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允设想过无数次他和程皎皎再见面的景象。他十分确定程皎皎不会露出惊喜以及羞怯的样子——这种小女儿情态,程皎皎是不屑做的。旧金山机场一别,赵允有半年多没见到程皎皎。和王承之聊天的时候赵允会拐弯抹角地打听程皎皎的情况,问题的指向多半是“陈墨那个朋友”,以至于王承之最初以为自己已然风景欠奉的道路上又多了一个路障,回过味来才感慨小孩子果然喜欢起人来都如此别扭。
和程皎皎去加州的时候赵允还是毕业了要直升本校数学PhD项目的学术青年。旅行回来,他打开电脑,鬼使神差地点开罗府网页,发现第二天是报名截止时间。他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整理了自己的简历,趁着头脑还热着发了出去。赵允跟自己说,反正申请了也不一定要去,花掉的这些时间就当作多打了几场魔兽好了。他就这样一路走到最终面试。拿到罗府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晚上,赵允在宿舍里用电脑循环播放了一首他从前从王承之那里拷来的老歌。赵允最早听到这首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歌时还嘲笑过王承之的欣赏水平,但在这个晚上,他费了点劲把它从一个老硬盘里找了出来,一边放一边小声地跟着哼起来:
我静静地躺在那床上
看着窗外不太圆的月亮
想啊,想啊
我想念我那在远方的姑娘
歌词特别简单,歌手水平听着也确实业余。赵允一边兀自心潮澎湃一边又在心里鄙视了一下王承之,他躺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儿,翻身爬起来,把窗子全打开。一月冰冷的空气一股脑儿涌进房间来,赵允觉得自己的鼻头冷冷的湿湿的。他回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他打开Eliot的门,看见门口穿着高跟鞋,在雪地里冻得哆哆嗦嗦的程皎皎。门廊下的灯光打在程皎皎脸上,她的脸颊和鼻子都是柔和好看的粉红色,赵允便是在那个时刻怦然心动了。
第二天赵允去找他本来要跟的PhD导师,说他打算毕业先去罗府工作。老教授吃了一惊,却仍然保持了风度:“Robinson是一家有名的公司,不过我本以为你对数学更有兴趣。”
赵允只好坦白说自己喜欢了一个罗府北京办公室的姑娘,如果没有近水楼台,怕是无法亲近芳泽。
老教授了然:“那么祝你好运。”
赵允觉得,程皎皎看到他来罗府时越气急败坏,就越证明他是有机会的。从前程皎皎跟他打嘴仗的时候,激动起来鼻翼都会泛着浅浅的粉色。他在心里预演了各种情况,却独独漏掉了眼下这一种:程皎皎跟他打了个招呼,接着便把他当作了和别人一样的新BA。
赵允有点失望,却也没太往心里去。一别半年多,程皎皎有点生疏感也是正常的。他们亲吻的时候程皎皎明明也很投入,不是对他毫无感觉的样子。因此赵允在心里料定,他俘获程皎皎不过是个时间问题。接下来需要做的是多创造机会在一起,不然他就白来罗府了。赵允打定主意,在跟罗府管分配项目的职业发展部讨论他第一个项目时迂回辗转地兜了些圈子,成功打探出程皎皎马上要上一个上海的项目,并把自己也加了进去。
程皎皎一边跟陈墨说着情况一边回职业发展部的邮件。她的项目本来是1+1,她一个EM再带一个associate。按她这个项目的内容,本来是需要1+2人手才够,然而预算有限,领导建议她跟职业发展部要一个新加入的BA。虽然没有经验,但好在新人的第一个项目在罗府内部计算项目成本的时候算是免费的,也算是聊胜于无。程皎皎听了这意见也觉得不错,没想到申请发出去,职业发展部给她派来了赵允。程皎皎立刻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
她向陈墨摆出一副苦脸:“怎么办?我觉得自己一时大意,好好的未来数学家失足来做咨询了。”
“又是学数学的?”陈墨不禁问道。
“没有‘又!’”程皎皎急忙辩护:“你见过的,王承之那个表弟赵允。”
“是他呀。”陈墨笑了。“一定是你不假思索就能回答出最快的动物是什么,立刻俘获了小伙子的芳心。”
事已至此,程皎皎觉得也没什么需要跟陈墨隐瞒的。她把去年美国之行里那个吻大概给陈墨讲了一遍,又强调那只是意外而已。
陈墨好像在思考,半天没有说话。然后她问:“乔治桑比肖邦大六岁还是七岁来着?”
程皎皎急了:“说这个有意思吗!”
“有啊。”陈墨笑眯眯地说:“虽然你觉得吻完就翻篇了,人家显然不是这样想的。他们这一代人比我们思想先进,也许并不觉得这年龄差距有任何问题。啊!去年夏天你们碰到一起就唇枪舌战,跟说相声似的,那个时候我们怎么都没往欢喜冤家的路子上想呢,真是太幼稚了。”
程皎皎回想了一下,自己去年夏天对赵允的态度确实有点不同寻常的争锋相对。也许自己潜意识里确实对这个小孩另眼相看?不不不,程皎皎告诉自己说,你只是因为他是学数学的,习惯性地高看一眼罢了。
被编排的那位此时打了个喷嚏。他不明就里,还以为是这老公房里经年的灰尘引起的。王承之帮赵允搬家,虽然在听说赵允为了省钱还就近租了个老公房后就已经做了心理建设,看到这家徒四壁的样子还是震撼了下。
“你至于吗?”王承之一边满屋找拖把一边问赵允。
“工作了当然不能再用家里的钱。”赵允着手把屋子里剩下的几件破旧家具往外推。“这房子现在看着烂,收拾一下就不一样了。房东说这些家具他也不要了,我们现在给清出去,下午宜家的家具送来,立刻旧貌换新颜!还有我跟你说啊,那天我来看房子的时候,在楼下碰到居委会的于大妈,她也住这楼。于大妈可热情了,拉着我问东问西的,咱北京要安居乐业,就得有这些资源。你表弟我现在也算是上头有人了!”
王承之拿着湿抹布笑着往赵允头上招呼了一下:“就你贫。”
赵允却认真地回答说:“这里虽然烂,但是靠程皎皎的小区只有两分钟路程,也算是近水楼台呢。”
王承之收敛了笑容:“你是认真的?”
气氛一下严肃起来。赵允倒又回复了嘻皮笑脸的样子:“那必须的呀。不然我这么个前途光明的数学家能放下大好前程来做咨询?这对我的智商完全是一种浪费。”
卫生将将打扫完,宜家的人已经敲门来送家具了。赵允说的上头有人也不完全是虚的,没过多一会儿,楼下于大妈来敲门,说看他们俩忙的这样一定没顾上吃饭,赶着家里包茴香饺子,正好给他们送两碗来。赵允和王承之谢过于大妈,坐在装家具的纸盒上一边看工人安装家具,一边两人就着一碗醋吃起了饺子。
赵允囫囵了两个饺子下肚,对王承之说:“回到祖国的怀抱就是好啊,花小几百块就有人帮你把家具送到家安装好,天上能掉下茴香饺子,我喜欢的姑娘就在几百米之外,简直是天堂般的日子。”
王承之没理他。
两人把饺子吃完,赵允去厨房把碗涮了涮,下楼还给于大妈。回来的时候也是贼不走空——于大妈又给了他一串葡萄。家具还没装完,两人暂时无事可做,于是又坐在纸箱上吃起葡萄来。
赵允觉得王承之今日有点沉默寡言。他这个表哥从来是少年沉稳,再加上得志得早,高二便得了物理金牌,赵允他们这些同辈的孩子差不多从小就在王承之的阴影里长大,因此早年间他看这个表哥很是不顺眼。后来年纪大了,赵允自己也成长成了别人孩子的阴影,他慢慢和王承之越走越近。不过赵允总是觉得王承之看他是一望而见底的,自己能不能看懂王承之,却要看王承之的心情。因此他虽然觉得王承之可能有心事,但为了防止猜错,赵允机智的决定还是不问得好。
金湖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陈墨一边用勺子捣着鸭腿泡饭里的冬瓜一边在想程皎皎和她的对话。执念。陈墨在心里玩味着这个词。程皎皎问她做并购对她而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会不会只是执念而已?
陈墨当时反问她:“什么是执念呢?”
程皎皎回答说,有时候我们喜欢上某个东西,某个人,本来也许不过是昙花一现的,然而因为没有得到,便慢慢形成了执念,总觉得非他不可,我们一天没有得到它,就一天在它的掌握之中。
陈墨盯着程皎皎的眼睛问:“你是在说数学系的师兄吗?”
程皎皎抿了一口自己手边的酒,仿佛试图掩饰似的。她盯着自己的酒杯说:“我是怕赵允将来像我一样后悔。”
她想得如此出神,王承之已经在她对面坐下了,陈墨才后知后觉的看见。
“在想事情?”王承之见陈墨明显是被他的突然到来惊到了,不由关切地问。
陈墨摇头。“好巧,总是在金湖遇见你。你也住这附近吗?”
王承之不置可否:“不算远。今天白天帮赵允搬家,就顺便来吃个晚饭。”
陈墨想到赵允说他在学校教书,那大约是在海淀附近,白天是不大可能出现在国贸的。她其实有点好奇在海淀工作的人为什么会舍近求远住到东三环来,转念一想,她和王承之并没有那么熟,别人的隐私还是不要打探的好。
一向以来陈墨觉得自己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天生的律师材料。小时候长辈喜欢说她的名字没起好,因此落了个沉默寡言的冷淡性格。长大后的陈墨比小时候开朗得多,但她直到遇到了程皎皎,才知道原来一个天生开朗的人和一个被后天训练如何大方的待人接物的人是多么的不同。然而重遇程皎皎后陈墨意识到这几年程皎皎也收敛锋芒了许多。职场把她们都变成了相似的形状,也许内里还是原来那个人,表面上却都落进了一样的套路里:待人是一样的和气,一样适可而止的距离和分寸感。仔细想来,真是十分无趣。
她没来由的想,不知道赵允那个小孩在罗府工作了几年以后,会不会也被同化出一张professionalservice的扑克脸来。
对面的王承之正慢条斯理的吃着他自己的烧鸭泡饭。陈墨在心里轻笑了一下,原来这个人也跟自己一样,每次来金湖总是点这同样的一份。她不自觉的产生了一点亲近的感觉,话便稍稍多了起来。相谈之下,陈墨发现自己除了大学与王承之乃同级不同系以外,连自己在美国读PhD的学校都与王承之同在一个城市,彼此有不少共同认识的人。
她疑惑的问:“好奇怪,这些年里都没听说过你。”
王承之面不改色的回答:“这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没听说过我也正常。”
陈墨觉得王承之说得也对。
两人吃完夜宵,陈墨准备走回家,王承之便顺路送她一程。他见陈墨起身时拿起一个笔记本包,不禁有些奇怪:“周末的晚上回家还需要继续加班吗?”
陈墨却像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最近白天都需要赶一个上市的项目,只好晚上加班做并购项目的活。”
王承之皱了皱眉:“上次你去上海好像是上市项目?我还以为你只做上市。”
陈墨没料到上海的那点交集却被王承之记在了心里,然而她本能的反感别人把她归类为上市律师。这也许就是程皎皎所说的执念。但执念也罢,澄清也罢,面对着王承之这么个圈外人,反正说了也不要紧,陈墨觉得她得为自己正名。她干脆把自己的纠结讲给了王承之听,权当他是个人形树洞。
陈墨最早接触并购是法学院二年级,她听了师姐的建议,在暑期实习前的这一年分别上了《证券法》和《并购实务》,想要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并购实务》课请来了特拉华衡平法院的法官做客座讲师。整整一个学期,这个爱打领结穿背带的小个子法官给他们讲了毒丸计划,金色降落伞,白骑士那门课每周的阅读量比其他课全加起来还要多,然而陈墨却深得其乐。
凭着这股子在学校里积累起来的兴趣,陈墨很快在暑期实习当中混进了并购组。现实和师姐说得一样残酷,并购实务课上读过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情节,左右和初级律师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她们面对的不过是堆积如山的尽职调查文件。陈墨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她认定自己离课堂上学到的那些不过是时间问题,只要自己在并购律师的这条路上一步步走下去,总有一天她也会是那个能够决定项目架构和收购条件的人。
在纽约的时候这个理念似乎是对的。一个一个的不眠之夜以后,陈墨慢慢从只能总结文件的小兵一步步进化成全权负责尽职调查报告和项目次要文件的“项目中层”。最有含金量的并购协议虽然还是主要由项目上更资深的律师负责,但往往小项目的协议她会起草第一稿,大项目的协议她也会负责一些相对不那么重要的章节。
一切都在正确的道路上发展,直到她决定回亚洲。
王承之默默地听完。两人已经在陈墨楼下了,但陈墨没有说再见,他当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两人索性继续在小区的花园里绕圈。王承之斟酌了下问陈墨:“亚洲的并购项目和美国一样吗?”
陈墨想到那个在会前用毛巾擦脸的王总和总是等到周五晚上才给她发意见的赵律师,摇了摇头:“亚洲这边的项目不太一样,客户风格也不同。不过坦白说,这边初级律师挑大梁要早得多,我这水平在纽约也只比打杂的好一点,在这里已经要负责写并购协议了。”
“即使亚洲的并购项目和纽约的不同,你还是觉得比上市项目好?”
陈墨点点头:“也算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我有一个好朋友就专爱做资本市场项目,她喜欢做披露,觉得像是在写一个个关于公司的故事。”
“那既然有人想做并购有人想做上市,大家各取所需就好,你老板为什么要逼你做不喜欢做的事?”
陈墨苦笑一声:“因为上市是劳动密集型,需要的人手多。”前两天陈墨也问过周天酬的喜好。周天酬不假思索地回答:“要看我戴的是合伙人的帽子还是律师的帽子。如果戴着律师帽子,我选并购项目,因为更有趣,更像是在做律师。但如果我戴着合伙人的帽子,我一定选上市——不需要经过训练的律师就可以顶上,而且一个项目收来的律师费够做三个并购案子了。”
王承之看得出陈墨的纠结。这种想帮忙却只能袖手旁观的感觉让他觉得有点浮躁。转眼他们又转回了陈墨楼下,陈墨感谢王承之今晚做她的树洞,转身要往楼里走。
“等等。”王承之之前一直在思考,这会儿开口说:“我不知道你们行业是什么规则,如果明德不能让你专注地做并购,也许别家律所可以呢?”
陈墨当然也想过这种可能性。她平静地回答:“美国所里和明德排名差不多的那些,只有两家有北京办公室,一家的上市业务比明德还多,还有一家我的男友在,需要避嫌。我是个俗人,事情没发展到最坏的情况之前,一时半会儿还很难说服自己下一个台阶找工作。”她等着王承之嘲笑她为虚名所累,王承之却没有再说话。
“不管怎么说今晚多谢你,晚安。”陈墨低声说。
“晚安。”王承之看陈墨走进楼门,转身走了。陈墨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她今晚说了许多交浅言深的话,然而现在心里好多了。
夜色里,路灯把王承之的影子照得很长,令他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承之到家已经快十点了。身体虽然疲惫,却毫无困意。他点上一根烟,从床头柜的一个盒子里摸出一张旧饭卡来。最初入学拿到饭卡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设计实在太丑,而且好好的北大用个南开设计的饭卡算什么事?不过人的审美情趣总是可以培养的,再丑的东西,每天拿着仔细看,时间长了就会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难看。这张卡片却不是王承之的。那天卡片的主人去给饭卡加钱,却在路上临时嘴馋在博实门口的水果摊买柿子,掏钱的时候把饭卡从口袋里一并带丢了。这个粗心的姑娘手里捧着两个柿子去充值,结果饭卡找不到了,她抱着乐观主义精神安慰自己幸亏不是加好钱后丢的,损失有限。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这边厢某人买了一张新卡充好了钱,那边厢捡了卡的王承之明明知道对方的姓名,系别,寝室房间,甚至每周还要去旁听两次对方的课,但是他选择把这张只剩下三块多的饭卡昧下,从此留下了人生污点。
这些年来他总是不近不远地看着那个人。他曾经是她在图书馆自习室里的同桌,食堂里在隔壁桌吃饭的人。她刚去美国时常常参加本校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的活动,他曾经也为了偶遇她而光顾过,有一年组织看红叶,他甚至就和她坐在同一辆车里。然而过了那么多年,在北京又一次遇上的时候,对她来说不过是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而已。
王承之摩挲着那张卡片上一个一个的小洞。就算他有赵允那样破釜沉舟走到程皎皎面前的勇气,也未见得就能改变什么。从前他在某个地方读到过据说是伍迪艾伦的话:“任何一段恋爱的基础,不是妥协,不是成熟,也不是完美。它实际上是基于运气。”
也许赵允会比他运气好吧。
赵允初初得知他成功地上了程皎皎的项目时确实是这样想的。他打电话给程皎皎问自己什么时候需要去上海,程皎皎接了他的电话,态度却十分冷淡。她公事公办地告诉他她自己和associate都住在威斯汀,所以赵允最好也住那里,飞机时间无所谓,他可以自己跟公司的票务确定,只要周一早上准时到客户办公室跟她们会合就行。
她想了想,又告诉他罗府的政策是如果在外地做项目,周末既可以选择返回北京,也可以留在当地,公司会报销机票或酒店的费用。
“那你呢?”赵允问。
程皎皎的背景有点嘈杂,她仿佛没听懂:“什么意思?”
“那你周末回北京吗?”赵允又问了一遍。
“看情况。”程皎皎言简意赅地回答,随即把电话挂了。
赵允收了线,对着电话笑了。
周日下午赵允登上去上海的飞机,果然一眼看到倚在窗边皱着眉读Kindle的程皎皎。赵允在心里为他的神机妙算得意了一下,跟空姐打了个招呼,在程皎皎旁边坐下。
“好巧。”他一边给自己扣上安全带一边说。
“是吗?”程皎皎并未抬头。
“你肯定觉得我从票务那边拿到了你的航班信息对不对?这完全是低估了我的智慧。我听说我司的人总是选择国航的飞机,这样可以尽量多积累飞行里程。你在北京反正也没事,与其冒着晚点的风险挤晚上的飞机,还不如在晚饭前到上海,这样还能从容地吃一顿晚饭好好休息一下。国航下午飞虹桥有一点半,两点半,三点半三班,其中一点半太早,三点半的到上海已经快六点了,会耽误吃晚饭,所以你最有可能搭的是这班两点半的飞机。”
程皎皎终于放下了Kindle,赵允紧紧地盯着她瞧,程皎皎似是要冲他翻一个白眼,又改了主意,复又淡淡地问:“琢磨这些累吗?”
赵允没能引得程皎皎翻出那个白眼来,莫名觉得有点可惜。他抓了抓头:“不需要琢磨,稍微一想就知道了。”
程皎皎仿佛低头轻笑了一声,令赵允不禁心猿意马。然而程皎皎很快又拿起自己的Kindle读了起来,显然是无心闲聊。赵允略觉无趣,又不好继续缠着程皎皎说话,他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一本《科学美国人》,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飞机盘旋上升,赵允正读着一篇讲原始人的文章,忽然听见程皎皎在耳边问:“申请罗府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赵允把杂志放下,认真地回答:“怕告诉你这事儿就黄了。”
他等着程皎皎气急败坏地回答,却没有等到。隔了好久,他悄悄斜眼看程皎皎,却发现她正全神贯注地在读书,像刚才的谈话没有发生过一样。
到站后赵允殷勤地为程皎皎拿行李,程皎皎倒也没拒绝,任由赵允拎着她的小旅行箱在后面走,像个小跟班一样。走到廊桥,程皎皎停下来问赵允:“你也订了车吧?我们各走各的好了。”
赵允却摇摇头:“不,我打算好了蹭你的车的。”
程皎皎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如果你没遇上我呢?”
始作俑者却很坦然:“那就打车好了。”
“那走吧。”
这回却轮到赵允惊讶了:“你不用等行李吗?”
程皎皎坦然地看着他:“我从来没有托运行李。你自己已经有一个手提行李箱了,难道还有托运行李?”看到赵允默认的表情,程皎皎有点不快,却也只好认命地跟他下楼去等行李。“做我们咨询这一行,首先是要轻装上阵。等行李花时间不说,如果正好遇上行李没赶上飞机的情况,麻烦更多。如果下次你和同事一班飞机,自己却有托运行李,还是另订一辆车不要麻烦别人的好。”说着她伸手拿过自己的箱子:“你还是管好自己的箱子吧。”
赵允有些气馁地拉着自己的两个箱子跟在程皎皎身后。司机师傅显然等候多时了,看见程皎皎立刻热情地迎上来:“程小姐今朝出来的有点晚嘛。”他这才看到程皎皎身后的赵允,立刻了然地笑了:“新同事吧?小伙子一表人材嘛。”
赵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个上海爷叔表面客气,心里肯定怪他不懂行,害他久等。
一路上程皎皎都在回各种各样的邮件,黑莓的键盘发出像在下雨的声音。赵允侧着头看程皎皎,她只要一专注做某一件事,就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从前赵允觉得自己同学里那些卯着劲要进投行咨询公司的女生总是用力过猛,让他觉得反感。到底程皎皎是特例,还是自己因为喜欢上程皎皎而改变了标准,赵允也说不上来,可是他觉得程皎皎这样努力恰恰好,这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才是他喜欢的人。
赵允第一天上项目还是相当意气风发的。早上出门前他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蓝条衬衫配深灰西装,微微张开的衬衫领口露出一点点锁骨来。赵允充满自我陶醉地对自己吹了声口哨——男人果然还是穿正装的时候最英俊,如果正装也能像牛仔裤罩衫那么舒服就好了。
忠孝不能两全,而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赵允在楼下的士车站正好遇上等车的程皎皎和项目上的另一个同事陈楠溪。两个女人的眼里都有惊艳二字。赵允头一次觉得异性欣赏的眼光是如此受用,自己仿佛就像孔雀一样,想要不动声色地竖起尾巴展开羽毛,矜持地把自己最美的样子摆出来。
原来以色事人的感觉也很不错呢,赵允在心里总结道。
他这个良好的自我感觉没有持续很久。到了客户公司门口,德国合伙人已经在等着他们。赵允觉得德国合伙人前一秒钟对着程皎皎和陈楠溪时还亲切和蔼的笑脸在看见他时就跟X光机似的把他过了一遍,而且明显带有某种程度的反感意味。
难道这个四十多岁的德国人是情敌?赵允在心里腹诽了一阵,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德国人和程皎皎的互动,才暂时推翻了这个假设。
第一天的日程是认识项目上公司的对接小组,领导们再次敲定项目的范围和细节,罗府各人熟悉公司的情况。这是家汽车公司。在改革开放最开始的时候便进入中国,倒是比赵允的年纪还大些。这些年来随着中国汽车市场的膨胀,集团旗下不断推出新的品牌和型号,早就坐稳了中国市场占有率第一的位子,光集团下的品牌就有好几个,细分车型更是琳琅满目。每个细分车型都是自己独立的BU(businessunit),战略和PnL是单独的,罗府因此也成功谈下了一个又一个项目。
这也是程皎皎第一次做汽车类项目。朱珠的项目后程皎皎卯足了劲做了好几个消费品行业的项目,希望能够在这个组里顺利晋升AP,然而负责消费品组的意大利合伙人虽然在让程皎皎上项目的时候说得花好稻好,在人事升迁上却始终没有什么实际动作。程皎皎眼看着跟自己tenure差不多的两个人在意大利人的支持下升了AP,终于慢慢放弃了希望——那两个人都是从BA开始跟着意大利人一直做上来的,显然在意大利人心里和她有着嫡庶之分。程皎皎只恨意大利人一开始不把这些话挑明,程皎皎愿意做消费品项目,反正不用白不用,他也就虚与委蛇地接下来,倒白白耽误了程皎皎这许多时间。
朱珠的金融机构组程皎皎是不想去的。消费品组的路一旦堵上,剩下可能会扶植她做AP的就只有汽车组。汽车组在罗府中国办公室看起来是一个大组,其实分做两大块:当年这家公司进入中国时,选择南北分治,成立一南一北两个合资公司。如今这两个合资公司的项目便分别掌握在罗府两个合伙人手中。南边的这个归德国合伙人汉斯,而北边的那个属于米歇尔刘。程皎皎表示也许有兴趣做汽车项目时,汉斯和米歇尔刘先后都来争过她。最后与其说是汉斯说服了程皎皎,还不如说是米歇尔刘推开了她——米歇尔刘来找程皎皎的时候是志在必得的,程皎皎现如今显然是消费品组的弃子,如果不能顺利找到大腿,可能很快就得找工作,而米歇尔刘在罗府以关键时刻力挺下属著称,只要跟着她,并且一个不拉地把米歇尔刘交办下来的项目做了,升职是十拿九稳的事。米歇尔刘觉得以程皎皎现今的处境,她必然会把自己伸出的这个橄榄枝当做是救命稻草。
然而程皎皎偏偏看不上这种笃定。在她看来,米歇尔刘所许诺的,类似一个黄金的牢笼,虽然看起来是搭上了一部直升电梯,但也从此丧失了选择项目的机会。两相比较,她宁可成王败寇,升不上AP就找工作好了。
赵允眼里的潜在情敌就是汉斯。汉斯确实看上了程皎皎,虽然不是赵允想象的那种。在罗府这样人员流动相对频繁的机构里,一个人的名声总是比她自己的步子走得快。小朋友们互相交流哪个领导是好大腿,大腿们当然也有他们自己的渠道搜罗人才。汉斯在大半年前发现自己的组面临人才断档的时候仔细研究过罗府那个经验段的人,由此发现了程皎皎。程皎皎进入罗府的时候罗府还没有进入后来大规模扩张的阶段,当年能够直接从BA升上associate而不必先去读个MBA的,必然是有优异的考核纪录,堪称栋梁之才。汉斯唯一不解的是,这种情况下升上来的人多半早已有过硬的大腿,而程皎皎这样升上了EM忽然需要再找平台,似有隐情。他不动声色地打听了一阵,果然发现程皎皎BA时跟着的那批领导在她升associate之后不久被客户集体挖角,造成了程皎皎今日尴尬的局面。
汉斯比米歇尔刘更早找到程皎皎。在他看来,等到一个人穷途末路的时候再找上门来,并不是最好的局面。他并不要求自己的下属像米歇尔刘那样和自己紧密地绑定在一起,但他也承认,米歇尔刘的模式对某些人来说相当有吸引力。如果程皎皎喜欢那种模式,她可能就不是自己的合适人选。他跟程皎皎长谈了一次。程皎皎表示虽然对汽车组有兴趣,还是想先试试能不能在消费品组升成AP。汉斯没有试图说服程皎皎——以他对意大利人的了解,程皎皎发现自己被弃不过是时间问题。但是汉斯的领导哲学一向是任由属下摔倒在那些无伤大雅的坑里,对程皎皎来说,意大利人就是她的那个坑。如果她摔倒了回过头来自己要找的人还没找到,那么时机正好,如果为时已晚,至少还有米歇尔刘在守株待兔地等着。
程皎皎并不觉得自己是兔子。汽车这个行业虽然并不那么符合程皎皎最初对自己职业的想象,但至少以目前有限的接触来看,她觉得汉斯是一个好领导。经历了这半年的事,程皎皎从内心里十分珍惜现在的局面,和自己在汽车组的这第一个项目。她像最初刚刚加入罗府一样卯足了劲要在这个新平台里一展身手,为此花了整整一周时间废寝忘食地看完了上海这家合资企业从前找罗府做过的所有项目资料,又研究了现在这个项目上公司管理层的基本情况,领导理念等等。程皎皎觉得自己虽然不算是汽车界的资深consultant,至少把这个项目上可能遇到的情况都准备到了。
她唯一没想到的是赵允会从天而降,变成她项目组的一员。命运如此安排,实在是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不负责任感。
程皎皎当然不讨厌赵允。她虽然觉得七岁的年龄差意味着两人无论有些什么恐怕都只是春风一度而已,但偶尔会想起SantaMonica那个夜风温暖的晚上,程皎皎心里还是不免充满甜蜜的回味。然而在这个微妙的时刻,程皎皎觉得自己需要的是全局在握,任何一点的变数都可能会带来满盘皆输的结果。罗府内部成文的政策是有汇报关系的上下级不能恋爱,除此以外,对同事之间的化学反应一般并不干涉,甚至早年也有过男下属和女上司修成正果的佳话。然而政策是一回事,到了现实里,如果上面的领导恰好对此看不惯,不免就会影响到自己在领导心目当中的整体评价。程皎皎第一次和汉斯合作,觉得还是谨慎些好,即便汉斯只是时不时跟项目组开会,万一陈楠溪看出了什么辗转传到汉斯耳朵里,也是一样糟糕。
程皎皎心里对赵允有些抱歉。如果不是这样尴尬的时刻,她至少也不必在面子上做得如此冷淡。不过汽车这个行业对于赵允这种理科生来说倒是挺合适的,但愿自己至少可以把这些年的经验教给他,让他至少在罗府少走些弯路吧。
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第一天下午开完会汉斯带着项目组的所有人回上海办公室布置本周的进度,程皎皎便打算借此机会跟上海的职业发展部聊聊,看有没有机会趁着赵允在上海给他补补ppt技巧。
她在上车回公司前把这个意图跟赵允说了。出乎她的意料,赵允虽然答应了,却说今晚自己跟汉斯开完会以后得出门办件事,恐怕得另找时间。程皎皎从下午起就觉得赵允的情绪有点低落,早上还像只求偶的孔雀,下午就变成了斗败的公鸡。她回想了一下这一天的事件,却毫无头绪。
晚上回酒店的车上就只剩了程皎皎和陈楠溪。陈楠溪挺兴奋地问程皎皎赵允是怎么被抓上这个项目的。程皎皎当然不可能告诉她这是赵允为了追求自己而主动上的项目,只好回答是职业发展部那边安排的。陈楠溪不疑有他,接着便评论说罗府这批新人颜值不错。说着说着她叹了一口气:“可惜赵允时运不济。明明今天穿得很帅,偏偏遇上了古板的德国人。中午你出去的那会儿汉斯把赵允的着装狠狠批了一通。这会儿他大概是买衣服去了。”
程皎皎看向车窗外,假装不经意地问:“哦?为什么呀?我觉得他穿得挺正常。”
“是啊是啊,我也觉得。”陈楠溪连声附和,“那会儿会议室里挺热的,赵允把西装外套脱了。汉斯说他没有打领带就已经犯了错误,在客户这里还把西装外套脱掉,再加上他那衬衫看着是有点不合身,穿在西装里看不出,脱了以后就觉得大得太多,可能汉斯觉得这形象有点邋遢?总之他上纲上线地批评赵允这是不尊重客户的行为,要他立刻改正。要我看,完全是小题大做。”
程皎皎听出了陈楠溪语气里那点打抱不平的意味,却没有接话。赵允的性格未必适合咨询业,如果是这样的话,让他早点撞上南墙也好。
虽则如此,程皎皎回房间后加了一会儿班,想想还是给赵允打了个电话,问他晚上是不是真的置装去了。
赵允接到程皎皎的电话倒是如释重负:“你打电话来太好了,快来教教我怎么打领带!”
程皎皎刚按响赵允的门铃门就开了,像是有人等待已久的样子。赵允挂着根领带在脖子上,打了个意味不明的结。程皎皎只看了一眼那领带,便立刻伸手把门关上,随即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笑了得有半分钟,她迎着赵允充满杀气的目光问:“这领带是你自己选的吗?”
赵允以为她笑得是自己领带的打法,这问题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他犹疑着回答:“营业员也算给了点参考。”
程皎皎玩味地问:“是吗?什么牌子的?”
“BrooksBrothers。”赵允想,难道这个牌子没选对?他听说过的正装牌子本来就只有那么几个,买过的也只有BrooksBrothers。汉斯一声令下,他只好去离公司最近的锦江迪生店选了一条领带应急。这一条抵他在美国三条的价钱,赵允觉得挺心疼,如果程皎皎还觉得不好,那简直不能更糟了。
程皎皎眯着眼睛问他:“接待你营业员像Gay吗?”
“不像。”赵允下意识地回答,说完才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程皎皎笑着掂了掂他的领带:“这艳粉配蓝条的配色,还比一般领带宽上快一倍,如果不是营业员看上你了特意败坏你的名声,谁相信一个审美正常的直男能选出这条来啊。”
赵允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要么自己审美不正常,要么就得承认被心怀不轨的营业员当作了目标。他心一横,选了后者。
程皎皎也不揭穿他,径自走到他房间里。赵允的电脑开着,页面停留在某视频网站教打领带的一个视频当中。程皎皎回头看了赵允一眼:“跟着视频还没学会?”
赵允也不以为耻:“没有人是万能的。”
程皎皎轻笑一声:“那好吧。我对着镜子教你三遍,学不会的话你就只好接受自己在打领带这个问题上万万不能的定论了。”她说着拎住赵允领带的一头把他拉到了浴室的大镜子前,开始解赵允自己打好的那个奇怪的结。
明明是教他打领带前的正常步骤,赵允偏偏觉得自己好像在被宽衣解带一样,有一种奇异的被撩拨感。程皎皎把领带放到正确的位置,正准备开始,看到赵允那个心猿意马的眼神,不禁伸手在他头上拍了一下:“想什么呢!”
赵允正色:“你开始。”
程皎皎如此这般的分步骤给他讲解了一遍。赵允认真起来便学得挺快,一遍以后便能在程皎皎的提醒下打出一个结来,只是那个结着实歪瓜裂枣,看起来哪哪都有点不对。程皎皎让他解了,又重新教了一回。赵允第二次依样画出来的葫芦虽然还是一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样子,到底能算是个领带结。程皎皎欣赏了一下镜子里的赵允,衬衫确实太大了,不过虽则领带过于浮夸,穿起西装来应该不太显。她满意地说:“就这样吧,你自己再多练习几遍,我也就只能帮到这了。”
她转身准备回自己房间,却被赵允拦住了:“你不是说好教三遍的吗。再帮我打一遍让我体会一下细节。”
程皎皎一边说着“这还得靠你熟能生巧”,一边还是履行诺言给赵允打了第三遍。大概两个人心知肚明这第三遍不过是赵允流连此刻的借口,打领带的和做模特的都有点心不在焉。赵允的鼻息打在程皎皎的手上,让她莫名回想起从前高中合唱比赛的时候,也是班里的女生帮忙给男生打领带。那时候大家都十分青涩,哪怕程皎皎对那男生并无想法,还是没来由地慢慢脸红起来,倒像是心里有鬼一样。领带打完,程皎皎和那男生都闹了个大红脸,双方急忙分道扬镳,因此更显得欲盖弥彰,被周围同学嘲笑了很久。
程皎皎在回忆里沉浸了片刻,回过神来却发现赵允正盯着自己。她莫名其妙地想,以她和赵允的身高差,赵允的角度是不是正好会看到她眼底的细纹?也许是程皎皎的错觉,她觉得赵允的脸在慢慢接近她,那鼻息越来越热,令她的脸颊也传染上一抹绯色。
她不禁把手里那个结拉拉紧,令赵允因呼吸困难而发出一声低吟,又径自把领带的另一头穿过那个空隙,抽紧,伸手整理了那个结的角度,最后拍了拍赵允的肩膀:“好了。”
程皎皎说完便走了。赵允站在原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关门声响起,他才如梦初醒,伸手解开了领带。
第二天陈楠溪看到系了领带的赵允,果然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允想到昨天晚上程皎皎对这条领带的评价,略觉得尴尬。他不由得看了程皎皎一眼。程皎皎回了他一个略带鼓励的眼神。这眼神令赵允莫名的放下心来,并且理直气壮地对陈楠溪说:“被我帅晕过去了吧?”
赵允在项目上的第一周过得不算很顺利。作为一个纯正的理科生,赵允可以写出行云流水般的C++代码,用matlab用到出神入化,但是面对PPT和Excel,自诩智商超群的赵允同学却有些笨拙。即使是在上了程皎皎专门请职业发展部给他开的小灶之后,赵允画一张PPT的时间还是够程皎皎和陈楠溪画上五张不止。
陈楠溪私下问程皎皎要不要先给赵允分配些其他的工作,也许他在PPT方面的能力天然差些,或者还需要时间来熟悉Thinkcell等等插件。程皎皎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陈楠溪的建议——在她看来,这完全是熟能生巧的事,而赵允如果有任何其他选项,大概也就无法打好这罗府生存必备基础了。
赵允敏感地注意到,虽然每天晚上陈楠溪做完自己的活就走了,程皎皎却会留到很晚。有时连赵允的PPT都画完了,程皎皎还在看关于公司的资料。赵允心情好的时候便会想程皎皎一定是在陪着自己,简直可以算是红袖添香夜读书,心情低落的时候又会陷入自我怀疑,觉得程皎皎工作如此努力,一定分外看不起他的笨手笨脚。
其实程皎皎只是像个实习老师一样,想要帮忙又觉得无法启齿,只好坐在一旁守株待兔。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在罗府做了这些年,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小朋友,如今到了赵允这里,却如此投鼠忌器起来。程皎皎明白自己看待赵允是不同的,然而究竟是哪一种不同,她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得出结论两人不会有未来,就没有必要浪费脑细胞非得把它搞清楚。
她眼见着赵允一会儿眉毛紧锁地盯着屏幕,一会儿迟疑着拿起鼠标,一会儿又把鼠标按键噼里啪啦按上一气,心里不禁暗笑,终于叹了口气走过去,拿起赵允的鼠标给他示范如何用Thinkcell画他要画的图。
赵允觉得自己像是在上补习班的小学生,这让他相当不适应——从小到大赵允在学校里只有帮别人补习的份。然而程皎皎如此近距离的靠近他,他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好闻的气味,那也许是皂角味,也许是程皎皎用的洗发水。赵允第一次觉得当个差生的感觉也不错,以后可以再接再厉。他正想入非非着,忽然被程皎皎拍了一下脑袋:“发什么呆呢?今天学不会明天我让陈楠溪教你算了。”
赵允把陈楠溪代入了刚才的情景,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决定还是努力学习,一定要从程皎皎手下出师。
这一天来得也快。连程皎皎都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智商确实可以让他们在生活中的绝大多数时候无往不利,两周下来,赵允的PPT已经画得像模像样,她几乎已经可以让他独立承担项目里面的一个细分环节了。
只是“几乎”如此而已。程皎皎仔细观察了赵允和客户之间的互动——他很喜欢技术性的讨论,如果是和客户那边有多年经验的技工讨论生产工艺相关的问题,赵允就会显得如鱼得水。但是如果对方是行政人员,尤其是看起来不甚聪明说话条理性不够的,赵允那不耐烦的态度简直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只恨不得在手里再举个“我觉得你好蠢”的牌子。
于是程皎皎只好找了个机会跟赵允说,客户毕竟是甲方,即使觉得对方不够聪明,也不需要如此明显的表现出来。
赵允表示很惊讶:“我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一旁正在工作的陈楠溪头也没抬地说:“你就只差把那行字写在自己脸上了。”
赵允显得很懊丧的样子:“我已经很努力地控制自己了,奈何客户有些人实在太蠢啊,一个意思翻来覆去要说五遍,而且逻辑混乱,有时还前后矛盾。”
程皎皎和陈楠溪毫无同情心地异口同声说:“还需要更努力一点!”
被镇压了的赵允只好低头对了对自己的手指,表示虚心接受意见。
四周的项目很快接近尾声,只剩下最后一次向客户公司领导陈述项目成果的总结会。头天晚上赵允加完班回到酒店,意外的发现茶几上有一个写着他名字和房间号的纸袋,里面有一件衬衫和一个细长的橙色盒子。他想也没想便拨通了程皎皎的电话:“你买的?”
程皎皎也没否认:“明天progressmeeting,你自己的那条领带是万万过不了汉斯那一关的。”
“那衬衫呢?”
程皎皎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了一声,让赵允觉得耳朵有点痒,仿佛那气是真的喷到了自己耳边一样:“记得今晚把衬衫烫了再睡觉,不然会来不及的。下次自己买衬衫记得买修身款的,别看美国牌子了。”
赵允迟疑地拆开了衬衫的包装,领部粉红的标签上印着“slimfit”的字样。他脱掉自己身上的衬衫,把这件新的穿上,又拆开橙色盒子里的领带——经过四周的锻炼,赵允已经成了打领带的熟练工。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得不承认美式的箱型轮廓是不如修身的好看,而程皎皎选领带的水平显然比自己强多了。
如果选衣服这件事能一直交给程皎皎就好了。赵允想着,心里既甜蜜又怅惘。
第二天的总结会进行得相当顺利。公司方面很满意,汉斯趁热打铁地跟公司领导又达成了继续做项目二期的意向,预计一周以后便会开始。
这对赵允来说简直是天上又掉下块馅饼来。他正想着要怎样凑到程皎皎的下一个项目去,现在得来全不费功夫。
只是程皎皎显然并不欣赏这个安排。她在会议结束后单独找到赵允:“我准备跟项目发展部说一下二期把你rolloff,换一个BA上来。”
“为什么?难道我表现不够好?”赵允的眼神除了吃惊之外还有点受伤的意思,让程皎皎略有不忍。她急忙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刚来罗府,应该多换几个项目和领导,了解一下自己的喜好和大家的风格。这样对你在罗府以后的发展比较好。”
赵允盯着程皎皎问:“你会做其他组的项目吗?”
程皎皎摇头:“如果没有意外我应该会留在汽车组。可是我和你不一样。你这么年轻,职业生涯刚刚开始,如果就只跟着一个组做项目,别的领导没有机会认识你,以后讨论升职问题的时候不会有人为你说话的。”
赵允听出了程皎皎语气里的焦虑。她是在为我考虑呢,赵允在心里满足地想。“没有人为我说话会怎么样?”他问。
“在你junior的时候还好,到了associate升EM的时候,你就需要有几位领导同时说,我认识他,我觉得他是做EM的料。而且,”程皎皎迟疑了一下,“每一个项目后项目上比你级别高的人都需要给你写评语,这关系到你在罗府的职业名声,你的升迁和你每年年终的奖金。虽然你做得很好,我可能也无法给你最高一档的评价。”
“为什么?”赵允本能地觉得他需要追问下去。
程皎皎思想斗争了一会儿,决定实话实说:“我想我可能知道你是为什么要来罗府的,有这层因素在,我无法不把我的评价打个折扣。这对你有点不公平,所以你还是不要跟着我工作的好。”
“可是我很想一直跟你工作下去呢。”赵允拿起程皎皎的一只手,摩挲着她的手指,轻声地说:“我对罗府的合伙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不如你就让我一直和你工作下去,等我达到了来罗府的目的,我就辞职好不好?”
程皎皎摇头:“这完全是浪费时间。”
赵允松开她的手,两手放在脑后,放松地靠回椅背上。他个高手长,看上去像一只在欣赏猎物的蝙蝠:“你也刚说过我还年轻,反正职业生涯刚开始,浪费两三年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