再看一遍文件再发,以防万一。她带着这个心思重新点开系统里储存的文件,果然第一页上就发现了好几个typo。
陈墨认命地起身,去茶水间给自己做一杯咖啡,还是提起神来再看比较保险。她想起不知哪里看到过的话,前男友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果不其然,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咖啡机发出机械难听的声响,陈墨的思绪又飘到了千里之外。今天和程皎皎说的那些话,大概还是太口不择言了些。同是三十岁的女人,她也明白赵允虽好,真要选择这条路并且坚定的走下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果自己是程皎皎,恐怕会放弃得更早些。而自己旁观了这几年,也明白程皎皎对赵允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轻描淡写。自己揭了她的伤疤,未免不够朋友。
她叹了口气,明早还是给程小姐打个电话赔罪吧。
程小姐在深夜里打了个喷嚏,却没有想到是自己这位老友在惦记她。她原先的工作还没做完,八点多钟汉斯给她打了个电话,让她赶紧看新闻。美国媒体爆出了消息,之前她们看过的那个苏州电池厂隐瞒了事实,这家出产的汽车电池寿命远远小于它所宣传的年限,导致好几个采用了这家电池的电动车厂商需要召回已售车辆。
程皎皎仔细看了两篇主流媒体的报道。从媒体掌握的信息来看,这次召回所牵涉到的原因并不在当时罗府做尽职调查涉及的范围之内,从大面上看来,罗府应该不会被牵扯在内。虽则如此,汉斯还是让程皎皎搭明天最早一班飞机去上海,两人一起去客户那里了解一下情况。程皎皎订好机票,忽然想起当时赵允曾经说过,行业里电池做到每千瓦时成本200美金是技术极限,而这家公司的成本只有1000人民币每千瓦时,必然有哪里不对。她立刻写了邮件给汉斯,建议如果可能的话,应该把赵允也带上。
赵允此时在别的项目上,时间并没有程皎皎和汉斯那么机动。所幸他的项目在上海,汉斯和他的领导商量后,匀出了半天时间让他来开这个会。一切安排妥当,程皎皎忽然后怕起来。现在看起来罗府是那个力挽狂澜说服了客户不要买这家公司的智囊,如果当时赵允没有好奇心起钻研了这些技术细节,客户顺利地买下了这家公司,恐怕罗府连带着负责项目的汉斯和程皎皎都要倒大霉。
她不由得又想起今天和陈墨的对话,觉得既甜蜜又酸楚。
一千余公里外,赵允正在酒店里写今天的最后几封邮件。这突如其来的会议,让他也不免回想起那个项目,和当时自己那种志在必得的心情。从前西湖边白堤上的夜色,他以为那些恰到好处的暧昧是两人柳暗花明的起点,谁知一切不过是误判,如果他能明白那个晚上也许是自己最接近程皎皎内心的时刻,他应该会更加不计后果些吧?
赵允起身下楼,穿过酒店大堂,去背后小巷的便利店买烟。深夜里,酒店外有人满脸疲惫地加班归来,有人满嘴酒气互相拍着肩膀在说他听不懂的话,还有打扮入时的女人用暧昧的眼神看着他。赵允皱着眉快步走过,便利店里惨白的灯光让他的心情平静了些。
他站在店门口深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像一个中年男人那样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陈墨试着给程皎皎打了好几个电话,对方却一直关机。陈墨有些奇怪,见面时程皎皎还说她这一周都在北京,这是又去了哪里,不会是因为昨晚被自己刺激的吧。她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禁又开始拨程皎皎的号码,这一次是忙音。又过了好久,程皎皎终于接了电话,陈墨听着她背后的声音,判断她是在一辆车上,只是程皎皎的声音疲惫无比,像是忙了一整夜。
陈墨明白这不是拖泥带水细诉姐妹情的时候,她简短地为自己昨天的唐突道歉,又关切地问:“你没事吧?是工作上出了什么特殊情况吗?”
程皎皎应了一声:“是,我本来也想给你打电话的,工作上有点急事,临时来了上海。回北京再详细告诉你。”她停顿了一下:“昨天我也有不对。王承之的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两人在电话里冰释前嫌,约定周末再见。
一桩心事算是了了,程皎皎靠在汽车后背上。可眼下还有更麻烦的事困扰着她。刚下飞机,她就接到汉斯的电话,大概是因为也觉得这事情不好交代,汉斯本来一个说话直来直往的德国人绕了半天的圈子,程皎皎才听明白了。原来文森特的基金在程皎皎的项目做完以后买了一笔苏州汽车电池公司的股权,这事儿不知为何他没告诉程皎皎,现在公司出了事,文森特也有些紧张,他找到汉斯,想让汉斯给他安排个罗府“懂技术”的人跟他谈谈。汉斯还记得从前赵允拒绝上文森特项目的事,此时觉得进退两难,只得硬着头皮给赵允打电话。
时光倒转十二小时,赵允在便利店的门口接着了这个电话。大约是防止他一口拒绝,汉斯开门见山提出要求后,连气都没喘一口就直接痛陈把这件事以及文森特这个客户摆平对他个人来说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赵允在心里暗暗感慨汉斯在罗府当了这么多年领导,果然还是混成了一只老狐狸—他要拒绝一个客户容易,要拒绝汉斯这种基于个人需求的请求就很难,何况这个人还是程皎皎的领导。汉斯比他高上那么多级,虽然不在一个组了,真要勉强他做什么事,大约也有的是办法,像今日这样充满技巧性地来求他办事,已经算是给足他面子。
赵允想,也许是时候再会会程皎皎这个男朋友了。
程皎皎却不这么想。文森特出事后找汉斯商量而不是自己,汉斯越过自己直接去找了赵允,这两件事她还想不清楚自己更反感哪一件。但昨晚新闻刚出时她那种事后的庆幸之情,以及隐隐存在的“这下客户可得感谢我们”的幸灾乐祸感早已不知所踪,程皎皎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件事的后续,也许比它发生时所产生的影响更大些。
所以刚才在电话上她问汉斯文森特的那个会自己要不要参加。汉斯在一番考虑后委婉地表示他觉得两种情况都各有利弊,还是程皎皎自己决定比较好。
汽车在延安高架上行驶,路过一个个熟悉的地标。程皎皎忽然回想起自己每周和赵允往返上海和苏州之间的经历,和他们在周天酬的餐厅里那一场不欢而散。但不知为何,这些后来发生的事件在她心里的印象远远没有那个遥远的雪夜来的清晰。程皎皎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样一边搓手一边跺脚站在赵允的宿舍门口等他开门,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而当赵允带着她去自己房间时,她跟在赵允的身后上楼,明明鼻子已经被冻得相当迟钝了,还是可以闻到赵允身上那种难以描述的年轻男人的气息,她当时在心里嘲笑自己果然是人到中年,跟小男孩上个楼梯都能想入非非起来。
现在她想,人到中年倒是没有什么可怕,像现在这样把遥远的事记得分毫不差,而更近期发生的事却模糊了,才是老年痴呆症的典型症状。
她下了决心,赵允和文森特的那个会自己还是得去。
文森特的会是临时加的,赵允统共只有半天的空,只好把这个会加塞在了另一个会的前面,变成一个早餐会。罗府一行人来到文森特的办公室,明明约好了这个时间,文森特却似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面露焦急的神色。看到罗府众人,他显得如释重负。程皎皎昨晚已经跟他说过自己要来上海,因此他看起来对程皎皎的出现也不甚惊讶。文森特和汉斯赵允分别握了手,汉斯早知道他和程皎皎在一起,文森特也就没有拘于客套,他微笑着把手搭在程皎皎的肩上,又滑到后背肩胛骨中央,上下摩挲了两下。
这个人完全不记得他们曾经在上海碰过面。赵允对着自己这浑然不觉的情敌,不知是该嘲笑他的迟钝,还是感慨果然胜出的人记不住失败者的面孔,他别过头去,随汉斯入了座。
程皎皎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但文森特这样做,以他未婚夫的身份来说,是再恰当不过的事,自己于情于理都没有发作的理由。程皎皎觉得懊恼,不禁低声对文森特说:“好了,我去倒杯咖啡,别耽误了开会时间。”便转身走去一旁放着咖啡和茶点的边桌。
文森特不以为意,他发现对面的汉斯和赵允还没有咖啡,便自然地问:“皎皎,你再多倒两杯吧?”
程皎皎倒好自己的咖啡,又帮汉斯和赵允倒上。她记得两人的习惯––汉斯喝黑咖啡,而赵允就像个小孩一样,要加许许多多的牛奶。她略吃力地用两只手夹住三杯咖啡,第一次没拿起来,正要准备再试,赵允起身走了过来,把他自己和汉斯的那杯拿走了。
程皎皎刚坐下,就听文森特说:“其实我们投这家公司前我曾经问过皎皎对这家公司的印象,她虽然不能告诉我细节,倒是也提醒过我技术上可能要仔细推敲。可惜我没有听她的,现在看来,不听太太的教诲,果然吃了大亏。”
“太太”两字一出,程皎皎吃了一惊。她下意识地想去看赵允的表情,又明白现在绝不是对的时候。正踌躇着,只听汉斯说:“恭喜恭喜,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了?我倒是还没听皎皎提起。”
程皎皎忙回答:“还没有。”
文森特说:“暂时还没有,但是订婚也算是准太太,效果是一样的。”
汉斯又客气地恭喜他俩一回,作为知情者,他此时也不免偷偷看了一眼赵允。赵允一口一口地喝着他的咖啡,纸杯挡上半边脸,显得悲喜莫辨。
文森特却没意识到自己刚投下了个重磅炸弹。他开始询问赵允关于汽车电池的技术细节。昨天晚上汉斯就跟他们双方打好招呼,这个项目当时不是为文森特公司做的,所以赵允只能和他谈技术,不能具体讨论这家公司的具体情况。赵允自然遵守了这个条件,回答问题也多是言简意赅,点到为止。有时文森特一下子没有听懂,赵允倒也挺耐心地解释。气氛一时显得峰回路转般十分和谐,让汉斯和程皎皎都暗暗松口气。
文森特问完赵允,又问汉斯几个关于汽车配件生产行业的问题。问完他说:“看来以后要投资汽车相关的前沿产业之前,还是得先请你们罗府做个项目才行啊!赵允你是学汽车行业出身的吗?专业素养真不赖。”
赵允冷冷地回答了一句:“不,我是学数学的。”
文森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怪不得人家都说学数学的人是最聪明的,别的这些知识对你们来说大概都可以信手拈来吧。”
赵允没有回答。好在汉斯给他解了围,说他们三个下面还有一个会,必须得走了。文森特把他们送到电梯口,趁程皎皎落到最后,拉了拉她的手说:“晚上一起吃饭?”
程皎皎不假思索地回答:“大概不行,估计上午的会开完以后晚上要做deck的。”
文森特也不以为意:“那我晚点去宾馆找你?”
程皎皎也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再说吧,晚上还不知道弄到几点呢。我再给你打电话。”
相比第一个会的暗流涌动,第二个会开得顺利的多。汉斯用了会议一半的时间跟客户讨论危机控制和对策,又用另一半的时间阐述了他们这个团队当时力挽狂流劝公司悬崖勒马放弃直接收购这家公司是多么正确的决策。在座的客户领导有一半都心里明白当时的收购如果顺利进行,自己现在还能不能坐在这里恐怕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自然对罗府和汉斯感恩戴德。相比起之前那个会,这个会上赵允倒没有怎么说话。虽然当年力挽狂流的是他,但真要到了客户面前,功劳还是汉斯和程皎皎的。赵允并不介意,他已经离开了汽车组,客户怎么想并不重要,只要罗府内部领导知道来龙去脉就行,更何况分走他功劳的人有程皎皎。
程皎皎,赵允坐在她的身边,一边开着会一边咀嚼着这个名字。他以为自己做好了万全的保护措施,没想到当文森特吐出太太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还是像一个举着把遮阳伞抗击强台风的无知少年,被当头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要不是当时手里还有一杯咖啡,自己大概会失态吧,赵允自嘲地想。那杯由程皎皎亲自调制的,鲜奶比例完全符合他喜好的咖啡,还真是难喝。
这一天他都很沉默,晚上汉斯召集他和程皎皎在办公室给汽车公司写会议的总结deck,赵允也还是默不作声地做自己份内工作,只是偶尔因为需要材料问程皎皎两个公事公办的问题,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
程皎皎想起个话头,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要说赵允这般沉默是为了自己订婚的缘故,就算真是如此,自己提起来,好像还是难免显得自作多情。何况她又有什么立场去安慰他?不过是越描越黑罢了。
她不由想起自己最初认识赵允时,两人针锋相对的场景。那时候程皎皎觉得这个毛小子真讨厌,浑身上下散发着无所畏惧的臭屁气息,让她忍不住要开口时时挖苦反驳他。是时光还是自己把赵允变成了一个能一整天沉默寡言的人?程皎皎直到此刻还坚信自己拒绝赵允是对的。这个决定对她自己的未来会有何种影响,此刻她还无法估计,但她相信赵允这个年轻人痊愈得一定比她快。
赵允现如今是罗府当红的王老五。他喜欢程皎皎的事虽然尽人皆知,但这么些年围观群众也没看到个下文,倒是听说程皎皎现在有稳定的男朋友,因此时不时便会有人跃跃欲试。这些都是程皎皎听说的,未知赵允反应如何,但既然一直没有传出赵允谈了女朋友的消息,程皎皎想,这孩子怕是还钻在牛角尖里呢。
从前程皎皎谈过一个男朋友,分手时那男生赌咒发誓自己会一直等着程皎皎回头,谁知一周过去,这位仁兄已然把山盟海誓抛在脑后,找了一个新女友。程皎皎一边庆幸对方没有死缠烂打,一方面又对这种行为相当地看不上,为此在女朋友面前狠狠嘲讽过对方几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程皎皎既希望赵允现实些,又盼他永远生活在永无岛。
快了,她想,等她和文森特结了婚,赵允和她也就都解脱了吧。
几个人做完deck,时钟指向十一点四十五。公司楼下零零散散的排了几辆等客的出租车。汉斯就住在上海,自己打车走了。程皎皎和赵允住同一家宾馆,她问赵允要不要捎他一路,赵允像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待到程皎皎自己坐进出租车关上了门,司机正准备发动引擎,赵允却又开门坐了进来。
这一路上赵允都未发一言,像是在和程皎皎冷战,又像是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程皎皎未免心生怨念,与其这样沉默而尴尬的坐上一路,还不如让他自己搭车的好。出租车司机好像也觉得后座的气氛诡异,时不时通过后视镜往后面看上一眼,被程皎皎发现了,心里更是不快。幸亏这一路并不长,深夜里车也不多,没多久就到了宾馆。程皎皎付了钱下车。大约是温度产生的迷惑性,午夜沁凉的空气闻起来十分新鲜,程皎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自觉心情平复了一些。她转头和赵允说了声“晚安”,自己走进了大堂。
过了半夜,白日里光鲜美丽的酒店大堂露出了另外一面。前台只剩下一个值班的人,门童不知去向,大厅里有人推着泡沫洗地机来回走动,大厅中央搁了一只半满的水桶,不知是何用途。程皎皎像无数个晚归的夜晚那样对这些视而不见地走过,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
赵允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犹如一只困兽。程皎皎走进电梯,他也跟了进去。这是最后的机会,赵允想,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程皎皎按下自己楼层的按钮,还没等她把手收回来,赵允的手伸了过来,却没有触碰电梯的控制板,而是直接抓住了她的手。他把程皎皎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细细摩挲,程皎皎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已经被压在了电梯的墙上。
程皎皎觉得自己回到了SantaMonica那个夜风沉醉的晚上,赵允也是那样猝不及防地起身上来吻了她。彼时的一切都像是天造地设一般,他如此年轻,而自己也还有无穷无尽的勇气。赵允身上的气味还是那么熟悉,并没有随着他变成一个成熟男人而发生变化,程皎皎满足地想着,闭上了眼睛。
像是已经等到天昏地暗,又好像不过一念之间,程皎皎听到叮的一声,片刻以后,电梯门缓缓打开,现实涌了进来。程皎皎要推开赵允,第一次却没有成功,赵允抱她更紧了些,她垂头避开了赵允的脸,又发狠用力推他,终于在电梯门就要再次关闭的那一瞬挣开了赵允的怀抱,伸出手去挡开了门,仓皇逃了出去。
她在楼道里一路疾走,边走边翻自己的包,把门卡紧紧地攥在手里。到了自己门口,她飞快地把卡拍在门锁上,却忘了有一句古话叫做欲速则不达,门上的小红灯闪烁几回,非得等程皎皎按捺下性子重演一遍慢动作,才给程皎皎这个面子。
她哗的一下把门推开,又重重关上。其实赵允并没有追上来,她却像暂时脱离了警察追捕的逃犯,心魂未定地大声喘气,弯下腰来。
赵允闭着眼睛靠在电梯墙壁上,像一个刚跑过一万米的人。不知这样站了多久,电梯重新运转起来,新的楼层门一开,正准备进来的一位女士猛地看到电梯里这么一个表情奇怪的人,吓得惊叫了一声。赵允忙站直身体,在对方狐疑且戒备的眼光里按下了自己的楼层。
程皎皎睡不着。闭上眼睛她还能感觉得到赵允,他刚刚碰到她时手是凉凉的,让她几乎立刻开始战栗起来。是他的嘴唇抚慰了她,它们柔软,带着些微咖啡和薄荷糖的味道。程皎皎从未觉得世界曾经那么真实过,真实到她想要跪在造物者的脚下,感谢他给予自己这一刻的体验。
是的,她爱赵允,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不仅毋庸置疑,而且无关紧要。程皎皎强迫自己回想了一遍她决定自己不能接受赵允的理由。而且不光是这样,自己现在还是文森特的未婚妻。程皎皎慢慢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心情。她像一个即将赴死的战士一样下定决心,明早一定要和赵允说清楚,把这件事情做一个了断。
程皎皎清早出房门的时候脸色相当憔悴,但精神却十分亢奋,只可惜身边没有高渐离击筑,无法唱上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她没费多少劲就在早餐厅找到了赵允。赵允看着十分疲倦,脸色倒是安详平静,程皎皎有一瞬间的错觉,觉得他和自己相比,更像一个慨然赴死的人。
赵允看见走近了的程皎皎,放下手里的咖啡杯。“你来了。”他对程皎皎说。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程皎皎拉开椅子坐下,眼睛紧盯着他。
“嗯。”赵允仿佛丝毫未感到意外一般,爱理不理似的回答了一句。
程皎皎决定不去细究赵允的态度。她直截了当的说:“昨晚你不该那么做。我已经订婚了,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赵允却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立刻缴械投降。他反而盯住她的眼睛问:“是吗?我觉得你只是在找理由不接受我而已。”
作为一个在professionalservice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人,程皎皎成功的被这句话激起了遇强则强的勇气。她反问道:“是吗?如果这个理由是我爱文森特呢?”
赵允却笑了:“不。如果你爱上一位像我表哥那样的正人君子,我大概也只好像他那样自认倒霉。但你不会爱上文森特,起码我认识的那个程皎皎是不会爱上文森特的。我见过许多像文森特一样的人,他们想要娶一位像你这样名校出身又有职业成就的太太,但他们并不尊重你,他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每天工作到半夜,他也不会在任何重要问题上参考你的意见。名校和职业成就不外乎证明你是一位智商足够且拿得出手的太太,但你的一切职业追求都对他毫无意义。他根本只希望你能够让他的家庭温暖舒适,清楚他爱喝什么样的茶和咖啡,当个好母亲,并且不过问他工作上的事。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嘛?不,你要么是一时被什么蒙蔽了,要么是拿他当一个挡箭牌。”
程皎皎想她作为一个智商足够的人,此时应当已经想好有理有据的反驳,但她竟然找不出什么一锤定音的证据来,不禁产生一种弹药还没装上就已上了战场的荒谬无力感。
但事已至此,就算是贴身肉搏也是要试一试的。程皎皎于是反驳道:“你跟文森特一共不过见过两三面,谈何了解!”
赵允却步步紧逼:“证据还不足够吗?他投那家公司前明明有你这个专家在旁边,你还提醒过他,他完全置之不理。现在公司出了事,他的第一反应是找你老板而不是你。昨天我们开会,他全程没有和你讨论任何工作上的问题,虽然表现得似乎很亲昵,但转眼就指使你去给我和汉斯倒咖啡,他秘书就在外面,完全不需要专门麻烦你做这些事。”
程皎皎想她为什么要和赵允一起对她和文森特的关系进行如此深入细致的讨论,这完全是被他给带偏了!自己既然决心已下,也已经做好把真实原因瞒着赵允的打算,就没必要在这里聊文森特,免得被他绕了进去。她正想着怎样能够用最简洁有力的话打消赵允这些奇怪的念头,赵允却发出了一声叹息。
“程皎皎,我们都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幸福负责任。当年你也说过希望我们都能遇到不会被理智阻挡的对象。你明明爱我,为什么要这样反复自欺欺人,又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呢?”
原来他知道!程皎皎有一种做贼被抓了现行的无地自容感。有一种声音对她说,做个诚实的人,却又有一种声音说,此时诚实根本是软弱的表现。现在才是考验你的时刻,她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气,像一个真的勇士那样换上了一副轻描淡写的表情:“赵允,我觉得你的人生太顺利了,所以才有一种错觉,凡是没有顺你心意的事情,都不过是对方言不由衷而已。可惜这次你错了,我爱文森特,也会嫁给他,如果说这跟你心里对自己负责任的标准不一样,我建议你检查下自己的标准是不是有问题。”
说完,她没有再看赵允,站起身来像凯旋的战士那样昂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