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决定留下来,可能会被那个做资本市场的合伙人狠狠穿小鞋吧。”程皎皎斜靠在陈墨家的沙发里,一手托着脸,一手举着酒杯,忧虑地看着陈墨。“唉,不过也不一定,”她转眼否定了自己,“我有一个同事,好几年前觉得自己的项目太苦,在项目上就甩手不干辞职了,还是当场把一个没做完的项目扔给领导自己走人那种。结果可能他领导也觉得那项目太苦,有点理亏,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建议他休完假再回来。最后你猜怎么着?这哥们儿休了假真的回来了,而且最近还升了合伙人。”
陈墨自嘲地轻笑了下:“至少你这同事只得罪了那个需要给他擦屁股的那个老板,人家还觉得理亏,更加不会把他怎么样。”
“你觉得你们那个合伙人会把你怎么样?那你还要留下来?”程皎皎表示不解。
陈墨叹了口气,答非所问地回答说:“我其实有点羡慕你们罗府的结构。每两三年就要上一个台阶,这样至少始终都有个明确而又看得见够得着的目标,不像我们律所,一进来便是associate,八九年过去,只要没升合伙人都还是associate。有时候我觉得律所的生活像是在吃大锅饭,完全看不到自己的下一步在哪里。”
程皎皎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大锅饭?!需要经常加班过半夜的大锅饭应该是生米做的吧?”
陈墨也笑了:“可能这个比喻不恰当。你看,我们从前念书的时候,总是三四年就需要迈上一个新台阶,换个新的学校。现在毕业了,眼前就像一马平川,看不到什么变化。就算是奔着合伙人去,一个无论如何都需要八九年才能实现的目标,对现实其实很难有什么激励作用。既然律所的结构便是如此,去哪里也差不太多,我还是把Bill的人情还了吧。”
程皎皎放下酒杯,伸出双手扳过陈墨的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我觉得你现在跟刚回亚洲的时候相比消极了很多。要么是你们北京办公室的原因,要么是你家周律师的原因,”她揉了一把陈墨的面颊,“你觉得呢?”
陈墨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程皎皎这样一说,她觉得似乎也难以否认。这种自我发现立刻加剧了陈墨的沮丧心情。
现代人之间的大半的友情和相当数量的爱情都是在互相倾诉苦恼当中建立起来的,我们在成年之后发现交知心朋友更加困难,大概太半原因是合适的倾诉对象急剧缩减的缘故。陈墨觉得她和程皎皎当年上大学时虽然关系就很好,在宿舍里的六个女生中却也算不上特别亲近。然而自香港意外重逢之后,两人因为生活圈子的相似而迅速拉近距离,现在若论知心好友,程皎皎倒算是首屈一指了。
她不禁向后仰倒在沙发上,踢掉拖鞋,把两脚跷到程皎皎身上去:“还是大学时无忧无虑啊。”
程皎皎也有自己的烦恼。在陈墨羡慕她两三年可以上一个台阶的时候,程皎皎站在升AP的窗口上,却觉得心下十分茫然。这一期AP晋升结果很快就要公布,汽车组预计会从她和米歇尔刘的下属中升一个。汉斯建议她在会前跟她熟悉的其他组领导沟通努力一下,却也委婉地表示过米歇尔刘的那个人选可能性更大。程皎皎喜欢罗府大多数方面的企业文化和组织结构,却痛恨这种晋升前需要“拉选票”的文化,就算她知道让消费品组意大利人在评价会上支持她只是举手之劳的事——他本来就欠她的,何况如今支持程皎皎上位占的是别组的名额,意大利人一定乐得送这个顺水人情——可是她就是无法放低这个身段去求一个恶意放过自己鸽子的人。
于是她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看米歇尔刘为她的下属在公司里奔走,并且在各种场合制造一种大局已定的舆论氛围。米歇尔刘大力推荐的这个下属叫英格丽张,从名字风格到平日做派都与米歇尔刘如出一辙,不可谓不算嫡系。英格丽张是巴黎办公室转回国内来的,跟米歇尔刘也算是半路出家,但是因为投诚得快且貌似忠心耿耿,很快获得了米歇尔刘的欢心。
英格丽张喜欢在人前人后提到她在法国的经历,她最爱把法国办公室的种种和大中国区的种种进行比较,并且隐晦地得出巴黎办公室在各方面更胜一筹的结论。然而在罗府里,八卦要比工作信息传播得快得多,而且在全球化倒退的现在,八卦方面的全球化倒是势如破竹,天涯若比邻。早在英格丽张还没有回到大中国区前,便有巴黎的同事在某培训项目遇到大中国区同事时“不小心”透露有一位女同事因为在项目上和AP行为越轨而不得不申请转回中国区。这个消息被各种人在各种小群体闲聊时被以咬耳朵的方式私下传播,等到英格丽张去上海办公室报到的时候,已经成了街知巷闻的秘密。
那时候程皎皎还是associate,和英格丽张被分在了一个项目上。英格丽张虽然和程皎皎平级,却处处想做她的领导,每当讨论问题时总想推翻程皎皎的意见,以此建立自己的权威。英格丽张觉得程皎皎没有海外留学经验,在罗府算是短板,更加恨不得每句话都以“我在法国的时候”开头。终于有一天在整组加班到凌晨三点时,英格丽张仍抓住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与程皎皎纠缠不放,程皎皎一时没忍住就拍了桌子:“你不就睡过个法国AP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睡过合伙人呢,也没得瑟成你这样。”
程皎皎给陈墨讲完这个故事,忍不住长叹一口气:“目前看来还是睡过AP的暂时赢了。”
陈墨拍着沙发大笑,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程皎皎觉得陈墨大约是喝多了,这么一件并不怎样好玩的事引得平时严肃的她如此开怀,可见是在酒精的控制下放松了情绪。这也没什么不好,觉得自己还很清醒的程皎皎想,她们的生活看来光鲜,实际上也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一地鸡毛。最靠得住的情绪安慰剂,总还是酒精和女朋友。
她这么想着,陈墨终于止住了笑。她问程皎皎:“怎么样?有没有想过万一没当上AP就甩手不干了,跟赵允私奔?”
“私奔?赵允要是跟我在一起,舆论会认为私奔的一方是他吧。”
陈墨挣扎着坐起来,表情严肃地看着程皎皎:“你程大小姐什么时候在乎过舆论怎么看?莫不是因为其实看上了赵同学,要处处为他设身处地地想,才难得考虑起舆论压力来?”
程皎皎却忽然微微地恼了。她略带讽刺地说:“所以说我们职业女人真是可悲,自食其力了这许多年,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有朝一日遭遇挫折能够想到的逃避方法不过是跟一个比自己小7岁的小男孩私奔。”
她以为一向犬儒主义的陈墨会反驳,陈墨却没有。她只是说:“是挺可悲的。我在整个辞职风波当中,居然都在期待周天酬说‘那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养你好了’。他当然一直都没有说,但我觉得赵允就不会。”
程皎皎这几个月来听过陈墨不少心事,也知道这是深深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虽无以安慰,却不禁紧紧拥抱陈墨:“你看,谁说我们已经老了,明明都还是大学时候的样子,一考试就恨不得立刻嫁人。”
陈墨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和周天酬正在柔情蜜意中,周天酬忽然变了脸,狠狠掐她的脖子。她不能置信的看着周天酬,对方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好像随手在挤个柠檬汁一样的表情。陈墨在心痛和窒息的痛苦下满头大汗的醒来,发现她安好地躺在自己卧室的大床上,程皎皎的一只胳膊伸过来,压住了她的脖子。
昨晚两人说了整晚的话,喝了许多的酒。最后怎样上床睡觉的,陈墨全不记得了。
大约是日出在即,窗外的天色像是被冲淡了的墨汁。陈墨把程皎皎的胳膊挪开,起身拉上窗帘,又回到床上对着屋顶发呆。她跟周天酬究竟会怎么样呢?如果真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陈墨觉得她愿意用自己现在的全部身家去换那个答案。在感情问题上,所有一再强调过程的人,都不过是因为害怕结果未必在一起而对自己进行精神麻醉罢了。如果说她在明德做上八九年的律师,就算没有升成合伙人,那些经验也自然可以在别处开花结果的话,和一个人耗费上八九年,最后不过要么如愿以偿,要么推倒重来。
陈墨忽然想到一句很久很久以前的歌词,她现在倒是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不过周天酬恐怕不会这么想罢。
徐强和周天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回想起来陈墨觉得自己和徐强谈的恋爱就像是教科书版本的青春剧,别人的生日会上的遇见,小树林里笨拙的初吻,一切都很甜美,一切都很乏善可陈,所以他们最后会落到那样的境地里。长距离下保持忠贞是容易的,要在一起生活而不互相怨怼却很困难。陈墨觉得分手的那天自己如果开口挽留了徐强,那个坎徐强也就过去了,他们也许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候顺理成章的结婚,生孩子,像许多夫妻那样拍温馨美好的家庭照片,然后在晚饭时无话可说。
那不是陈墨想要的生活。跟周天酬在一起时她心情高高低低,喜悦时仿佛腾云驾雾,沮丧时也好像穷途末日。这让她觉得,自己真正地在恋爱。
人类的弱点也许就在这里,所有皆大欢喜两情相悦的感情总不免会归于平淡,反而是那些挫折,两人的角力,猜疑,不满足,大大延长了爱情的蜜月期。
陈墨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她以为自己不会睡着,然而下一刻她再有意识,是程皎皎哗的一声拉开窗帘,外面接近正午的阳光照到陈墨眼睛里,她不禁抬手挡了挡。
程皎皎显得毫无同情心地对陈墨说:“快起来吧,王承之在五道营开了间咖啡馆,你得陪我去捧个场。”
陈墨想到她和王承之这阵子一起喂猫的交情,不禁在心里腹诽王承之开咖啡馆都不告诉她,显然没有邀请她的意思。“为什么要我陪你去?赵允呢?”
程皎皎没接陈墨的茬,只是啧啧了两声说:“昨晚某人还趴在我肩上哭呢,今儿一早就准备各奔东西了,你和你家周律师还真是一对壁人呢。”程皎皎背对着窗口,陈墨看不清她的表情是真恼了还是这么说说而已。她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不是个男的,不然还可以早点帮赵同学掐灭了少年维特之烦恼。”
程皎皎嗤笑了一声:“别,你还真别。”
王承之的咖啡馆算是在五道营,却开在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要从小街里拐进一条羊肠小道,路过两个大杂院的小门脸,走到这条死胡同的顶头,再一拐,才是他那个小院的入口。程皎皎一路给王承之打电话,终于还是靠王承之走到街上来才找到了毫无头绪的俩人。王承之只来得及和陈墨点了个头,便听程皎皎说:“王老板啊,你这地方也忒难找了!好歹路上做个标记啊!”
王承之指了指墙上一块小小的木牌子:“喏,这里有。”
程皎皎顺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来。那牌子只比一块砖的侧面宽一点,也就一块砖那么长,胡桃色的木头上两个黑色的字“秋庐”,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错过。
陈墨倒是轻笑了一声:“你准备把小秋搬这儿来吗?”
王承之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有点这想法,但是还没找到机会和你商量。”
入口是个玄关,黑黢黢的,进去以后往右拐,眼前才豁然开朗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槐树,树下放着两把老式藤椅,一个小茶几。L型的两面厢房,长的那边装饰成了店面,短的那边是咖啡台和后厨,几只高高的木凳放在吧台前,光秃秃的。长的那边也没什么特别装饰,整面的墙都打成了书柜,全部放满了书,书柜下这里那里各放了几张看起来舒适却全不配套的沙发椅,再加上面对小院的玻璃幕门左右的两个二人位,满打满算也接待不了几个人。
陈墨她们来的时候屋里只有一位客人。是个老先生,戴了副溥仪似的眼镜,正在一面书架上慢条斯理地挑选。陈墨忽然觉得有种时光倒流八十年的古怪感。她忍不住问王承之:“你认识他吗?”
王承之摇头:“不认识。这老先生在我这店开门后第二天起就每天光顾,次次都坐那张椅子,也许是周围的邻居。那边是我收集的侦探小说,也说不定是看上了我的收藏。”
陈墨和程皎皎后知后觉地四下看了这布满两面墙的书。“这都是你自己的?”程皎皎不能相信地问。
“是啊。”王承之回答。“这四合院本来是我家的老宅,解放后被占用了,八十年代的时候发回私房,但是也只发回了北院的小院和这间北房。我刚回北京的时候还住过这儿。后来就用来堆放我的杂物。前段时间赵允想到这个改造建议,我觉得也不错,就稍微装修了下开了这间咖啡店。”他正说着,一只浑身雪白,只有尾巴尖儿有点黑色的长毛猫不知从哪钻了出来,用尾巴勾了勾王承之的腿,又亲昵地用头蹭了蹭,接着慢条斯理地跳上一个书架,躺下了。
“我游说了他好久,最后还是因为他现在的房东忽然改主意不让养猫了,水墨又不能自己住在这里,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赵允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表哥,吧台找你。”他对王承之说。王承之对两位女士告欠失陪,大步流星地走了。
屋里暖融融的,陈墨这才想起来脱掉了大衣。那只叫水墨的猫懒洋洋的躺在书架上,像溥仪的老先生就在翻它旁边一层的书,它也不管。陈墨忽然觉得,如果水墨能容得下小秋,小秋住在这里,一定是比在新城国际的群护盒子里过冬来得惬意许多。
赵允招呼陈墨和程皎皎在幕门前的椅子里坐下,问了她们要喝什么,刚准备走,程皎皎忽然问:“你是这里的服务员?”
“当然不是。”赵允回答。“不过目前王承之只招了一个后台和一个服务员,服务员周六休假时我就临时顶一下,免得他觉得我这个股东除了点子以外不增加价值。”
“你还是股东哪。”程皎皎眯着眼睛说。“那如果刚好周六要加班你怎么办?”
陈墨觉得程皎皎作为赵允的现任上司问这个问题很不妥。没想到赵允倒是很诚实地回答了:“能留到晚上干就留一留,不行的话就扔给王承之呗。”
程皎皎倒笑了:“你周六兼任服务员,他干嘛?”
赵允朝外面的藤椅努了努嘴:“他在厨师休息的那天出任厨师。平时他喜欢坐那棵树下看报纸。”
程皎皎对这个答案挺满意。她起身对赵允说:“你也拿不了几个人的咖啡,我跟你去吧。”
两个人的背影走远了。陈墨看了一眼藤椅上的那摊报纸,报纸上还压着块石头,大约是怕被风吹走了。今天虽然温度不高,太阳倒是正好,陈墨想了想王承之坐在树下看报纸的样子,又不禁觉得有点好笑。她坐了两分钟,吧台的几个人全没有要回来的意思。老先生找了一本书坐下正在读,水墨还在原地睡。于是陈墨起身去看王承之的书架。
书架上的书大约是按照题材摆放的。有一系列是社会科学杂目,一系列是历史,一系列是小说和诗歌,此外除了王承之提过的侦探小说单列一架,剩下的是科学类书籍。除了侦探小说那一大架是按作者首字母中英文分开详细编过目的,其他架的中文和英文全都混着放,可见书主人的兴趣所在。如果王承之把这些都看过一遍,倒是很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单身,陈墨想,把这些书都读完的人,一般人怕也入不了他的眼吧。她仔仔细细的看那些书的书脊,忽然顿住,抽出一本田余庆先生的《东晋门阀政治》来。陈墨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王承之说他旁听过阎步克先生的课,当年上课的时候阎先生就推荐过他导师田余庆先生的这本书,不过当年的陈墨左耳进右耳便出了,却没想到这个旁听生老老实实去买了一本。
陈墨觉得王承之这个人有点意思。他做的一切都不像是为了赚钱,见面的这许多回里也从没听他说过自己的理想追求。她忽然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点好奇——这么一个老派的人究竟是生来如此呢,还是后天塑造成这样的?
她们在王承之的咖啡馆坐了半个下午。走时陈墨对王承之说:“你若是不介意的话,下周末我把小秋送来吧?”
王承之还没答话,赵允抢了先:“小秋?哪个小秋?”
陈墨想到王承之说过小秋是赵允托他代养的,不禁失笑:“就是你的玻色啊!”
赵允恍然大悟,又好像秘密被揭穿一样背着程皎皎对陈墨挤了挤眼睛,这才接着说:“冬天了玻色搬来是挺好的,可是王承之趁我不在给她起了小秋这么大路货的名字,真是狼子野心。”
陈墨刚想说不怪王承之,名字是我起的。王承之却开口淡淡地说:“这里是秋庐,当然要继续叫小秋。如果你把她收养到你家去,我们就都叫她玻色。”
赵允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陈墨回家后便拿着罐头去找小秋。小秋见陈墨不是空手来的,相当热情地迎了上来。陈墨用开了封的罐头把小秋引到楼道里,又一把抱住进了电梯。直到进陈墨的家,小秋都显得很镇定,她毫不客气地把陈墨预备的罐头吃完,又在她家里四处巡视了一番,仿佛已经把此处视作自己的地盘。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小秋躲到陈墨的床底,开始一声声叫唤起来。那声音也并不凄厉,然而搅人清梦。养猫的人,陈墨只认识王承之一个,她看了下时间,这个钟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打电话向他求助。陈墨试着把小秋从床下引出来,然而小秋不上当,陈墨又试着往床下放了一小盆猫粮,这下小秋倒是赏脸吃了,然而一阵咯吱咯吱嚼猫粮的声音过后,小秋决定还是要继续她的午夜奏鸣曲。
一败涂地的陈墨最后抱着铺盖去沙发上睡觉。小秋还在执着地叫。不知是耐受力增强还是隔着一堵墙确实有隔音的效果,陈墨很快在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小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溜来了客厅,在她脚下蜷成一团睡得正香。
陈墨这天打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遮瑕膏,还是没能完全遮住眼下的青色眼圈。上班前她特意去星巴克买了大杯加浓的咖啡。从前暑期实习的时候她办公室室友曾经告诉她这个诀窍:星巴克的咖啡都可以加浓,视乎杯型大小,最大杯的可以在正常基础上再加三份咖啡,一杯喝下去相当于别处五杯咖啡的量,对身体固然是没有任何好处,可是在熬夜过后的早晨,勉强可以达到让人回光返照的效果。
陈墨一边想着这些旧事一边进了办公室。路过茶水间时,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李老板当着我们好几个人的面说过,他就当陈墨死了。”
紧接着有个声音说:“在办公室八卦这些不好吧,万一被当事人听到呢?”
陈墨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茶水间的门虚掩着,不过她也听得出来,女声是罗晓薇,后一个是许昊然。
果然罗晓薇接着说:“她这会儿刚被挽留下来,手上那些李老板的项目都转给我们了,还没有新项目呢,哪里会那么早进办公室。”她叹了口气,“还是人家会钻营,这一场闹下来,辛苦项目也不用做了,还捞了个假期,下次我也去搞个别家律所的offer,挟天子以令诸侯,多好!”
陈墨本来已经走过了茶水间的门口,听到这话,她转过身往回走,一把拉开茶水间的门:“咦!一大早你们都在这儿啊。”她欣赏了一眼罗晓薇僵在当场的表情,拉开抽屉取了一包糖,慢条斯理地调进她的咖啡里,又当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走了。
其实罗晓薇有一点没说错,陈墨回到自己办公室,坐定以后想,资本市场的项目交出去以后,除了郭达民之前安排她和John做的两个小项目以外,确实还没有新项目找她。最近郭达民其实新开了一个并购项目,但大约因为是李征明带来的客户,于是项目落到了陈硕头上,这些日子陈硕一根蜡烛两头烧,忙得脚不着地,而陈墨手上的活即使算上John对格式的吹毛求疵所带来的额外工作量,每天也不过就是两三个billablehour而已。
这种空闲可以有很多种原因。陈墨刚走过辞职被挽留的过程,再加上手中的活交掉了一大半,闲上一阵也正常,但如果有李征明的因素在,事情就复杂许多。如果李征明只是讨厌陈墨,那陈墨在北京办公室也还算有转身余地,如果他打定主意要出手打压她的前途,那就复杂得多。
陈墨边喝咖啡边想这些事。说到底,自己是要在北京办公室这三个合伙人手下讨生活的,纽约再喜欢她,也不可能直接带着她做项目。如果李征明拉拢了郭达民和莫佳宜一起不给她项目做,不知道她这大锅饭能吃多久——律所不是慈善机构,最终还是要看billablehour说话。但既然Bill之前会出手帮她,也不可能完全没想过之后她可能面临的种种情况,陈墨左思右想,决定先按兵不动观察几周。纽约的这张牌目前还在她手里,打得太早会打草惊蛇,打得太晚大势已去,怕是收不到亡羊补牢的效果。
打定了主意,陈墨觉得自己心里有了底。她把John交代给她的几件事一一做完,时间不过十一点半。这时她的手机响起,陈墨看了一眼,不禁皱了皱眉—这个上市项目上周就已经交接给了罗晓薇,可是投行的分析员还是不断给她打电话。按掉电话是对客户不敬,陈墨索性由它响,果然电话铃响了十几声后安静了下来,然而没过多久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陈墨刚开始仍然不理它,响铃五六声后到底有些心虚,转头看了一眼手机,果然这回电话上闪烁的名字是程皎皎。
程皎皎接通便问陈墨晚上加不加班,能不能一起吃晚饭。陈墨倒是没有班可以加,却得送小秋去秋庐,晚饭以后可能太晚,也许王承之不方便,于是她据实相告,又加补了一句自己午饭倒是有空的。
程皎皎倒是沉吟了下,似是有些为难。过了一小会儿她说:“算了吧,要么明天?”
陈墨答应了下来,却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她问:“有什么事吗?”
程皎皎回答说:“有,但是不太方便电话里说,我给你发信息吧。”
半分钟后陈墨看到了谜底:罗府今天宣布了最新的升迁情况,程皎皎果然被米歇尔刘的手下挤掉,这轮没升上AP。陈墨记得程皎皎说过,这轮如果没升上去,她就只剩下一个升迁窗口,如果六个月后还没能跨上这个台阶,按罗府的规矩,程皎皎就得找工作。今日这消息虽然对程皎皎来说估计也是意料之中,恐怕到底意难平。
陈墨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样安慰程皎皎,只好问她要不等她晚上送猫回来再去喝一杯。程皎皎倒是回复得很快:反正早一天晚一天也不改变结果,你安心送猫,明儿吧,明儿我说不定还少抱怨几句。
在这种时候,程皎皎也还是程皎皎。陈墨并不怎么担心程皎皎,但在这个时候,哪怕知道对方能够自我痊愈,陪伴也还是有价值的,亲密关系最大的作用,恐怕就是雪里送来的那一点点哪怕可能多余的炭。想到这里,陈墨给赵允发了条信息:程皎皎可能需要人请吃晚饭。
赵允很快回复,只有两个字:明白。
收到赵允的回复,陈墨放心了不少。这一天的工作果然像她预料的那样乏善可陈,John拿了一点comments来给她改,顺便抱怨了一番律师助理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他要求的格式来,他只好亲自改格式,因此比客户要求的期限晚了两小时才交出文件去。陈墨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大约只有John才会为了修改客户根本看不出区别的格式而拖延期限,可他虽然有这么多让人抓狂的缺点,却是北京办公室屈指可数的对她态度始终如一的人。
六点刚过陈墨就离开了办公室,在电梯间遇到下班的秘书们,两边都稍有些尴尬。陈墨惦记着家里的小秋,也来不及想太多。她以为家里可能已经一片狼藉,开门一看,小秋还像早上那样蜷成一团睡在沙发上,紧紧靠着陈墨留在沙发上的被褥。要不是食盆已经空空如也,而临时砂盆里多了几团沙球,陈墨简直要怀疑小秋一天都没有挪过窝。
她把小秋重新装进猫包里出了门。上了出租,陈墨把猫包抱在腿上。她有些担心小秋会像昨晚那样叫,被司机发现了也许会不满,可是小秋像是知道自己要奔向未知的新命运,除了一路在轻轻的发抖,倒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即使昨天刚来过,暮色里陈墨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秋庐。王承之下午收到她的消息,早早在秋庐等她。陈墨走进屋里,便看见王承之站在一附梯子上,脚下散了各式各样的书,而水墨蹲在梯子下,正用戒备的眼神望着她。
看陈墨来了,王承之从梯子上下来,边把地上的书拾起来边说:“趁着今天傍晚没客人,想索性再整理一个类别的书,没想到比想象的更花时间,估计这满屋的书除了侦探小说以外其余是要长久地乱下去了。”
陈墨笑说:“其实乱也有乱的意思。”她放下猫包,打开拉链:“小秋,出来看看你的新家。”
小秋迟疑地从猫包里伸出她毛茸茸的脑袋,正准备迈出一条腿,不远处的水墨大声的发出警告般的低吼声,立刻把小秋吓了回去。陈墨没见过这架势,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倒是王承之伸手抱起了水墨:“这家伙独生子女当惯了,恐怕需要适应一下,我先把它在厨房里关上一晚,明天就好了。”
陈墨点点头。王承之抱着水墨往厨房去,又转身问陈墨:“你没吃晚饭吧?”见陈墨摇摇头,他继续说:“我正准备给自己下面,你要不介意就稍坐一会儿,我下两碗面顺便安抚一下水墨再来看小秋。”
陈墨说好,眼见王承之关上了厨房的门,小秋仿佛知道水墨走远了一样,又探出头来,这次它小心翼翼的把两条前腿一条条伸出来,看四下没有危险,一下跳出了猫包,在屋子里巡视一圈,闻了闻每个沙发,又转去吧台那间屋子探索新天地去了。
没多久陈墨听到爪子在地上打滑的声音,抬头一看,小秋正从吧台那间房飞快地跑回来,躲入了她坐的沙发背后。果然随即传来厨房门开的声音,王承之招呼陈墨去吃面。
两人并排在吧台坐下,陈墨倒愣住了。王承之下的这碗阳春面,淡淡的酱油汤里浮着切得细细的青蒜叶子,还窝了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她不由得问:“你不是北京人吗?为什么下的面是南方风格?”
王承之用筷子慢慢搅动他自己碗里的面,面不改色的回答:“我和赵允的外婆是上海人,所以从小家里吃这种面。”
“原来是这样。”陈墨拿勺子舀了一勺面汤喝了。“这汤里有猪油吧?还真是地道阳春面的味道。我上大学和后来出国的那几年,常常想吃一碗南方的阳春面。可惜北方的面是完全不同的风格,美国的超市里倒是可以买到挂面,自己也可以勉强拿蒜粒水培种些青蒜,猪油却无处可寻。没想到回了北京,还能在你这里吃到一碗地道的阳春面。”
王承之笑了:“正如你所说,只要有挂面和猪油,其他一切都简单得很。”
晚饭后王承之邀陈墨再坐一会儿,陈墨并没有拒绝。她喝了王承之泡的冻顶乌龙,又听他介绍了那一大柜子的侦探小说。王承之说,中文和英文世界里出版过的侦探小说,他已经读过80%,每年一边看当年新出版的,一边看以前的存书,差不多再有几年就会读完全部存货。
侦探小说陈墨只读过福尔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和名侦探柯南,自然只有听王承之说的份儿。她好不容易想到一个问题:“那等你把存货读完以后,每年新出版的书不就不够你读了吗?”
王承之温柔地抚摸着书脊,像在抚摸情人的背一样:“我还没想好,也许自己写一部,也许去学日语——日本有很多高水平的侦探小说,可惜都只有日文版。”
第二天程皎皎问她猫送得如何,陈墨只谈了水墨和小秋,并没有提王承之的阳春面或者侦探小说。她反问程皎皎现在心情如何,程皎皎答非所问地说:“昨晚你让赵允陪我的?”
陈墨这一阵子刚觉得赵允自打工作以来待人接物都稳重了不少,罗府果然是锻炼人的地方。被程皎皎这么一问,她不由得一阵腹诽,果然手上没毛办事不牢。程皎皎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补充说道:“不是他告诉我的。最近他被别组的一个合伙人借去做项目标书,忙得昏天黑地,轻易不会在星期当中找我。再加上AP这事刚刚宣布,怎么也传不到他耳朵里,他不早不晚在周一约我吃饭,吃完又巴巴的赶回办公室去加班,不是你下达的任务还能有谁?”
陈墨一时语塞。半晌她问:“那他带你去哪儿了?”
程皎皎苦着脸说:“这熊小孩带我去新光天地旁边一个犄角旮旯的巷子里吃了驴肉火烧,配马尿味的燕京啤酒,简直一觉回到了大学的时候!”她一边说一边做出嫌弃的表情,“我们俩穿着正装坐在烤羊肉串的,中介和发廊小妹中间,就跟二百五似的,他还把驴肉吃自己身上了,白衬衫上沾了一大块油。”
陈墨若有所思的看着程皎皎—上一次她露出这种假装气急败坏的表情,还是在大学里追那个数学系学长的时候。陈墨不禁佩服赵允果然有两下子。如果带心情低落的程皎皎去高档餐厅,也许反而事倍功半,倒是驴肉火烧这种热火朝天接地气的地方,有助于她忘记工作上那些糟心事。
但陈墨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点破的比较好,于是她问程皎皎:“赵允不是来了罗府就一直跟你干活吗,怎么忽然被别的合伙人拉去了?”
“我找那个合伙人的呗,”程皎皎说,“他虽然没接触过相关行业,一开始上手慢,但是胜在足够聪明,项目上的那些东西一点就透。我现在觉得他如果喜欢这份工作,是能在罗府走得很远的。只是如果一直跟着我做项目,我又无法在给他评价的时候打很高的分数,他必然非常吃亏。好在现在他也跟我做了三四个项目了,职业发展部本来就压着他必须做其他合伙人的项目,我再帮他牵个线也容易得很。”
陈墨听说过罗府的规定是有直系汇报关系的上下级之间不可以谈恋爱。如果程皎皎对赵允无意,就并没有主动避嫌的必要。程皎皎自己有没有想到这层逻辑,陈墨不确定,这么一想,她在心里为赵允高兴的同时,决定缄口不言。
其实程皎皎明白自己的逻辑是有瑕疵的。如果自己打定主意和赵允保持工作关系,确实大可放着赵允继续和自己工作。罗府里虽然已经有流言说赵允在追求程皎皎,到底目前还是局限在和赵允差不多经验的小朋友里,有同程皎皎熟悉而又好事的BA来问她的时候,她也是矢口否认的。程皎皎对自己说,自己到底不是乔治桑,别人的眼光她是不在乎的,但是她不相信她和赵允能有未来。如果是个不怎么喜欢的人倒也罢了,不过是约会而已,然而程皎皎明白自己是可能会喜欢赵允的,那么这种已知结果必然伤筋动骨的恋爱,还是不要开始的好。
她安慰自己说这样对赵允也是好的。二十岁出头的男人难免会被荷尔蒙绑架,做出些英雄主义的事来,慢慢他就会发现年轻女孩子的好处,放下如今的执念,并且深深感谢程皎皎维持了两人之间的分寸。
赵允也看出程皎皎在当鸵鸟。只是如今程皎皎升AP受阻,他也觉得在这个当儿把她逼得太紧不太好。赵允自觉加入罗府以来自己成熟了很多。刚进公司的时候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程皎皎要装作不认识他,现在他明白了,这不但是在保护他,也在保护她自己。看到了这一层,他决定暂时去做两个其他组的项目。
赵允觉得自己在职场智慧上的这一日千里,都是程皎皎的功劳。
话虽如此,周末他去秋庐的时候不免和王承之抱怨:“你说是程皎皎这个年纪的女人难追呢?还是因为她历史读多了,本来就有一颗老心?”
还没等王承之回答,赵允又自言自语地说:“咳,我忘了,你从前没追到的那个女生也是历史系的,问你简直是白问。她现在在哪你知道吗?你有没有问过程皎皎她的下落?”
王承之望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像是能从里面望出朵莲花来:“她也在北京。”
“那怎么好久没听到你提起她来了?放弃了?”
王承之摇摇头。
赵允觉得王承之的反应怪怪的。他想了一会儿,忽然用见鬼了的表情问王承之:“你,你,你这么多年暗恋的不会是陈墨吧?”见王承之默认,赵允从吧台的椅子上跳了下来。正在他脚下逡巡的小秋吓得炸了毛,顶着水墨鄙视的眼神躲到沙发后平复心情去了。
赵允花了足足两分钟才消化了这个事实。他一方面懊恼自己这些年都没问过王承之那女生的名字,简直白费了理科男的旺盛好奇心,另一方面又不免对王承之有些失望。他坐回椅子上,拍着吧台的桌子问王承之:“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从前你们不认识,没追求她也说得过去,现在你们这么熟了,你怎么还事不关己似的?”
这些问题王承之问过自己无数遍,此刻赵允痛心疾首的质问他,也不过是令他再度惋惜了一下自己的运气。因此他倒是平静的回答:“从前她有男朋友,回北京后分手了,可惜空窗期我没把握住,她又有了新男友。”
程皎皎从没跟赵允提过周天酬,陈墨也没介绍过自己的男友,因此赵允倒是第一次听说陈墨有了新男友。刚才他那一腔恨铁不成钢的热血,顿时化作了深切的同情:“那你这样坚持有意思吗?”
“我也并没有在坚持。”王承之用餐巾抹了抹自己杯子里刚才溅到桌上的水,“从前我读过一本英国小说,有两个人在意大利旅行时遇见,后来又在伦敦国家美术馆的意大利厅碰上了,其中一人说是意大利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而另一个人回答:‘一切都是命运,如果你喜欢,也可以叫它意大利。’如果我回北京后没有再遇到陈墨,也许就遇到了另外一个人,互生好感,顺理成章的在一起。可惜我又遇到了她,还是觉得她比我认识的其他女生都好上那么一点点。我们之间的友情虽然完全不能让我满足,但无论如何也比形同陌路好,所以我并不想勉强改变现状。”
赵允从没觉得自己的表哥如此悲观过,他不禁埋怨自己:“如果我当时没有带你去和强纳森打那场球就好了。”
王承之拍拍赵允的肩:“错!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从路人变成了朋友,须得好好感谢你的朋友强纳森才行。”
赵允一脸沮丧的看着他表哥:“你是要等到陈墨结婚才肯罢休吗?”
王承之笑了:“你还年轻,未免把爱情看得太严重了一点。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并不需要一个女朋友,也没有什么不肯罢休的。也许过几天遇到一个更投缘的,你就收到了我的结婚请帖也未可知。”
赵允深表怀疑地摇摇头:“我看除非小秋忽然化成了人形,你说的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王承之哈哈大笑。小秋刚从沙发下钻出了个脑袋来,又被吓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