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迅在监护室刚上两天班,又被医务处再次约谈。医务处上回跟他谈的是小江,这次林主任亲自上阵,问的问题只有一个:手术室监护录像显示,老金最开始在手术室里,但手术没开始之前就走了。他是为什么走的?
这问题医务处当然也问过老金。老金显得十分问心无愧地一口咬定他当时有其他急事,无法亲自完成这个手术,再加上术前评估风险不大,手术也完全在谢迅可以驾驭的范围之内,本着医疗资源要合理有效分配的原则,他去手术室确认病人情况后把手术交给了谢迅。
如果事情确实是这样,那么整个操作流程虽然不完美,但问题也不大——毕竟实际操作上,在紧急情况下越级做手术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老林和医务处的作用,就是处理这些合理但未必合规的事,让医院还能顺利运转下去。如今问题的焦点在于,老金是不是真有站得住脚的离岗理由。当天下午老金的另一个病人情况危急。据管那个病人的护士说,她在这场手术开始前大概一个小时把这个情况汇报给病人的主治医生谢迅,而下午病人情况危急时谢迅在做手术,是老金来处理的。
医务处分别询问了老金,谢迅和护士。老金一口咬定自己是听到这个病人的情况后决定让谢迅主刀,自己去处理另外这个病人的紧急情况。这从时间线和逻辑上是毫无问题的,但——老林专门去跟心外的护士长聊过,护士长说那几天老金有点心不在焉。
“这可就很不像老金会做的事了,你觉得呢?”林主任问张主任。
张主任缓缓点头。
林主任决定还是从谢迅这里着手。
“16床病人的事,你是什么告诉老金的?”林主任问谢迅。
“我们进手术室的时候。”
“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他表示知道了。”
“他离开手术室时说了什么?”
“他说他有急事先走一步,让我代他把手术做了。”
“他说是什么急事吗?”
“没有。”
“你确定老金说了是急事?”
谢迅把原本插在兜里的手拿出来放在膝盖上,直视老林的眼睛:“林主任,我没法确定金主任说了‘急事’这两个字,那时候我的注意力都在手术上。但我的印象里金主任是这么说的,更何况如果不是急事,金主任临时丢下手术也太不负责了吧。”
“我心想,那可不是不负责嘛,要不然调查组查老金干嘛,为了查完给他送面锦旗吗!”林主任晚上跟张主任通气的时候不由抱怨道,“你们组这个小谢啊,也真挺木讷的,有些话挑明了说就不美了。”
“可不是,”张主任一边想心思一边应付林主任,“可不是。”
“不过老张,”林主任又说,“你别怪我多嘴啊,老金好歹也算是个能干人,又不像老史那样木讷。我是不知道他怎么得罪了你,不过你真想让院里把他送去下乡一年吗?这一年谁给你顶上啊,辛苦的还不是你自己?”
“老林,”张主任叹口气,“你我相交十几年了,我是那种因为个人恩怨不考虑大局的人吗?”
“那不可能,”林主任知道自己失言,赶忙往回找补,“这次上面的压力确实大,你也不容易。”
张主任又叹一口气:“这老金啊,说到底还是不信任我。你看到了现在,他都还没来找我们通气,我们不知道情况具体如何,那怎么能帮得了他。”
“没错。”林主任附和道,“也不知道老金在较什么劲,你看要么我再找他谈一次?我们掌握了情况,才好运筹帷幄嘛。”
张主任表示同意。老林正打算挂电话,又想起来:“你也再跟谢迅聊聊,看他二人说的话对不对得上?”
张主任应了。挂了林主任的电话,他打给了老陈。这些年,他和老陈发展出相当的默契,张主任不好出面的事,老陈代他出面。心脏外科四个主任一起开会议事,有的事如果张主任提,老史或者老金一反对,这事就不好办,他即使非把这事办了,也显得不民主不团结。但老陈提就不一样了,另外两个副主任就算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表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张主任觉得,他下面这三个副手,老史老金真缺了一个也没什么,要是老陈不在,他可就辛苦多了。《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一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开篇就是“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老人家的智慧,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张主任经常这么对他老婆感慨。
老陈接完张主任的电话,没按张主任要求找谢迅,倒是给护士长打了个电话。
护士长在科室里的地位,就像传统老年夫妻里的那个妻子。脏活累活都归她,看起来又无甚地位,是个绝对吃力不讨好的角色。然而凡事没有绝对,中年女人怕丈夫离家出走,到了老年,这情况就掉了个个。妻子管着钱,家里里里外外又是她张罗着,小辈有个什么事,还得有求于她。虽无贾母那个排场,要论家庭里的实权,那可是不遑多让。要不怎么说多年媳妇熬成婆呢?
这护士长就像个婆婆。当然,这么说,是把护士长说老了。护士长今年四十六,儿子才刚上大二。可她十八岁从护校毕业分到中心医院,在这岗位上已然工作了二十八年。她来的时候,张主任还是主治医生,史主任还在医学院里,谢迅沙姜鸡他们?按护士长的话说,他们还穿着开裆裤呢!这心外的大小事,没有护士长不知晓的,若是护士长不点头,那可什么也做不了!就拿那些临床试验来说,要能既把工作做了,科里又不因此减少收入大家喝西北风,那就得套收,用实验的材料,开正常材料的单子,这全得经护士长的手!所以呀,那些精明的医生,比如说老陈,对护士长总是客客气气,有好处第一时间想到护士长——你不知什么时候就得求到她头上去。
张主任没给老陈说实话这事,搞得老陈十分之不痛快——冲锋陷阵的时候知道用我,可底都不肯透,谁知道这后面有什么猫腻?!他自知水平一般,这个副主任还是多少按资历排上去的,而且他只比张主任小两岁,等张主任退位了,这个主任也轮不到他头上,肯定要交棒给更年轻的老金或者老史,因此他向来兢兢业业地唯张主任马首是瞻,做好他副手的本份。
可这回老陈觉得自己得长点心眼,老金从前也没少给张主任办事,安排张主任的关系户,这回张主任说下手就下手,老陈觉得有点心寒。这回是老金,下回可能就是自己。再说张主任自己躲在后面,让他各种活动,万一老金没被搞走,还不把自己恨了一个洞!老陈越想越觉得张主任很可能给他挖了个坑,这事要没处理好,被赶走的是老金还是他自己都未可知。
护士长当然知道老陈想问的是什么。当然,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护士长在自己的位子上稳稳当当地坐了这么多年,靠得是过硬的技术和更加过硬的情商。谁当正主任,护士长就站在他那一边,另外的三个副主任她既不和谁走得特别近也不疏远谁,一碗水端得平平的,科里的小医生背地里管她叫伊丽莎白——就跟英国女王似的,首相来了又走,就她岿然不动。
“陈主任,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护士长听完老陈的来意便道,“谁不知道行政上的事张主任平时最信任你,这种事张主任要是都没告诉你,怎么可能会告诉我。”
老陈早料到护士长会这么回答,他是有备而来的:“我当然不能让你为难,可是啊,张主任让我绕过老金去找谢迅,又不说明白是为啥,我心里没底啊。你们还年轻,我可是过两年就要考虑退的人,要在这节骨眼上行差错步,回头连退休了都没有安生日子过——”
说完他沉默了一小会儿,给护士长时间思考。感觉差不多了,他又道:“你不好多说我也不为难你,张主任这事我自己再考虑考虑,唉,领导交下来的任务,不干也得干啊——”他话锋一转,“可是老金前段时间自个儿闹别扭又是为什么呢?我真不明白——”
“金主任那个人还能为什么,钱呗。”护士长想到那段时间老金给她带来的麻烦,不屑道。
钱?老陈想了想,他忽然觉得他抓住了某个重要的线索,一个能把前因后果串起来的线索。
“你是说上回有个医疗耗材公司做临床试验张主任拍板不做套收那事?”他故意道,“就那点钱,老金犯得着为它和张主任过不去嘛?不过张主任当时也挺奇怪的,老金那么上蹿下跳地反对,他也没改变决定。”
护士长倒觉得没啥:“主任嘛,决策都做了就不该改,要是金主任这么闹一下就改主意,以后大家还不逮着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闹?”
“确实,确实。”老陈已经获得他想要的信息。两人心照不宣地挂了电话。
关键人物谢迅此时并没有身为盘中棋子的自觉,他甚至想的是另外一个科室的事——下班后他和顾晓音在食堂里吃了饭,又研究了邓兆真最新的化验报告。
“我妈这两天又纠结上了,”顾晓音边划拉自己盘子里的菜边对谢迅说,“姥爷这几天白细胞又升高了,彭主任问我们要不要给姥爷上点化疗药。”
“我记得你大姨反对化疗,你妈觉得可以试试?”
“当时确实是这样,按说彭主任现在主动提化疗是好事,可彭主任那意思吧,我们听起来,像是说姥爷要是不上化疗,坚持不了多久,可是上了化疗呢,也可能走得更快。所以随便我们家属想怎么样,反正死马活马都是我们的。”顾晓音越说越激动,说到这里,旁边一桌年轻医生们的目光几乎已经毫无掩饰地往这边望过来。谢迅假装浑然不觉,仍旧做他的听众,还是顾晓音自己感受到那目光的凝视,转头去看,那几个年轻医生见被发现,连忙低下头去。
顾晓音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自己的不妥,抱歉地看了谢迅一眼。谢迅倒没有任何怪顾晓音连累自己收获异样眼光的意思。他想的是,彭主任所做的判断,和甩给家属的锅,他们这些前线的医生谁不在天天这么做?当一个治疗决策模棱两可时,按道理来说是该医生决策,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嘛,可是这一年年下来,医患关系每况愈下,每出一个医闹,医院里各种繁琐的自保手续就又多一重。那些家属要医生救人的时候仿佛你怎么样都可以,人要是没救回来,救就能变成了错处。在这种问题上,医院很少有自辨的空间,就算在理,也多数是要赔钱的——他们都笑称医务处是送钱的观音,病人有理没理,都能从医务处闹出钱来。而且这谁会闹谁不会,从外表和谈吐上完全看不出来,小医生刚入院的时候往往还觉得咱救死扶伤,怎能怕担责任?只消他自己目睹一两个例子,不出一年,就都成了老菜皮!
他妈妈当年生病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当然那时候他还小,谢保华也从来没提过他被问过类似的问题(就算有,谢保华也不会觉得有问题)。因此谢迅从没站在另一边的立场上想过这件事,他甚至后知后觉的发现,虽说他学医是因为妈妈,选心外也是因为妈妈,但在那之后,妈妈对他的行医生涯的影响逐渐减小,近来甚至于趋近于零了。
他回过神来,一时不知该怎么接顾晓音的话,倒是顾晓音先打破冷场,她不好意思地说:“唉,抱歉,我有点反应过度——”
“我理解,”谢迅诚恳回答道,“虽然彭主任这么做可能有他自己的理由,但从家属角度来看确实可能会觉得不负责任。”他把邓兆真的化验单拿过去仔细研究了一阵。“姥爷的白细胞确实非常高,估计这是彭主任考虑用更强力药物的原因,但是药物会让白细胞降低到一个比正常低得多得多的水平,在白细胞恢复正常值之前,防感染就成为重中之重,姥爷这个年龄一旦感染就很容易出大问题。”
“但如果放着不管呢?”
“白细胞高本身代表炎症,如果不加控制的话,也可能引起器官衰竭——”
顾晓音如芒在背。难怪邓佩瑶这两天吃不下睡不着,生病的是姥爷,她倒跟着立竿见影地瘦了,熬出两个熊猫眼来。在这种两难之间本来就够折磨人的了,偏她还要帮最亲的人做抉择,决定他的生死——
谢迅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眼,开口道:“其实你应该劝劝你妈妈,她怕自己做错决定,左右了姥爷的生死。可在这样的情况下,连彭主任也不觉得有非黑即白的答案,何况是你妈妈?若是一个其他的家属,会觉得左右姥爷已经如此高寿,自己差不多尽到责任就得,选哪个都不要紧。只有那真正舍不得他的人才会去计较这两种方案当中的差别,怕自己选错方向增加姥爷的痛苦,或是缩短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因此你妈妈想采取哪种方案都对,即使姥爷自己知道了,也会支持你妈妈放心选的。”
顾晓音再也忍不住,两串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你说得对。”她在泪眼婆娑中对谢迅说,“我们一起去和我妈说吧,这话由你说,我妈能更好受些。”
两人一起往血液科病房走。到了那一层,一个血液科的医生走上来和谢迅说话。谢迅跟他聊了两句,快步赶去邓兆真病房,却见顾晓音站在门口。
门虚掩着,隔着条缝能看到里面的情况。隔壁床没人,老宋老婆也不在,大约是去做检查。邓佩瑶摘下邓兆真的围脖,正给他擦脸。这围脖还是小真的——一圈塑胶皮,底下有个兜子,专预防吃饭时有洒下来的,不容易弄脏衣服。前儿蒋近男看邓佩瑶给姥爷喂饭,喂完还得换衣服,回家就找了个大的,能套住姥爷脖子的围脖送来。这是个小蜜蜂造型,黄黑条的,套在姥爷充满褶皱的脖子上,有种难言的喜剧效果。这人到了生命的最后,跟最开始的时候真差不多:得穿尿布,戴围脖,有时吃不下饭只能吃稀的,还得要人喂。可愿意伺候老人的人天然比愿意伺候孩子的少,若是要自家人亲身伺候,更是难以企及的福分。
邓兆真一边享受着温热的毛巾一边跟邓佩瑶说她小时候的事:“那年组织上派我去昌平三个月,中间只有一个周末能回家。我一回家呀,就看到你躺在床上,烧得昏昏沉沉的。我一摸觉得不好,立刻骑着自行车带你去医院,医生给你做了检查,肺炎!劈头盖脸把我那一通说,又庆幸还好去了医院,不然还不知道怎样哪。后来你妈跟我说,你是因为自个儿跑去什刹海冰上玩儿,都春天了,融冰了,你仗着人小胆大还往上去,结果就掉水里了。我气得呀,差点就想打你。”
邓佩瑶手上没停,继续擦着,嘴上问:“那我妈和我姐呢,她们为啥没带我去医院?”
“你妈那时候工作忙,医学知识也不够丰富,觉得发烧扛两天就过去了。你姐在戏曲学校哪,不在家。”
邓佩瑶收回毛巾,放进温水里又淘洗了一遍,给邓兆真擦二回。“您别忽悠我了,我姐那时还没去寄宿,在家住着哪,她就是出去玩了,没管我。”
邓兆真像是叹了口气,“你姐呀,性格像你妈,在家里坐不住。总有发泄不完的精力,要不她怎么去当武旦呢,武旦要吃多少苦呀!你就像我,愿意在家里呆着,坐得住。”
“可您还是偏爱我姐,没因为我像您就偏爱我。”邓佩瑶忽然放低了声音,可还是被门口那两人给听见了。
“那怎么可能!我和你妈对你们姐妹俩都是一样的——”
“可小时候姐姐总是样样都是新的,好的,我就只能捡她穿旧的衣服,不喜欢了的玩具。该她当知青的时候您去求了人,1976年组织要派我去安徽的时候您说咱家已经走过一次歪门邪道了不能再走第二次——”
邓兆真握住邓佩瑶的手:“瑶瑶,你怪爸爸?”
邓佩瑶把那已经涌到眼里的眼泪使劲往会憋,低头摇了摇,“不,爸,我不怪您。我只希望您早日康复,我能花多点时间和您在一起。”
顾晓音不往里走,谢迅也只好陪她在病房门口站着听壁角。听到这里,邓佩瑶忍住了眼泪,顾晓音却使劲捂着嘴不出声,哭着转身跑开了。
顾晓音在前面疾走,谢迅紧跟在后面,中控台的护士看见了,不免交换一个眼神。谢迅懒得理自己现下可能已经岌岌可危的名声,在顾晓音身后两步的地方跟随着。顾晓音终于在一个不显眼的窗边角落站定,仍背对着他。她已经不再抽泣了,但时不时仍吸一下鼻涕,大约是还在哭。
谢迅对女人哭一向无能为力——这样说有点不对,他也见过许多男人的眼泪,那同样令他不知所措。他想到徐曼哭的时候他总是不确定如果他揽过她的肩或是干脆拥抱她,是有安慰的效果,还是会令情况更糟?毕竟徐曼哭的时候多数是因为生他的气。
顾晓音不是因为生他的气。他们可能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然而谢迅将心比心,觉得顾晓音需要安慰,语言是苍白的,于是他伸手揽住顾晓音的肩。顾晓音僵了一下。不好,谢迅想,自己是不是越界了,应不应该松开手?就在此时她转过身来抱住谢迅,鼻涕全擦在了他的白大褂上。
当医生的人多少有点洁癖,谢迅心下一沉,立刻有点不自在。然而他努力克服了自己的难受,事已至此,一会儿回办公室换一件吧,他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抱紧了顾晓音。
老陈第二天七点刚过就到了科室。“陈主任早,今天这么早就来啦?”值班台的护士热情地跟老陈打招呼。
“今天事特多,不早点来不行啊。”老陈说着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
老陈在办公室里忙了半天,到了大家都上班的点,他笑眯眯地把门打开,该干嘛干嘛。中间得了个空,他去中心医院的干部病房溜达了一圈。本来他要找个医生聊两句,那个医生恰好不在,倒是病区护士长见了他,认识,寒暄了两句。
“张主任的高堂还住着哪?”老陈貌似不经意地问。
“在哪,”护士长指指背后,“16床。”
“老太太好着呐?”
“好得很!您也知道,咱这里就跟高级疗养院似的,能不好嘛?”
老陈点点头:“辛苦,辛苦。”
中心医院数字化改造之后,每个病区护士中控台的背面的墙上,都按上了电子屏幕,上面写着每个病床的使用情况:占用与否,病人姓名,病情严重程度分级。老陈把16床的名字记在心里,回自个儿办公室立刻记到小本本上。午休时间,他跟办公室门口护士站的护士打了个招呼,“早上起早了,我在办公室里打个小盹,有人找我就说我不在。”
“好嘞,您好好休息。”小护士爽脆地答道。
老陈关上门,坐回自己桌前,他可没睡觉。他对着自己早上做的笔记和张主任高堂的名字在网上搜了好一会儿,终于给他发现了他要的东西。他又调出电脑上早上自己研究过的内容,看着看着,老陈露出了黄鼠狼看到鸡一样的笑容。
这边厢老陈心里有了底,一下觉得世界尽在自己掌握。想起昨晚张主任还催他去找谢迅谈,老陈并不十分走心地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得不辱使命。
“陈主任。”谢迅见老陈走进办公室直往他办公桌来,连忙站起身来。
“小谢,你来我办公室一下。”这话说得不高不低,反正同一办公室的沙姜鸡和另外两个医生都听见了。沙姜鸡在谢迅路过他身边时拉了拉他的衣角,给他使了个眼神,那意思是提醒谢迅小心点,见机行事。
谢迅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刚回来沙姜鸡就转到他桌边,咬着他耳朵问:“怎么样?老陈要你干啥?”
“晚上再说吧,我得先去监护室了。”
“嘿,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沙姜鸡自嘲着回了自己座位。他被这八卦煎熬了一下午,好不容易等到晚上,沙姜鸡抓着谢迅在食堂一个无人的角落坐定,便着急地问:“怎么样?”
“咱先把饭点上吧。”
“点什么饭啊,快说,不说饭就别吃了。”
谢迅无法,只得老实交代。其实他跟陈主任谈之前和谈之后,对事件原委掌握的情况,实在也差不多。他明白陈主任想要把老金搞掉,这多半还是张主任授意的,至于这几位主任为什么忽然同室操戈,谢迅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他更不明白的是陈主任为什么不断来找他——他印象里那天老金确实是说了自己有事走的,至于有没有用“急”这个形容词,他不记得了。但既然老金说有,别说他俩这么多年的师徒关系,就算同样情况换了陈主任,甚至是个陌生人,谢迅就不可能斩钉截跌地说对方没说有。这是他一贯做人的原则,从谢保华那里一脉相承的老谢家的不懂变通和不会来事。
“我觉得老金这次真是凶多吉少,”谢迅大概说完,感叹道,“陈主任竟然问我尘埃落定以后想去他的组还是史主任的组。”
“你答了?”沙姜鸡问。
“我当然没有!”谢迅忙道,“我虽然在这些事上不如你,但如今的情况我也能看明白一些。我要是真给陈主任做了这把刀,以后还有谁敢要我。”
“不错不错,”沙姜鸡点头,“跟我混了这么多年有长进。”
“谢迅这小子,还真挺油盐不进的,也不知道他是迂,还是装傻。”晚上陈主任跟张主任汇报情况,就没有什么让张主任放心的消息。
“你说这小子怎么就跟了老金呢,”张主任痛心道,“这小子的性格简直就跟老史似的,我敢说老史的儿子可能都没这么像他!”
“那可不是,”陈主任附和道,“老史那个医药代表老婆,简直把他三辈子的话都给抢着说了。”
两人哈哈大笑。张主任毕竟有心事,他先冷静了下来。“这不行啊,还得再想辙。”
“老张,”陈主任抓住这个机会问,“不是我说,老金比我们小,正年富力强着,你干嘛这次非要跟他过不去呢?要是因为他不服管,这次我看也敲打得差不多了。他都在家里蹲三周等待发落了,院领导的意思也挺明确的支持你,差不多就行了。”
“我看没有!”老张恨恨道,谁都劝他差不多行了,医务科,院办,现在还有老陈,可老金在背后搞他的时候是打算差不多行了的吗?为了那一点套收的费用,或许更多是嫉妒,这兔崽子竟然写匿名信举报,举报他以权谋私,私自持有护生公司的股权,因此在职务之中给公司行方便,违规在心外科进行护生产品临床试验。老金自以为这招聪明且掩人耳目,没料到这材料没多久就被交到了张主任手上。张主任甚至不用思考就能破案——全心外科知道这家公司和他有关系的只有两个人,老金和护士长。老金知道是因为项目归他的组操作,护士长知道是因为套收是绕不过护士长的,就像心外的任何其他事也绕不过护士长一样。老金不知道的是,护士长在这当中也有利益,所以她不可能去举报,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老金。
其实今天中午之后还有陈主任,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张主任一直信奉不必把全部真相告诉不需要知道的人。当你需要指使一个人做事的时候,给他一个符合常识的理由就行,这理由含有多少程度的真相,那要看他需要提供多少真相才能说服这个人。对于老陈,张主任甚至觉得自己给个理由就行——这么多年老陈在副主任这个位置上,除了做他的副手,没做出任何成绩来,他应该对自己死心塌地。但因为是自己人,张主任还是选择说出部分的真相,对自己人要信任嘛。
他叹了口气,用推心置腹的语气和老陈说:“老金太不识大体!你知道吗?就因为他觉得套收的钱他分得少了,居然去匿名举报!想要搞个玉石俱焚!这不是仅仅是针对我,这是要把我们全拉下马!你说,我们要是不把他制服了,心外科还不得彻底乱套。”
陈主任嘴上说:“还有这内情!这老金太不象话,一点没有集体意识!”心里想的却是别的。张主任又拉着他谋划了会儿,捋顺了手上除了谢迅之外其他可用的牌。陈主任心不在焉,因此也没给出什么建设性意见,于是在张主任心里又巩固了老陈不堪用,关键时刻脑子发挥不了作用的论断。
其实这接下来的一整天老陈都在谋算,可惜这谋算的内容不能讲给张主任听,推翻他的错误印象。在去见张主任之前,老陈考虑的是和老金做一样的事——把他早上发现的宝藏写匿名举报信发给领导。但现在张主任既然能拿到老金的信,就很可能也会拿到他的。若是这样,他这一石二鸟不但不能成功,石头搬起来反而砸的是自己的脚。老陈反复思索,终于给他想到了一个办法,这办法不仅殊途同归,甚至有可能效果更好。
他满意地在自家书房里踱步。老陈家是两室一厅,小卧室原来是女儿睡的,女儿结婚以后,就改成了书房,但女儿的小单人床还留着,预防女儿带孩子回来住个一天两天的。
不知不觉都二十年了。老陈发现墙上贴着的那一堆女儿的奖状照片里有一张20年前老张和他刚升任心外科正副主任时全科的合影。那时候他们都年轻,既想干一番事业,也想给自己奔一个好生活。谁知这二十年下来老张只把自己当成个跟班的,李莲英那样的货色。现在他手握股票的公司要上市,谁不知道上市是造富的机器,这下老张肯定别说自己财富自由了,连着子孙也能获得余荫。自己呢,连个单独的书房都没有。女儿回来的话得跟孩子挤一张床,女婿还得回自己家。他这一辈子,就给老张做了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