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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密密的光 下 篇 第三十六章 六个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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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佩瑶终于还是下定决心,给邓兆真上了化疗药。药用上,邓兆真的白细胞一下子降了下去。可紧接着邓兆真就开始发烧,连烧三天,把邓佩瑶急坏了。这三天里,别说顾晓音,连顾国峰她都没让来,自个儿也没离开医院,就在陪护床上睡,生怕邓兆真感染。好在第四天烧退了,不止如此,各项指标看着都不错,邓兆真精神也好了,连着两顿饭都是自己吃的,不需要邓佩瑶喂。这关闯过去,邓佩瑶长舒了一口气——她的决定没做错。

    第四天晚上顾晓音被恩准来医院看姥爷。看姥爷当然是重要的,不过同样重要的是,顾晓音想来看她妈。顾国峰也早早到了医院——邓佩瑶不放心夜里只有护工在,所以他来顶两天,让妻子能回家睡两天安稳觉。

    “邓老,”隔壁床的老宋情真意切地当着邓佩瑶和顾国峰的面对邓兆真说,“您肯定是年轻的时候积了德,这医院里只见把父母扔给护工再不出现的儿女,什么时候见过嫌护工护理得不够精细自己上阵的呀。前两天您发烧的时候,邓姐天天急得那是吃不下睡不香,您咕囔一声她都要赶紧放下手里的事来看看。”

    “是呀,”邓兆真笑眯眯道,“是我的福气啊。”

    邓佩瑶拉着顾晓音的手走到病房外,走到确定邓兆真听不见了,才找个地方坐下,给顾晓音说她这几天是如何殚精竭虑。顾晓音没插话,一直让妈妈说——她现在需要的首先是一个出口,能让她把精神上的担子卸下来,帮忙什么的都是其次的。她听妈妈说完,安慰她这个坎多亏她算是过去了,她的决策没错,见妈妈如释重负地笑了,顾晓音试着提了一句:“现在姥爷病情稳定了,这周下半周要不我或者大姨换你一段吧,你回家稍微歇歇,别把自己累坏了。”

    “这哪算累呀!”邓佩瑶摆摆手说,“我就在病房里待着,不累不累。你小时候在安徽住院,我白天上一天班,晚上再照顾你一晚上,那才累哪,这不也好好地过来了。”她把顾晓音的手拿在自己手里,像把她抱在怀里一样:“妈妈不怕累,妈妈希望你和姥爷都好好的。”

    顾晓音反手抓住妈妈的手轻轻地摇。见邓佩瑶没有拒绝,她把头靠在妈妈的肩膀上。小时候她就喜欢这样,邓佩瑶肩圆,她年轻时总恨自己穿衣服不好看,可顾晓音就喜欢妈妈这样——软软靠着特别舒服。自从她来北京,和妈妈渐渐疏远,她好久没这么做过了,今日一尝试,妈妈还是小时候那个软软的妈妈!顾晓音简直要落下泪来。

    “妈妈,你太辛苦了,大姨为啥不来帮忙呀。”顾晓音靠在邓佩瑶身上咕囔道。

    “你大姨要忙小真呀。”邓佩瑶温柔地说。

    “小真有保姆带着呢,哪需要大姨忙?”

    邓佩瑶叹口气,“她也有她为难的事。前两天她还想打电话和我聊,我心里全装着姥爷也没空陪她说话,明天我还得打个电话开导开导她。”

    邓佩瑜这几天确实心情很坏。蒋近男要离婚这事,女儿不听她的意见,女婿倒是指望着她帮忙,把自己老婆给劝回来。邓佩瑜倒想和蒋近男谈,蒋近男说一句:“没什么可谈的,我已经决定了。”就把自个儿亲妈给打发了。她只好劝女婿:“你别着急,也别答应她离婚,你不同意她一个人也离不了啊,过一阵子冷静下来你们再谈谈,肯定还有转机。”

    朱磊依着丈母娘的锦囊妙计行事,蒋近男找他谈离婚的细节,他避而不见。果然,蒋近男试了几回之后,消停了!正当朱磊觉得果然还是丈母娘了解女儿时,他收到一张法院传票——蒋近男起诉离婚。他赶忙回家,发现家门口放着两个箱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再想开门,换了锁!

    朱磊气势汹汹去物业要说法。物业一脸为难:“朱先生,真对不起,您太太带着锁匠换的,我们也不能不让她换呀。”

    “她现在不住这儿。我才是住户!”朱磊想起来了,他没必要跟物业废话,他也可以找个锁匠来换锁。可当他带了锁匠来的时候,这回物业把他拦住了。”朱先生,真对不起,您太太是带着钥匙来的。您要是要撬锁再换,我们得确认您是业主或者有业主的书面认可才行。“

    朱磊可气极了,蒋近男也不是业主!蒋近男怎么就能把门锁给换了!更可气的是,锁匠不肯白跑一趟,讹了他一百块钱才肯走。你不仁我不义,反正没处可去,朱磊干脆上蒋建斌公司,找岳父找说法去。

    他今天还算有一点运气,蒋建斌在公司里。听说蒋近男要和朱磊离婚,蒋建斌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朱磊脸上还维持着悲痛的神情,心里却燃起了希望——岳母看起来是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岳父要是站在自己这边,小男也没什么办法,她还能为了离婚跟父母断绝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棕榈泉的房子好歹是写在岳父名下的,小男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想一想。

    这么分析完,朱磊心里就有了底。

    蒋建斌问了朱磊几个问题。大概就是蒋近男为什么要离婚,他怎么想之类。朱磊为了争取岳父的支持,把姿态摆得足够低,先来了个罪己诏式的表白,检讨自己前段时间因为工作太忙不够关心蒋近男,又援引他和蒋近男多年的感情,表明他们是有深厚感情基础的,他不愿意看到两人因为吵了几场架就“轻率分手”;最后摆出小真,“如果没有小真,可能我也就由着小男去了,可小真还这么小,家庭先破裂了多可怜。”他深深叹了口气,“小男还是事业心太强,她要能像妈妈一样,事事把家庭放在首位就好了。”

    蒋建斌越听眉头越是深锁,这让朱磊感到他的话触动了岳父的心。“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蒋建斌听完后说——并不是朱磊期待的回答,但他很快做好心理建设,男人嘛,谋定而后动,不随便表态是正常的,尤其岳父这种见过大场面的人。

    他放心地回了父母家。赵芳有点奇怪,问他为什么忽然回家住,朱磊下意识地回答“最近小真夜里经常闹,我睡不好,回来睡几天。”

    “那确实,”赵芳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睡不着觉也干不好工作,你就在家里踏实地住几天吧,反正有保姆,你不在也不打紧。”

    既然没打算离婚,还是先别说实话,要是现在把赵芳扯进来,回头小男的婆媳关系更艰难了。临睡前朱磊想,他觉得自己真是个体贴大度的丈夫。

    蒋建斌思考了几天。邓佩瑜已经从朱磊那里听说他去找过老蒋,只等老蒋对女儿发难,把她规劝到正道上来。这一等就等到周末,蒋近恩也从学校回来,一家四口一起吃午饭时蒋近恩问蒋近男姐夫怎么没来,邓佩瑜偏盯着蒋近男瞧,看她要怎么说。

    “他不在。”蒋近男答道。

    不在可能有很多种含义,出差也是不在,被踢出门也是不在,人在北京但是今天有事没来也是不在。蒋近男这么回答,既没说谎,又绝没有给蒋近恩提供任何真相。蒋近恩毕竟还是个孩子,听到这话,没深想就过去了,甚至没有多问一句,直接换了其他话题。邓佩瑜有些心焦——蒋近男怎么能跟没事人一样,自己的小家就要散了,那不是跟天塌了似的吗?她又拿眼去瞧蒋建斌,蒋建斌面无表情,像是不知此事一样。

    好容易午饭后蒋建斌叫蒋近男去书房,邓佩瑜觉得踏实了。她坐下来给自己倒杯茶,心思全在那扇关起来的门后,以至于拿起茶杯就喝,把自己给烫了一下。她恨恨扔下茶杯,走去书房门口,隔着一道门,只能听到里面有两人说话的声音,具体说什么听不清,她正试着把耳朵靠近门缝,想听得清楚些,忽听得开门的声音,吓得邓佩瑜立刻站起身来,顺手拿起旁边书架上的一个摆设瞧,全当掩饰。

    结果开门的是刚刚猫在房间里打游戏的蒋近恩。“妈,你在干嘛呢?”

    “找东西,没干嘛。”

    “切,”蒋近恩可没被蒙蔽,“你肯定是在偷听爸和姐说话。”没等邓佩瑜分辩,他又问,“爸找姐到底有什么事儿啊?”

    “什么事儿也没你的事儿!”邓佩瑜难得一次把蒋近恩往她多年与之搏斗的天敌那边推,“打你的游戏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蒋近恩自个儿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我现在还真不想打。”

    邓佩瑜无法。沙发上坐着儿子,她也不能继续在书房门口逡巡。她心神不宁地刷了会儿手机,书房门开了,蒋建斌先出来,看了一眼电视,径直拿起遥控器,不顾蒋近恩抗议换了个台。蒋近男慢慢从书房里走出来,像是独自在里面想了会儿心事。肯定是被老蒋狠狠说了,邓佩瑜又欣慰又心疼地想。她一直等蒋近男在自己对面坐下,才关切地问:“你爸说你了?”

    蒋近男像是还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良久才答道:“没。”

    邓佩瑜一时没明白:“没什么?”

    “没说我。”

    邓佩瑜大大吃了一惊,难道老蒋找小男谈的不是她离婚的事?她不由低声问道:“那你爸找你说什么了?”

    “离婚的事。”

    邓佩瑜彻底糊涂了。“那他说什么了?”

    “就离婚的事啊。”

    “我知道,”邓佩瑜简直语无伦次起来,“我是他怎么说离婚这事?”

    “哦,你是问我爸的态度?”蒋近男委实思考了一会儿,蒋建斌把她叫去书房问她为什么要离婚,蒋近男说完自己的理由,蒋建斌又问她准备怎么安排小真,有没有近期再婚的想法,蒋近男一一如实回答之后,蒋建斌沉默思考了一阵道:“婚姻毕竟不是儿戏,我希望你能再深思熟虑一阵再做最后的决定。如果确实要离婚,小孩安排好,也不要和小朱闹得太难看,毕竟小真还要叫他爸爸的。”

    蒋近男明白今天这场对话迟早要来。她在心里推演过各种可能性,但其中绝不包括今天这种,以至于蒋近男毫无顺利过关的喜悦,倒像是司马懿面对西城城上抚琴的诸葛亮,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然而老蒋确乎说完这些就结束谈话,没有但是,没有可是,没有其他任何转折。

    蒋近男斟酌了一下对邓佩瑜说:“我爸说我自己安排好就行。”

    “什么叫你自己安排好就行?!”邓佩瑜声音提高了几度,本就好奇的蒋近恩频频往这边望,她都没怎么注意。

    “就是不反对,随便我吧。”

    “不可能!”邓佩瑜拍案而起,她本想直说“我反对”表明态度,又觉得在子女面前不该直接跟老蒋对着干,万一老蒋真是不反对呢?老蒋怎么可能不反对?邓佩瑜百思不得其解,儿女真是来讨债的,这边的帐还没消,那边蒋近恩已经悄悄靠近:“姐,你们聊什么呢,一个个神神秘秘的。”

    蒋近男也不打算藏着:“我准备跟你姐夫离婚。”

    “你再好好想想!”邓佩瑜打断她道,“小真还那么小哪,哪能没有爸爸。”

    “妈,你这就老古董了,”蒋近恩抢先接话,“姐就算跟姐夫离婚,姐夫也还是小真的爸爸呀,他又没死。”

    “滚!”

    邓佩瑜还是不甘心。晚上她趁着只有她夫妻两人时,半是询问半是抱怨地对老蒋说:“老蒋,你不是真支持小男离婚吧?”

    “没错。下午小男说了她的理由,现在又不是九十年代,离婚影响提干。她还年轻,真不合适的话早点离也是好事,她能尽快翻篇找个更合适的,比跟朱磊耗着好。”

    “你说得容易,”邓佩瑜不置可否,“小音这种未婚的还没嫁出去哪,小男还带个孩子,哪那么容易再嫁。”

    “再不再嫁再说,朱磊这个人,没有大本事,人贵有自知之明,他能好好待小男,我们也不嫌弃他,可现在这都什么事儿啊。”

    “哪有什么事儿?”邓佩瑜嘟囔道,“我看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两口子过日子,谁没有这些鸡毛蒜皮的摩擦?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去去去!”蒋建斌不乐意道,“他一个窝囊废能和我比?君子做大事不拘小节,但他首先做的要是大事!朱磊的房子和车是怎么来的,要是个识时务的人,就知道先把小家照顾好,就他一个科员,凭自己,可能吗?我最看不惯的是明明在机关里还非得买个豪车,这就是不识时务!没有自知之明!”

    蒋建斌叹口气:“我一直遗憾小男是女儿,不然以她的性格能力,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但她现在做得也不错,所以我听说朱磊为了他在机关里那点前程要小男委曲求全给他让位,别提多生气了。”

    “我那时候不也是放下剧团的前途生的小恩嘛,夫妻间未必要计较这个——”

    “那怎么能比,”蒋建斌不耐烦道,“你当时是唱戏的,小男这是正经做投资的事业。”

    唱戏的。蒋建斌睡着很久之后,这三个字还深深扎在邓佩瑜心里。新中国成立之后,京剧演员早被人称为文艺工作者,艺术家,可原来在老蒋心里,她是个唱戏的!她的事业不值一提,放弃了也就放弃了。刚到文化馆的时候,她看到电视里的曲艺节目就立刻换台——实在瞧不得。老蒋现在倒心疼女儿在婚姻里受得委屈了,他当年不比小朱甩手掌柜得多?两个小孩上医院,哪次不是她自己带着去的。自己要是像小男这样一点委屈不能受,还不跟他离了好几回了?

    邓佩瑜心有余恨地在床上辗转了许久。

    邓兆真这天觉得精神挺好,早上多吃了一个肉包子。邓佩瑶夸他:“爸,您真棒。”他笑:“你是把我当小真哪。”

    邓兆真输完早上的液,下床去窗边晒晒太阳。今天早上宁静得很,小音没来,老谢没来,小谢也没来,隔壁床的老宋治疗效果不理想,心情差得很,躺在床上除了刷手机什么也不干。邓兆真有一点寂寞。

    “老谢这几天可能不当班。”他自言自语道。

    “您想他啦?”邓佩瑶笑道。

    “是呀,老谢说起老北京的事儿特别有意思,我爱听。”

    “我也爱听呀,可人家还有本职工作不是?”

    “确实确实,不能耽误老谢工作。”邓兆真忙点头,“小音今天也不来呀?”

    “小音早上说有点事儿,今天您就难为着跟我聊会儿吧。”

    “不难为不难为,瑶瑶,爸爸爱你。”

    邓佩瑶还笑着呢,眼泪哗得一下就下来了。她急忙避过身去拿袖子擦眼泪,邓兆真仿佛没看见,邓佩瑶忙又笑道:“爸,您觉不觉得,小真就跟小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没错,跟你姐刚出生的时候也特像——”

    “哟,我姐刚出生的时候啥样您还记得那?”

    “那可不,你刚出生时的样子我也记得呀。”

    被邓兆真惦记着的谢保华在人群中打了个喷嚏,可他没想到是有人想他的缘故。几天前医院里来了一批家属,在那人来人往的门诊大厅里席地一坐,打出了一个“心外科张玉书主任手握上市公司股权,为谋私利心外患者沦为非法实验对象”的黑底白字横幅,有人抱着一副遗像,逢人来问就发张传单,哭诉说他家老爷子在心外做手术,心外科给用了张主任公司生产的产品,没签知情同意书,因此手术做得不好,病人很快就没了。保安来驱赶他们,他们也不和保安发生正面冲突,收拾收拾东西,换急诊大厅再来。保安再来,他们干脆把横幅收了,一群戴着黑袖套的人就在门诊和急诊大厅直接走来走去,跟散步似的,保安阻挠,他们说这是公共地方,他们又没影响医院秩序,谁也不碍!

    确实,这群人跟传统医闹还真不一样。第一天早上张主任就给保卫科打了电话,保卫科科长在电话里百般道歉:“张主任,不是我们不想赶人,他们又没闹事,后来连横幅都不打了,可是就不肯走,我们也怕万一赶人赶得不好反而闹出群众性事件,我没法跟领导交代呀!”

    与此同时,社交媒体上开始流传一篇匿名文章,详细解释了张主任和护生公司以及此次闹事事件的关系。根据文章揭秘,张主任在护生的股份是由他母亲代持的,老太太常年卧床,由张主任破格安排住在中心医院的老干部病区,因此绝无可能是自己获得的股票。中心医院心外科是护生的临床试点科室。一般临床试验是由第三方公司负责操作的,患者签署知情同意书,这样有正规化的临床试验数据,方便拿产品销售证,可护生为了省钱,在中心医院心外科安排了小规模试验性应用,既没找第三方公司,也没告诉病人。家属闹事的这个病人就是用了护生产品的病人之一,术后没能挺过危险期。家人当时被糊弄过去了,最近发现真相,决定要和医院要个说法。

    “客观地说,病人术后出现意外可能有多方面原因,在没有看到病历的情况下,不能下结论说患者的死亡和中心医院心外科违规进行临床试验有关,”这篇文章的作者在最后总结说,“但是,护生公司正值上市关键阶段,笔者出于兴趣研究了一下护生公司的招股书,发现张主任母亲代持的股份不受上市锁定期的限制,不知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此次护生的上市,是否又会因为违规临床试验的曝光而受阻呢?”

    “这年头,医闹比法院有用,社交媒体比纪委有用。”陈主任对史主任感叹道。病人家属闹事的第三天,院办让张主任暂时也停职在家。心外科一下少了张主任和金主任两个领导,大家都稍有点无所适从。老金的问题还没结,张主任又除了岔子,院办一时焦头烂额,也没空梳理心外的日常工作。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张主任和金主任一下都不在,科里非必要的手术停了不少。年轻的住院和主治医生们一边觉得前途惶惶,一边又忍不住苟且偷生,享受这段手术变少的日子。护士们最怀念的还是鸡医生,“简直是飞来横祸,股份也是领导拿的,收入也是领导拿大头,结果鸡医生就因为跟主任一起做了那台手术,现在也被停职了。”一个护士对另一个说,被护士长瞪了一眼。

    沙姜鸡自己倒觉得还好。张主任第一时间就给他爸打过电话,一是送信,二是道歉,无端把他儿子卷了进来。老沙人虽然不在北京,像张主任这样的旧友和同学还颇有几个,了解完前因后果,也就让张主任不用太挂心。他自个儿打了一圈电话了解情况,联想到前段时间沙姜鸡跟他聊的事,他叹了口气。

    身在桃花源里的谢迅现在倒真像有福之人了。手术台数变少,当然监护室里的活也变少。他甚至可以鱼和熊掌兼得,在工作之余着手修改起自己多年前的一篇论文来——这篇草稿静静躺在他的电脑深处好几年,要想发表的话,非得好好更新一下才行。谢迅说不上是什么让他决心再捡起科研来。是顾晓音和史主任的鼓励,是自己终于想通了身在体制内最终还是得按照规矩行事,还是他不愿为案上鱼肉,为此打算发奋图强。现实也许兼而有之,但谢迅在心里把最大的那朵小红花给了顾晓音。

    顾晓音此时却无心赏花。程秋帆每天要给她打不知多少个电话,找她咨询护生的事,简直让顾晓音有一种回到君度的错觉。按理说,程秋帆不该找她,但程秋帆也实在没辙。护生正在上市的冲刺阶段,忽然出了张主任这档子事。代持本身并不违法,护生自认在和张主任等业内人士打交道的过程中也行得正坐得端,并无行贿之嫌,因此在这方面,程秋帆是不担心的。倒是违规进行临床试验这事,若是没发酵还好,真发酵了引来监管调查,往小了说上市时间表需要后移,往大了去,因为类似事件胎死腹中的案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偏袁总为了上市时能把价格定得高点,着力给资本讲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故事,因此在这半年内启动了好几个新的R&D项目。这些项目写到招股书和路演资料里是好看的,但任何一个新项目都堪称大型碎钞机,护生的最近一两个季度的现金流为此承担了巨大的压力,急需上市获得的现金来回血。若是上市出现变数——程秋帆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社交媒体刚爆出新闻时承销商就已经开始施压,程秋帆当然是先找公司法务和陈硕。护生内部的法务是护生初创时袁总推荐的,他上驾驶学校时的同学。方总觉得这一位的业务水平高低他一个外行看不出来,可是三本学校的法律硕士学历,想来不能够特别行,袁总劝他先找个人顶上再说,人家真有那金刚钻,也不会肯来咱这这初创企业拿个每月几千块的工资就算了。方总不同意这个观点,他觉得护生有光明的未来,能在初创时加入护生,就像在马化腾还做OICQ的时候加入腾讯一样。但这个法务到底是入职了。方总觉得法务这块归袁总管,拿自己就不要给他找事。袁总虽然也对此人的水平不太放心,但他听说某估值千亿美金的大电商法务总监也是在创始人在上MBA班时随便从班里找的同学——冥冥之中,袁总觉得,这就是护生未来也可能成为千亿美金公司的一个吉兆。

    护生能不能达到千亿美金还是后话,可是在上市之前的这个紧要关头,法务却成了瓶颈。程秋帆不指望他能搞定承销商,那边的压力只能先靠君度帮忙顶上一顶。陈硕建议先写个风险披露,把各种可能的情况都写到,这未必能说服承销商,但是如果承销商被说服了,这至少能最大程度地降低护生的法律风险。风险披露写出来了,法务却不肯批,原因是:他不觉得这件事会有如此大的影响,如果写进招股书里,他担心有会有自我归罪的可能性。

    法务不肯批,袁总也跟着犹豫。程秋帆纵然做过好几个上市项目,完全知道风险披露就是为了日后万一有事能用来防身的保险杠,但此时他说了不算——他不是律师,陈硕不是护生的员工,袁总在招法务的时候觉得他的三本学历可能不行,但此时此刻他才是袁总心目当中最可靠的法律人。这事拖了两天,承销商先坐不住了。一个公司在这种时刻要在风险披露上犹豫,承销商读出是公司必然有什么自己知道但没有告知承销商的实际风险。承销商的团队负责人给程秋帆打电话,说两天后的内部投委会准备撤掉这个议程,程秋帆好说歹说安抚住了承销商,立刻给袁总打电话。

    袁总终于急了:“必须先得把承销商稳住。”

    程秋帆心想那可不是,“那我跟陈律师说一下,先把他写的那个风险披露草稿发给承销商看。”

    “哎,也只能这样,可是我们内部得把好关!”

    程秋帆想这话说得也没错,可是也得看是谁把关啊。想了想,他委婉道:“袁总,法务虽然对公司非常了解,但确实没有上市的实战经验。咱们可能还是得主要依仗君度陈律师那边。”

    袁总觉得他已经提前想好了正确答案:“这简单,你赶紧从一流律所挖一个律师来,咱们给他个执行法务的位子。让他专管上市。完全交给君度我真不放心,这些律师,还不知道站在哪边呢,咱公司一个项目做完就完了,承销商那边可是有源源不断的项目,我要是律师,宁可牺牲小公司的利益,也不能得罪承销商。”

    程秋帆不得不承认,袁总还是精。可这节骨眼上,哪个名牌律所的律师肯跳槽来个上市生死未卜的公司,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法务做副手呢?他想来想去,还是怀着点愧疚的心情,去捏了顾晓音这个软柿子。作为一个良心未泯的人,程秋帆给顾晓音争取的条件是,先做公司的上市法律顾问,全权负责上市有关的法务,且直接汇报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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