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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英尺 正文 第九章 二十四桥明月夜

所属书籍: 三万英尺

    赵允在罗府已经建立起了他自己的名声。

    罗府是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地方。同是专业服务,有些地方恨不得自己的雇员在工作之外便是完全的白纸一张,罗府却网罗了一批人生相当多姿多彩的人。和赵允同一批上班的同事有人拍过电影,有人曾经花几年时间在日本做教士,有人是欧洲贵族,还有人是革命先烈的直系后代。诚然,只要西装足够合身,deck做得足够专业,从前的那一切都会被掩盖,看不出痕迹来,然而在同事们私下的八卦里,过去仍然足以给一个人打上标签,让合作的同事用羡慕或者猎奇的眼光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偷偷地观察一番。

    和这些同事相比,赵允算是乏善可陈,毕竟罗府里常青藤背景的同事几乎唾手可得,数学也不是什么特殊专业—如果赵允是学吐火罗语的,那大概能当做谈资。

    只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赵允刚做了两三个别组的项目,程皎皎就从其他的同事嘴里听说赵允“极端聪明却不好相与”。说者绘声绘色地给程皎皎描述了一遍这个“她带出来的小BA”怎样在一个西部矿产项目上先是因为坚决拒绝与客户喝酒而狠狠得罪了客户的领导,很快又因为思路清晰且过目不忘摇身一变成了项目上的技术专家而深得客户青睐,来了个180度反转的故事。程皎皎莫名有一种“儿大不由娘”的忧伤,好在罗府对水平出众但性格独特的员工一向相当宽容,有这种刺头的名声在先,反而可以让赵允避免被大多数烂项目看上,这么一想,程皎皎又莫名地放心了起来。

    赵允有一阵子没有主动要求做她的项目。程皎皎试了几个新人,总觉得用功有余而灵气不足,她暗笑自己果然是被赵允给带坏了。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用人的方面也是如此。可巧这天她正在头痛新项目的用人安排,赵允给她打来电话,说他对自己最近收到的个人能力评估报告有一条评语不太理解,想问问程皎皎是什么意思。

    程皎皎听到这条评语,差点没把嘴里的咖啡给笑喷了。赵允收到的这条评语是:在面对不那么聪明的客户的时候,最好不要把对对方的不耐烦写在脸上。

    赵允听程皎皎在电话里笑了得有半分钟,不禁有点局促。可是他很久没有听到程皎皎如此放肆的笑声,这样一想,又觉得虽然这评语看的自己莫名其妙,但不必烽烟戏诸侯便能博美人一笑,到底还是值得的。程皎皎笑够了,正色问赵允:“所以这是真的咯?”

    赵允觉得自己对笨客户相当仁至义尽了—他已经耐下性子来和他们打交道,还要自己摆出让对方如沐春风的态度,未免算是逼良为娼。因此他觉得很委屈:“我已经很努力在忍了,做不到没办法。”

    程皎皎叹了口气:“做咨询总是要面对客户的,你如果不喜欢客户,在罗府岂不是很不开心?”

    赵允仔细想了想程皎皎的问题,觉得即使排除程皎皎的因素,他也不能完全同意这个观点:“并没有。我和罗府的大多数人合作都觉得很开心,这里确实是个聪明人云集的地方,虽然不一定每个人都聪明到可以去学数学的程度,但日常一起工作足够了。”

    程皎皎想到她必然也是赵允口中“虽然没有聪明到可以学数学但是还不讨厌”的一员,难免哑然失笑。她斟酌着开口说:“可是在罗府,你越资深,就需要和越多笨客户打交道。如果不在罗府升合伙人,咨询这个行业未来的出路不外是进到企业里面去,到时候你会被你口中的‘笨客户’包围的。”她停顿了一下,没听到赵允的反驳,继续说:“也许你其实最适合的还是研究—留在象牙塔里才能最大程度的避免和笨人打交道”

    这次赵允打断了她:“不如我再跟你做一个项目,学习一下你对客户的态度?”

    程皎皎愣了愣。她本能的想说自己其实在客户面前也不是姿态特别低的那种,转念一想,赵允反正也不可能做到那样,在自己的项目上她可以观察和纠正赵允的态度,如果确实不合适,也可以借机劝他及时止损。想到这里,她松口告诉赵允自己正有一个项目一周后开始,需要为客户看一个做汽车配件的目标并购公司,如果时间合适,可以带着赵允一起做。

    赵允立刻愉快地应承了下来。

    程皎皎开始新项目的同时,陈墨也上了一个新项目。明德的纽约办公室有一个做私募的金主客户,筹划要进入中国多年,却一直没有找到突破口。然而不久前峰回路转,他们找到了一个在某投行大陆区做私募投资多年的团队,准备以收购团队的办法将自己的业务发展到中国去。郭达民对这个项目有浓厚的兴趣,还为此专门跑过一趟纽约和客户见面。可惜纽约的客户虽然是明德的忠实客户,对郭达民却是不认的。他们对纽约总部说明德若要拿到这个项目,associate可以以北京办公室为主,北京的合伙人却只能起配合的作用,项目上的主要合伙人必须还得是纽约的Bill。

    Bill问郭达民介不介意担任这个辅助的角色。郭达民想了一晚上,回复Bill说还是给年轻的莫佳宜一个锻炼的机会,他挂个名就好。郭达民想他是万万不能在一个项目上给他人做嫁衣的,但是鉴于金主客户的名声响亮,挂在自己的项目清单上到底好看,他也不介意挂个虚名。

    Bill看到这封邮件冷笑了一声,不由得又为陈墨选择回到北京觉得不值。左有郭达民,右有李征明,陈墨的日子可想而知是不会非常舒坦的。一念及此,他写了邮件给莫佳宜,点名要陈墨做这个项目上的mid-levelassociate。

    陈墨从前在纽约接触过这个客户的项目。这个基金的文化以简单粗暴雷厉风行著称,即使是在私募基金客户众多的明德,也算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陈墨从前在纽约的时候大概会为上这样的项目唉声叹气一整天,如今坐久了冷板凳,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成了这个项目上主要的律师之一,竟然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私募基金客户的特点,是别人要做一个月的事,他们恨不得一天就能做完。陈墨曾经在办公室见到一位香港来的同事,她为了一个私募客户的项目来北京出差,自从进了办公室,直到五天后项目做完她返回香港,根本就没有离开过。陈墨上的这个项目当然也是恨不得要一日千里,一边跟团队的旧东家谈离职条件,一边做新团队的加盟协议,另一方面紧锣密鼓的就要开始起草基金在中国募资的相关文件。

    陈墨初上了这个项目,第一天就没能回家。第二天她望着办公室女厕所镜子里那个眼睛肿得像金鱼一样的女人,不禁感慨最近果然业务生疏,连身体都在偶然加班后立即露怯。好在一个星期下来,她自觉状态又恢复神勇,每天加班到两三点后第二天仍然可以一大早精神抖擞的去上班。如此这般了两周,并购部分的文件初稿算是做完了。陈墨刚喘了一口气,又接到美国那边负责起草募资文件团队的邮件,请陈墨和北京的翻译一起合作把募资需要的披露文件和合伙协议都翻译成中文,以备国内潜在投资人的不时之需。

    陈墨以前也和北京的翻译合作过,翻译工作的大头一般都由他们承担,律师只负责在翻译完成后进行校对和统稿。没想到文件发过去没多久,翻译回复说她一般只做并购和上市相关文件的翻译,没做过募资项目的翻译,还是律师自己翻译比较准确,另外,她最近都需要忙李征明一个项目上的翻译工作,总之是爱莫能助。

    翻译就只差把“我不想干活”明白的写在邮件里了,陈墨自然也不是傻子。她不觉得翻译给的第一个理由能够站得住脚—左右翻译不是起草文件的人,只不过是进行翻译而已,遇到不明白的名词尽可以问她,倒是如果现在李征明真有需要赶时间的项目排在前面,自己插不了队,只能自己带着律师助理先开始翻译起来。她想来想去,觉得搞清楚翻译现在的工作量是首位,于是在茶水间遇到办公室主任Grace的时候,她特意问了句:“最近挺少见到翻译的,她是不是特别忙啊?”

    Grace莞尔一笑:“我看是因为你特别忙才对。翻译最近挺闲的,我看她天天十点来六点走,中间有时候还去做个瑜伽。”

    翻译最早是李征明带进明德的,这些年也一直唯李征明马首是瞻。陈墨心知这一回是无法避开李征明了,只得硬着头皮给李征明写了封邮件陈述情况,请求他帮助协调下翻译的工作。

    李征明笑眯眯的接待了陈墨。他请陈墨在沙发上坐下,一边拉开自己办公桌抽屉一边说:“前两天我们合作过的那个项目上的王总专门给我寄了点今年的明前新茶,我还没来得及开,正好你来,我来让阿姨泡两杯。”

    阿姨立刻就来了。李征明把茶交给阿姨,又嘱付了两句泡茶方法。阿姨恭敬地回答:“您放心吧,一定给泡得妥妥的!”

    李征明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陈墨你先坐一下,我先写个邮件再来谈你的事。”

    陈墨在这当儿环顾了一下李征明的办公室。李征明显然重新布置过他的办公室。从前李征明的办公室里除了每个律师都有的一株大绿萝,几乎没有什么办公以外的摆设。现在墙上挂了一幅徐悲鸿的马,沙发和茶几都换了新的,茶几上还叠放了几本画册和书。陈墨瞟了一眼,最上面是一本《向李渔学快乐生活》,下面是一本《资治通鉴谋略大全》。

    李征明这封邮件写了五分钟不止,阿姨端着茶回来了,他还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也不看陈墨。阿姨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屋里的情况,把李征明的那杯茶给端到他的办公桌上去了:“李律师你这茶可真好,看这茶汤澄亮澄亮的!”

    李征明矜持的笑了笑:“国企老总送的嘛,你也知道,我们国家,好资源都在国字头手里,茶也不例外。”

    阿姨陪着笑:“那可不是嘛,不过这国企老总还得给您送礼,可见您比这国字头也是一点不差呀。”

    阿姨把陈墨的茶放下退出去了,李征明还是在写邮件,仿佛忘记了陈墨的存在。陈墨早做好了吃瘪的心理准备,因此也并不特别着急,只等李征明把自己的脾气发完了再说。

    这一干坐就是半小时。陈墨的茶喝完了一泡,李征明终于施施然站起身来。他在陈墨对面坐下来,开口便说:“之前你以辞职为要挟要求不做资本市场项目,我是不赞成的。我的这个盘子是中国业务的breadandbutter,当然不要做核心业务属于你自己的不智,我也无权干涉,不过不做有各种办法,我这个人喜欢沟通,也喜欢主动跟我沟通的下属,你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就捅到纽约去了,我觉得是很不尊重我的表现。”

    陈墨刚想开口辩解,李征明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我在这个位子上,这些看得多了,我是不在意的。之所以说给你听,还是出于对你的爱护,教教你职场的道理。”

    陈墨不确定李征明是不是期望自己对他表示感谢,但她实在说不出感谢的话,只好点个头了事。

    李征明似乎也没恼,他继续说:“我们明德北京办公室,除了郭律师和莫律师,我可以坦白的告诉你,除了翻译,谁也没有跟我叫板的筹码。为什么?因为我们这个翻译是一流的!一个一流的律师走了,很快我就可以填补上他的位子,但是如果翻译走了,要再找一个和她水平相当的翻译,比登天还难。所以我必须要保证她对工作的满意度,把好钢用在刀刃上。你看上次王总那个项目,为什么我能把她叫来让她周末24小时连轴转的加班?因为平时我注意保护她的生活质量。如果她每天都要加班到半夜,你觉得我有突发需要的时候能使得动她吗?”

    话说到这份上,陈墨已经明白李征明在翻译这件事上是绝对不会帮她的了。也许是心有不甘,也许是困兽犹斗,她说:“难道我们这些associate就应该为了保证翻译的生活质量而在我们本来工作的基础上彻夜加班替她干活吗?”

    李征明喝了一口茶,随即莞尔一笑:“别忘了,未来你有做合伙人的可能,她是没有的。”

    陈墨回到自己办公室,觉得心里像窝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无论是出于对陈墨的报复还是对翻译的袒护,她都无法接受李征明就那么轻轻巧巧的说出了这番不顾大局的话来。她坐在电脑前,却无法定下心来看任何一封邮件。干坐了一会儿,她干脆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深呼吸,眺望窗外。窗外雾蒙蒙的,三环照例水泄不通。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带着点自暴自弃地想不如回纽约去吧,抛开这些不尽如人意的人和事重新开始。

    她思考了整整一天这个问题。到了傍晚,陈墨冷静了下来。如果就此回美国,Bill大概也是会支持她的,但是陈墨不甘心。而且远水救不了近渴,就算她调回纽约,手上这个项目也肯定需要先做完,这眼前的龃龉是不可避免需要熬过去的。

    她仔细把来龙去脉想了一遍,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之处:翻译不肯干活耽误的是整个项目的进程。既然翻译只认李征明,她完全可以把问题上报,让Bill或莫佳宜来和李征明谈这件事。自己单独去面对李征明,其实潜意识里还是抱了能和他化干戈为玉帛的希望,却刚好给了李征明这个跟她当面摊牌的机会。

    “我觉得自己好蠢。”晚上她和周天酬说。

    周天酬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看着陈墨说:“律所内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比大公司简单得多,你又是从纽约空降回来的,不像你们那些在国内工作过的同事,难免更加幼稚点。”

    陈墨觉得幼稚这个词很刺耳,但是自己这件事现在反省起来,确实有幼稚之嫌。她不禁有些沮丧,不由得问周天酬:“你从前也做过这些幼稚的事吗?”

    “Absolutely.”

    第二天陈墨去找莫佳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她隐去了自己和李征明对峙的那一节,只说翻译拒绝工作后她问过李律师,但暂时还没找到解决办法。

    莫佳宜听完并没有立即答复,而是让秘书把前台的莫妮卡找了来,问她一周之内翻译一般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工作时间有没有离开过办公室。

    莫妮卡回答说翻译最近都是十点到十点半之间来,下午六点准时走,中午一般还会离开一个半小时左右,有时拎着去健身房的包,有时是挎着坤包走的。

    “很好。”莫佳宜说。她又打了个电话,把翻译叫进了她的办公室,当着陈墨和前台的面把前台的出勤记录重复了一遍。翻译的脸色不太好,还没等她解释,莫佳宜继续说道:“我记得我们当时谈你的工资待遇的时候,你提出因为自己的工作性质和律师比较相近,需要跟着律师的项目加班,所以要求收入像律师一样,总年薪拉高而不另计加班工资。那么请你解释一下现在说不能加班又是因为什么理由呢?”

    翻译吱唔了一阵,半天,她辩解道:“李律师通知我最近他的一个项目随时可能会有大批文件需要翻译的。我已经和陈律师解释过了,基金的合伙协议我很不熟悉,肯定做得更慢一些,如果我现在接了这个案子,李律师的文件来了我是做不过来的。”

    莫佳宜眼睛望着翻译,手里的笔一下一下敲着笔记本,脸上还挂着相当和蔼的微笑,翻译的脸色却一点点不好看起来。陈墨坐在她旁边,眼见得她垂在一边的手在用力绞自己的衣角。陈墨不由得望了莫佳宜一眼。莫佳宜面无表情,却几不可见的向陈墨点了点头。然后她开口说:“这个项目上还有许多需要陈律师的工作,她确实忙不过来,不如还是请你帮帮忙,帮陈律师翻译一个初稿。如果在初稿出来之前李律师项目上的翻译任务已经占据了你全部的时间,我再跟李律师协调。不过这段时间可能要委屈你。太忙的话,暂时瑜伽课就停一停吧。”

    翻译获得了一个台阶下,立刻同意了莫佳宜的意见。莫佳宜让陈墨跟着翻译去,先把工作布置给翻译。送走了两人,她给李征明打了个电话,说她和陈墨的这个项目上需要一些翻译的协助,翻译已经答应了,不过她听说李征明近期可能会有个项目需要翻译花很多时间,如果发生冲突,她和陈墨可以临时找律师助理帮忙,把翻译的时间腾出来给李征明。

    李征明立刻表示这没问题。自己的项目估计至少还要两个星期才会开始,应该不会产生任何冲突。

    陈墨回到自己办公室,回味刚才的一幕,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感。她把前因后果又想了一遍。李征明和翻译关系之亲近,整个办公室里尽人皆知,因此虽然翻译和秘书一样是归办公室主任Grace管的,平日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愿意找大老板面前红人的晦气。莫佳宜直截了当的从翻译的出勤记录下手,显然是早有打算。也许她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偏偏隐而不发,要找一个有用的时候才甩出来。即使作为一个旁观者,陈墨也觉得刚才的情况很解气,可是这一时的气解了,翻译难道不会去李征明那里告状吗?莫佳宜难道就不怕这样会得罪李征明?

    陈墨想得脑壳都疼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有人在人情世故上天然的有一颗老心,陈墨却觉得要猜透别人的心思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别说明德的这个局,就算是自己枕边的周天酬,她都无法判断对方是否爱自己。陈墨明白自己这样的不断引申出去是错误的,她强迫自己停止思考,跟自己说这两件事情毫无联系,大可不必把两者相提并论。

    程皎皎陷在另外一种自我怀疑里。

    她和赵允的新项目是为客户看一个位置在苏州的电池厂。环保车概念这些年如此火热,她的客户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往这个方面发展,从油电混合车到纯电动车,发展出了一整个系列。程皎皎要看的这家工厂虽然历史只有两年多,却能够以行业里几乎最低的成本造出大容量的汽车电池,因此在近半年来迅速成为行业里炙手可热的供应商。程皎皎的客户此前在汽车电池方面一向依赖进口,因此成本居高不下,公司的管理层寄望于通过这起并购能够降低公司电动车系列的成本,在市场上有更多价格竞争力。此外,这家公司目前为另外两个和程皎皎客户存在竞争关系的汽车公司供应电池,剩余产能够不上为程皎皎客户全线电动车提供电池,如果并购成功,客户既买到了足够的产能,又掐断了自己竞争对手的供应线,简直是一石二鸟。

    赵允自己要求上了这项目,却在项目开始前一天飞往上海的飞机上给程皎皎画了一张图。这图里有三个圈,一个圈写着“不懂制造业的人”,一个圈写着“不懂金融的人”,还有一个圈写着“不懂物理的人”,这三个圈的交集里写着“特斯拉的投资人”。

    他一边转着手里的笔一边对程皎皎说:“我觉得我们应该用这个项目好好教育一下你的客户,电动车是没有前途的。”

    程皎皎转过身来对着赵允:“那你干嘛要上这个项目?”

    赵允悠哉悠哉地用中指一拨,拇指一推,圆珠笔在他手上又转了两圈:“之前不就跟你商量好了吗,我是来跟你学习对客户应该是什么态度的。”

    “所以你就选了个你觉得整个行业都没有前途的项目?”程皎皎问。

    赵允点点头:“是啊,我要是能在这个项目里学会不把对行业前途的鄙视放在脸上,不就出师了吗?”

    程皎皎不得不承认赵允这话在逻辑上毫无破绽,可以打满分。但逻辑上能说得过去的事未必都是有道理的,于是程皎皎正色道:“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能做好吗?”

    赵允答非所问地说:“不如我先来给你解释下为什么这张图里有个圈是不懂物理的人吧。现在电池业的瓶颈在于以现在的技术水平,制造出来的电池能量密度不够,也就是说一定体积里能够容纳的电不够多。除此之外,能量密度还会随着时间衰减,所以新电池充电一次可能够开四百公里,但很快充电一次就只能开两百公里了。你看为什么号称技术最领先的特斯拉会给客户免费更换电池?这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造的电池寿命是有限的,而且单个电池的寿命还可能更短,他们心虚!现有的这些技术无论怎样证明自己不断提升了电池寿命,最后的结果都是被一项新技术完全推翻,而不是靠修正现有技术达到产业上的突破。”

    程皎皎双手交叉在胸前,盯着赵允看:“你不是学数学的吗?”

    赵允打心里觉得程皎皎的这个问题问得不上档次,但是她两手交叉,横眉冷对,一幅母夜叉的模样,又让他不由得心旌摇荡。完了完了,他想,我竟然觉得这样的程皎皎很美,可见是已经是非不分了。

    他负隅顽抗地回答:“这大概也就是高中程度的物理吧。”

    这就明目张胆的把程皎皎给讽刺了。程皎皎觉得自己该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又觉得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程皎皎讨厌做违心的事,于是她放过了赵允一马。“就算你说得对,但这个行业能够存续下去,并且还在不断壮大,就证明不管是出于环保还是出于商业的考虑,这个方向是有前途的。即使五十年后现在的电池技术被更新的技术取代了,出于眼前的考虑收购这家电池公司也还是商业上的明智之举。”

    “非也,非也。”赵允放下笔,从随身包里抽出一份文件,“你看,这个多年以来一直在全欧洲汽车行业研究员里排名第一的分析师,就一直在坚定的唱衰特斯拉。另外,我对这家要被收购的公司也有点疑问,一般来说汽车电池企业每千瓦时的成本在300到600美金之间,行业里传说特斯拉能做到每千瓦时200美金,这已经是目前的极限。按照我们手上的资料,这家电池厂每千瓦时的成本是1000人民币,那就是200美金不到,但是资料里并没有提到这家厂有什么特殊的技术,我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

    程皎皎在飞机上把这话一笑置之。项目开始后,她却不断的想起来。赵允对她的影响比她想象的要大,这对程皎皎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她跟自己说赵允经过之前几个项目的洗礼,现在再次跟她合作,俨然已经是相当有经验的样子,即使是跟她之前合作过的几个明星associate比也毫不逊色,可见智商这个东西放之五湖四海各行各业都还是能吃得开的,而自己会被他的意见影响,不过是从善如流而已。

    赵允也觉得这个项目有点意思。既然是代表资方来做商业尽职调查的,他觉得公司必然得把他们像金主一样的供着。没想到公司管理层见到汉斯,程皎皎和赵允这一行人却相当的不卑不亢,上来就摆明态度,表示公司靠自己的技术就可以做大做强,因此并不想把公司卖掉,只是因为对方客户三顾茅庐,因此勉为其难的接待他们。

    汉斯和程皎皎出发来苏州前客户就告诉过他们,这个项目现在还远远算不上囊中之物,除了客户以外,还有另外一家汽车制造集团和两家PE在看着。据说这两家PE从公司创业不久后就想投资,但公司顶住了压力没有拿任何风投或者PE的投资,硬是自己撑到了现在。至于现在引进这两家PE,恐怕是想制造出竞价的环境,把自己卖出个更好的价钱。

    正因如此,汉斯甫一见到管理层便悄悄和程皎皎说,他感觉这个项目的关键点在于估价,如此炙手可热的公司,如果客户不计代价的出手,可能会需要付出巨大的溢价。

    电池公司像是赵允肚子里的蛔虫一样,项目第一天给他们安排的是参观生产线,不仅如此,还直接从生产线上拿了一个成品电池,装在公司的试驾车里让赵允亲自体验一把。赵允依公司的建议沿着金鸡湖开了一圈,还车时心里不禁腹诽,这电池号称每次充电可以开300公里,金鸡湖一圈最多才20公里,完全无法因此对自己疑虑最大的问题得出任何结论,还得靠自己在项目有限的时间里努力琢磨公司的技术才行。话虽如此,开着车在上班时间带着程皎皎在金鸡湖边转一圈的感觉真不错。

    赵允于是觉得这个项目挺好。

    项目的第一周还没结束,程皎皎便觉得赵允有哪里不太对。

    要说他举止异常吧,倒也没有什么。他每天都在规定的时间和项目组的其他人会合,在约定好的时间里完成交给他的任务,甚至还能帮同项目上的另一个associate干点对方份内的活。因为项目没开始时赵允说过的那些不看好电动汽车的话,程皎皎最初挺紧张的盯了他几天,怕他和公司闹出什么不愉快来。眼看一切风平浪静,慢慢的她也放下心来。

    可是她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程皎皎觉得赵允的神情有点憔悴,像是好几天没睡好觉的样子。然而这个项目刚刚开始,并不怎么辛苦,他们每天九点多也就收工了。程皎皎旁敲侧击地问过他最近有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小说,赵允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说这问题应该去问他表哥王承之,他自己看的最后一本小说还是加入罗府之前的。程皎皎又想,莫非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是不是真的应该去问问王承之?

    她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这关你什么事吗?并不。程皎皎在心里自问自答了一个回合,推导出了一个正确答案。

    这世间的事总是知易行难。程皎皎没有去问王承之,但通过又几日的观察,程皎皎认定赵允在项目之外有点什么事。第一个周末他们都留在苏州没有回北京,但赵允居然只是周日中午约她去吃了碗浇头面,吃完他问程皎皎下午什么打算,程皎皎说准备逛一逛苏州博物馆,赵允沉吟了一小会儿,打车送她去了博物馆,自己还坐着那辆车回了酒店。这太不赵允了!程皎皎在心里腹诽,一边又大为好奇,因此当赵允第二周的周四问她有没有兴趣去杭州过个周末时,程皎皎立刻就答应了,唯一的要求是周六出发,周日下午得回苏州。

    赵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为此破天荒的搜索了一下网上的黄历,黄历说今日宜破土。鉴于他目前关注的两件事情今日都有突破性进展,他觉得黄历说得不错。再看一眼周末,周六宜纳采,忌出行,他认真的考虑了一下,盖棺论定地觉得黄历果然还是在胡说八道。

    周五晚赵允像春游前夜的小学生一般睡不着觉。在床上辗转两三个小时之后,他认命的起床穿好衣服下楼找便利店买旺旺牛奶。在他二十几年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失眠的晚上,这种小时候喝惯了的甜腻牛奶饮品总是有定海神针一样的效果。凌晨两点独自出门的赵允在出门时收获了宾馆门童暧昧而了然的眼神,又在回宾馆时因为手里拿着这种低幼饮品而被同一个人用眼神鄙视了,他把这两笔账都算到了程皎皎头上。

    第二天早上赵允提着个箱子在大厅里等程皎皎,却见程皎皎背个坤包拎个购物袋就出现了,他不禁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程皎皎却乐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带箱子,来来来把我拎袋里的东西也放进去吧。”赵允其实挺想照做,奈何自己的箱子已满。他想干脆帮程皎皎拎着袋子算了,程皎皎却不让:“你自己拉你的箱子就好了,话说一个大男人出门一个晚上真的需要一整箱东西吗?”她罔顾赵允的黑脸,自顾自地继续说:“唉不过好歹你现在没有托运行李了,也算是有了长足的进步。”

    赵允这时回想起了黄历上的话,他今天采纳的运气不知如何,忌出行可能是有点道理的。

    两个人坐上火车时还有点各怀心思。赵允有点生气,可他也说不上这气哪里来的,自己是在气自己还是程皎皎。程皎皎则有点微微紧张,她没来由的想这几天赵允看起来如此累,万一一会儿睡着了靠在自己肩头,自己是推开他呢还是不推呢?火车推出站台,程皎皎看赵允从箱子里拿出一只Kindle,端着看起来,这才默默放下心去––假使赵允盹着了,大约也会先被Kindle砸醒。

    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总是从自身经验出发的。程皎皎担心赵允,是因为她自己每坐火车极易睡着。赵允正看着书,肩头忽然一沉,他下意识的把右手的Kindle换到左手,让程皎皎靠的更舒服点。睡梦里的程皎皎相当领情的咕哝了一声,把头又往赵允的颈窝里蹭了蹭,找到个温暖舒服的角度才作罢。

    赵允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忽然便消弥于无形中了。

    现如今苏州去杭州的高铁只需要一个半小时,不再是赵允小时候那种两三个小时的双层列车,眼看着就要进站,赵允无端想到“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他放下Kindle,伸出手来在程皎皎的头发上犹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摸了摸她的脸。赵允在心里满意地叹息了一声––谁说长久的求之不得会使人过度美化自己心目中的那样东西呢?程皎皎的脸明明比他记忆里在加州时的触感还要更加柔软。

    程皎皎在这触摸感里苏醒过来,只见赵允一只举着Kindle的手,而自己鼻尖充溢着年轻男子的身体混合着些许肥皂香的气味。程皎皎本能的感觉到身体主人的邀请,因此竟然由着自己又赖了五秒钟,直到灰姑娘的十二点钟声响起,列车广播已进杭州站,她才如梦初醒,从赵允身上跳了起来。

    难得有这么一刻,赵允觉得自己才是两人里比较成熟稳重的那一个。他把Kindle收回箱子里,又把程皎皎的提袋从行李架上拿下来,对犹自懊恼的程皎皎说:“下车吧。”

    出火车站的一路程皎皎都径自走在前面,进出租车也很干脆的拉开车门坐了前座,出租车司机觉得自己碰上了闹别扭的一对,因此对赵允使了不少眼色,那意思是都来杭州了小伙子就放下身段哄哄女朋友吧,别浪费了这良辰美景。而赵允前襟刚刚被程皎皎口水浸湿的那一小块被风吹得凉凉的,令他有一种佩带着徽章一般的荣誉感,于是对司机师傅的眼风很是理解的点头示意,表示兄弟明白。

    出租车一路开进北山路,进到酒店里程皎皎还是一副尴尬脸,听到前台跟赵允确认他订了西湖套房时她想出声质问赵允为什么只订了一间房,随即却听到赵允跟前台确认西湖套房客厅里已经安排好了加床,以及卧室和客厅是有门相隔的,只好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沉默地跟着赵允一路走到客房走廊的尽头,却在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忍不住飞奔到窗边眺望,并且不计前嫌的问赵允是怎么找到这样的景色的。

    赵允只得实话实说:“我外婆告诉我的。全杭州看西湖景色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间西湖套房。”

    程皎皎在心里赞同赵允外婆的看法。这酒店看来很有些年纪了,房型相当老,窗户也是一扇一扇的老式窗户,可是这窗户外面正对着平湖秋月,远远望去,隔着一整个西湖,能看见雷峰塔和它背后的远山,人烟却是丝毫不见。

    “不如我们一人搬一张凳子,整个周末都坐在这窗边好了。”她喃喃地说。

    赵允却笑了:“别呀,我还安排了其他的节目呢。”

    话虽如此,赵允带着程皎皎吃完了一碗奎元馆的爆鳝面做午餐后,却由着她在窗边坐了一个下午,直到暮色降临,外面渐由云山雾罩变得只余一抹黑色的山影了,程皎皎才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来说:“好饿,咱们去吃晚饭吧?”

    赵允觉得好笑:“中午没吃饱?还是看风景太消耗体力了?”

    程皎皎认真地回答:“中午面太甜,确实没吃饱。”

    赵允本来打算晚上带程皎皎去吃楼外楼的醋鱼,听着这话倒打起了退堂鼓,杭州菜虽然不如苏州无锡菜那样名声在外,实际上在甜口这方面大概有过之而不无不及。赵允从小爱吃甜的,对此自然甘之如饴,却没想到程皎皎原来不爱甜的。

    最终两个人去酒店餐厅吃了晚饭,翻遍了整个餐牌,好歹是找出几个不那么甜的菜来。赵允本来做好了陪小姐吃饭的准备,却没想到自己把菜点完,程皎皎问服务员有没有糖醋排骨,对方说有,下单后两人一看手写的餐单,只有糖排二字。程皎皎乐了:“果然是吃甜的地方啊,这盘菜可是给你点的,再甜你也得包圆了。”

    赵允觉得这菜以甘之如饴来形容再恰如其分不过了,毫无压力地吃掉了一整盘。

    饭后两人去白堤散步。程皎皎一路盘算着怎么开口问赵允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而赵允在心里纠结要不要找机会吻程皎皎,两人俱是心怀鬼胎地走过了锦带桥。夜风沉醉,昏暗的路灯下偶尔路过一个夜跑的人。程皎皎想着她的心事往前走,差点撞到一个跑步的人身上,被赵允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这一拉就像所有言情小说的桥段一样把程皎皎拉进了赵允怀里。两人以此契机各自下了决心,赵允扶住程皎皎的双肩,要倾身吻她,程皎皎睁大了眼睛,抬头,嘴唇张开了一个刚刚好的角度,他闭上眼睛,只听对方问道:“你最近是有什么事吗?为什么像是在工作之外有副业的样子?”

    赵允石化在当场。

    他的双手还放在程皎皎肩上,这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节奏一旦被打乱,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吻下去,似有刻舟求剑之嫌。他在心里垂死挣扎了一下,深深感觉到什么叫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好放开了手。他想要插到裤子口袋里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摸了两把发现自己穿的竟然是没有侧袋的裤子。这两只手跟了他二十多年,今日忽然感觉碍手碍脚起来。他又不甘心的摸了一把,在屁股后面发现了两个口袋。赵允在心里吐槽了一把这裤子的设计师,还是任性的把两只手都插到了口袋里。

    程皎皎看着赵允这把自己拉成一张弓的造型觉得有些好笑。肩上被他抓过的地方,隔了两层衣服还是能感觉到对方手指上的温度,这贸然的离开,让程皎皎的心里既庆幸又遗憾。但程皎皎毕竟是要主导局面的人,她决定假装自己并没有发现赵允刚才的意图,接着说:“怎么傻了,问你话呢!”

    赵允不疑有他。他默默的想程皎皎还真是迟钝,怪不得大学的时候追不到数学系的学长。不过既然程皎皎不知道自己刚才准备做什么赵允松了一口气,心里的尴尬感减低了许多。他不由自主的把双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挠了挠头:“其实真没什么副业,我就是觉得汽车电池这个技术还是不太靠谱,所以用业余时间研究了一下这个技术。”

    程皎皎想说这值得你如此废寝忘食吗,又想到赵允是个不折不扣的理科男,她把自己这句话咽了回去,再开口就成了“那你研究出什么了吗?”

    赵允回答:“大方向我坚信我一直以来的观点,现有的电动汽车业是没前途的,因为现有的汽车电池技术有巨大的且无法通过改良纠正的错误,只能期待技术革命。至于这家公司的电池技术,我觉得它有问题,但是还没有具体证据。这家公司的技术投入量产的时间还太短,实验室数据我觉得无法全信,所以不能通过分析历史数据来得出结论。这两周我试图从技术上来研究这个问题。不过你也知道,电池主要是化学方面的应用技术,虽然化学是一个三流学科,但我毕竟不是学这个的,所以总的来说相当费劲,目前也还停留在没有验证的设想阶段。”

    程皎皎听到那句化学是三流学科的论断,噗的笑出了声来。看赵允那一本正经的表情,程皎皎又正色道:“那你下面准备怎么办?”

    赵允说:“还没想好,准备再做一阵研究,看能不能为我的理论找到证据支持。”

    程皎皎问:“你是想自己研究这个技术,还是纯粹想找到理由说服客户别买这家公司了。”

    赵允奇了:“这俩不是一件事儿吗?”

    程皎皎摇头:“不是,这种技术也许并不完善溢价又特别高的并购目标,要说服客户打退堂鼓可能有很多种办法,硬碰硬的研究它的技术弱点,可能是罗府最不擅长的地方。”

    “可是我却是对这技术更感兴趣,如果项目快做完了我还是无法找出技术上的问题,我才会寻求别的方式来说服客户和领导。”

    理科男啊理科男。程皎皎在心里大力摇头,嘴上却问:“你觉得能从技术上找到原因的可能性有多大?有没有可能你研究着研究着自己被说服了呢?”

    赵允回答:“从技术上找到原因的可能性最多30%,但是我自己倒戈的可能性是0。”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便已走到断桥上。此时一轮明月当空,远处的山影里只有微弱的灯光,数百年前白素贞见到的西湖,夜里怕也是类似的光景。程皎皎怔怔地在断桥上站了许久,才蓦然回想起自己身边站的并不是许仙。

    虽则如此,程皎皎觉得自己今晚的心理防线有些脆弱。假使赵允在回程路上再找机会吻她,她未必还能神志清明的像来时那样搪塞过去。为什么不痛快的享受一下眼前人年轻而无旁骛的心呢?程皎皎怀着满心的悲悯,连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沉重了起来。

    回去的这一路远远比来时沉默。两人都觉得自己晚上可能会失眠,然而并没有。程皎皎在赵允从客厅传来的鼾声里站在卧室的窗边看了会儿月亮,没舍得拉上窗帘,却也就着月光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程皎皎不是被日光照醒的,是被赵允的拍门声叫醒的,她看了看钟,七点差五分。

    赵允看见蓬头垢面的程皎皎,莫名的心头一喜:“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程皎皎仍旧是睡眼惺忪地问:“现在?”

    “对!”

    程皎皎在心里感慨这果然是二十出头和二十到头之间的差别,却又认命的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换上了一身衣服和赵允出门。

    赵允带她过街走到湖边,早已有一艘小船在等他们。船娘看这两人的年纪,且一个兴高采烈神采奕奕,一个似是刚起床不久精神萎靡的样子,早在心里笑了一遭小伙子有心栽花,不知花肯不肯开。她笑盈盈地把二人迎到船上,也不多话,便摇起橹来。

    程皎皎明白了赵允的苦心。白天时西湖人声鼎沸,这清早时分,说是她二人的西湖也不为过。船娘给二人一一介绍这内西湖和外西湖的区别,小船穿过苏堤的桥洞,又穿过杨公堤的桥洞,便往那上香古道弯弯曲曲的水道去了。赵允碰上健谈的船娘,把这西湖景色的典故一五一十问了个遍。程皎皎懒得插嘴,只斜靠在船边看两岸的景色。杭州确是谈恋爱的好地方。在这烟柳长亭间,程皎皎觉得赵允的眼角眉梢都显得那么英俊好看,纵然自己无法和他谈恋爱,倾心却是顺理成章避无可避的。

    回程路上,程皎皎对赵允说:“谢谢你,这个周末过得很愉快。”

    赵允却眨眨眼睛问她:“你喜欢我选的酒店房间吗?”

    程皎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不过她如实回答:“很喜欢,可能算是这次旅行最大的亮点。”

    赵允又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一声:“那就好,那就好。那间房间全西湖风景最好,可是听说闹鬼,我就没敢提前告诉你。不过你看,这一夜什么也没发生对吧?”

    程皎皎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回想了一下早晨的种种,后知后觉地想到昨晚临睡前卧室窗前的椅子似乎是对着屋子里的,早上起来再看,却是对着窗的。她以为是自己挪动过又忘了,这么看来,也可能是有“人“半夜来访过。

    程皎皎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她不由得即刻讲给赵允听,一来是推翻刚才赵允的说法,二来程皎皎从来笃信这些神鬼之事,一旦说出来就不灵了。

    赵允表情严肃地听完程皎皎一番声情并茂的描述。“唔,”他听了以后说,“如果你没有记错的话,说闹鬼也是行得通的。”程皎皎刚想说什么叫说闹鬼也行得通,赵允又补充说:“可是如果这间房里的鬼只是人畜无害的搬张椅子看看风景,甚至都没有吵醒你,这么爱好和平的鬼本质上也就像蚂蚁,蟑螂,或者任何可能在你的房子出现的微小生物一样吧。你看,你睡着时可能有一只蟑螂爬过你的厨房,或者一群蚂蚁把你昨晚吃剩留在桌上的饼干搬走了一块,这些都不会让你第二天晚上睡不着觉对不对?”

    程皎皎十分肯定她北京家里因为自己不做饭而一尘不染毫无人气的厨房既不会有蟑螂,也不会有蚂蚁,但赵允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答案听起来无懈可击,让一件恐怖的事情变得毫不严肃了起来。

    一个半小时的列车转眼就到,程皎皎被这闹鬼事件打了岔,直到下车她才又想起本来谢过赵允后她要说的话。这本来可以在火车上面对面坐着说的,一下变成坐在出租车里互相挨着说,程皎皎觉得这气氛跟她自己本来想要的不太一样,但她还是开了口。

    “我觉得,如果你对这间公司的技术确实不看好,应该先跟汉斯讨论一下。即使你对这件事只有七八成的把握,把那七八成讲明白了,汉斯在这一行做了二十年有余,他会懂的。但是光汉斯懂还不够,所以在和他开会之前,最好你能从别的角度找到不该收购这家公司的原因。无论汉斯用什么理由去跟客户沟通,最后都得拿出一个其他的理由来盖棺定论。”

    “这是为了不打脸?”赵允问。

    “差不多。”程皎皎继续循循善诱地解释。“在没有大是大非的前提下,我们还是要尽量让客户在他自己的上司面前显得好看。这件事如果你能说服汉斯,你就已经胜利了,下一步是汉斯的事。但如果你送他一个可以借给客户的理由,他会感谢你的。主导这场收购的客户领导一定不会想去在集团领导面前承认自己对技术潮流看错了。所以这理由你现在不想,汉斯回头也会让你想的。”

    “可是如果他不承认自己对技术的大方向看错了,这次放弃了这家公司下次不是还得收购其他类似公司吗?“赵允表示不理解。

    程皎皎摇摇头:“如果客户领导被说服,他只需要下次不再提起类似的收购提议就行了。谁会真的去追问他是因为没看到合适公司而迟迟不动手,还是对整个技术的前景失去信心了呢?”

    赵允半天没说话,隔了一会儿他问:“那如果汉斯被说服了可是无法和客户领导达成统一意见呢?”

    “那你就要对自己的领导有信心了。在这种情况下,罗府有的领导会直接放弃,再把压力重新推回来给你。有的领导会直接把意见反馈到客户的集团领导甚至是本土总部去,以明确罗府的立场。”

    “罗府会支持?”赵允立刻问,“我是说,公司会支持这第二种领导直接跟客户对着干?”

    “那当然!”程皎皎不假思索的回答。“而且我可以给你打包票汉斯是这第二种领导。所以你要做的就是说服汉斯。但这事不能拖到最后一刻,最晚下周五,你得准备好,到时候我安排你给汉斯做一个presentation,就我们三个人。我只要出现,汉斯就会明白我的立场,他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的。”

    赵允忽然转头盯住程皎皎:“那你呢?你已经被我说服了吗?”

    一抹可疑的红色涌上程皎皎的脸颊,她有点不自在地望窗外看去,掩饰此刻自己的底气不足:“我觉得你说的还有点道理,给你个机会呗。”

    而对方却不依不饶的乘胜追击:“我说的其他事也是很有道理的,你要不要也给个机会?”

    程皎皎躺在自己给自己挖的坑里,觉得她可以去死了。这后排逼仄的空间里,程皎皎头一次觉得避无可避。早知道自己应该坐前排的!她恨恨地想。也罢,伸头缩头迟早都是一刀,程皎皎用刘胡兰般的心情视死如归的准备回答赵允的问题,车却在这当口一个右拐上了酒店的匝道,很快稳稳地停住了。

    车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被酒店门童打开车门的声音打断。两人俱是一愣。赵允只恨这司机十分不解风情,带他们再多绕一圈金鸡湖可不就成就了良辰美景。程皎皎胸中准备好了与赵允的推托之辞,这下憋足了的劲忽然无处可去,竟也有些怅惘起来。

    晚上赵允难得地又失眠了。他拿起手机输入程皎皎的号码,再删掉,又输入王承之的号码,这次倒是拨了出去,王承之接起来,赵允跟他闲扯了两句挂断了电话。他在无数个夜晚里推演过他和程皎皎的关系,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某一种可能性。而即便是对着他无话不谈的表哥,赵允也觉得无法启齿,即使是自己心里有了八成的把握,赵允还是无法说出他的猜测––程皎皎也许也已经倾心于他,但是她并不想和他在一起。这种猜测让赵允在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第一次体会了卑微且诚惶诚恐的心情。

    虎口脱险的程皎皎第二天上班见到赵允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些杭州月下的片段好像不过是普通团队建设里的集体竞技活动,当时是热火朝天的,可是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赵允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晚上他自个儿的研究取得进展的时候,脑子里冒出来的竟然是“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这句话。这让一贯不信鬼神的赵允竟然有点消沉了。

    程皎皎对自己这举重若轻的能力相当满意。赵允的消沉在她看来,仍然是觉没有睡够的后遗症。但是既然和汉斯的会已经约在了周四,如果一切顺利,赵允这周末应该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这么一想,程皎皎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周四如期而至。下班后他们三人回到宾馆,在程皎皎约好的小会议室里开了三个小时的会。开头的整整一个半小时都是赵允在给汉斯讲他为什么不看好电池技术。程皎皎一开始还为赵允捏着一把汗,慢慢发现其实自己完全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赵允虽然从开头就明确说明自己不看好电动汽车,他整个演讲的角度却是电动车这个技术没有未来––但是客户为了保持市场领先地位需要开发电动车无可厚非––然而既然根本技术是没有未来的,还是以购买电池为主而不要增加电池生产线这种昂贵未来又必然被淘汰的资产。程皎皎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自豪又惆怅的喟叹,自己看人的眼光真不错,这么快就能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呀。

    汉斯在这一个半小时以后都保持着一张扑克脸。等赵允说完了,他问了几个技术上的细节问题。赵允一一回答完,汉斯问:“你准备让我怎样去和客户解释呢?”

    果然。赵允和程皎皎心里同时想。程皎皎紧张的看着赵允,只见他迎着汉斯的目光对他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和客户实话实说。如果客户能够同意我们的观点,但是又顾虑到目标公司的合作关系问题,可以用本年度资本支出过多为由从目前的竞价里全身而退。”他从电脑里调出了另一份PPT。“我仔细看过我们客户今年的财务报表,这个财年到目前为止由于并购而造成的资本支出已经让公司的资产负债表很不好看了。如果再添一笔”

    汉斯仔仔细细听完赵允对公司账目的分析。回头问程皎皎:“你怎么想?”

    程皎皎如实回答:“技术潮流这个方面的问题我并不懂,但目标公司拥有的这项技术目前作价非常高,单纯从商业利润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在一个竞价的环境里,即使我们的客户竞价成功,但由于这笔庞大的收购费用,未来的利润空间会很小。在这种情况下,我倾向于只要对技术有一点点怀疑,都应该暂时搁置收购,转用购买产品的方式来降低长期风险。”

    汉斯点点头,答应自己回去之后会好好考虑一下。

    第二周周三,项目组接到汉斯的通知,暂时回上海待命。程皎皎带着赵允和另外那个associate一起回上海,上了车associate还在问:“皎皎姐,你知道为什么客户忽然改变主意了吗?”

    程皎皎看了一眼赵允。赵允正望着窗外,表情高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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