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音是第一次到香港。
陈硕刚来君度的时候说过好几回,从外资所转到内资所的一大好处,是不需要再一遍遍地为上市项目跑香港这个渔村。“室外又热又湿,简直喘不过气来。室内空调开到非得再开暖气的地步。到处又老又旧,本地人住在笼子一样小的房子里,还觉得自己高大陆人一等。”
她心目中的香港还是人人向往的花花世界。明星遍地,到处纸醉金迷。童年的滤镜既深且厚,即便是陈硕对它嗤之以鼻,而蒋近男说过好几次skp的货比置地广场全多了,在香港机场降落的顾晓音还是难掩内心的雀跃之情。
直到司机既听不懂普通话,英文也不太行,公司明明给她订了港岛的Hyatt,司机自说自话把她拉到尖沙咀那一间。顾晓音看地图觉得不太对,跟他理论,大叔只管挥手,吐出一串连珠炮式粤语,让她赶紧付钱下车。
等她终于折腾到正确的酒店,早已过了半夜。港岛Hyatt建在海边,顾晓音拉开自己房间的窗帘,望见小街对面一栋看起来有点年头的办公楼。
她拉上窗帘,把自己扔到了床上。明天会是漫长的一天,以及之后漫长几天的开端。
第一天波澜不惊地过去。所有人在代表护生的外资所会议室里开了一整天会——说是一整天,顾晓音发现承销商的人哪怕是最低一级的分析员也拖到十一点才出现,承销商的律师来了两个,而护生自己的律师眼看着会一时半会儿开不起来,只留了一个三年级的陪客户说话,其他的先回自己办公室干活去了。审计师倒是来得很齐,他们在另一间会议室里对数,并不理会项目上的其他人。
“你看,这就是袁总省钱不肯去印刷行开会的后果。”程秋帆悄悄在顾晓音耳朵旁边说。
程秋帆的话袁总没听见,可是很快有人非得让他听见抱怨不可。承销商的分析员对护生的律师吐槽茶水间连个像样的咖啡都没有,更别说是像印刷行里那样饮料零食冰激凌俱全了。
“楼下就有星巴克,要不我让秘书跑一趟吧。”护生的律师说。
程秋帆忙谢过她,又问能不能请秘书代定午饭。外资所的律师做这些也算是驾轻就熟,很快端来四杯咖啡,又送来点餐单,说所里开会一般都点这家这里的午饭。
袁总拿过一张:“哎呀呀,李律师,你们所里自己开个会都要点文华酒店的外卖呀。太高档了太高档了,怪不得律师费要收到那么贵!”李律师没有接茬,袁总继续自说自话道:“这一份沙拉就要一百多,沙拉不就是拌蔬菜嘛,五星级酒店果然厉害。唉我看我来一个三明治就好了。”
袁总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屋子里各人自然不好意思僭越,各人点一个三明治了事,倒是隔壁屋的审计师们没听到这场对话,好几个人选了那令袁总肉痛的沙拉。那四杯咖啡分析员拿走一杯,承销商律师拿了一杯,剩下两杯被送去审计师屋子里,一会儿又原封不动地回来了。
“既然没有人要喝,为什么要买那么多。”袁总又嘀咕一句,拿起一杯递给顾晓音:“顾律师你来一个。”又自己拿起最后那一杯:“算了我也喝一个吧。”
顾晓音觉得她既能理解袁总,也能理解分析员和律师态度。一个眼看着马上就要财富自由的人,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让年轻人看不起也是正常的。但话又说回来,中介机构再怎么在项目上付出努力,上市最后这一刻那箭在弦上的紧迫感仍然是隔靴搔痒式的,毕竟没有人的身家真正和这场上市有关,而一旦手握实际利益,哪怕是顾晓音这种最后一刻上船手里期权少得可怜的,都会不留余地地全情投入。
怪不得有投资人说企业家别怪员工没有主人翁意识,那一定是期权没给够。
就像上天要试探顾晓音的主人翁意识似的,第二天一早承销商律师愁眉苦脸地来找她和李律师。对方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说完,顾晓音和李律师都觉得难办——承销商本来负责这个项目的内部法务生孩子去了,手里的项目临时全转给了纽约的同事。这个同事接手项目之后审阅项目材料,发现君度的法律意见书在公司产品的上市审批流程是否完全合规这一点上略有保留,联想到前段时间某中概股爆出的业务造假事件,纽约法务非常紧张,要求亚洲这边必须解决这个法律意见书的疏漏他才能给项目开绿灯。
承销商的分析员做过护生的尽职调查,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护生的某些产品在最初生产的时候公司自己的厂房还没有建好,因此是先借用其他产品的厂房提交申请,接受国家体系考核,再补建新产品专门厂房,这样才能不耽误新产品上市。这就像国内的许多事一样,大家都这么干,说合规吧,不合规,但直属管理部门也知道你这么干,甚至了解这些公司的苦衷,因此默认了这种做法,从不执法。于是你要是问业务部门,业务部门觉得这么做合情合理合法,但你要问个律师,没有一个律师赶打包票这么做能行。
“这不就跟VIE结构一样嘛,你从这个角度给你纽约的法务解释解释应该能过。”李律师安慰分析员道。
分析员觉得这话说得在理,按李律师的建议给纽约法务写了邮件,然而法务很快回复:“VIE结构是被多次上市证明的,这可不一样,如果公司律师觉得可以接受,应当在法律意见书里体现出来。中国法律意见书不行,外资所的意见书涵盖也可以,但我必须看到法律意见书才能签字。”
三人面面相觑,不能相信自己在聆讯前遇到了这种针尖对麦芒的问题。但他们都知道今天这个问题若是没解决,聆讯可能真的要黄,毕竟投行里的法务职级虽然不见得高,但他们否决的事,资深MD也未见得能挽救得来。李律师立刻给陈硕打电话,而顾晓音把程秋帆拉到一边,也赶紧跟他交代了一番。
“这怎么办?”程秋帆果然立刻焦虑起来。
“李律师先跟君度沟通一轮,不行的话我再给陈硕打电话。”
程秋帆点头,“这要是几个月前,我们还能干脆把这家承销商炒了换一家,现在的形势是我们求着人家帮忙把项目做完,可千万不能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掉链子。袁总可能会杀了我们。”
李律师没多久就回来了,朝顾晓音摇了摇头。虽说是意料中的结果,大家还是难免失望。“我再去给陈硕打个电话。”顾晓音拿起手机就走。
“晓音,你这不明摆着为难我吗?”陈硕在电话那头颇为委屈地说。
顾晓音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但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把老东家逼上一逼:“你别再搬出那套‘一份法律意见书’能毁掉一个律所的理论了。谁不知道咱所前两年意见书都是客户让涵盖什么都给涵盖上,真要出事,也轮不到咱这一份。更何况你我都明白,这次就是纽约法务不懂中国情况钻牛角尖,公司本身的业务没问题。”
陈硕叹口气,颇为感慨地说:“我早听说前同事转的客户最可怕,既熟悉所里的情况,又下得了狠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顾晓音并不觉得有趣:“谁不想乐呵呵地把项目给做了呢?我要是有别的辙早使了。”
陈硕也听出来顾晓音现在没心情开玩笑,“我是真想帮你,只是最近有两家律所刚因为法律意见书出了事,所以所里确实比之前更重视。说白了,现在就是个风险谁承担的问题,你想想,君度虽然从你在的时候就开始做护生的项目,到了上市环节还不是得被李律师他们这些外资所摘桃子?我们从上市本身能拿到的律师费实在有限,替外所和承销商担这个风险完全得不偿失。”
顾晓音明白陈硕说的是大实话,她还在君度的时候没少骂过外资所律师自己的上市法律意见书里一共两条意见,还要加上一大堆前提条件,恨不得把责任全部撇清,却又压着在项目中功能极其有限的中资所把合规风险全都在法律意见书里涵盖了。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
“我能不着急嘛?!对你来说是一个项目的事,现在对我来说可是饭碗。”
顾晓音的示弱是有意的。她赌陈硕在她被君度开掉这件事上问心有愧,撇开老同学的情谊和两人之间的“历史”不谈,陈硕可能也很难袖手旁观看她再被解雇一次。
“别急别急。”果然陈硕如她预料般态度松动下来,“我去跟刘老板商量一下,尽快给你个准信。”
“不是准信,是你得给我个解决方案。”
“我尽量,尽量。”陈硕招架不住败下阵来,“护生是个什么样的染缸啊,把我们温柔的顾律师改造成了如此可怕的甲方。”
顾晓音在忐忑中等到下午四点,陈硕终于又打来电话。“晓音,承销商那个内部律师叫什么?”
“Yvette。”
这名字不常见,顾晓音念起来磕磕巴巴的。陈硕却像听到什么好消息似的:“是不是y-v-e-t-t-e?”
“对。”
“那应该是她。听着,刘老板说君度确实没法把这个风险揽过来,但是刘老板和我以前在明德的时候都和这个律师打过不少交道。我们下午准备一下相关行业资料,也跟另外三家律所沟通一下,晚上纽约上班了我们各方律师带着你和承销商团队一起给Yvette打个电话,大概率能说服她。”
大概率并不是一个保票,但顾晓音也无法再要求更多。一切要等到晚上见分晓。
承销商分析员早早给纽约法务写了邮件约早上的电话会。晚上七点,承销商的项目主管问:“法务回了吗?”
分析员愁眉苦脸道:“老大,纽约现在才早六点,她可能还没起。”
项目主管不以为然:“律师不是都不睡觉的嘛。我有一次在美国出差,夜里三点给李律师老板发邮件想约个电话会,人家立刻就打回来了。”
几个律师对望一眼,都假装没有听见。
八点过几分,纽约律师终于回了邮件。她说自己早上九点半有已经安排了会议,可以十点半和亚洲通话。
“开玩笑,十点半这里都十一点半了,不行不行,让她早点,九点半之前。”袁总不满道。
分析员再问纽约法务,她很快回复:“我九点半才能到办公室,如果你们不介意,八点半我可以在去中城的火车上打这个电话。”
袁总又道:“现在那边才七点!现在打完电话再坐车不行吗?”
问题被抛过去,又立刻被抛回来,言简意赅:“八点半之前我不行。”一点要解释的意思也没有。
解释的人往往是底气不足,不解释的人,说明她既不必解释,也不打算改变答案。顾晓音深知求人办事这么步步紧逼效果可能会打折,然而这么干的是老板,她也确实没辙。现在万事俱备,只欠纽约的东风,会议室里律师和投行的人争分夺秒做其他的事,顾晓音和程秋帆陪着焦躁的袁总闲聊。
快到九点,顾晓音给邓佩瑶发了条消息,问姥爷今天情况如何。过十分钟,邓佩瑶回了条语音:“姥爷今天上午胃口和精神都好,下午开始有点发烧,刚才38度多,我一会儿临走前再观察一下。”
这种情况也不是头一回了,但顾晓音还是有点担心:“还是叫护士来看看吧?”
“好,我这就叫,你别担心。”
顾晓音稍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那边程秋帆向她招手,示意电话会马上就要开始了。顾晓音放下手机,挪到程秋帆旁边,好几个人围着电话会议系统坐定。哔一声之后,嘈杂的背景音涌入,香港的人不得不调小电话音量,接着一个女声道:“Yvetteisontheline.”
亚洲这边的主讲人是陈硕,刘煜作为大老板,也时不时插几句话。正如陈硕所料,这位Yvette女士从前跟他和刘老板做过不少美股IPO,因为熟悉,因此语气和立场都比早前和承销商分析员沟通时要柔软不少。陈硕讲解了这种做法的依据和通常的执法尺度,又给她举了几个已上市医药公司的例子,“这里面某某和某某公司的上市贵行也有份参与,只要查一下档就知道,我可以打包票,那两个项目的中国法律意见书里也不可能认定这种操作是完全合规的。”
Yvette女士沉吟了一会儿:“我需要考虑一下再答复,可以请承销商的律师们在线上再留一下吗?”
那当然是没问题。公司这边的所有人下线。程秋帆拉着顾晓音去茶水间,给会议室里还在跟纽约开会的承销商团队一点空间。大约二十分钟后分析员推门进来:“搞完了,这位大姐还得想会儿,答应我们这边半夜前给回话。她signoff了我们连夜开投委会,放心,耽误不了事。”
顾晓音心说没到真的signoff了谁知道,不过眼下也只能继续等。“可惜现在太晚了,不然干脆去看个电影再说。”程秋帆充满乐观主义道。“袁总确实该订印刷行的,律所的会议室虽然可以免费用,但是一点娱乐没有,实在无聊。”
顾晓音笑着建议程秋帆跟袁总学习,在大伙儿讨论招股书他不关心的内容的时刷手机上的小视频自娱自乐。两人有说有笑回到会议室,顾晓音捞起留在座位上的手机,她的笑容凝结住了。
邓佩瑶在过去一个小时里发了好几条语音。顾晓音点开听,第一条是说护士来了,觉得姥爷的情况不是太好,要去叫值班医生。接下来一条是七八分钟后,说医生来了,让她别担心。又过了二十分钟,邓佩瑶哭着说:“晓音,姥爷走了。”系统自动播放最后一条语音,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稍稍平静下来的邓佩瑶带着哭腔说:“现在大姨大姨夫和小男都在赶过来,你爸在给姥爷换衣服。估计你在忙,忙完了再给我回个电话。姥爷走的时候没有痛苦。”
顾晓音茫然地把手机放在桌上,还那么站着。她好像身处在一个突然被抽了真空的世界里,刚才那几条语音是真的吗?就在那个电话开始的时候,这还是一个有姥爷的世界,它现在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姥爷真的不在了吗?
她就这么迷惘地站了好久,程秋帆看出不对,走过来:“晓音你没事吧?”
这句话就打碎了过去那个世界的壳一样。顾晓音的眼泪喷涌而出:“我姥爷刚刚去世了。”
会议室里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公司律师忽然精神崩溃。程秋帆忙揽过顾晓音的肩把她带去隔壁一间没人的会议室。会议室黑着,不远处中银大厦楼体上的交叉线在夜幕里闪闪发光,姥爷听说她要来香港还让她好好看看贝聿铭设计的中银大厦,然而这盛大的灯光也盖不住顾晓音心里汹涌而出的悲伤,她在过去无数次带着恐惧设想过这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会是怎样,但命运就是这么的鬼鬼祟祟,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从背后抡出致命一击。
顾晓音在中银的灯光下嚎啕大哭。
她不知哭了多久,也许半小时,也许更长时间,有人敲会议室的门。她这才注意到程秋帆还一直陪她坐着。程秋帆打开门,承销商的分析员往里看了一眼,说:“法务signoff了。”
即使是程秋帆,在这个时刻除了如释重负,也感觉不到什么喜悦。这个消息就像现实又照进了顾晓音的世界,她擦擦眼泪站起来:“总算过关了。”
“嗯。”程秋帆道,“明天的聆讯应该没问题,你这边也没什么更多需要做的,要不要跟袁总打个招呼先回去。”
顾晓音感激地点头:“你知道现在最快回北京的方法是什么吗?”
“深圳去北京不知道有没有凌晨的班机,没有的话,明早香港飞北京最早一班好像是七点。”
有了一点确实可做的事,顾晓音冷静下来。她留在漆黑的会议室里查了一圈机票,给自己订了明早最早一班班机。在黑暗里坐久了,打开隔壁大会议室的门,顾晓音被灯光晃得有些睁不开眼。她皱眉定定神,找到袁总,程秋帆显然已经跟袁总打好了招呼,袁总没等她开口便道:“小顾你节哀,快赶回去,这边有我和小程坐镇没问题的。”
从律所去酒店的路,打车最多只有五分钟。出租车司机在深夜里排了许久的队拉到这么一单起步价的生意,不免想要骂骂咧咧几句,还没开口,他发现后座的女客人开始啜泣,一开始只是低低地饮泣,逐渐难以控制。不知道是被老板骂了还是被男朋友甩,司机心里想,深更半夜的,这个女仔也怪可怜。他把一肚子怨气咽下,打开音响,放起《海阔天空》。
顾晓音回到酒店,觉得情绪足够平稳了才给邓佩瑶打电话。邓佩瑶的声音沙哑,大约也是哭了很久。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没什么可说的。顾晓音告诉妈妈自己明天大概中午能到北京,两人很快收了线。
可顾晓音还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早上七点的飞机,她五点钟从酒店走,到那之前还有五个半小时,她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睡觉是不必想的,顾晓音收拾了行李,才将将十二点。她茫然坐在床边,像是午夜钟声响过一切恢复原形的灰姑娘。她下意识地想要用什么来填补自己内心空茫的虚幻感。
“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顾晓音盯着手机屏幕上谢迅的名字,直到泪水把它彻底糊住。
早前顾晓音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谢迅的一天正要收稍。这两天史主任带着科室大部队在上海参加全国年会,心外科本已萧瑟的门庭更加显得冷落。谢迅作为留守看家的主力,和几个小兄弟每天处理术后病人的病情,倒也忙忙碌碌一刻不得停。修改完研究生整好的出院病历,正是九点来钟,然而他不想回家。这几日,谢迅多半时间会在办公室留到十一点左右,同事问起的时候他只说在改论文,但他自己知道,十一点这个时间是有点讲究的。早回家未免会在无聊中胡思乱想,若是错过了电梯的点,这几天虽然不可能遇到顾晓音,但那独自爬上十楼的路程,简直像是往事设下的法庭,专门一步步拷问他是怎样得到,又失去了她。
谢迅刚打开论文的文档,一个护士冲进来:“谢医生,史主任在电话上,你快来接一下。”
谢迅觉得奇怪,这大晚上的,史主任出着差能有什么事找他?别是紧急手术吧,呸呸呸,谢迅闪过这个念头,立刻告诫自己绝不能乌鸦嘴。他疾步跟护士走去中控台。史主任的背后声音嘈杂,像是在吃饭,却原来心内科在做一个冠脉介入手术,放支架的时候不知是操作不当还是其他原因,患者冠脉突然破裂,心脏骤停。心内科的医生一路按压着从DSA造影室冲到外科手术室,同时心内主任的电话也打到了史主任那里。史主任说自己在上海时那边已经准备听天由命地挂电话,史主任却道:“等等,我打个电话,要是这个患者命好,也许还有救。”
心内主任心想,放支架能把血管给捅破了,这位的命再好也就那样吧。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史主任挂了电话,立刻打给心外科护士站,问还有哪几个医生在科里。听到谢迅的名字,史主任稍稍心里有了点底,让护士把他给叫来,赶紧。
史主任把这事三言两语地说完,谢迅听明白了:“现在马上准备心脏搭桥?”
“对。”
“可是这是IV级手术”
“级是人分的,这个时候守着这种教条,人就死了!你今晚要是已经走了,这个患者也必死无疑,但你现在既然还在科室里,那就是天意。赶紧去手术室,心内科都在按压了,做坏了算我的!先从股动静脉建体外循环,找到出血点缝住,然后取一侧乳内动脉搭一根前降支就行。你跟着老金和我做了这么多次了,能行!”
“史主任”
史主任没让谢迅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事和老金那次不一样,老金那个病人能等。这个病人再过半小时就救不回来了。”像是怕谢迅还有顾虑似的,史主任又道:“事急从权。更何况这次是心内出事故在先,出了事有他们先兜着,我这就给心内主任回话,你快去手术室。”
史主任说完就挂了电话。谢迅在心里苦笑。史主任从前并不带他,当然不记得蒋近男的事。如果病人知道这段历史,大概也不会希望把这个手术交到他手上。不过史主任说得对,这个病人没得选,他也没得选,在直接向死神投降和跟命运扛上一扛之间,他和病人无疑都会选后者。
谢迅深吸一口气,喊上值班的住院医生,往手术室跑去。
谢迅迅速换好衣服冲进手术间,只见手术间的门都给撞坏了,轴承吱呀吱呀的努力想关上,门板却无动于衷。手术台上,心内的大夫和护士还在不断对病人的胸口进行按压,心内科主任脸色铁青的站在手术间,连沉重的铅衣都没顾得上脱下来,看到谢迅,略有失望的眼神一闪而过。但这时候失望也没用,只能有什么用什么,心内科主任还是迎上来,沉声说:“这个患者冠脉很硬很脆,前降支堵得太厉害,血管壁一下就捅破了,然后出血导致的心包填塞,术前给了负荷剂量的阿司匹林和替格瑞洛,可能等会不太好止血。”
谢迅心中颤了一下,顶着负荷剂量的阿司匹林和替格瑞洛做心脏手术,大概和抱着孩子跑马拉松也没什么区别。但现在没有纠结的时间,再不上台,可能就不需要考虑关胸止血的问题了。住院医生已经洗完手在给病人消毒铺单,谢迅在心里默念三声万事顺利,带上头灯和手术放大眼镜,洗手穿上了手术衣。
持续按压导致病人的身体剧烈震动,绝对不是搭建体外循环的最好状态。然而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谢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做一个外科医生的前提条件是手要稳,然而如果有人此时悄悄分散了注意力,看了他一眼,就会发现他执刀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别怕,谢迅心道,病人的身体本来就在震动,即使是手抖,可能造成的误差跟震动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他这么想着,奇迹般获得了一点安慰。谢迅让麻醉医生提前给病人肝素化,手术刀划开大腿的皮肤,为了抢夺时间,他简直粗暴地分离开肌肉和筋膜,剥离出股动脉和股静脉,套上阻断带。体外循环医生将早已备好的管路递了上来。助手固定好管路,谢迅缝合荷包,切开血管,插管,收紧荷包固定,ACT的结果刚好出来,>600秒,可以开始体外循环,谢迅向体外循环医生示意,开始运转机器。
看着鲜红和暗红的血分别充满了动静脉管路,心内的医生终于停止按压,所有人盯着麻醉监护仪,眼看着病人的指标平稳下来,心内科医生长出一口气,不顾自己科室主任还在现场,“让我休息一下,”他脱力般沿着墙边坐下,把头埋在手臂里。
谢迅从病人的颈根部开始,划出一道长长的切口,一直到胸骨下缘的剑突——这个步骤神奇地治愈了他。他想到老金带他手术时说过许多次的话:“我们做外科医生最享受的时刻之一就是把患者的身体整个划开,打几个小孔做微创手术有什么意思?不过瘾。”谢迅用骨锯锯开病人的胸骨,对老金的话深以为然。他看着肿胀的心包,跟体外循环和麻醉医生说:“我要进心包了,注意出血”,划开紧绷的心包,切口果然涌出大量鲜红色血液。谢迅赶紧让助手用吸引器吸血,但正像心内主任事先预告的那样,血仍然不断的从心包里涌出,谢迅一边安排输血一边根据心内医生给的线索找冠脉的前降支出血口。摸着硬如石头的前降支,谢迅心想,现在看来,放支架之所以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还是因为前降支在入口处就堵得太厉害了,甚至累及了冠脉左主干。也许这个病人最开始就选择搭桥,而不是支架,为了这小小的方便,他把自己直接送到了死神的面前。
好在史主任确实没说错,尽管是第一次主刀搭桥,但从前单是配合老金的手术,取血管也取了不下上千根,剥离乳内动脉后,他按照已经形成肌肉记忆的步骤切开冠脉,用显微外科器械小心翼翼的缝合血管。缝上最后一针时,谢迅感到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成不成功就看这一针了。
打结收紧,助手停止用吹管向搭桥接口处喷水,俩人都紧张的看着缝合的地方,10秒钟像十分钟一样慢慢捱过,看到再也没有鲜血渗出,谢迅才舒出一口气,至此搭桥完成了。
然而他也知道,自己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病人在术前被给予了负荷剂量的阿司匹林和波立维,在体外循环运转的时候,出多少血都没事,可以重新回收到机器中,再通过股动脉打回患者体内。但是,到了停止体外循环开始止血关胸的时候,血仍然会止不住的喷涌而出,只能靠输血。尽人事而知天命,但谢迅从不相信命运,也许这就是命运揪着他不放的原因。他想到当时他发现被送来的病人是蒋近男时的荒谬感,那时候他就应该知道,那是命运在对他做鬼脸。
不,我偏不信。谢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给鱼精蛋白,准备好输血!”
这一次心内没当猪队友,主任亲自给血库打了电话,确保有足量的血。幸亏打了这个电话,患者出血9000毫升,输血10000毫升,终于和死神掰赢了手腕。
谢迅长舒一口气,觉得身子轻颤颤地,甚至有点站不住。他扶了一把手术台,稳住自己。
换回原来的衣服,谢迅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想看下时间,却不知何时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
还得先在办公室充一会儿电,不然连回家的车费都付不了。谢迅打着哈欠往办公室走,今晚毫无疑问需要爬楼,但他现在累过了头,就算想要怀旧,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觉得这样很好,没料到命运对他狡黠一笑,早已在别处找补回今晚手术成功失去的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