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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英尺 正文 第七章 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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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墨蹲在自家的厨房里清理蚂蚁。

    晚上陈墨加班回来,本来只是睡前去倒杯水喝,没想到开灯便看见地上密密麻麻的一团,还有一对蚂蚁走成一条直线,正干着搬运工的活儿。这景象立刻让陈墨有些头皮发麻,仔细一看,原是垃圾堆里自己前两天扔了的过期面包招来的门客三千。

    陈墨叹了口气,先把垃圾丢了出去,又撕了一只购物袋,小心翼翼地把那团聚众的蚂蚁铲到购物袋上,再把购物袋拿到了阳台。

    剩下的只能让它们自求多福了。

    陈墨回到厨房里,原先那排成长条的搬运工失了目标,一时队伍散乱,毫无人生目标的样子。

    陈墨举着水杯看了一会儿。蚂蚁渐渐四散而去,她关了厨房的灯,走到卧室里。

    这是她自己生活的第五年。刚去美国的时候穷,整个学生时期除了宿舍以外都是和别人合租,一旦开始工作,陈墨立刻选择把自己收入的1/3交给房东,换来了纽约中城一间小小的单间。

    夜深人静打开房门却静谧一片毫无声响的寂寞感,也是需要真金白银才能换得来呢。

    北京的这间公寓和中城那间相比是好多了,独立的阳台和厨房,而且窗户望出去是北京真正的夜景,而不是马路对面近在咫尺的房子丑陋的天井。陈墨忽然想,如果自己还在纽约,不知道会不会和周天酬这样的人在一起。纽约有无数的周天酬。他们在盛年的尾巴上,醉心于工作,恋爱可有可无。他们这样的男人比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还要更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物以稀为贵,北京的professionalservice行业里像周天酬这样的人物是少之又少的,老实的便公司家庭两点一线,一旦风流起来,立刻恨不得处处留情才好。周天酬的爱情也许不能长久,但至少在那当中是专一的。陈墨在收到周天酬去纽约开合伙人会议顺便给她带回来的MagnoliaBakery的香蕉布丁时,也明白周天酬是把她放在心里的。至于那个位置她能盘桓多久,她不准备自寻烦恼去深究。

    如果徐强没有和陈墨分手,也许他们是可以白头偕老下去的。绝大多数人长期的维持一段关系,都多多少少有懒惰的成分在里面——习惯的惯性是强大而可怕的。陈墨觉得从这个角度来说,徐强能迈出分手的这一步而不是随波逐流的和她结婚,让她对他刮目相看。不过徐强说得对,在北京的婚姻市场上,徐强可比她陈墨要抢手得多,也许他是拿准了这点才提出要分手,预备好陈墨必然割地赔款不惜一切地挽留他的。

    可惜他还是不够了解陈墨。

    周天酬在绝大多数问题上都是徐强的反面。他做不到的事,也不会对陈墨有要求。和陈墨开始约会后周天酬升级了自己公寓里的显示器和打印机——他当然无法带陈墨去自己的办公室加班,但至少周末两人可以同在他的公寓就着一杯红酒一起改文件。他试过一边开电话会一边给陈墨从新鲜番茄开始做意大利面。陈墨坐在长条木桌的对面托着下巴看他用木勺盛起一点锅里的罗勒番茄酱,才试了一口便放下勺子。“Thisdoesn’tmakeanysense”他一脸严肃地边和对方讨论条款边继续搅动他的酱,陈墨端详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拿纸巾去给他擦嘴边的那一点橙色。然而那还不够,周天酬一边跟对方唇枪舌战一边指着自己的嘴角不放,直到陈墨无奈地去把他的话筒捂住,在他嘴边亲了一下才算罢手。

    如果不想到以后,陈墨现在对这段关系的唯一烦恼是她担心自己有一天会被放在某个项目上,然后发现对方律师是周天酬。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出于避嫌考虑,陈墨觉得自己得告诉明德的合伙人自己无法上这个项目。然而他俩的关系还没有被任何一方郑重地总结为男女朋友,自己总不能去跟合伙人说对家律所的合伙人是自己情人,每每想到这点,陈墨便会不可避免地陷入“wherearewe?”的经典问题里,患得患失一番。

    迄今为止陈墨的烦恼都还限于未雨绸缪——最近李征明倒是有一个项目上有周天酬参与,不过上项目的是罗晓薇。陈墨说不上自己是应该觉得庆幸,还是为失去一个向周天酬求证的机会而遗憾。

    李征明最近相当意气风发。传说纽约要在北京和香港的一众合伙人中选出一位来领导明德的中国业务,也为此和李征明讨论过他对中国业务的想法。李征明觉得这个位子必须是他的,不仅如此,就算纽约总部今日便把这头衔敲锣打鼓地送给他,也是亡羊补牢而已。近几年资本市场火热,他每年都要做上八九个上市项目,明德北京办公室的业绩,全靠他一人每年接近千万美金的进账撑着,否则靠只剩了个花架子的郭达民和羽翼未丰的莫佳宜,北京办公室只怕是得靠着总部的脸色才能开得下去。

    他早上一进办公室便叫阿姨给他做了一杯咖啡——一般他会泡上一杯龙井,但今日他觉得,试试阿姨每天给郭达民做的咖啡也好,听Grace说,阿姨这些年每天给郭老板做咖啡,手艺已臻化境。

    阿姨正在茶水间里给郭达民准备今天的水果,听到这个要求倒是不动声色地答应了下来。在预热咖啡机的当儿,阿姨切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水果,仔细挑出好的盛出一碟和咖啡一起送进了李征明的屋子里。

    李征明不由得高看了阿姨一眼,却客气地说:“阿姨您太劳烦了,我今天忽然想喝咖啡,正赶着项目没时间自己做,已经很麻烦您了,您还送水果来,真是不好意思。”

    阿姨把咖啡和水果放下:“李律师您这么客气就不好了。这咖啡哪,如果没配上水果,喝完了嘴里总是烟熏火燎的味儿。平日里您喝茶,且都是自己亲自动手,我也没在意,不过下次您要是觉得水果配茶也好,我就单给您预备一碟。”

    这一碟水果让李征明管中窥豹,体会到权力果然是最好的春药。

    他心里觉得胜券在握,于是外表上也不那么韬光养晦。在许昊然罗晓薇这些李征明心目中的嫡系面前他自然是毫不掩饰地谈论他对于明德内部局势的看法,就算是在陈墨面前,李征明也相当放松。陈墨从前一段时间开始就明显表现出希望慢慢淡出资本市场组的意愿,李征明早就把她排除在自己人之外。虽则如此,李征明觉得陈墨总的来说还是可用之才,自己正好可以借这个时机敲打她一下。

    他踱步到陈墨的办公室。陈墨见到李征明,立刻放下手上正在看的文件站起来。李征明摆摆手,自己在她办公桌前坐下了,也示意陈墨坐下。

    李征明满意地看着陈墨身体僵硬姿态紧张地坐下。他这些年间对待下属的策略一向很清晰,如果是他麾下的人,最好是对他又爱又怕,如果不是他的人,那么只要怕他就够了。其实罗晓薇的业务水平远不如陈墨,可惜陈墨不是自己的人,李征明不由得在心里惋惜了一下。

    他从最简单的话题入手,问陈墨最近忙不忙。不出所料的,陈墨的回答虽然是在谈现在自己在做的事,话里话外却都是不能再接新的上市项目的意思。李征明在心里鄙视了一下陈墨的不识时务,嘴上却没有戳穿她。他早已想好,一旦拿到中国区业务主任这个头衔,他下一步就是要把所有做中国业务律师的项目分配权抓在自己手里。到时陈墨如果冥顽不灵地负隅顽抗,他自有办法把她直接逼出明德。这大棒准备好了,现下给个胡萝卜也还是必要的。想到这里,李征明微微一笑对陈墨说:“我们明德一向相当尊重律师个人的业务喜好,强扭的瓜没意思,再说我们每周工作一百个小时以上,一直做不喜欢的事是做不长久的。不过市场很残酷,最后还是要看律师费说话,我们明德北京办公室并购业务两个合伙人每年加起来的进账还不如我一个人的多,未来如果总部要在北京继续增加合伙人,我看只能是在资本市场组。你自身条件不错,又是在明德一路成长起来的,如果选对了方向,未来还是很有希望。你们年轻人未免理想主义,要懂得顺势而为才行。”

    陈墨直到下班还在琢磨李征明的话。她也听说了最近纽约传来的消息,这当儿李征明来和她说这些话,怕是逼她表个态。假如李征明如传说中当上了中国区业务的主任,她一意孤行地拒绝做资本市场的项目,怕是在明德也待不长了。想到这一点,陈墨有点难过,她从暑期实习生起就在明德工作,在这个平均每个律师停留两年半的机构里,她已经算是老人了。

    夜色已深,陈墨回到家换了一身衣服在小区花园里散步,边走边想她的心事。成长真是一个孤独的过程,她想。现如今她想要和一个亲近的人分享她生活中这些让她烦恼的事,想来想去也只有程皎皎一个。

    程皎皎却并不认为陈墨应当如此孤独:“这事你干嘛不和周天酬商量?他是你男朋友,又是同行,不是近水楼台吗?”

    陈墨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他还不能算是我男朋友吧。再说,周天酬毕竟算是我老板的竞争对手,跟他说这些明德的事不合适。”

    电话那头程皎皎叹了一口气,“你总是从别人的角度想问题。手下的律师要走了,她的情人是别所的律师,这些都是你老板工资内已经包括了的事。如果你如此在乎他们的利益,为什么不干脆遂了你那个老板的意做IPO好了?”

    陈墨觉得自己无法战胜程皎皎的逻辑,只能乖乖的做一个听众。程皎皎的话是极有道理的,她想,然而她还是没办法按照程皎皎的建议去做。陈墨很难解释自己到底是出于对明德的忠诚还是对周天酬的不信任,也许两者兼而有之。这种认知不禁让她的挫败感更强烈了些。

    身后的树丛忽然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陈墨回头,发现一只猫从树丛里走了出来。这只猫她前两天见过,奶牛色,两只眼睛都带着黑罩子,鼻子边还有块小黑斑。因为是秋天认识的猫,陈墨叫它小秋。

    她蹲下身去,小秋也不怕人,直接走过来蹭她的腿。陈墨一边挠着它的白围脖一边轻轻地数落它:“身为一只猫,走路也不知道轻点,这么大动静老鼠都被你吓跑了。”

    小秋虚心接受了意见,轻轻地打着小呼噜表示它明白了。

    一人一猫在月色下正沟通着感情,小秋忽然停止了呼噜,两眼警觉地往陈墨身后望,随即便飞奔了出去。陈墨回头,不远处有个人影慢慢蹲下,而小秋正绕着他打转,尾巴弯弯地翘起来在他身上来回地蹭,嘴里还急不可耐地发出喵喵声,看起来十分谄媚。

    陈墨手抄在口袋里站在五步之外看了一会儿。那人在小秋越来越迫切的叫声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圆形罐头,打开放在小秋面前,而小秋立刻埋头苦吃起来。

    原来是糖衣炮弹。陈墨在心里鄙视了小秋一下,觉得有些兴味索然。她迈步从那一人一猫身边走过。小秋丝毫不为所动,一颗猫心都扑在罐头上,那糖衣炮弹的主人却叫住了她。

    陈墨倒是愣了一下:“王承之?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承之指指小秋:“赵允出差了,托我每天来喂他的猫。”

    陈墨糊涂了:“你说这是赵允的猫?赵允根本不住这儿啊!”

    王承之倒是坦然地出卖了他的表弟:“程皎皎不是住这儿吗,赵允晚上有时候会上这儿来溜达,一来二去就遇上了这只猫。赵允给它起名叫玻色,虽然还没带回家去养,却要求我在他出差期间每天来帮他喂猫。”

    陈墨心想这表兄弟俩关系真好,为了一只赵允“养”在别人小区里的猫,王承之倒愿意每天跑上这么一趟。这些疑惑她到底说不出口,倒是笑着说:“我也常遇见这只猫,还给它起名叫小秋,倒是不如赵允起的名字别致。不过赵允不是数学系的吗,为什么给猫起名叫玻色?”

    “我们还有一个表弟,养了一条狗叫费米,赵允说他的猫和这条狗是一个辈份的,就都用粒子起名了。”王承之用长辈溺爱的目光看着还在狼吞虎咽的小秋,还是小秋好听,他在心里想。

    两人一时无话,并排站着看小秋吃完了整个罐头,恋恋不舍地舔了一会儿盒子后终于走进树丛,在树影下找了个舒服的角落开始洗脸。王承之蹲下身子捡起空罐头盒,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你要回去了吗?”陈墨忽然问。

    王承之很想做一个否定的回答,却没有借口,只好囫囵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陈墨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王承之知道前面过了小区大门就是陈墨住的那栋,两人也算是顺路。这月色里,虽然是没有什么干系的两人,在影子里看来倒真像是在一起散步。

    “上次你烦心的事解决了吗?”王承之终于问。

    陈墨的心事好不容易被小秋打了岔,又被王承之问起,于是回答的难免敷衍:“还没有,但希望快了吧。”她停了停,“其实下回如果你有事我也可以帮你喂小秋,哦,不,玻色,我也挺喜欢这只猫。”

    “好的,下次我如果来不及赶过来就给你发信息麻烦你来喂。”王承之在出门前对陈墨挥挥手:“其实小秋更好听,我们还是叫它小秋吧。”

    又及:小秋是一只真猫。费米也是一只真狗。

    月底明德公司法部的老大从纽约飞来北京,据说是为李征明站场,争取一个重量级的国企客户。话虽这样说,明德北京上下都知道,以国企客户付钱的爽快程度,光一个潜在项目是无法吸引来明德公司部老大这样的角色的。他专门飞这一趟,多半还是跟中国业务主任这事有关。

    罗晓薇在老大要来北京这消息刚传开时便对大家断言:“我觉得李老板这事可能没他自己想的那么板上钉钉。你想啊,如果如他所愿,总部发一个邮件宣布这个消息就好了。一定是因为总部没有如他的愿,所以才需要老大亲自来一趟北京安抚他的情绪。”

    这话是在明德几个律师一起吃午餐时说的。听得这话,刘煜立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罗晓薇,李老板平时可是把你当成嫡系看待的,你这么咒他可不好。”

    罗晓薇回头看了看周围,笑着回答:“李老板又不在附近,咱们八卦下也没什么。有没有这个头衔,李老板还是北京办公室的rainmaker,我们也还是跟着他干活。”说着她话锋一转:“倒是陈墨,平日里跟着两个老板干活。如果这事总部没有遂了李老板的意,他跟郭老板表面上的和平不一定能支持下去,你的日子可不一定有从前那么好过呢。”

    事实证明罗晓薇果然说得不错。公司法部的老大只在北京待了一天。早上的国企会议据说是很不错,办公室里见到开会归来一行人等的目击者都说李老板当时心情很不错,一路给纽约来的老大介绍北京办公室的各种情况。然而下午两人在老大的临时办公室里聊了仅仅半个小时,李征明摔门而去,随后老大便去了机场。

    这些都是后来别人告诉陈墨的,事发当天陈墨去香港的印刷行开会,错过了这一出大戏。那天晚上她收到一封邮件,总部宣布鉴于郭达民和李征明在中国业务领域的突出贡献,特任命两人为明德律师事务所中国业务联席主任。

    李征明销声匿迹了几天后才重新回到了明德北京办公室。李征明的秘书对所有人说李老板早就预定好了这几天的假期,不在是因为休假去了。果然李征明回归之后貌似接受了他的新头衔,还去郭达民办公室里开着门讨论了一下明德中国业务的发展方向。然而数天前他摔门而去的情形毕竟不是那么容易被遗忘的,它像一只粉红的大象在明德北京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踱来踱去。

    “你说纽约总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陈墨等到这个消息终于街知巷闻,连她在英国所上海办公室工作的同学都来跟她八卦过了,才终于跟周天酬谈起。

    “任命两个中国业务主任?”周天酬反问她。

    “是啊。按理说如果并不想直接让李律师当中国业务主任,直接不提这件事就行。可是这一招看似是为了笼络李征明,反而倒得罪了他,岂不是得不偿失?传说中李律师是北京办公室的金主,如果他一怒而去,纽约要怎么收场呢?”

    周天酬笑了:“一怒而去?去哪呢?”

    “一年多前凯旋不是从两家大所分别挖了做美国和香港IPO的两个团队去?我听说还给出了特别高的转会费。”

    “嗯。”周天酬赞许地点点头。“你知道得不少。他们当时也问过我——但我直接拒绝了,没有细谈。最后谈下来的那两个人都给了三年的保底收入,一个是每年六百万美金,还有一个是五百万。”

    “这么多!”陈墨吃了一惊。“那不是三年后就可以退休了吗?”

    “差不多。”周天酬回答。“我觉得那两个人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呀,如果李律师看到了同样的机会,大概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明德的。”陈墨盖棺定论地说。

    “不错。我想如果李征明那个人有了这样的机会是一定会走的。”周天酬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凯旋也跟他谈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当时他没有走。他这个人好面子,而且自视甚高,我想即便他想离开明德,没有遇到下一个凯旋这样的机会,他也不会走,否则会有自降身价之嫌。凯旋在美资大所里算是一个异类,喜欢拿钱砸人,李征明想要再等到下一个这样的机会不会很容易。”

    陈墨觉得周天酬说得很有道理。这世上女人对男人的爱有几种常见套路,其中一种是深深根植于仰慕之中,越是自身学识不错的女性,越容易掉到这个套路里去。仰慕会带来虚荣心的满足,因为两者之间的亲密联系,所以仿佛对方的能力,见识,成就也都成了自己的。陈墨此时心里充满此种虚荣心被满足的轻盈感,她在这轻盈感中沉醉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未尽的疑问。

    “可是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纽约要做这样的任命。”

    周天酬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我只有一个猜想。”他顿了几秒钟,看陈墨充满兴趣的把身子微微倾向他,脸上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才继续说了下去,“我估计你们所纽约那边因为凯旋这件事所以打算提高下李征明在你们所里的地位,增加他的忠诚度,因此才搞出了这个新头衔,但是纽约又不够信任李征明,或者说他们觉得郭达民更值得信任,所以才把两个人都升成了联席主任。没想到李征明的胃口太大,此举收到了反效果。我猜在他去‘休假’的那几天里纽约和他达成了某种协议,多半是和收入有关的。”

    陈墨把前情后果在心里串了一遍,也觉得事情恐怕就像周天酬分析的这样。“那么郭律师就渔翁得利咯?”

    周天酬摇摇头:“郭达民要这头衔没用,纽约不会因此给他增加薪水,李征明却会对他更加不满。他应该是吃了个闷亏才是。还有你”周天酬忧虑地看着陈墨,“我觉得你在明德没有机会顺利转回并购组了,这时候李征明一定会认为你是在落井下石,如果你不想保持现状,只有找工作这一条路可走。”

    陈墨自这件事情发生后还没考虑过自己的去留问题。此番一想,她却不得不承认周天酬说得是对的。如果说从前她对留在明德还留有一丝侥幸的话,现在是完全不可能了。

    周天酬已换好衣服准备出门跑步。这本是周末两人常常一起做的活动,然而今天陈墨却觉得心下烦躁:“我准备改一下简历。你自己去吧。”

    周天酬答应了。关门声响起,陈墨却没有打开电脑——如果他能察觉我的焦虑留下来陪我就好了,她在心里想。然而这到底是因为周天酬不够关心她还是他本来的性格如此,陈墨却没有答案。她明白自己反复地追问这些问题无外乎是因为自己内心对这段关系还是缺乏安全感,那个字一朝没有被周天酬说出口,她就会一朝如此从各自两人相处的细枝末节里找寻他爱或者不爱自己的证据,反复地折磨自己。

    她打开周天酬放在厨房餐桌上的那半瓶红酒的酒塞,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瓶旁躺着周天酬音响的遥控器,她摁下按钮,房间里立刻充满了一支听起来年代久远的歌。

    It’sonlywords.

    AndwordsareallIhave.

    Totakeyourheartaway.

    陈墨莫名其妙觉得心里搅成一团,无处排解。她打开电脑开始搜索这首歌的出处。出乎她的意料,唱这首歌的是九十年代的一个英国偶像团体。陈墨从没听说过这个团体,也没听说过周天酬喜欢过这个团体的歌。他喜欢听不动声色的巴赫,两人在一起时他偶尔也会放流行音乐,一般是Sting或者Coldplay。陈墨推算了下,这首歌推出的时候,周天酬应该在念大学,原来年轻时他也曾喜欢过如此缠绵悱恻的歌。

    周天酬开门时陈墨还在单曲循环地放这首歌。看到周天酬她笑了笑:“一时无聊就打开了音响,真好听,只是没想到你还喜欢听这种歌。”

    周天酬满身是汗,一边往卫生间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当时的女朋友特别喜欢Boyzone,听得多了就养成了习惯。”

    淋浴间哗哗的水流声响起,陈墨关上了音响,又鬼使神差地打开。

    她故意在晚餐的时候问周天酬那个喜欢Boyzone的女友的事,周天酬也并不避讳,说那个女生叫素,很美,是他的“高中甜心”。大学时两人去了不同的学校,“我还曾坐夜间灰狗巴士去看她,带了一只玩具熊作为礼物,那玩具熊太大了,巴士司机硬是多收了我一个人的车票才让我上车。我一路幻想着素见到这只熊惊喜的样子,却没想到那只熊挤占了她的半张床,简直让我嫉妒。后来不久我们就分手了,也不知道那只我费尽心思搬去的熊被她扔了没有。”

    周天酬说到这些往事时,脸上有一抹寻常难得的怅惘神色。这神色落在陈墨的眼里,不禁有些苦涩。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陈墨问。

    周天酬瞬间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完全不知道。我估计她至少已经是一堆孩子的妈了,她那时就很渴望儿女成群的家庭。”

    晚饭后陈墨自己叫出租车回家。平日如果周天酬和陈墨在星期当中约会,一般是周天酬的司机送她回家,如果是周末司机休息,陈墨会自己叫车。她从来没有觉得这样不妥过,然而今晚她看着窗外三环的夜色想,如果是和素约会过后,不知道周天酬会不会让她自己回家。一颗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简直像杰克的豌豆一样肆无忌惮地生长。原来周天酬也并不是没有心潮澎湃的过去,只是她没遇上而已。想到这里,陈墨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挫败感。

    李征明在中国区主任事件之后,变本加厉地把更多自己的活拿给陈墨做。连许昊然也忍不住安慰她:“李老板显然是在树立自己的强势地位,证明自己是中国区两个联席主任里面说话更有份量的那个。你夹在李老板和郭老板中间,以往还想脱离李老板不接资本市场的活,他肯定要拿你开刀。过了这一段等他觉得自己的位置稳当了,说不定你还有机会。”

    陈墨已经和一两个猎头联系过,请他们帮忙留意跳槽机会,这时也不想再生事端,因此不过敷衍地应了两声。

    许昊然倒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也是你运气不好。如果你回来的时候再稍微senior一点,李老板估计就会觉得把你在项目上当一个junior用太贵,反而让你逃过一劫。”说完他立刻觉得不妥,急忙补充:“其实现在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坏,在公司里跟着能赚钱的老板干活总是没有错的。”

    陈墨的工作找得比她想象当中顺利。尚达律师事务所的北京办公室正好在找一个中级经验的并购律师,陈墨和尚达的几个合伙人见了面,双方的感觉都很不错。李征明的死对头叶琳也在面试陈墨的合伙人里,她见到陈墨便问:“我早说给李征明干活没意思,我这里也缺人的,之前那几个项目做下来我对你的印象也很不错,不如你到我组里面来吧?”

    陈墨大骇,急忙说明自己的兴趣是并购业务,想要跳槽也是因为在明德无法专注做自己喜欢的业务。叶琳打断了她的话,撇了撇嘴说:“你不愿意当然就算了,我才不会像李征明那样强迫手下人做事,吃相太难看!不过我们尚达这边的并购业务虽然比明德是强多了,跟我的组还是不好比的,现在中国但凡有企业要去美国上市,肯定先来找我,我不接的项目,李征明或者其他那些所才有可能拿得到。”

    这话说得太满,陈墨忍不住向周天酬求证叶琳是不是像她自己说得那么厉害。周天酬听了陈墨复述的叶琳一席话哈哈大笑:“叶琳嘛确实比你们李征明拿项目能力更强一点,要说在赴美IPO律师里面排名第一也不算夸张,但是她那个性格实在太自大了点。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方女人,有一次我在印刷行遇见她,出于礼貌恭喜她当年做了好几个大项目,你猜怎么样?”他憋着嗓子学叶琳那尖细的声音,“她说:‘我每年都是这样的啊!’”

    以陈墨跟叶琳打过的寥寥几次交道,也知道叶琳确实是这样的性格,她不禁跟周天酬一起笑了。想想却又不放心:“叶琳问我要不要去她的组,你说我如果去了尚达会不会遭遇和在明德一样的情况?”

    周天酬不假思索地说:“不会。”陈墨追问之下,他说:“你要跟的那个合伙人在尚达内部可比郭达民在明德稳当多了,而且叶琳虽然某些方面不讨人喜欢,却不是李征明那种喜欢计较的人。她的组你不去,她也自然能找到合适的人,没必要因为你和别人抢资源。”

    陈墨于是放下心来。

    尚达的offer发得很快。陈墨既然已经决定离开,当天便签署了接受函。李征明在出差,郭达民一天都不在办公室,陈墨虽然觉得辞职这种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却也怕夜长梦多。两害相权之下,她给郭达民和李征明同时写了一封简短的邮件,出于对从前纽约共事的几位合伙人的尊敬,也抄送了他们。

    陈墨在下午四点半发出了这封邮件,五点零五分,她的电话响了,电话那头却既不是郭达民也不是李征明,而是在纽约时她经常合作的合伙人Bill。

    Bill先是表示收到这封邮件觉得很惊讶,问陈墨为什么想要离开明德。陈墨大概讲述了一下她来北京之后的情形,既然已经决定离开,她隐去了其中各种细节,只是表示自己还是希望能够专注做并购业务,尚达北京办公室的规模比明德大不少,各个业务组之间分得也更开,因此更合适一些。

    Bill沉吟了一会儿。“Mo,我理解你在北京办公室的情况,但在找新工作之前,你应该先来找我或者你抄送的任何一位纽约合伙人的。”他停顿了一下,“你决定回国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很遗憾。但那是你的家庭所在,明德北京也有一个很好的并购组,所以我们忍痛割爱了。虽然你描述的情况听起来不那么理想,但也许并没有糟糕到你必须找工作的地步。你能不能先不要跟人事办离职的相关手续,给我们一两天的时间,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解决办法?”

    Bill的话说到这份上,陈墨当然无法拒绝。挂上电话,她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自从离开纽约后,太久没有人在工作中和她这样说话了。

    陈墨从没像现在这么真实的感受到明德是一个纽约所。Bill和她通完电话的第二天早上,郭达民破例来得很早。他一来就把陈墨叫去他的办公室,关起门来,郭达民对陈墨说:“昨天看到你的辞职信我和李律师都觉得非常意外。你回国这段时间,我们对你的工作能力都相当认可。资本市场业务虽然不是你的长项,李律师也认为你学习得很快,是可造之材。你也明白,在律所里,对一个优秀的律师最好的嘉奖,就是给她更多的工作。如果你对这种安排有意见,其实可以早点和我以及李律师沟通,不必用找工作这种极端的办法。”

    陈墨没有回答。郭达民需要下一个台阶,只要她没有反对,这台阶他就算是下了。她当然不可能去反驳郭达民,但要她违心的附和郭达民,她也做不到。郭达民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在看郭达民背后的那幅画。每次她来郭达民的办公室总会端详这幅画,现在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是一幅赵无极的画。画的主题是山,配着郭达民桌上的水盆,大约是应了风水里依山傍水的要求。

    她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郭达民果然并不在乎她沉默以对。他继续说:“昨天晚上纽约的几个从前跟你工作过的合伙人跟我和李律师讨论了这件事。虽然大家都不赞成你对这件事的处理方法,但是毕竟我们都还是从积极的角度看问题——你是我们明德自己培养出的律师,无论是在纽约还是在北京的合伙人里都有不错的口碑,我们也不希望你因为误解我们合伙人的意思就跳槽到竞争对手那里去。所以大家商量的结果呢,是希望你还是能留下来。如果北京这边我和莫律师的项目不足以让你满负荷工作,我们会让你做一部分香港那边的并购项目,确保你有足够的项目。”

    陈墨等郭达民说完,然后开口问:“所以我不用再做资本市场项目了吗?”

    郭达民叹了口气,仿佛需要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是一件很为难的事:“纽约确实是这个意思。不过陈墨,作为你的朋友我觉得这件事你需要再谨慎的考虑一下。你马上就六年级了,需要开始考虑职业前景的问题,等到合伙人大会讨论你的升迁问题的那一天,北京办公室如果有一位合伙人强烈反对,你是跨不过那个坎的。”

    陈墨站起身来:“郭律师,谢谢你的好意。我会仔细考虑的。”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陈墨望着窗外的大裤衩发了一会儿呆。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她正聚精会神地端详着三环堵塞的交通,仿佛看出了一个海市蜃楼来。

    她接起来,Bill的声音轻快的响起:“Mo,我希望你已经听到好消息了。”

    好消息?陈墨把她和郭达民的对话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Bill,我真的很感谢你所做的工作,只是”

    Bill打断了陈墨:“Mo,没有只是,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要记住,明德是一家纽约所。所有重要的决定,没有纽约点头是不可能通过的,反过来的情况也是如此。”

    “他说的没错。”周天酬听完陈墨的复述后说。“明德和我们一样,哪怕亚洲的合伙人看起来呼风唤雨,最后还是得听纽约的。”

    “那你觉得我应该留下来吗?”陈墨托着脑袋问。

    “这我可无法帮你决定。既然纽约说了你不必做资本市场项目,李征明不会去硬碰硬的。不过他可不是一个大方的人,所以至少有一段时间你的日子不会很好过。郭达民刚在这个中国区联席主任的问题上触了李征明的霉头,一时半会儿估计也不会为你出头跟李征明对着干。反过来说,纽约的合伙人如此帮你,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财富,长远来说有很大的好处。如果你跳去尚达,想要重新建立这样的联系并不容易。”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周天酬摇头:“陈墨,你在偷懒,我并没有面对这些问题,就算我面对了也可能会做出和你不一样的选择。”

    陈墨叹了口气:“其实我好想一走了之,不用面对李老板和郭老板这个烂摊子,可是又觉得辜负了Bill。”她狠狠晃了晃脑袋:“好困难!”

    周天酬的回答是拍拍她的脑袋:“你慢慢想。我还得回办公室加班。”他走开不远又回头说:“反正你刚提交了辞呈,这周末也没人会让你加班,我带你去莫干山住两天吧。我一个朋友开的洋家乐开业,邀请我们去捧场。本来我不打算去的,现在看来倒正好带你去散散心。”

    陈墨目送他走掉,有点小小的欢喜从心里升起。他还从来没有带她去过这样的场合,不知道到时候周天酬会怎样介绍自己呢,陈墨有点局促又充满期待地想。

    她怀着这样的心思一路走回家。转眼已经快要入冬,小秋在群护搭建的窝里舒服地躺着,等陈墨走到面前了才施施然出来打招呼。她看起来不怎么饿,对陈墨掏出的干粮只是勉为其难的赏了脸,却一路随着她走到楼门口,好像很想跟陈墨回家的样子。陈墨好说歹说把她劝回了群护的窝,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来给王承之发了一条信息,说她周末不在北京,请他来喂小秋。

    王承之回得很快:听说程皎皎这周末回北京,赵允会来喂的。

    陈墨噗嗤一声笑了。

    两天后周天酬如约带陈墨去了莫干山。他们从上海搭周天酬朋友的顺风车去山里,对方是一对白人夫妻,在机场外甫一见面,周天酬熟络的跟两个人打招呼,给陈墨介绍这是丹尼尔和他太太西尔维亚,又给他们俩介绍这是陈墨。

    陈墨觉得周天酬的介绍并不能挑出什么错处来,然而他没有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那三个字,却在介绍西尔维亚的时候明白的说这是丹尼尔的太太,让她莫名的有些不痛快。丹尼尔和西尔维亚很健谈,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地聊天,丹尼尔问到陈墨的职业。她如实回答了,却又想到周天酬必然从来没有在他这两位朋友面前提过自己,否则对方也不会连自己的职业都不知道。一念及此,陈墨忽然觉得对整个行程都兴味索然起来。

    她一路没怎么说话。周天酬只当她是走夜路累了,把她揽在怀里休息,却被她挣脱了去。他不解地望了她一眼,见陈墨望着窗外,他忽然明白陈墨是在跟他闹别扭。

    周天酬隐隐约约明白陈墨在闹什么别扭。然而他毫无歉疚,也无意弥补。女人总是这样麻烦,他皱了皱眉头,继续跟当记者的丹尼尔讨论他正在写的一篇报道。到了目的地,一行人卸下行李,周天酬拎起自己的箱子,又把陈墨的包挂在箱子上,空出的一只手揽过陈墨往屋子里走。出乎他的意料,这一次陈墨并没有挣脱。

    他们俩像是达成了某种和解。第二天周天酬带陈墨去见这家旅店的主人时,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自己这周末虽然是来了莫干山,却仍然需要就地加班,请他帮忙照顾自己的女朋友。这是他第一次用女朋友这个字眼形容陈墨,然而也许是期望了太久,最初那一秒的兴奋与放心过后,陈墨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当中那样雀跃。

    这个周末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有些鸡肋。周天酬果然和他预告的那样花了两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来工作。最令他气馁的是,他这朋友的洋家乐在一片山坳里,出世得很,连像样的手机或无线网络都没有,周天酬拿着他的黑莓到处转悠,最后在他和陈墨房间的厕所里勉强发现了一格信号,无奈地在那里安营扎寨。陈墨窝在客厅的沙发里读书,远远看着周天酬披着毯子坐在厕所浴缸边奋力地在黑莓上打字,不由得生出些许怜惜之心。

    她烧起热水给他泡了杯红茶,又小心翼翼的端过去。周天酬随口说了声谢谢,接过喝了一口,又顺手放在一边,继续专注地在黑莓上打字。

    陈墨退回了沙发上,却没有再继续看她的小说。她想,其实两个人这样相处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岁月静好呢。

    她又默默想了一会儿,掏出自己的黑莓来,挤到周天酬边上,趁着那唯一一格的信号给Bill发了封邮件,说她决定留在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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