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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英尺 正文 第十一章  此恨不关风与月

所属书籍: 三万英尺

    赵允站在玄关往室内望。前方背对着他坐着的人显然是程皎皎。她头顶的一束光正打在她的头发上,栗色的马尾晕着淡淡的光芒,在头发的阴影下,赵允能看到她脖子美好的弧线。他深吸了一口气。有个男人环着她的肩膀。赵允在美国生活了这些年,也已经习惯于关系熟识却并不是一对的男女在社交场合里勾肩搭背,不过今晚他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刺眼。

    果然雄性动物对自己的领地都是有强烈独占欲的呢,赵允在心里想。

    赵允走上前去和陈墨打了一个招呼,又对周天酬点点头:“周律师。”他忽然觉得整个氛围透着说不出来的奇怪。陈墨是程皎皎的朋友,为什么以一种亲密的姿态站在周律师的身边,又为什么一脸尴尬。他还没来得及深想,程皎皎以一种懒洋洋的声调开口说:“文森特,这是赵允,我项目上的小朋友。赵允,这是文森特,我男朋友。”

    文森特伸手想和赵允握手,却见对方毫无要做个文明人的意思,不仅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还大声地问程皎皎:“你说什么?!”

    九零后的小孩还真是不懂礼节,也不知道这样粗鲁的小孩是怎么混进罗府的,文森特一边把手收回来一边想。

    发问的人咄咄逼人,回答的人却还是懒洋洋的腔调:“你听见了吧。”

    赵允却还要追问下去:“什么时候的事?”

    如若不是面前的这个男孩年纪太小,不可能和程皎皎在一起,文森特简直觉得他的语气像是来捉奸的。他又一次深深感慨这些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孩子和自己真不是一代人了。然而出于保护程皎皎的心态,他觉得他应该来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他又用刚才抽回来的那只准备和赵允握手的手搂住程皎皎的肩膀,在程皎皎自己开口之前说:“几个星期前我和皎皎在一个party上遇见的,你们也知道,老房子着火嘛,皎皎招架不住我的追求攻势就答应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摩挲着程皎皎的肩膀,程皎皎伸手拍拍他的手,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

    “皎皎”这两个字每次从文森特的嘴里吐出,赵允都很想拿一杯冰水浇到他的头上,让他醒醒。文森特说的每一句话听在赵允的耳朵里都像是笑话,又像是他自己编排出的故事,荒诞不羁,毫不可信。但当程皎皎的手轻轻地拍在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上时,他忽然明白这所有的虚妄和荒诞都是真的,在做梦的人是赵允,他自己。

    他望向程皎皎,而程皎皎没有回避,她以一种坦然而悲悯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个努力却浮夸的小丑。

    赵允后退了一步,正撞在一个人身上。周天酬刚给自己叫了第二杯酒,这下被侍应生全洒在了赵允的后背上。原来会被浇醒的那个人其实是他,赵允在心里自嘲了一下。他对不知所措的侍应生和想要挽救局面的陈墨摆了摆手:“看来今天想留久一点也不行了。”说完他对余下众人微微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程皎皎回头的时候,只看到赵允从窗边大步走过的背影。

    赵允自以为他退场的姿态虽然不是最好,勉强也算是找到理由全身而退。在上海的夜风里,他的背凉凉的,因为这背后奇怪的温度,也因为他心里无法按耐的咆哮感,赵允越走越快,他干脆奔跑起来。路边聊天的爷叔差点被他撞到,狠狠地啐了句:“缺西!”赵允却没有回头。

    他穿着全套的西装跑到精疲力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终于停了下来,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宾馆的名字便摊在后座上。司机不高兴地嘟哝:“看着西装笔挺的年轻人,怎么混身汗味,下个客人要投诉的!”赵允疲惫地闭上眼睛,没有理他。

    回到房间,他立刻洗了个澡。当阳台上的夜风吹上他潮湿的头发时,他的眼睛忽然也潮湿了起来。

    可惜他不是女人,也不再是个小孩。无论程皎皎怎样嫌弃他年纪小,他毕竟是个成年男人,在这些人生最脆弱的时刻,如果没有那个人在,那就也只能自己捱过去。

    他套上一条裤子,下楼去便利店里买了一包烟。

    晚餐开始众人落座时程皎皎选了个能看见窗口的位置。这当然是枉然,他不会回来的。程皎皎想到赵允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在心里对自己说。然而她隔一阵还是忍不住望一望那扇窗口,偶尔有路人走过,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哪里去。

    周天酬在各桌招呼了一下客人,仍旧回到他们的桌子吃饭。喝酒时程皎皎沉默寡言,这会儿却话多了起来。

    “周par,”她双手抱肩倚在桌上,歪着脑袋问周天酬,“你在咱们这个项目上步步紧逼地教育对方不懂事的律师,那确实是帅极了,可是我们这个项目反正也做不成,你又是按小时收费,旱涝保收的拿律师费的,得罪同行又是何苦来哉呢?”

    周天酬正慢条斯理地把一块羊胸腺“甜面包”往嘴里送,听到这话,他不急不忙地吃完这一口,然后回答说:“程小姐,我觉得保持一个人的风格是很重要的。”

    刚说完这句,文森特抚掌大笑道:“皎皎,我没跟你讲过我和丹尼尔是怎么不打不相识的吧?好几年前我们一起做过一个项目,我要买他代表的一家公司的股份,他也是这样,对我的律师分毫不让,仗着自己水平高就盛气凌人。第一次开会把我气得够呛。开完会他发了个邮件,我直接回复所有人说:‘Areyouthebastardwhotalkednonstop?’但是项目做完,我觉得还是丹尼尔的水平好,于是下一个项目我直接找他了。”

    程皎皎妩媚地笑了:“难道说bastard是周par的风格?”

    周天酬并不恼。他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食物咀嚼完,拿餐巾擦了擦嘴,然后说:“程小姐,我觉得,有持续一贯的风格比这风格是什么更重要。”

    陈墨这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这时忽然开口冷冷地说:“程皎皎,你醉了。”

    程皎皎刚刚还倚靠在桌上,听得这话,她撒了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按了按额角:“啊,是有点儿,连头都有点疼起来了。”

    文森特相当紧张地问她要不要紧,需不需要先送她回去。程皎皎摆手表示没事,她沉默地吃完了主菜。在甜点单送来时,她打了个哈欠:“我还是先回去吧。周par,感谢招待,祝生意兴隆!”她按下也打算起身的文森特,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你们继续,明天见。”

    陈墨看着程皎皎走出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程皎皎离开时的身影比赵允还要更仓皇些。

    两个男人又聊了起来。陈墨没有什么可以插的话,她也不想说话。这个晚上,她先气程皎皎,又气周天酬,对文森特也相当看不顺眼––她的理智告诉她文森特是无辜的,但他出现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扮演了错误的角色,陈墨在心里认定,这就是文森特的strictliability.

    她默默盘算着这局面还有没有可能回转,她要怎样对赵允解释,而自己的好朋友这样霍霍了王承之的表弟,以后她又还有什么脸面去秋庐看小秋呢?

    她憋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周天酬问她:“为什么一大早就黑着脸?”陈墨一下就爆发了。

    她质问周天酬是什么时候知道程皎皎和文森特在一起的,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她,又为什么把他俩一起请来,导致她变成了捅开这层纸的人,白白伤害了赵允。

    陈墨自觉自己从来没有在周天酬面前这样强势过。她爆发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自己无甚道理,然而这一通说完,又觉得痛快。

    周天酬静静听她说完,平静地开口说:“我的客人名单上没有请赵允,他是你请来的。”

    没等陈墨回答,他继续说:“你在法学院里就应该学过,合理的事实错误是可以用来辩护的。你从来没有向我介绍过程皎皎,我和她做项目以后,她来和我讲,我才知道你们俩是好朋友。那我又如何会知道你心目当中程皎皎的男朋友是赵允而不是文森特呢?我自认识程皎皎起,她承认的男友就是文森特,她没有告诉你,是你们俩之间的事。她或许又有追求者,那是她自己的事。你拿着这些你从未跟我提起过的事来向我兴师问罪,是不是没有道理?”

    陈墨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回应。她莫名觉得十分委屈,眼里浮上了一层泪光。

    周天酬叹了口气,把她拥入怀里。陈墨隐忍地靠在他的肩头,努力止住自己的泪水。周天酬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后背,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

    然后陈墨听见周天酬在她耳边叹息着说:“陈墨,我们还是不适合在一起。”

    直到周一,陈墨的脑海里还不断回闪着那天的画面。她不能置信地推开周天酬,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犹豫,挣扎,甚至还有一点慈悲。但他确实是说了那话,陈墨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她下意识地说好,然后趁自己后悔之前把衣服和化妆包一股脑儿塞进箱子便走了。

    如果自己挽留他,他会改变心意吗?陈墨不断地问自己。她为什么那天如此干脆地走了,她自己也不明白。一脚踏在三十岁门槛上的女人,每结束一段关系,自尊心的折损带来的挫败感往往来得比离开那个人本身还要严重许多。她抛下那个好字没有半分钟,周天酬的手机响了,他没有接,紧接着房间电话响了,他还是没有接,电话铃响起第二次的时候,周天酬叹了一口气,终于去床头接起了电话。陈墨和周天酬相处这么久,自然知道周天酬有把酒店电话报备自己同事的习惯。他一向是接手机相当快速的人,陈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在家还是在酒店,固定电话响起的几率都很小。大概是项目上挺重要的事吧,陈墨一边拉着箱子走出去一边想。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告别。

    如果自己离开的时刻周天酬不是在接电话,他会挽留自己吗?陈墨到周一上班还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她告诉自己,现在想这些都没有意义了。转眼她已走到国贸三期和国贸饭店的路口,以往她喜欢一直走到一座的星巴克,买一杯咖啡再从地下溜达去二座自己的办公室,今天她迟疑了一下,左转从地上走去了二座,在二座星巴克买了咖啡。

    刚进办公室,莫佳宜的秘书看见陈墨,立刻从自己的座位起身迎了上来:“陈律师,莫律师的母亲情况忽然转坏,她刚刚赶去机场,说等办好票后会打电话给你交代工作。”

    陈墨答应下来,心事沉重地往自己办公室走。经过周五晚上和周六早晨的这两场事故,陈墨差点已经把朔方抛在了脑后。原本朔方希望投资方周六能开会敲定投资,整个周末却也毫无动静,必定是如莫佳宜所说,对方没有像朔方盘算的那样仅凭老张的一通电话就爽快签约了。

    陈墨心神不宁地在办公桌前坐下,打开电脑,莫佳宜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想到在这当中她可能要独自面对朔方的人和李征明,陈墨的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她打开outlook,却见莫佳宜已在去机场的车上发出一个calendarinvite,请她,许昊然和李征明在她登机前打一个电话会布置这周朔方项目的工作安排。

    她按下“接受”键,略略放下心来。

    电话会是在李征明的办公室开的。许昊然最后一个进屋,手里还举着自己的电话。“好的好的,我现在有个内部会,完了我再打给你。”

    他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坐下:“这个刘丽莎,一天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给我打电话。前天两点钟打了个电话被我老婆接到了,跟我不高兴了一个周末。”

    李征明笑着评论:“你做了这么多年资本市场,老婆还没习惯夜半电话?业务不熟练啊!”

    许昊然摇头:“投行那些人她都快认识了。公司客户一般也不会打那么频繁。刘丽莎可好,这种电话差不多隔三差五就要打一个。我老婆觉得这阵子老有一个女人深夜打电话给我,如果她接了态度还特别不客气,也难免要起疑心。”

    李征明也叹了口气:“老张的这些人呢,能力是有的,就是因为在老张那里,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他不免又要开始说老张的英雄事迹,以及朔方是多么牛掰的客户。好在他刚刚开了个头,电话会议时间到了,许昊然和陈墨都松了一口气。这世上没什么比必须硬着头皮应付讨厌的人和事,还要听别人一遍一遍地告诉你它是多么多么的好,希望强迫你由衷地喜欢上它,更让人厌烦的事了。

    莫佳宜电话的背景很嘈杂,可以听到背景航班广播的声音。她先道歉说自己家里事出突然,她必须立刻回温哥华。李征明马上表示这是人之常情,让莫佳宜尽管放心,北京这里有他。莫佳宜感谢他的支持,并且表态说朔方这个项目在并购方面的问题,陈墨已经可以全权负责,但是除非有特殊情况,她也会在加拿大远程盯着这个项目,按照朔方要当日出活的风格,两人之间的时差也许反而有帮助。

    谁也不知道莫佳宜这最后一句是不是个笑话,因此也没人接茬。李征明说既然佳宜安排好了,我当然是放心的。这一通电话前后李征明的态度,堪称如沐春风。如果不是陈墨的收件箱里还躺着那封李征明在周五早上写来的邮件,她差点就要把两人当作风雨同舟的事业伙伴。不仅如此,电话挂上后李征明对陈墨也相当客气,看不出一点“已经当她死了”的端倪。陈墨在心里自嘲,大约是事到如今,为了能把老张的事办好,李征明也不得不稍微笼络下她这个已死之人。

    她在心里总结陈辞,李征明对老张才是真爱。

    周一程皎皎去客户处上班,也没见着赵允。汉斯出现时告诉她,这个项目他们客户的标的已经被另外一个由几家PE组成的财团超过,客户打算正好借此机会全身而退,因此已经把赵允rolloff,过了这一周,程皎皎自己也不必留在项目上,让associate最后顶一下就行。

    程皎皎觉得庆幸。她在心里推演过许多遍周一见到赵允时要如何不动声色––既然已经介绍了文森特,她的态度就明确了,最好当作那些暧昧从来没有发生过,两人自始至终不过是熟人变成了同事而已。程皎皎像个第一次上台的演员,无论之前已经彩排了多少遍,事到临头还是心里打鼓。而此时忽然被通知演出取消,她那满腔的戏剧感忽然没有了着落。

    她叹了口气,安慰自己说这样也好。杭州回来后她遇见了文森特,而文森特几乎是立即开始追求她。文森特不是学数学的,程皎皎觉得这是巨大的缺点。但是她告诉自己说她和赵允是不可能有结果的,而防止自己滑入一段错误感情的最好办法,就是开始一段对的感情。

    其实程皎皎自诩理性的分析建立在一个她未曾推敲过的前提上,换了赵允,王承之或是陈墨,都未必会像程皎皎这么肯定她和赵允不会有结果。程皎皎站在三十岁的关口往回望,看到自己从大学里喜欢上那个数学系弹吉他的男生后,便是一场场屡战屡败的恋爱。许多次她也非常投入,但总是无功而返。她总结认为自己总是在恋爱当中不切实际,觉得感觉对了就好,到头来每次都选择和错误的人在一起。文森特看起来是对的。年纪,品格,学历,职业,一切看起来都是对的。如果非要鸡蛋里挑石头,程皎皎觉得文森特有点沉闷,大概是因为他早年在学校里学的是无趣的金融专业。她想,自己会放弃赵允而选文森特,看来确实是老了,她也终于有厌倦的一天,想要试试正常的,一望而知便通向婚姻的恋爱是什么样。

    罗伯特陈沉寂了一整个周末,在莫佳宜飞机起飞后的两个小时满血复活了。投资人那边终于给出了答复。一如莫佳宜所料,对方是不可能那么爽快地签字的,不仅如此,还变本加厉地又提出了整整两页纸的新要求。

    陈墨几乎是刚看到邮件就接到了罗伯特陈的电话。罗伯特陈开口就问陈墨这种做法是不是业界惯例。陈墨在心里想,显然对方嗅出朔方如果拿不到这笔投资就无法做成这个项目,她斟酌了一下,对罗伯特陈说,这种情况极少遇到,惯例是第一次提意见要把所有的意见都提出来,后续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能临时增加要求的。

    陈墨听到罗伯特陈在话筒那边拍了一下桌子,他义愤填膺地说:“这些国企就是不懂规矩!我来跟领导汇报一下,让他们去沟通,争取把这些新加的意见沟通掉。”

    电话挂下,陈墨终于有机会看了看投资人提出的新条件。她越往下看,眉头皱得越紧。这些新提出的条件甚至比之前要求的更加苛刻,只怕是每一条答应下来,都有可能损害其他投资人的利益。有了之前的先例,陈墨知道莫佳宜会想要怎样处理,但现在她不在,陈墨还能不能像莫佳宜那样摆平朔方,她心里十分没有底。

    事到如今,陈墨只能希望朔方的领导真能像罗伯特陈说的那样,直接把这些半路杀出的新条件全部沟通掉。只是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她自己一厢情愿且希望渺茫的想法。果然,半小时以后,罗伯特陈又打电话来,说自家领导觉得国企的面子要给的,让陈律师把把关,能答应的新条件也就答应了算了。

    朔方竟然连抵抗的意愿都没有,这倒是再一次刷新了陈墨的底线,或者说,让她更加清楚的认识到在这场角力里,朔方的底线有多低。她不禁对老张产生了一点英雄迟暮的同情。想了想,陈墨对罗伯特陈说:“如果可能的话,我建议朔方还是跟对方沟通一下,这业界的惯例,就算对方不懂,他们请的也是有名的大所,这些律师会懂的。更重要的是,这一次你们退让了,难免未来每一轮都会有新的要求出来,会导致这一场谈判遥遥无期地拖下去。”

    可能罗伯特陈也觉得自家这口气咽不下去,他觉得陈墨说的有道理,答应再去找他的领导谈谈。

    又过了半小时,陈墨的电话响了。这次却不是罗伯特陈,而是他的领导直接上了场。这位领导,陈墨开会时见过,看着很年轻,从某国有银行跳槽来的。因为这层背景,又因为他的年龄实在在大PE的MD里面显得太年轻了,当时陈墨在心里得出结论,要么这位领导的家庭背景很客观,要么个人能力极为出众。项目做到现在,陈墨和他也没说过几句话。她拿不准这是朔方的作风还是这位领导延续了国有银行的风格,总之罗伯特陈凡事鞍前马后,领导除了决策和找客户“沟通”,并不时常出现在陈墨的视野里。她曾经好奇的问过许昊然他那条线上是什么情况,许昊然说他那里也一样,凡事全凭刘丽莎,不然怎么能让自己老婆误会了呢。

    领导说话的风格并不像罗伯特陈那样咄咄逼人,令陈墨有一瞬间的感触,觉得做领导的人果然水平是不一样的。于是她仔仔细细地给领导从谈判策略上讲了一遍如果在这个环节允许对方提新的意见可能会对朔方在控制项目节奏和谈判方向上造成的损害,建议领导还是给对方指出这样做不符合行业规则,从头把这个缺口堵上。

    领导答复的语气还是那么地令人如沐春风:“陈律师,感谢你从我们朔方的角度考虑问题。我也是IBD出身的,很明白行业规则是什么。这个投资人确实是不懂规矩。但是呢,你也明白,国企是最好面子的,这意见既然已经提了,我们全部驳回,就是打了对方的脸,那么这谈判就僵掉了。我也明白这时候加这么多的新意见会大大增加你的工作量,事急从权,只好辛苦陈律师。”

    “可……”陈墨把正要说出的“是”字咽了下去。她明白,不管是不是领导说给她听的原因,对方已经决定退让,这时候再试图说服他,不过会让人产生一种“你们律师就是想偷懒不想多干活”的印象,于大局无益。于是她转变了方向,对领导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没问题,我们会处理这些意见。只是我刚才把这些意见已经看过一轮,对方的要求确实苛刻,如果朔方决定让步,恐怕需要像前一轮的好几条意见一样,需要朔方兜底。”

    “是吗?我还没有仔细看这些新的要求。”领导回答。“这样,你先和对方律师谈一轮,看看这几条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很重要。如果解决不了,我们再看怎么办。”

    罗伯特陈很快把对方律师的联系方式找给了陈墨。陈墨发了邮件过去要求开个电话会,对方倒是回得很快,说今天开会没问题,但是恐怕只有晚上九点才能开始。

    朔方这个项目上神奇地聚集了各种酷爱深夜打电话的人,现在又多了一群。陈墨一边苦笑,一边给对方发了会议接入号码。

    这天晚上陈墨把其他的事做完,已经八点四十。她想了想,决定还是留在办公室打这个电话会。既然还有一会儿才开始,她在办公室里绕了一圈。律师助理那一头灯火通明。律师办公室这一头,亮着灯的是John,许昊然,陈硕和罗晓薇的办公室。陈墨不必去串门就知道,John在骂骂咧咧却又一字一句地修改律师助理的文件格式,陈硕在忙他的IPO项目,而罗晓薇的办公室在唱空城计。

    她去了许昊然的办公室。

    “在忙?”她在许昊然的门上敲了一声,轻轻地问。

    “老样子。”许昊然抬起头说。“还好今天刘丽莎比较安静,我赶紧做点其他项目上的事。前段时间刘丽莎让我疲于应付,我其他项目上的小朋友一直放羊,拖了不少进度。”

    这段时间许昊然显然很累,眼下的黑眼圈也加深了不少。共事以来,陈墨慢慢对许昊然建立起了深深的敬重之情。除了John,许昊然在一众associate里面最资深,然而他从不因为自己资历深而觉得某些活自己是不该干的。有时许昊然喜欢开玩笑说要怪就得怪自己不听老婆的话非要回国,到了这人头稀少的北京办公室,人海战术打不来,只好凡事自己上。说这话的时候,许昊然有一种似是非是的语气,抱怨呢也是在抱怨,可是这种抱怨更像是口头上的政治正确,仿佛内心里他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陈墨相信,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装是装不出来的,许昊然抱怨起客户来,也是这种欢喜冤家似的感觉,大约刘丽莎自己也能感觉到许昊然并没有真心讨厌她,所以才能理直气壮地一再夜半铃声下去。

    她由衷地觉得,如果许昊然做不成合伙人,这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就更加不可能了。

    随便聊了两句,陈墨回了自己的办公室。电话会准时开始,对方却没有像陈墨想象的那样从好几条线一起打进来。一共有三位律师上线,三位全在一个会议室里。

    陈墨不禁说:“你们辛苦了,这么晚还都留在办公室里。”

    对方的senior笑着说:“我们早就习惯了。国企客户就是这样,所有的事情都是立刻马上。客户也很拼的,上个星期五晚上把你们的回复意见发给我们,要求我们连夜审阅,他们周六一大早要开会讨论。我们忙了一个通宵加一个周末。现在国企客户越来越多,也有好多请外所的,我们迟早都要习惯他们的工作方式。”

    陈墨默然,不知如何作答。她觉得朔方的风格实在已经够糟糕了,原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电话会一打就是一个小时,对方相当客气,但坚持每一条都是客户要的。当陈墨提到行业规则时,对方的回答一概是“国企嘛”,仿佛国企二字是天下一切无理要求的借口,只要抬出这柄尚方宝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陈墨渐渐觉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她听出对方其实并没有很多做这种特殊项目基金的经验,然而拉出几位律师网上的简历一看,都是基金组的。陈墨做不到像周天酬那样当面给同行没脸,她委婉地指出对方提出的好几条意见并不适用于这种项目。也许是受到质疑的缘故,对方的态度慢慢也没有刚开始那么客气,转而强调自己原来在别的项目里都能拿到类似条件,没有道理朔方不能给。

    如果陈墨代表的是另一家PE,她很可能会问别的项目是什么类型,也许完全不是一类也未可知。但想到朔方的态度,她明白把对方惹毛了,自己的客户可不会站在她这一边。明智的态度是按下不表,把对方的意见反映给朔方便是。

    这一天让陈墨筋疲力尽,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整天疲于应付朔方,并没有怎么想到周天酬和自己的失败。这样看来,朔方这个项目,也并不是一无是处。她忽然深切地怀念起小秋来。在这样的时刻能够摸着小秋肥硕的后背,听她以猫界震耳欲聋的声音打呼噜,才是平复心情最好的方式。然而小秋已去秋庐高就,此处空余留有余恨的陈墨。

    她不死心地去看了看从前小秋住的群护猫窝,发现如今小秋的旧居里居然又住进了一只花色有少许不同的奶牛猫。“小小秋!”陈墨惊喜地上前一步想要摸摸它的头,还没等她近身,“小小秋”立刻从窝里站起来,弓起身子用敌视的眼光看着她,狠狠地哈了陈墨一下,转身钻进了灌木丛里。

    陈墨回到家,疲惫地斜躺在沙发里。她差一点点就要睡着了,然而在双眼就要合上的瞬间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天早上李征明写给莫佳宜的那封邮件。如果明早她收到一封同样的邮件,可没有莫佳宜可以挡在她的前面,她会给她打电话,并且用莫佳宜独有的外科手术师一般的冷静声音问她:“Didwedroptheball?”

    这想法立刻让她的睡意魂飞魄散。陈墨翻身爬起来,打开电脑连上citrix开始写刚才的会议总结。她一边写一边叹息,恐惧感带来的劳动效率果然是最高的。正常的情况下,项目离签约还远,这类的会议总结总是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写的。如果碰上和蔼好说话的客户,也许还要让对方等到明天更晚的时候。陈墨也明白自己今晚就把会议总结发出去,下一次朔方会要求所有的会议总结都必须在会议结束后立刻出。自己这么做,实在有鼓励对方的意思,但一想到自己要独立面对朔方的死缠烂打和李征明冷冷的质问,她的内心便软弱下来。

    虽然她十分明白这是变相的“柿子捡软的捏”,因此对自己相当不齿。

    朔方这样的客户,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陈墨安慰自己说所有态度和业务上的不专业,都不过是经验未足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们这些海归有点像取经东回的唐僧,给客户做的每一个项目,也是培训客户的过程。曾经有客户对她说,陈律师,我不懂,但我相信你,你帮我们拿主意就好。陈墨没答应,把合同的每个分歧点掰开了讲给他听,让他自己做决定。当时她这么做多多少少有怕承担责任的意思,毕竟律师是无法越俎代庖替客户决定商业条款的,这是她在纽约上班的第一天就听到的教诲。不过这时间花出去后,效果却意外的好。从此这个客户的项目点名必须陈墨上,虽然只是规模有限的公司,一年也未必贡献给明德一单,却也让陈墨在合伙人的心里记下了一笔。

    幻想凭自己的一己之力能把朔方改造成那样,也未免是一种自不量力的天真吧,陈墨苦笑了一下,又把自己切换回了幸存者模式—还是先保存实力,不要真经未传先殉道比较重要。她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自己的会议总结,如果这是John的项目,她现在的格式发出去John也许会一夜睡不着的,她想,但她早已习惯在John的项目和没有他的项目之间自由切换格式要求。你看,她一边按下发送键一边对自己说,你其实已经习惯了北京办公室的生存法则了嘛。

    朔方这个客户的迷人之处,是它永远有新的方式让你措手不及。第二天早上陈墨还在星巴克排着队等她的咖啡,就接到了罗伯特陈的电话。罗伯特陈显得很紧张,这让陈墨觉得新鲜:“陈律师,你还没到办公室吗?”听到她就在楼下,罗伯特陈稍稍松了一口气,“你快回办公室吧,我们领导要给你打电话。”

    电话在陈墨踏进自己办公室的那一秒响起。陈墨赶忙往办公桌走去,顺手带上了房门。领导的语气来者不善,陈墨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刚才罗伯特陈那么紧张了。

    “陈律师,昨晚你和对方律师谈完,他们还是有这么多要求吗?”

    “是的,”陈墨简单地把昨天对方的说辞总结了一遍,“虽然我已经提出这并不符合行业规范,对方提的好几条要求其实也并不适用于这一类的项目,对方还是坚持这些非要不可。”

    “我看你的总结说,如果我们要同意这些点,朔方都必须自己兜底,不能把责任分摊到其他投资人头上去?”

    “是的。”

    “陈律师,我要提醒你,明德是代表朔方的律师,是要为我们的利益说话的。现在投资人一提要求,你们就要朔方兜底,这是专业的态度吗?!”领导的情绪明显暴躁起来,和昨天让陈墨去自己和对方律师谈一谈,出了问题他负责的那位判若两人。

    陈墨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锋芒:“您先别激动。我们明德当然是代表朔方的。可是在这样的合伙制企业里,朔方作为普通合伙人,可以出让自己的利益,却不能在其他投资人没有事先认可的情况下影响他们的利益。现在对方要的条款,为了保护它的利益可能会伤害整个项目的利益,那么就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我们提前向其他投资人披露这几条,如果不想披露,就只能由朔方这个普通合伙人兜底。这些道理之前莫律师在上一轮谈判里都已经讲过,当时朔方也认可了自己兜底的这种方式。”

    领导显然并没有被她说服:“上次是上次,一条两条也就算了,现在这样条条要求我们兜底,我还要你们律师有什么用!”

    陈墨在心里叹了口气。“真的很抱歉,我们会给出这样的建议,实在是因为对方要的几乎每一条都是损人利己的条款。”

    “那如果我要求你按照没有朔方兜底的方式写进协议里去呢?”

    陈墨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推演了事情可能发展的几种方向,最后回答说:“我不确定明德可以这样做。但是这件事,我说了不算,我需要去请示合伙人,然后尽快答复您。”

    领导说:“好,你说了不算,我去找李征明。”电话随即传来对方挂断的忙音。

    陈墨在这嘟嘟嘟声里愣了一小会儿,回过神来赶紧给莫佳宜写邮件。这边邮件刚发出去,那边李征明便推开了陈墨的办公室门。

    “刚才朔方给我打电话了,我们不能按照他们的要求修改协议吗?”

    相比朔方,陈墨觉得自己对着自家这位领导的时候,反倒更需要字斟句酌些。她组织了下语言,用最少的句子告诉李征明为什么法律上朔方只有披露和兜底两条路可走,又告诉他之前客户提出类似要求的时候,莫佳宜便是这样处理的。

    李征明问:“你刚才说法律上只有这两条路,是开曼法?”

    “对。”

    李征明立刻说:“那你和莫律师为什么要回答这种得罪人的问题?朔方一开始问,你就应该推到开曼律师头上去。朔方这些人的路子野得很,他要是能给开曼律师施压,写出书面的意见来说不披露也不兜底是可行的,我们就按他的要求改!你现在就给开曼律师写邮件。你们这些纽约回来的人,就是不懂变通!”他说完,风一般地走了。

    陈墨坐在原地回味了一番李征明刚才的话。她不得不承认,在现在这种情势下,要不得罪客户,祸水外引是最好的办法。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开曼律师虽然很不地道,但要说自保,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陈墨接起来,是莫佳宜。

    莫佳宜听完陈墨的后续,沉吟了很久。最后她说:“按照李律师说的办法做吧。这邮件我来写。陈墨你要知道,这次我们这样做,下次别人也会这样待你。开曼律师看似好欺负,很多时候我们也要仰仗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莫佳宜给开曼律师的邮件写得很客气,邮件内大概陈述了投资方提的要求,然后问开曼律师,在开曼法项下,除了披露和兜底,朔方还有其他的选项吗?

    这封邮件一出,大半天都没有回音。到了下午四点半,开曼所的合伙人回了信。他写了洋洋撒撒的一大篇,援引各种法条和案例。虽说这是开曼律师回答问题的典型风格,可是一个热带风情岛国的律师能耐着性子写出如此掉书袋的回答,也着实不易。陈墨努力地读到了最后,在那最末尾的一段,开曼所合伙人用了四个从句套从句的长句子表达了朔方没有其他选项的意思。

    陈墨终于放心了。

    果然,开曼律师的邮件之后朔方再无动静。陈墨在办公室等到八点,确定这一天大约就是如此了。她下楼打车,去了五道营。

    陈墨跟自己说自己这一趟乃是要抚平因为“小小秋”“南橘北枳”的经历而受到的精神创伤。她一脚踏进秋庐,小秋果然迎上来亲昵地蹭她的小腿。陈墨立刻觉得她心里的千沟万壑都瞬间被抚平了,她低下身子抚摸小秋的头顶,抬头却看到吧台边并排坐着赵允和王承之。陈墨顿时想起自己是为什么不能来看小秋的,待要悄悄转身遁走,王承之已经看见她,遥遥地向她点了点头。事已至此,陈墨只好微笑回礼,假装自己只是个无辜的访客。

    陈墨踏进门来的前一刻,王承之还在陪赵允喝着闷酒。晚饭时分,赵允踏进秋庐,跟他打了声招呼便开始在吧台和厨房帮忙。恰逢今天晚餐时段客人不少,王承之便由得他去。他也看出这个表弟今天有点不对,干活一言不发,又不肯面对客人。果然送走了大多数客人后,两人在吧台边坐下,赵允喝了几口啤酒,冒出一句:“程皎皎找了个男朋友。”

    虽则是意料之中的事,王承之也经不住有些替赵允黯然。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王承之只能拍拍赵允的后背,用手里的啤酒瓶碰下他的。赵允的神色并不特别沮丧,王承之觉得,除了他周身的锋芒收敛了起来,像一条得意洋洋的狗垂下了尾巴,其他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不禁回想起赵允初中时表白被拒,立刻冲去他的大学宿舍找他大哭一场,后来每次他自以为谈恋爱,总要密集地寻他讨论表白机率,全然不顾自己一直单身这个尴尬的事实。

    这个小孩终于长大了,王承之在心里感叹。

    “我还见着陈墨的男朋友了。”赵允忽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

    “哦。”

    “是个律师,在我那个电池项目上,不是大陆人。他在项目上经常得理不饶人,我觉得有时候还挺操蛋的,没想到是陈墨的男朋友。”

    王承之不知道要如何接赵允的话。他早知道陈墨有男朋友,却并没有兴趣去了解对方是什么样子。了解了又有什么用呢?有人会去对比自己和对方选择的那个人有无共同之处,有人找到了失意情绪宣泄的靶子。王承之觉得那都是懦弱的行为。

    “我俩现在还真同是天涯沦落人!”赵允用啤酒瓶上凝结的水在吧台上无意识地写字,忽然又用手把那些字都抹掉,来了这么一句。“可惜我下项目了,不然还可以给那个律师下点袢子,给你出出气。”

    王承之笑了。赵允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他在心里想着那个好久没见的人,没想到那个人就这样推开了秋庐的门走了进来,他转头看见她时她正鬼鬼祟祟地一边望着他这里一边往回退,看见他的目光,她又石化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向他笑了一笑,看他想要起身打招呼,她像受了惊吓的猫一样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摆手让他坐下。

    王承之明白了,她大约是不想惊动赵允。也许赵允发现程皎皎有男朋友这件事陈墨也有“功劳”,因此觉得尴尬。

    于是王承之向陈墨使了个眼色,表示他明白了。果然陈墨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蹑手蹑脚地往主厅走去,在赵允看不见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服务生立刻去招呼客人。王承之收回心思,重新回来应付赵允。刚才和陈墨的那点小小默契让他没来由的心情舒畅,多少冲淡了赵允把陈墨的男朋友具像化给他带来的郁闷感。

    陈墨四处张望,寻找小秋的身影。好不容易盼到小秋从厨房的方向娉娉婷婷地走过来,居然只懒懒看了陈墨一眼,就改换方向走去窗下的猫窝,做了个下犬式伸展,然后踏进窝里蜷成一团,全然不顾这边陈墨热切的眼神。

    陈墨向小秋挥了挥手,小秋不理她。她不敢弄出太大动静来,晃了晃桌上的台灯,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抖了抖,小秋还是不理她。

    今天果然是一事无成的一天,陈墨沮丧地想。她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侦探小说,却看得十分心不在焉,一会儿担心被赵允发现,一会儿又幻视觉得自己黑莓的红灯在闪。这么三心二意地吃了一半晚餐,陈墨忽然想去洗手间。秋庐的洗手间在入口附近,她又像做贼一样走过去,快速通过赵允视线能看到的地方。秋庐的服务员站在吧台附近,看这位客人奇奇怪怪的举动,心下正疑惑着,又见老板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似乎心照不宣的样子,这才放心确定没自己什么事儿。

    陈墨走回自己的座位,却见水墨卧在她桌边的书架上。她伸手去摸了摸水墨,水墨也貌似十分受用的笑纳了。陈墨有点受宠若惊——平日水墨总是高昂着头从她身边走过,从来不肯赏脸被摸一下。今儿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小秋懒得理她,水墨却破例赏脸。陈墨思忖了一番,正准备继续吃晚饭,忽然明白了水墨今日屈尊降贵的原因。

    她盘子里那盆意粉里的大虾,刚刚还剩一只,这会儿已不知去向。

    始作俑者还卧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见她恍然大悟,却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明白这两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双方都退了一步,这事儿算是过去了。水墨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和平日一样趾高气昂地走了。

    陈墨吃完意粉又坐了一会儿,本来她想等赵允走了,自己能和王承之解释一下,也许可以通过王承之向赵允澄清她确实是好心办了坏事。等了一个小时,手里的侦探小说看了五页,她明白这个晚上耗下去也是无益,便趁着服务员巡视的机会结账要走。走到门厅,又恰逢王承之往这个方向望,她于是给王承之使了个眼色,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这才跨出了秋庐的门。

    陈墨走了,王承之有些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今晚要摆脱赵允招呼陈墨大约无论如何也是不现实的想法,而陈墨在的时候,他像个恋爱中的高中生一样隔几分钟就要往那个方向望一眼,期待遇见对方的眼神,也着实好笑。自回国以来,他所见过的陈墨,总都是冷静自持的律师模样,偶尔逗猫时流露出温柔的情态,也是转瞬即逝。今晚忽然做出这许多小女儿情态,大约是真的有点心虚,其实以王承之对赵允的了解,赵允是不会因此对陈墨心存芥蒂的,但他莫名其妙觉得自己仿佛和陈墨共同享有了一个秘密,这是他喜闻乐见的事。

    赵允并不知道今晚他表哥的心里先抑后扬,走了这么多道过场。他深深觉得自己现在和王承之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并且衷心佩服自己这位表哥能在并无曙光在前的情况下毫无抱怨地等上这些年。赵允觉得程皎皎只是一时昏了头,不能正视她其实喜欢自己这个事实。我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和她耗,在比惨这件事情上,表哥还是更胜一筹。

    这样想着赵允忽然就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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