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三万英尺 > 正文 第十章 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三万英尺 正文 第十章 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所属书籍: 三万英尺

    赵允久不见王承之,回到北京便立刻去了秋庐。

    周五的晚上,过了十点两人才送走最后一桌客人。人走了,赵允去后厨的冰箱里寻得了两瓶啤酒,跟王承之靠着吧台坐下。

    王承之笑着对赵允说:“怎么,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你做完了一个项目回来发现这里还是什么都没有变是不是挺不适应的?”

    赵允被说中了心事。原先还在心里沉吟着怎么和王承之说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这下忍不住把这几周的事和盘托出。

    王承之一言不发地听完,然后问道:“你说你们已经说服了罗府领导,但是客户仍然要买那个电池厂?”

    赵允丧气地回答:“是啊。据说客户海外总部和本土领导沟通后的结论是此项目仍然往前推进,但不会不惜一切代价拿下。”

    “也就是说,假设本来你们客户预备好花一个亿把对方买下来,现在准备看看八千万买不买得到,买不到就算了?”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你也觉得很难理解吧?”

    “嗯。”王承之点头。“有点匪夷所思。不过既然是你们客户自己的决定,也与你们无关。”

    “非也非也。客户直接跟我们签了二期项目。让我们继续跟进,程皎皎说本来并购项目进行到这个阶段罗府应该已经退出了,但鉴于现在这个情况,让我们继续留在项目里面,做个二轮商业尽职调查。”赵允觉得事已至此,客户除了浪费钱,其实也无法从罗府这里获得更多的价值,完全是一步昏招。但是鉴于此招使得他不必找其他借口就又能跟程皎皎在一起混上几个星期,他调整了自己的腹诽程度,并准备在项目当中见到客户也要和颜悦色些,不把鄙视摆在脸上。

    “经过了杭州的事,程皎皎会让你上这第二期的项目吗?”王承之问。

    “那当然啊!她有什么可不答应的。”赵允这么回答着,心里却不像嘴上说的那么笃定。

    “我在这方面呢,当然不能算是行家。”王承之摆弄着他手里的酒瓶。“你们之间发生了那些事,以人之常情来说,你现在有两种做法,要么是趁热打铁,逼她下个决心,或者和你在一起,或者彻底疏远你,要么是先后退一步给她一点空间,再图后续。如果是我,大概会选后一种,不过我想你会选前一种吧。”

    “不错。”赵允点点头。“我觉得你的做法太含蓄了些,守株待兔在现代社会里是行不通的。”

    王承之苦笑着喝了一口酒。

    王承之却没有猜错。二期项目对内公布之前,程皎皎去找过Hans,希望二期把赵允换掉,理由是她想要一个更善于算估值和建财务模型的人。汉斯不同意––他建议程皎皎如果觉得现有的团队不够强,应该把associate换掉,而赵允既然能看得懂技术,把他留在项目上是很重要的。

    这话说完,汉斯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一会儿程皎皎的反应,接着他说:“如果你是因为他追求你而有所困扰,也不必想得太多。如果你准备接受他,这期项目他的考核由我来写。如果你不打算接受他,就给他多分配点他自己能干的活。不管是哪种情况,以后你不再让他上你的项目就行了。”

    他看着程皎皎震惊的脸,倒是笑了:“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吧?赵允表现得那么明显,我实在无法再假装不知道下去。”

    程皎皎在心里亲切地问候了赵允的母亲。她认定了这个新的项目必然乏善可陈。谁知上帝关上这扇门,便为程皎皎打开了另一扇。收到项目组名单时程皎皎浏览了一遍,立刻打电话给陈墨。

    “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程皎皎兴奋地问。还没等陈墨说话,她自己便回答:“我在项目组名单上看见了你家周天酬!”

    “你家”这个词,从前陈墨很喜欢。刚和徐强在一起的时候,每次宿舍里几个姑娘提起“你家徐强”,陈墨的心里总是甜丝丝的,仿佛徐强的前额从此打上了她陈墨的印记,定下了归属权。

    那时候年纪小,眼里什么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一个人要么是“她家的”,要么不是。如今陈墨明白这0和1之间尚有千万种程度和可能的分别,怕是比babyblue和powderblue之间的区别还要更细微些。

    她听程皎皎讲了几回“你家周天酬”,渐渐有些恼羞成怒起来。偏偏程皎皎不领她这情,这天又打电话来说“她家周天酬”的英雄事迹:“我们这项目上对方的律师不太行,连我这个纯外行都能看出她不大懂并购的事,不懂也罢了,偏偏特别难说话,什么细枝末节的问题都要跟我们较劲。昨天我们一起上电话会,你家周天酬可一点没给她面子,当着自己和对方客户的面就给她上了一节并购101的课,我可解气了,啧啧,你家周天酬那上来就是‘Letmetellyou…’”

    “好了好了!”陈墨不耐烦地打断她。“把对方逼急了有什么好,这些公司又看不出自己的律师水平如何,搞不好要怪你们客大欺店没有风度。”

    “你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程皎皎不解地问。“工作不顺心,还是跟你家周律师吵架了?”

    被程皎皎这样一问,陈墨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她无法向程皎皎解释自己失态的原因。难道要她说我有个朋友下周结婚可是周天酬不肯陪我去?这未免显得过分小题大做。可是陈墨再三向周天酬解释自己不想一个人去参加婚礼,而且这个朋友是媒体圈的,他们去了并不会碰见任何法律圈的熟人惹来尴尬,周天酬却仍然不松口。陈墨急了,再也不想粉饰太平,她恨恨地说:“在周末浪费两三个小时陪我做件事就这么难吗?”

    周天酬从报纸里抬起头来看向陈墨:“我就是不想去。你之前还说自己跟这个人不那么熟,自己也不一定去。现在你要去便去好了,为了一个不熟的人的婚礼这样上纲上线有意思吗?”

    陈墨夺门而去。她站在路边扬手叫出租车,眼泪滚落下来。一辆车在她身边停下,司机看了她一眼,摆摆手说:“姑娘对不住,我临时决定下班了。您叫别的车吧。”

    陈墨眼看着他在五十米处接了另外一个乘客。她气极反笑起来。

    眼看一整周快过去了,周天酬既没有打电话来,也没有其他任何表示。陈墨把这事颠来倒去地想了许多遍,一时觉得自己确是小题大做了,一时又充满委屈,恨不得能再哭一场。

    如今听到程皎皎的描述,原来自己这翻来覆去的念想,左右都不过是自怨自艾罢了。那边厢的周天酬,日子照常过着,仍然是那个风度凌厉举重若轻的周律师。

    一念至此,她疲惫地回答程皎皎:“最近遇到一个相当难缠的客户,有点身不由己。”

    程皎皎在电话那头表示完全理解:“碰到难缠的客户真是度日如年。你坚持住!这周末我打算回一趟北京,到时候来我家喝酒。”

    这周末是那个朋友的婚礼呢,陈墨想。不过以这个项目的情况,估计她十有八九周末是要全天加班,无论如何也去不成的。如此看来,跟周天酬的架倒算是白吵了。

    她自嘲了一声,对程皎皎讲:“就这会儿我们俩讲电话的功夫,我这客户已经打了我三遍手机两遍座机了。这周末我加班怕是跑不了的,不过我知道你也是夜猫子,你要是不嫌弃,咱俩喝个夜酒吧?”

    程皎皎对陈墨表示同情,随即收了线。陈墨扫了一眼邮件,果然两分钟前这位叫罗伯特陈的客户又已经写了邮件抄送李征明和莫佳宜,邮件里说他给陈墨打了五个电话都找不到她,请她立即回电话。

    这还没有完。“另外,”罗伯特陈在邮件里说,“我们约了周六和投资方开会。会议暂时还没有最后确定,但是请陈律师周六务必standby等候通知。”

    陈墨还在看这封邮件,Outlook叮的一声,推了一封李征明的邮件来。李征明对罗伯特陈说:完全没有问题,陈律师周末一定会standby。

    这个“朔方基金”的项目,本来没陈墨什么事,是李征明带来明德的。说起来,陈墨能上这个李征明心目中能奠定明德江湖地位的项目,还是莫佳宜力排众议,宣称她这部分的活就得陈墨上的结果。朔方基金的创始人是大陆金融圈赫赫有名的人物,金融界无人敢称其名讳,各个尊称其一声老张。

    李征明是怎样认识老张的,现今已不可考。老张几年前赶了个时髦,自己开了家朔方基金做私募投资。李征明每每提到老张,总是充满倾慕:“你们看那些私募基金总喜欢在名字里有个水或者石头,以为有了水便可以做成桥水,有了石头便可以做成黑石,那都是没有底气的表现!老张这基金的名字和石头水都毫无关系,但人家就是牛气,随便一融资就是几十亿美金!”

    老张融第一期基金的时候,确实是开天辟地般的大手笔。别的基金刚开张时都是一两个亿的规模试试水,老张的基金上来便是十几亿美金,还被他融成了,确实是当年市场的大新闻。只是这两年代际更迭,后浪慢慢涌上来,老张的第一期基金效益又一般,这前代英雄便不那么显眼,后续再融资规模反而开始缩小。

    罗晓薇在项目开始后曾经跟一众同事八卦过李老板拿到这个项目的内幕。说是李老板追了老张这么多年要项目始终未能成功。老张在风头上的时候,是看不上李老板的。明德虽是块金字招牌,老张却嫌李老板不是北美名校出身,偏明德要价还贵,性价比简直太低!这些年朔方渐渐没有从前那么傲视群雄了,加上李老板又许诺用明德最好的团队,老张才松了口。

    “别听她八卦。”许昊然说,“哪有那么多花头经。我告诉你们,从前郭老板不肯开口子打折,现在李老板也是联席主任了,说服纽约给了特别低的折扣和律师费的上限,还承诺重视这个项目。有这么大的便宜,人家当然要捡!只是苦了我们这些上项目的人,李老板对对方言听计从,什么要求都答应。对方写个邮件要个东西,李老板立马就又写一个要我们立即做。”

    罗晓薇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墨一眼,又问许昊然:“我听说朔方的人特别难搞,是真的吗?”

    许昊然愁眉苦脸地回答:“是啊!我看朔方这些投资经理的风格和水平,难怪他们现在做得不如后来的那些。跟我们对接的这两个人什么也不懂。问题是你跟他们解释三遍,他们还是不懂。同一件事情,有时候问一遍我,再去问一遍陈墨。然后呢,无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是now!Rightnow!”

    “还有ASAP。”陈墨笑着补充。

    “是啊!”许昊然拍着大腿说。“不知道跟你对接的那个罗伯特陈怎么样,我这边这个刘丽莎,简直了,打不通我的座机就打手机,打不通手机再打回座机,还要写夺命追魂邮件,有时候我在另外一个电话会上,她会直接找李老板,李老板大惊小怪地跑来我办公室,发现我不过是打了个半小时的电话会,这姐姐就已经打了十来个电话给我,还发了三封邮件!”

    “这必须是入职时统一培训的。”陈墨拍了拍许昊然的肩,“不独你有这待遇,罗伯特陈也是一模一样的。”

    “也罢也罢。”许昊然安慰陈墨说:“我估计按这架势,明德在这个项目上能收回1/3的律师费就不错了,李老板也吃不起这亏,这一锤子买卖做完就完了。”话没说完,他摸出兜里一个正在震动的黑莓:“上帝啊,刘丽莎又找我了,我先去应付她你们慢慢聊。”

    大家以同情的眼光送走了许昊然。罗晓薇幽幽地说:“看来这听起来高大上的项目也可能是个大坑啊。昊然真可怜,他又没得罪李老板,这么多年跟着李老板任劳任怨地干活,竟然也掉这坑里了。”

    陈墨眼见着陈硕在桌子底下拉了一把罗晓薇的衣服,然后说:“人家这叫临危受命。好歹是个复杂的跨国大项目,比写港交所招股书有趣多了。”

    罗晓薇翻了个白眼。陈墨只当没看见。

    她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莫佳宜踱了进来。

    “朔方的这个项目把你累得够呛吧?”莫佳宜开门见山地问。

    陈墨自从转回并购组,十个项目里有七个是跟着莫佳宜,还有三个是John的小项目。郭达民像是完全忘记了她。不过据陈墨观察,他在办公室里出现的几率也比原来小—他那个郁郁葱葱又古意盎然的办公室因此看起来更像博物馆了。

    陈墨觉得莫佳宜是个挺不错的老板。在郭老板和李老板之间生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莫佳宜安安稳稳地在北京办公室待了这么久,当然不只是业务过硬的原因。莫佳宜虽然有时候脾气古怪了点,说话也不怎么留情面,但好在为人公平且公事公办。陈墨见识过了李老板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又见识过了郭老板的太极阵法,痛定思痛,觉得在明德还是跟着莫佳宜干活比较不操心。

    因此既然莫佳宜问了,她也就老老实实地回答:“项目倒也还好,就是客户的人不那么容易打交道。”

    她在心里斟酌到底要不要跟莫佳宜说细节。这种事吧,分寸不容易拿捏好。过了一分就变成抱怨,有时候会被认为是态度不够积极的表现,反而给自己减了分。

    正斟酌着,莫佳宜说:“我听昊然说这个客户经常浪费他大量的时间给她们讲解基本的问题,有时候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你这边也有同样的问题吗?”

    陈墨松了一口气。既然许昊然已经抱怨过了,自己再这样做也并不算越界。她简短地给莫佳宜说了一下自己深受连环电话困扰的问题。没想到莫佳宜打断了她:“这件事情上我虽然同情你,但是却做不了什么。客户是甲方,他们这样打电话对你确实有骚扰之嫌,但我也只能建议你如果在办公室,就把手机关掉。如果因为可能会有其他电话而无法关手机,你也只能每次看到他们打来的电话都置之不理。不过我也跟昊然说过,我建议你们尽量少用电话跟工作层面的人沟通,他们有问题的话尽量用邮件沟通,一来也许还能省点时间,二来以这个客户的风格,我希望所有我们给出的意见和建议都有个书面档案。”

    陈墨迟疑地说:“可是他们找不到我和昊然就会立刻找你和李律师的……”

    莫佳宜不以为然:“是我让你这样做的,难道我还会找你麻烦吗?李律师那边由我来搞定,你不要掺和进去。如果他来问你,你就让他找我。”她说完就走了。陈墨听着她的高跟鞋在木地板上哒哒哒哒地远去,又哒哒哒哒地回来,这次莫佳宜没进她的办公室,就在门口对她说:“对了,你准备一下,后天和我去上海出个差。”

    陈墨一直到临去上海前一天才给周天酬发了一条信息,说她第二天去上海出差。周天酬倒是立刻回复她,说自己参股了一个朋友的餐厅,这周末开业,问陈墨要不要干脆在上海过一个周末再一起回北京。

    陈墨对着屏幕沉默了一会儿。她若是去,和周天酬的这一场冷战就算翻页了。陈墨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甘心这样做。今天北京的天气很好,若是从西北朝向的办公室望出去,大概能看见西山。陈墨凝望了一会儿三环上的车来车往,平静了下来。

    她回复周天酬:好的。

    就这样吧。她在心里想。又能怎么样呢。

    周天酬倒是又回了一条:我和你的朋友程皎皎在合作一个项目,要不要请她和男朋友一起来?

    陈墨回复“当然”,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从未正式介绍过周天酬和程皎皎。她想起程皎皎说起“你家周天酬”那劲儿,不由得有点担心程皎皎会不会在周天酬面前摆足小姨子的架子。周天酬会不高兴吗?她患得患失了一阵,又想起周天酬提到程皎皎的男朋友。莫非这几周不见赵允已经上位了?程皎皎一字也未透露,莫不是害羞吧?她怀着一肚子的疑问,懊悔自己没有早点想起来问周天酬。

    莫佳宜带陈墨去上海,是要见一圈她自己的客户。多年来莫佳宜保持着每季度来转一圈的习惯,既表示对客户的重视,也能及时掌握潜在新项目的情况。以往她都是自己一个人来,前段时间有客户委婉地表示想见见自己项目上的律师,莫佳宜在刘煜和陈墨当中权衡再三,决定带陈墨走这一圈。

    以能力来说,莫佳宜觉得陈墨和刘煜半斤八两。陈墨在美国待得时间长,走出来更西化好看一点。刘煜虽然英文说得没有陈墨那么溜,但胜在中国项目经验多,和中国客户也更容易打成一片。莫佳宜以为,鉴于自己的香港人背景,其实带上刘煜要显得更平衡些。但刘煜当年过档明德的时候,是把他在前东家的客户一并带来的。还在associate阶段就有忠实客户固然是件值得佩服的事,莫佳宜却因此难免对刘煜心存忌惮。

    莫佳宜在明德转眼也已经做了七八年的合伙人,在这北京办公室里还没有称得上心腹的下属。从前她需要躲避郭达民的猜疑和李征明的锋芒,因而有意在北京办公室的这一局里韬光养晦。如今她觉得,她也得树立自己的嫡系。

    在刘煜和陈墨之间,莫佳宜选择了陈墨。

    莫佳宜和陈墨的飞机刚刚在上海落地,两人的黑莓就已经涌入了无数封邮件。陈墨的手机显示罗伯特陈在这两个小时的飞行过程中给她打了28通电话。陈墨已经学乖了,她挑出了罗伯特陈的最后一封邮件,从原始邮件到最后一个回复看了一遍。原来朔方联系了一家国企跟投项目,双方本来谈定跟投人只负责投钱,不参与项目谈判。谁知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对方说领导觉得这样不妥,针对交易结构提出了若干条意见,又要求朔方把交易文件和投资文件都翻译成中文好供领导过目。

    陈墨看着莫佳宜眉头紧锁地读了一阵邮件。穷追猛打的罗伯特陈在这当口又打了一通电话来––听到陈墨的手机震动,莫佳宜抬起头来对她说:“如果是朔方的人就先按掉。”陈墨照做了。她眼看着莫佳宜表情越来越严肃,过了不知多久。莫佳宜放下黑莓,招呼司机停车,对陈墨说:“我要给李律师打个电话。我现在坐到前排去,你戴个耳机听会儿音乐。在这当中,任何朔方打来的电话你都不要接。”

    陈墨点了点头。莫佳宜这样安排,想必是有重要而不能等的事必须马上和李征明谈。她乖乖地找出耳机放上一段音乐。通过车厢当中的后视镜,陈墨能看到莫佳宜一半的脸。莫佳宜开始时紧皱着眉头,渐渐地面部表情丰富起来,脸色也越来越红,说到激动处,陈墨即使戴着耳机也能听到一些。从那些只言片语,陈墨拼凑出莫佳宜大约是在劝李征明要么修改项目范围要么退出。退出吧!陈墨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她紧紧盯着莫佳宜的表情,想从中看出点端倪来,却只见莫佳宜的表情渐渐又变得严肃,眉头又紧皱起来。

    陈墨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她胡乱地翻看手机里的应用程序,好像这样便可以不用面对莫佳宜挂电话后的世界。正翻着,赵允发了条信息来。陈墨发好回复,鬼使神差地便加了一句“周末你也会来吧?”

    赵允很快回复问:“哪里?”

    陈墨没有多想,把周天酬发给她的详细活动情况转发给了赵允。

    赵允回复:当然。

    那边厢莫佳宜的电话已经打完了。她示意陈墨摘下耳机,仍是表情严肃地对陈墨说:“你打个电话给你秘书,让她把我们俩的酒店和飞机票都延迟一天。朔方这个项目晚上你到我房间来我们俩一起加班。客户明天就要文件,你一个人是不可能做完的。”

    陈墨点头:“那我现在可以给罗伯特陈回电话了吗?”

    “可以。”莫佳宜说完,闭上眼睛靠在了椅背上。

    转眼两人到了第一个客户楼下。陈墨眼见着莫佳宜上一秒还神情疲惫面色灰败,下一秒就跟变脸似的神采奕奕开门下车,仿佛面前迎接她的是红毯和无数的闪光灯。她在心里赞叹了一番。

    两人上了电梯,莫佳宜转头对陈墨说:“把你的手机调整成静音模式。就算你不接电话,一次次按掉也是很失礼的。”

    陈墨点点头照办。正在掏出手机的这个当儿,陈墨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起来。不出所料,还是罗伯特陈。莫佳宜看了一眼陈墨的手机,带着厌恶的表情对她说:“快点调静音!”

    陈墨默然从命。她觉得莫佳宜对朔方的态度有那么点说不上来的奇怪。莫佳宜虽然不是特别好相与的那类人,但是在待人接物上一向非常有分寸。陈墨有时想,如果莫佳宜是个男的,大约是和周天酬一样的人。可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就在于周天酬虽不想结婚,倒不反对谈恋爱,莫佳宜却说自己是不可能恋爱结婚的,因为她无法和除了她妈妈以外的任何一个人类长期生活在一起。

    第一个会开得很顺利,接下来是和另外一个客户约的午餐,就在隔壁一栋楼。莫佳宜和陈墨在餐厅坐下,客人还没有来。陈墨看看自己手机上的一排未接电话,试着问莫佳宜:“要么我去给罗伯特陈回个电话?”

    莫佳宜点点头:“你记得找机会告诉他,今天你有一天的会,他们有什么事都必须要等到晚上。”

    不等陈墨拨号,罗伯特陈的名字又在她的黑莓上闪烁了起来。陈墨深吸了一口气,接起了电话。

    “陈律师,我找你整整一个早上了。你怎么到现在才接我的电话?!”罗伯特陈说话很大声,又带点南方口音,陈墨站在商场的消防通道里打电话,只听得那回声一阵阵传来,像是有无数个罗伯特陈在一起质问她。

    “实在不好意思。”陈墨打起精神来敷衍他。“今天我和莫律师来上海出差,早上一直在飞机上无法接电话。”

    “这样啊。”罗伯特陈的语气缓和了些,随即又说:“你们干嘛要在我们项目的节骨眼上出差啊!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让我们领导跟李律师商量商量把你们这趟差往后推一推。”

    陈墨在心里冷笑。罗伯特陈可不知道她和莫佳宜这趟差是non-billable的,也真亏他开得了这口。

    对方浑然不觉:“找到你就好了。我跟你说,上午就算了,下午你可得随时保持电话畅通。我们正在约投资人那边下午谈协议,他们随时确定时间你随时要上线。今天之内要把协议的中英文都定稿。”

    这要求太荒谬,陈墨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按耐下自己的情绪,放慢语速跟罗伯特陈说:“现在你们和对方的会议时间都还没有定,我实在无法答应你。下午我有好几个会,但是会后我都会查看邮件,你们一旦确定时间就告诉我,如果没有冲突我一定上。另外协议的问题……”

    “那不行!”罗伯特陈没等陈墨说完就打断了他,“你必须保证我们这个项目的时间。我们领导答应投资人今天给协议的,这个你们也必须办到。”

    陈墨忍住内心的厌恶感,继续好言相劝:“我和莫律师下午的会是早几天就排好的,你们今天忽然提出要开这个会,我这里真的无法安排。要不把会排在五点以后?五点钟我最后一个会应该就结束了。还有协议……你先听我说完好吗?”罗伯特陈又要打断陈墨的话,她终于没有忍住,提高声音喝止了他。

    罗伯特陈居然没有反驳。陈墨继续说了下去:“英文版协议我今天肯定给你们改好,可是我需要莫律师看过以后才能发来给你们。我想最晚明早我们会把修改好的协议发来。至于中文版,现在连个初稿都没有,就算我们今晚全都不睡觉,也无法把翻译稿做好,这中文稿的具体时间我得跟李律师和所里的翻译商量一下才能告诉你。”

    “我不能接受!”陈墨隔着电话和一千多里的距离都能感觉到罗伯特陈的蓬勃怒气,她刚才因为自己态度不好而起的那点内疚立刻烟消云散了。“今天下午的会你必须保证我们的时间,协议我们明早之前必须要。我们这边的领导在做工作争取让他们明天就能签,国企签字是必须要中文版的。”

    多年前陈墨初入律所,第一周的培训里有一条是碰到客户提不合理要求时,不要硬碰硬,交给合伙人处理。陈墨把这一条当作救生法则牢牢记住了。入行这些年,今日倒是第一次用。她对罗伯特陈说:“你的要求我明白了,但是这些我自己是无法做主承诺下来的。我去和莫律师商量一下再回复你。”

    挂了电话,陈墨想了想,把刚才对话的要点和罗伯特陈提的要求在黑莓里打了三行字。她走回餐厅,客户刚刚到,莫佳宜正站着和对方寒暄。陈墨忙去加入了这个局,双方坐下的时候,她拿出黑莓递给莫佳宜。

    莫佳宜低头在桌子下看了那三行字,不动声色地把黑莓又还给了陈墨。

    这一顿饭莫佳宜和客户聊得有声有色,丝毫未见情绪受到影响。席间客户提到公司不久可能会有个新项目,只是时间十分吃紧,因此有些担忧。

    莫佳宜言辞诚恳地对客户说:“你要相信我们的专业素养。我们这样真正专业的律师,能够在任何时限之内完成客户的工作。”

    对面二人盛赞莫佳宜令人放心。陈墨想到自己刚刚给莫佳宜看的那三行字,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她脑子里一直盘桓着这件事,等到终于送走了客人,却见莫佳宜刚刚还如沐春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一边坐进司机为她打开的车门一边往耳朵里塞了一个耳机,开始拨号码。

    “征明。”陈墨刚在莫佳宜身边坐下就听她说。“朔方刚才对我的associate提了非常无理的要求。”

    她没有再说下去,反而皱着眉听了一会儿。陈墨想看来是罗伯特陈早已经先她们一步去李征明那里告状,提出了他的诉求。

    “不,这不一样。”莫佳宜终于开口说。“等他们约好了会,如果有冲突,我可以让陈墨下午少开一个会去应付那边。我也可以今晚留在上海确保英文协议能改出来。但是我保证他们既不需要我们取消任何一个会,也不需要在明早就拿到中文协议。就算是国企,两三亿的标的,有哪个企业能直接在谈了一轮的合同上签字的?除非朔方准备完全接受对方所有意见,否则theygottobekiddingme!”

    陈墨知道,一旦莫佳宜开始跟说中文的同事讲英文,就表示她开始情绪暴躁了。果然那边李征明像是在安慰她,而莫佳宜叹了口气说:“你要这么用你的翻译,我是没有立场插手的。但是这样讨好朔方真的值得吗?我们这样做下来,这个项目没有一百万是绝不可能完成的,账单上挂的可是你的名字,如果收不上帐要去纽约解释的人是你。”

    这一段话完全没有避着陈墨,让她觉得很惊讶。临了莫佳宜说:“我一会儿打电话让我的秘书订房间,总之我们尽力而为,走一步看一步吧。”

    莫佳宜挂了电话,车厢里一片沉默。没多久,前面一辆车强行并道,司机一个急刹车,嘴里说了句“册那”然后狠狠地按下了喇叭。在这兵荒马乱的场景里莫佳宜开口问:“你是不是想我刚跟客户承诺怎样的时限都可以,为什么立刻就反悔?”

    陈墨觉得自己说是或不是都不太好,正想着,莫佳宜自己回答了自己:“完全从能力的角度上来说,我们当然能做到,今晚如果北京的翻译带上一个associate一个律师助理都整晚加班,朔方要的文件是能做出来的。可是如果我这么做,要么是因为这件事确实十万火急,要么因为这个客户对我很重要。”

    陈墨脱口而出:“看起来朔方对李律师也很重要啊。”

    莫佳宜摇摇头:“一个客户之所以重要,要么是因为他是你长期的合作伙伴,你和他互相尊重,互相扶持,要么是因为对方地位超群,所以宁可气短也要保住。如果今天朔方是高盛,我也只能忍了,毕竟人家是明德几十年的老客户,每年至少付掉几千万的律师费。今天李律师在朔方面前软了,从此它的要求会一个比一个更十万火急,反正你做得到,而且李律师的律师费上限摆在那里,他以为cap在50万,最后干了一百万的活,他还有可能拿着账单去谈。朔方越是这样往死里用明德,就越是证明它觉得超过50万的都是免费午餐,而且以后也不打算再用我们。”

    “那我们还要这样做?”陈墨迟疑地问。

    莫佳宜闭上眼点点头:“这个项目到最后收账一定会出大问题,不能留了把柄让别人有机会说项目是你我做砸的。”

    这个“别人”到底是朔方还是李征明,陈墨没有追问。她想即使她问了莫佳宜也不会回答的。

    莫佳宜让秘书给她订了一个套间,方便陈墨晚上来她房间一起加班。陈墨等了一下午的邮件,最后等来的通知是晚上七点开会。两人叫了餐饮服务,这会便在莫佳宜的房间开了。果然投资方提出一连串苛刻条件,包括上级部门如果叫停可以随时撤资而不必承担任何违约责任,对项目要有一票否决权,等等等等。对方在电话里一再催促朔方现场拍板,陈墨碍于对方在场无法直言,只能在莫佳宜的授意下不断给罗伯特陈写邮件,提醒他如果朔方答应了这些条件会导致其他投资人利益受损,可以据此追究朔方的责任。

    罗伯特陈一直没有回邮件。

    一个半小时的电话会打完,陈墨觉得筋疲力尽。她急忙给罗伯特陈打电话,以往总是罗伯特陈追着找陈墨,这次反了过来,罗伯特陈自己却不接电话了。

    过了大概半小时,罗伯特陈才回复陈墨。他说自己刚才在跟领导开会,然后告诉陈墨,刚才投资人提出的方案,朔方决定接受八条中的六条,请陈墨据此修改协议,另外两条朔方准备让老张去和投资人的老总谈判,劝他们改变主意。

    “可是你们不能答应这些条件啊!”陈墨急得喊了出来。

    “为什么?”罗伯特陈问。

    “我刚才给你的邮件里已经写的很清楚了。这些条件所造成的损失会由整个项目分摊,朔方又怎么能代表其他投资人同意呢?除非预先告知所有其他投资人,并且获得对方的书面同意。”

    “不可能。”罗伯特陈干脆地说。

    这时候莫佳宜把电话切成了免提模式:“罗伯特,你知道作为律师我们是无法代表客户做出这种可能带有欺诈性的法律条款的”

    这次轮到罗伯特陈急了:“你怎么能说我们欺诈呢!”

    “我当然没有说朔方欺诈。”莫佳宜不紧不慢地说。“我是说如果条款这样写,可能会带有欺诈性。如果朔方要答应对方的条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在文件里写明如果因此对项目造成损失,朔方会自行承担,不会影响到其他投资人。”

    罗伯特陈迟疑了:“这我可做不了主。”

    “那这样,”莫佳宜继续说,“你现在去请示你们领导。我们先按照你的要求改着,如果你们能同意,我们就把最后这句话加上。如果不同意,那我需要先上报明德纽约的职业操守委员会才能回复你我们能不能按照你的要求改。”

    挂了电话。陈墨问莫佳宜:“我们真的会需要上报职业操守委员会吗?”

    莫佳宜揉着太阳穴说:“李律师绝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的,所以朔方最好同意我的提议,否则这件事就难办了。时间紧张,我们来分下工,你把原文件拷贝一份去,在拷贝版上改1-3条修改意见,我在系统里改4-6条。”

    陈墨点头。两人一时无话,房间里只余两台电脑键盘噼里啪啦打字的声音,像下雨一样。一个小时后,罗伯特陈回复,可以按照莫律师的提议办。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房间里又继续充斥着打字声。转眼半夜已过,莫佳宜的电话响了。在这深夜里,iphone震动的声音都显得十分隆重。莫佳宜一边盯着电脑屏幕一边划开了手机:“喂。”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又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了,我正在加班,你照顾好爸爸,有情况立刻打给我。”

    陈墨觉得这句话透着奇怪。她不由得停下手里的工作回头去看莫佳宜。

    莫佳宜的表情很奇怪,甚至可以说有些茫然,全然不是平时凡事尽在掌握的样子。她对陈墨说:“对不起,刚才是我姐姐,我妈妈刚刚脑出血,现在正在抢救。”

    陈墨从前在美国的时候,常常会无妄地担心有一天家人忽然出了什么事,而自己无法及时赶回去。她在心里推演过回家最快的速度和路线。只是隔着15,6个小时的飞机,无论怎样规划都可能是枉然。

    而今自己的老板遭遇她曾经恐惧过的事,她几乎不假思索地问:“她们在哪里呢?”

    莫佳宜仿佛条件反射般地回答:“温哥华。”

    陈墨用电脑搜索了一会儿:“上海最快一班去温哥华的飞机是明天下午一点半的东航,今天是周四,加航的飞机六点才飞,还是坐东航吧?”

    莫佳宜像是考虑了一下陈墨的建议,却答非所问地说:“让我给我姐姐打个电话。”说完,她站起身来,把自己关进了浴室里。陈墨能听到里面有人声,但完全听不到对话。过了一会儿,人声停止了,但莫佳宜并没有出来。

    陈墨心神不宁地在外面等。过分静谧的环境下,她忽然听见了莫佳宜放在桌上的手表滴滴答答的走时声。陈墨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声音数,12345678……门开了,莫佳宜走了出来。她脸上并没有哭过的痕迹,眼角眉梢还有一丝愁绪,但已经不像刚才一样神色游离了。

    陈墨小心地开口问她:“你决定什么时候走了吗?”

    莫佳宜在自己的电脑前坐了下来:“我不准备现在去加拿大。”

    “为什么?”陈墨吃惊地脱口而出。

    莫佳宜看了她一眼。“如果我妈妈撑过今晚,就度过了危险期,那么我不必急着回去。如果她没撑过去,我现在回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她停顿了一下,像是自己也难以接受的样子,“我姐姐会安排后事,我周末再飞回去参加葬礼。”

    陈墨觉得,学法律让她变成了一个冷静克制的理性人。但今天莫佳宜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出这样一番分析,陈墨不知自己是该佩服还是同情她。

    莫佳宜却已经开始打字,头也不抬的说:“你那部分也还没做完吧。”

    陈墨忙回到自己的电脑前,思绪却还在他方。她努力整理了一下情绪,继续做手上的文件。不久,邮箱推送进一封邮件,是莫佳宜写的,收件人是朔方项目组里的所有人,抄送了郭达民,李征明和陈墨。

    莫佳宜写道:“很抱歉,我刚刚接到家里的电话。我的母亲因脑出血目前正在紧急抢救中。我和陈墨仍在加班改写协议,今晚应当仍然可以把修改后的英文稿发出,但因为我可能不时需要接听家里的电话,也许会比预料的时间晚一些。”

    各方回复很快就来了。大家都表示遗憾,并且感谢莫律师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坚持工作。郭达民回复了所有人,李征明却没有,他的邮件只写给了莫佳宜。

    两人工作到三点,终于把英文稿改完了。期间莫佳宜又去浴室打了两个电话,大约是无甚进展,两个电话都很短。莫佳宜看着陈墨把英文稿发给朔方,又把同一稿发给在北京待命的翻译,合上电脑对陈墨说:“我们都各自休息一会儿吧。你也记得定一个八点前的闹钟,别睡得太晚了。明早估计还得看翻译的东西。”

    陈墨点头,抱着电脑离开了莫佳宜的房间。回到自己屋里,她定了个七点四十五的闹钟,只刷了牙便上床睡觉。也许是太累,她合上眼睛,立刻便睡着了。

    早上陈墨是被电话铃叫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时间,刚刚七点半。接起电话,莫佳宜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好意思提早叫你。你看下邮件,八点来我房间工作吧。”

    陈墨半闭着眼睛摸到了她的黑莓,黑莓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有罗伯特陈的,有李征明的,最后一个是莫佳宜。她又打开邮箱,在她睡着的这四个多小时里,有四五屏的未读邮件。陈墨一封封点开看。在她和莫佳宜各自睡觉后不到两个小时,朔方的人催要中文版文件,此时明德的人除了北京办公室正在加班的翻译和律师助理,其他人都睡了。朔方的人自然不知道翻译的联系方式,于是他们一遍遍地联系陈墨,莫佳宜和李征明。早上第一个醒的人,是李征明,他一边安抚朔方明德这边正在加班加点的赶翻译进度,一边问翻译什么时候能交货。翻译回答说正在翻,还需要几个小时,而且其中有几个问题需要莫律师或陈墨解答。

    最后一封邮件是七点二十二分李征明写给莫佳宜的,抄送了陈墨。李征明说:“我无法相信你和associate竟然在客户和翻译都熬了一整夜的情况下,自己去睡觉了。这是无法容忍的渎职行为。”

    陈墨完全清醒了。她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冲去了莫佳宜的房间。

    莫佳宜像昨晚一样坐在电脑前打字,眉目间看不出特别的悲喜。客厅的当中摆着宾馆送来的早饭,但是她显然只拿了里面的咖啡。看见陈墨进来,她指指那堆食物:“我点了两个人的。”

    “你的妈妈好些了吗?”陈墨问。

    莫佳宜喝了一口咖啡:“暂时没有危险。我姐姐早上打电话告诉我的。”

    陈墨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打心眼里为莫佳宜感到高兴。然而即便如此,莫佳宜此时此刻的表现还是不动声色的让陈墨费解。她想着昨晚她问莫佳宜何时回温哥华时莫佳宜的回答,和今早李征明的邮件,生平第一次,陈墨对自己想不想当明德合伙人产生了怀疑。她十分想知道莫佳宜对李征明的邮件是什么看法,是不是真的像表面上这样无动于衷,但这个问题她是不可能问出口的。

    莫佳宜显然也刚起床不久,房间的窗帘都没有拉开。两个女人在灯光下各自对着电脑打字,仿佛昨天那个不眠之夜还没完没了的继续着。一直忙到快中午,两人终于把中文稿也审订完毕,发给了朔方。莫佳宜打电话给她秘书让她给订了两个小时后虹桥回香港的飞机,她合起电脑,站起身来哗地拉开窗帘,正午的阳光照进房间里,陈墨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文件发出去朔方也应该会安静一阵子。下午你也放假吧。”莫佳宜一边拉着收拾好的箱子出门一边对陈墨说。

    陈墨点头,抱着自己的笔记本一起逃离了这个充满了久置食物气味的房间。

    周天酬的活动就在今天晚上。陈墨在楼下随便吃了点午饭,收拾行李搬去半岛酒店。周天酬下午得在他们所的上海办公室开会,让她先去自己酒店,晚上在餐厅见。

    半岛酒店不算远也不算近。陈墨来上海出差一向是选离开会的地方最方便的酒店,因此不是住在静安寺就是住在陆家嘴。周天酬不,他在每个大城市都有御用的酒店,非此不可。上海东京是半岛,北京是Rosewood,香港是东方文华,巴黎苏黎世是四季,伦敦……陈墨忘了,盖因周天酬并不忠诚于某一个酒店品牌,完全看他觉得那个城市里哪间最好。陈墨在半岛的前台报上自己的名字,穿着制服的前台小姐查了一下,露出一个和善而标准的微笑:“周太太,您好,周先生已经安排好了,这是您的房卡。我的同事会带您去您的房间。”

    陈墨还没有来得及咀嚼消化这句“周太太”,一个穿着白色带顶圆形礼帽的男孩子走过来,接过陈墨的行李,带她上楼。站在电梯前,陈墨抬头看,黄铜电梯门上有一扇同样是黄铜雕刻的数字,随着电梯的下行,那扇数字一点一点从右跳到左,终于“叮咚”一声响,电梯门打开了。

    周天酬订了一间套房,窗边望出去便是黄浦江。只可惜是在浦西,只能看到陆家嘴,陈墨想。她本来打算下午自己在上海转转,这会儿终于放松下来,只觉得眼皮都在打架。

    这个酒店的床和延迟关灯系统都很好,但是地点还是不方便,也只有周天酬这样的人才会不辞辛苦每次都要住这里,她这样想着,坠入了梦乡。

    陈墨醒来时是下午五点半,周围已经黑了。她睡了多久,便做了多久的梦,梦里都在校对朔方协议的中文翻译稿。陈墨不由苦笑,可惜这些不能当成计费工时算到朔方账上去。

    她洗了把脸,从箱子里取出带来的裙子––来上海前她问周天酬今晚是什么dresscode,周天酬说:formal,而且上海的formal不是北京的formal,是纽约的formal。陈墨把这句拗口的话看了又看,选了一条长裙。

    她穿上裙子,细细化了妆,配上手包和高跟鞋,这才出了门。

    周天酬参股的店隐藏在法租界的深处。出租车司机带着陈墨在那些巷子里左一转,右一转,转到她完全失去了向感后又开了很久,开进了一条小街––“拉卡还是现金?”司机的声音在出租车停下的那刻适时响起。

    陈墨站在周天酬的店前。“Brass……”她喃喃地念出店名。推开黄铜大门,玄关的四面都是镜子,用黄铜打了格子做装饰,好像爱丽丝漫游仙境。一个缠着包头的印度男人站在玄关里,问过陈墨的名字,他看了看手里的单子。“陈小姐请。”他用带点上海腔的普通话说。

    陈墨走进大厅。里面的装饰也是处处黄铜,令陈墨想到半岛酒店的电梯。吧台边,程皎皎坐在一张高脚椅上,手里端着杯香槟,背对着陈墨正在和周天酬说话。

    程皎皎旁边还站着个男人,一手拿着酒杯一手环着程皎皎的腰。陈墨快步走过去,顺手拍了拍那男人的肩:“你们来得挺早啊!”

    那男人转过身来,却不是赵允。

    陈墨吃了一惊,赶忙道歉,说自己认错人了。对方倒也相当自然的说不要紧。陈墨借这个机会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三十五岁上下,身量和赵允差不多,怪不得自己从背面看会认错,脸却是一张成熟男人的脸,谈不上好看,也谈不上不好看,相当乏善可陈。

    程皎皎这时开口说:“这是文森特,我男朋友。”

    陈墨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她用眼神探问程皎皎,程皎皎却一副仿佛这相当自然毫无逻辑问题的样子。鉴于这个文森特就在旁边,陈墨无法再八卦下去。她礼貌地和文森特握了手,又悻悻地接过周天酬递来的酒,站到他的旁边。

    周天酬似乎和文森特挺熟,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陈墨从他们的对话里猜文森特大概是做PE的。文森特对程皎皎看起来相当体贴,和周天酬聊天当中也记得不断给两个女生递话,防止她们无聊。陈墨不禁在心里把他和赵允做了下比较,还是觉得赵允比较好。

    赵允。陈墨忽然想起她给赵允发的信息。糟糕,她在心里想。还没等她开始想补救方法,戴头巾的印度人走来对周天酬说:“外面有一位赵允先生,但他并不在今晚邀请的客人名单里。”

    陈墨还没来得及开口,程皎皎先对周天酬说:“这位先生是我和陈墨的朋友,也在我们那个电池项目上,你不介意他来吧?”

    周天酬表示当然不介意,印度人得到答复便走了。陈墨不知怎的觉得有点内疚。虽然她站在赵允这边,可现下让赵允这样撞破程皎皎和她的“男朋友”,却并不是她的本意。她歉疚地看了一眼程皎皎,程皎皎却很坦然的样子,仿佛要来的迟早都要来。

回目录:《三万英尺》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玫瑰的故事》作者:亦舒 2《颜心记》作者:时音 3《交错的场景》作者:松本清张 4《月升沧海》作者:关心则乱 5《梦华录》作者:关汉卿 6《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7《长相思第二季》作者:桐华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