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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密密的光 下 篇 第三十四章 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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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主任和史主任在张主任的办公室里坐定,张主任亲自从柜子里拿了两个杯子出来,要给他们泡茶。

    “你们来尝尝这个,前些日子我朋友给的福建红茶,据说是不错的,马上入冬了,龙井碧螺春那些,就算是今年的也不新鲜了,就红茶还行——”

    陈主任走过去拿起茶叶袋子看了一眼,“老张你这可谦虚了,这个茶我虽然没喝过,可听说过,大名鼎鼎的金骏眉,上千一两哪——”

    “哟,是吗?”张主任貌似吃惊道,“还能有这么贵的茶?!给我的朋友就说他从福建捎来的,早知道这么贵,我可不敢收着。虽说没有什么利益关系,可君子之交,最好还是清淡如水。”

    陈主任道:“老张,你这话说的没错。不过我看呢,有的时候咱也可以略略通融些。据我所知,我们科在创收方面和院里其他科,或者跟北京其他三甲的心外比,都算少的。我们几个倒是没什么,但年轻人要买房成家,确实压力大得很。”

    张主任和史主任都没接话。陈主任等了一阵子,见他俩没反应,只得叹口气:“你俩图个两袖清风,老金呢,只顾他自己。我可听说现在年轻医生流失去私立医院已经成了严重的问题,而且越是优秀的医生越容易流失——公立又苦又没钱,私立捧着钱求他们去。别等到咱们这儿的口子真开了,咱们着急就晚了,有个词叫‘羊群效应’——”

    张主任也叹口气:“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当年的想法不一样了——”他抬手示意正要接话的陈主任先别插话,清清喉咙道,“其实我今天找你们来,是想聊聊老金的事儿。你们大概也听说了,老金这回让谢迅代做III级手术的事,造成了很大影响,医务处和院办的压力也很大,有很大概率我们保不下老金。”

    他停了五秒,像是在给陈主任和史主任时间去自己琢磨这情况的重要性,接着他补充道:“说实在的这事我也有责任。我把病人交代给老金的时候,没把这病人的背景说透。这位直属领导为人比较低调,不轻易塞关系户,老金平时一向精得很,我以为点到即止就可以了,就没把话说到位。没成想——这回直属领导直接要求调手术监控,可见也是真急了。”

    陈主任摇摇头道:“老金这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谢迅这小子也倒霉,说是飞来横祸也不为过。”

    一直没说话的老史这时说:“我听说手术还是成功的,就是围术期情况不大好。既然是直属领导,那这点起码的知识应该懂,就算老金自己上,可能也还是一样的结果。”

    张主任又叹口气:“谁说不是呢!我现在就是想往这个方向努力,把家属和领导先安抚下来再说。但老史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位领导呢,虽然确实是直属领导,但他本身不是业务线上提起来的,咱不能拿医生的标准要求他,作为科室领导,我肯定尽我所能,但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尽人事知天命了。”

    陈主任附和道:“老金这老小子,也算是夜路走多遇见鬼了!”

    三位主任的碰头会开了半个小时,金骏眉只喝了一浇。该走的时候老陈说:“老史你先忙,我舍不得这金骏眉,再喝一浇再走。”

    张主任嘴上笑着说:“看把你抠的,老陈你这样可没必要,我刚开这一盒你不嫌弃拿走就是。”可到底没赶人。老史说自己还有手术,先走了,老陈关上门,拿热水壶又给自己和老张兑上一浇水,趁热喝了一口:“好茶,真是好茶。”

    “老陈啊老陈,你一个医学工作者,喝这么烫的茶,也不怕得食道癌!”

    老陈笑了,“老张,你就别马列主义手电筒了,你爱吃泡菜那可是科里尽人皆知。咱俩啊,最多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两人哈哈大笑,老陈趁机挪步,从沙发上换到老陈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说说吧,老金这回到底得罪谁了?”

    老张笑眯眯就着茶杯吹了两口,抿一口茶,“差不多就是我跟你和老史说得这么一回事。我确实也有敲打敲打老金的意思,那阵子他不知道对我有什么意见,我交到他手上的病人,没有一个给我好好看的,这回犯事犯到直属领导手上,这龟孙子活该!”

    “看来你不打算捞他了?”

    “那也真不是。老金这个人毛病虽然多,能力还是有的。不过说实在的,这回我捞不捞得上来,真得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们还是得有两手准备,万一老金被停职,咱得考虑下他手下那几个主治的安排。对了,有个事我还得麻烦你——”

    两人又聊了一阵。半个小时后,老陈手里拿着一盒茶从老张办公室出来,他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啐了一口:“老张这个孙子,也没跟我说实话!”

    谢迅坐了两个星期的冷板凳,跟医务科谈了一次话。医务科谈话前老金从家里给他打了个电话,倒也没说别的,就语焉不详地让他说话谨慎,“咱爷俩现在可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这些年我待你也算不薄,你小子可别在关键时刻把我给坑了。”

    谢迅当时觉得不至于。等到医务科在谈话里仔仔细细问他手术当天的情况,话里话外旁敲侧击,就差没直接问出“老金那天是故意自己不做手术让你上场的吗”,谢迅才琢磨出点其中的意味来。

    老金到底是怎么得罪医务科的呢?谢迅百思不得其解。

    闲着也是闲着,谢迅最近经常在办公室里看论文。除了整理历史病例,给沙姜鸡打饭,他现在确实也没事,刚好看看这些年他只记得放进收藏夹,却从来没有时间看的论文。沙姜鸡从他身边路过,先感叹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再感叹天将降大人于是人也,后来因为谢迅的病人都转给了他,老金又不在,他忙得死去活来,恨乌及乌地把谢迅打了一顿。

    这天陈主任踱进谢迅办公室的时候他刚好就在看论文。“不错啊,小谢。”老陈拍着他的肩膀道,“沉得住气,抓紧时间学习,是个好材料!”

    还好是下午查房的时间,办公室里就他在。谢迅在心里庆幸,他连忙站起身来:“陈主任,您怎么来了?”

    “坐,坐。”陈主任按下谢迅,“我今天刚好没事,去跟老张聊了会儿天,这一来二去啊,就说到这回这档子事。要我说哪,你和老金都挺冤的,尤其是你,简直是无妄之灾。”

    在科室里,陈主任很少和谢迅打交道。如果说他和史主任还因为徐曼的原因算得上不打不相识,偶尔说上几句话的话,陈主任和他可是八杆子打不着——陈主任既用不着他,也没有任何其他笼络他的原因和必要,因此陈主任接下来跟他说的事让谢迅大大吃了一惊。

    “你这么年轻,又是老金手下数得出的能干,因为这事坐冷板凳太可惜了。我跟老金合计了一下,想把你暂时先调去监护室,虽然夜班累点,但是不至于把你闲着,家属要是再像上次那样来闹的话,监护室他们进不去,对你也是个保护。”

    谢迅沉吟了一会儿。陈主任没立刻收获他想要的感恩戴德,心里着实不痛快,他脸一沉道:“当然啦,你要是更喜欢坐坐办公室看论文消磨时间,就当我没说。”

    谢迅并不傻。以他现在的情况,能去监护室暂时干一段几乎已经是最好的选项——专业上没有荒废,甚至看起来都只是一个平调,没有谪迁的意味。陈主任和他没有私交,这种调任没有张主任点头是不可能的,所以陈主任必然只是代替张主任跑个腿。然而,张主任又为何要卖他这个人情呢?若是老金的功劳,老金不可能不跟自己打招呼,难道是沙姜鸡?谢迅又觉得不像。坏就坏在这个人情给得谢迅还不得不收下——人家并没有开口要求回报,他于是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若是非要拒绝,倒显得着实不知好歹。

    没什么更好的应对方法,谢迅只得应下:“感谢领导栽培。”

    陈主任点点头,走了。谢迅立即给老金和沙姜鸡各发了一条讯息。老金没有回,沙姜鸡说,“老谢,看来你这回是在风暴眼里了。”

    风暴眼里一般相对平静。谢迅踱到邓兆真病房门口,觉得这一点也没说错!最近邓兆真的病情相对稳定,精神也不错。因此这病房里经常有欢声笑语,倒显得这中心医院不像医院,像个疗养院似的。邓佩瑶和隔壁床的女人熟了,两人时不时聊聊天,有时隔壁床的丈夫听邓兆真和谢保华说话听入了神,也插上两句话。顾晓音有时看书看剧,有时陪着长辈聊天,谢迅每回来,都莫名觉得这儿就跟世外桃源似的,简直让他流连忘返。

    “小谢!”今天邓佩瑶看见他就连忙和他打招呼,“彭主任那边今天早上捎话来了,说明天能有病房,让我们准备准备明天搬过去。多谢你和小沙帮忙!”

    谢迅想说还是沙姜鸡出得力多,自己没帮上什么忙。可这样既显得矫情,说实在的,谢迅也不愿意自己在顾晓音面前摘自己的面子。他终于只是说:“那可太好了,明天您打算几点搬?我来帮把手。”

    “用不着用不着,”邓佩瑶忙摆手,“护士会推轮椅来接姥爷。姥爷也没什么东西,我和晓音加上晓音他爸足够。你那么忙,这种事情就不要麻烦你了。”

    话虽这么说,第二天谢迅还是来了。“我感觉没多少东西,谁知道收拾收拾有这么多!还好小谢你来帮忙,没耽误你工作吧——”邓佩瑶边把两袋东西交到谢迅手上边说。邓兆真已经被安置在轮椅上,正笑眯眯地跟隔壁床的夫妻道别:“祝你早日康复!”

    “您也是!”隔壁床的女人说,“您真好福气,起居有女儿尽心照料,还有小辈忙前忙后,我们可太羡慕啦!”

    “我瞧你儿子也孝顺着哪,你的福气还在后面哪——”

    女人忽然被触动了心事,大概是想到刚刚收到的化验结果——情况不够理想,化疗暂时还没能压制住癌细胞的扩散,谁知她还有没有福气在七老八十的时候等着儿子媳妇照顾她呢,谁知她看不看得到儿子上大学——她心里一阵难过,嘴上却说:“儿子哪有女儿好啊,只有女儿才会照顾人,您有两个女儿,可是双倍的福气——”

    “没错!”邓兆真乐呵呵地把手搁在邓佩瑶手上,“我这个小女儿啊,从小就贤惠。小时候她姐一放学就跑出去玩,她放学就回家来帮忙择菜准备晚饭,特别会疼人。可惜她有十几年不在我身边,前些年才回北京,她妈妈先走一步,没享到她的福——”

    这番话完全在邓佩瑶意料之外,她一时愣在当场,直到耳边响起隔壁床女人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可不是嘛,我住进来这短短一段日子,也受了大姐不少照顾。您这回转病区,以后就不能常见着了,我还有点难过。”

    邓佩瑶已回过神来笑呵呵道:“咱也算是病友了,这病友啊,最好再也见不着!”

    所有人都笑起来,连隔壁床女人那平时不苟言笑的丈夫都笑得额头上出了几层褶子。

    血液科在老楼里。说是老楼,其实也不过就是十年左右,这些年中心医院的基建没停过,十年的楼在院里已经算是上一代的了。老楼条件上和全科那簇新的的病房比确实看起来要差一些,但胜在病房更加宽敞,双人间和新病房的三人间差不多大,每张病床旁边放一张陪床家属或者护工睡的行军床还绰绰有余。

    邓兆真住进去的这个双人间在走廊末尾。顾晓音提着姥爷的东西跟在姥爷的轮椅后一路走过病区走廊——这里和全科不大一样,全科的病房,白天的时候大家都敞着透气,在血液科,病房的门十有八九关着,顾晓音从房门上的长方形窗户往里看,十个病床有八个用塑胶布的套子罩着,就像蚊帐一样——

    “这是什么呀?”顾晓音小声在谢迅耳朵旁边问。

    “这些是刚刚化疗完的病人,他们自身几乎没有免疫力,因此要罩上罩子,预防感染。”

    “哦哦,”顾晓音了然道,“真不容易,夏天得多热啊。”

    邓兆真的室友也住在这种塑料的“蚊帐”里——这是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男人,自称“老宋”。邓兆真搬进去的时候,老宋端坐在他的“蚊帐”里,他的老婆坐在旁边支起的行军床上,两人正一起看电视。瞧见邓家这一行人进来,老宋皱了眉头:“这里是血液科,不能来这么多人,交叉感染起来就糟了!”

    邓佩瑶忙给老宋赔不是,表示他们这也是难得,以后一定注意。老宋点点头,冷眼旁观了一阵邓家人,等他们把邓兆真扶到床上安顿好了,发问道:“老爷子今年高寿?”

    邓兆真答:“八十二啰。”

    “这是您的——?”

    “女儿女婿,外孙女,还有这小谢医生哪,是外孙女的朋友,来帮忙的。”

    “哦,”老宋点点头,像是在心里拿个小本本已经记了下来,“医生给您分了什么型啊?”他问得就像是在问“吃了吗”那么自然随意,邓兆真却答不上来,“啊?什么型?”

    还是邓佩瑶明白老宋的意思,“我爸是四型。”

    “哦——”老宋又点点头,这回带了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我是一型,原来住你这床,早上出院的那个,运气好是三型——”

    只消再过两三天,邓家人就会体会到,在血液科病房,被问白血病分型就像被问是哪儿人一样理所当然,稀松平常。最好的是三型,这一型的治愈率高,因此三型的病人是整个血液科羡慕的对象,就像那出生就有北京户口的孩子似的,命好。

    但这会儿邓佩瑶还没回过这味来,因此带了点钦佩的语气道:“您懂得可真多啊!”

    老宋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看不出这句恭维是不是令他受用,他端坐在他的“蚊帐”里,矜持地答道:“久病成良医,久病成良医啊。”

    没多久,血液科的主治医生来看邓兆真,邓佩瑶忙着和新医生介绍情况,谢迅站在一旁,便觉得自己不仅多余,恐怕还会让血液科的同事觉得他是家属请来监视的,反而帮了倒忙。因此他打了个招呼便告辞离开,本来还想和顾晓音说一句,可偏不赶巧,血液科医生来之前她接到一个电话,出去了。谢迅想着回头再给她发消息,没成想顾晓音其实就站在病房门口接电话,见谢迅出来,她跟电话那头打了个招呼,放下电话问:“就走了吗?”

    “嗯。”谢迅应下,又觉得应该解释一句,“血液科的医生来了,我留着碍事。”

    顾晓音笑了,那笑容像是在说“瞧你又过份谨慎了不是”,但她并没怪他,只说:“那晚上一起吃饭吧。”

    谢迅走了得有好一阵子,顾晓音这电话才打完。近来程秋帆隔上一两天就要找她一回,每次总有点关于护生项目上的事要问她。有时是问个公司架构上的事实性问题,一句话就能讲清楚,有时,就像今天这样,程秋帆问了她不少港交所审材料相关的细节问题,这一说起来,半小时眨眼就过去了。

    顾晓音其实挺疑惑的。她离开君度也已经有一阵子,护生这个项目上的工作是走之前就和陈硕交接好的。就算刚换人程秋帆觉得找她更顺手,可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对陈硕的工作有意见?又或者,程秋帆难道对她有意思?不不不,这不可能,蒋近男介绍他俩认识都好久了,有意思也不至于等到现在,可是之前他俩毕竟是客户关系,不太合适——不不,程秋帆对她说话虽然很客气,可毫无逾矩的意思,再说了,也没见谁追求姑娘光打工作电话的呀——顾晓音胡思乱想了一阵,最后认为程秋帆最可能的动机还是给公司省钱——毕竟有问题问陈硕是按时间收费的,而她又不可能寄账单给程秋帆。

    话虽这么说,当天下午蒋近男来看邓兆真的时候,她还是找机会把蒋近男拉到一边,向她打听了一下情况。没想到蒋近男听到程秋帆最近的不寻常举动时面露尴尬,还没等顾晓音全说完,蒋近男插话道:“别管他,下次他再打电话你别接了!”

    这等不由分说一棍子打死,可不像蒋近男的一贯作风。顾晓音闻到了猫腻的味道,细问之下,蒋近男也没瞒着她,原来上回那条微信之后,程秋帆憋了几天没憋住,还真去找蒋近男,说的那话虽然谈不上表白吧,也足以使蒋近男明白他的意思。

    蒋近男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转身就把他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了。

    “这——”顾晓音觉得程秋帆最近的所有举动都得到了完美的解释,原来如此,理当如此,但她还有一事未明,“我觉得程秋帆挺好的,就算你不喜欢他,也没必要拉黑他吧。你俩这么多年朋友,他得多伤心啊。”

    “就因为这么多年朋友我才生气啊!也不知道这丫什么时候有的心思,这时候说,不是给我添乱吗?!前段时间朱磊碰见我俩吃饭,回头就在那乱扣帽子觉得我跟他可能有一腿,现在跟我说这个,那不是给朱磊递刀子嘛!”

    顾晓音也觉得程秋帆的这个时机选得不是最好,但虽则如此,她还是认为蒋近男有点反应过度:“他也就是抢跑了呗,罪不至死。要我看,程秋帆性格温和,作为小真的后爹人选还挺好的。当然啦,”顾晓音觉得她还是得申明自己的立场,“要是你不喜欢他,那程同学只能自求多福,围观群众的同情是不能当饭吃的。”

    “我——”蒋近男露出点怅惘的表情,“我现在觉得喜欢对我来说就像圣诞老人,你一直听说他长什么样,见过他长什么样,于是小时候看到一个白胡子红衣服会说hohoho的老头就觉得是圣诞老人,只有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假扮的。”

    顾晓音握住她的手:“不是的,喜欢不是圣诞老人,圣诞老人并不真的存在,但是喜欢是存在的,你只是暂时运气不好。”

    蒋近男长叹一声:“不,应该说我是暂时还没运气好过。你呢?你跟谢医生打算什么时候复合?我们观众都等急了。”

    “我们——“顾晓音感到自己语言的贫乏,半天自嘲道:“我们大概只有在喜欢这个问题上运气好。”

    轮到蒋近男戴上了智者的帽子:“可是除了喜欢,还有什么坎是跨不过去的呢?”

    在一部电影里,此时顾晓音大约应该醍醐灌顶,幡然悔过。可惜现实不是电影,顾晓音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爱像咳嗽一样不能控制,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咳嗽无法忍住,但爱可以,因为你可以爱一个人,但并不和他在一起。对于顾晓音来说,是否和谢迅复合的命题之所以那么的难,因为她没有勇气,而没有勇气的原因归根结底在于她猜不透结局——如果她和谢迅再分手一次,那就意味着他们确实不合适,这判断既是对她的否定,也是对谢迅的否定,因此相对于要顾晓音承认她和谢迅不合适,她宁愿不再有试验的机会,就像一个差生为了不想拿到五十几分,宁可交白卷一样。交了白卷还能找其他借口,若是尝试了但做不对题目,那只能说是学艺不精,技不如人。

    于是顾晓音立刻道:“咱回去吧,一会儿大姨来了看咱俩在这嘀咕,肯定得找我们麻烦。”

    顾晓音自以为过了蒋近男这一关,可晚上见到谢迅的时候,她又有点动摇。你就像小学数学题里掉在井里的动物,白天爬上去2米,晚上又掉下3米,顾晓音自嘲地想。

    老金在他自家的沙发上坐着抽烟,电视机大声开着,他老婆下班回到家,看到这一幕,相当不满地径直上前关掉电视:“开这么大声,影响儿子写作业!”

    老金其实也没在看电视,他只是想在白噪音里想事。然而接下来老婆从厨房里发出的声音可不能算白噪音了,至少得把那个白字去掉:“让你煮饭的呢!”老金没应声,厨房里响起老婆淘米的声音,因为不开心,老婆的动静比平时大了一倍有余,老金没法再想他的事,他又打开电视机。

    五分钟之后,大概是饭煮上了,老婆边擦手边走进客厅,看见老金又打开了电视,声音还和刚才一样响,她更生气了,这回直接拔掉了电源。

    “下午发了三条信息让你做饭,答应得倒是好好的,敢情全是放屁!”老婆边数落他边拿起茶几上的烟缸准备去倒,那里面已经有一堆烟头。“现在起码要推迟半个小时吃晚饭,你儿子一会儿肯定要喊他饿死了——”

    “平时我不在家,饭不也照常能吃上吗?再说儿子晚半个小时吃晚饭怎么了,我小时候还有吃不上晚饭的时候呢,也没死。”

    “你小时候在农村!咱儿子能跟你比吗?!”老婆拿回空烟缸,“就知道抽抽抽!光抽烟有什么用,以后我要是因为吸二手烟得了肺癌,就是被你害死的。”

    老金愈发不耐烦了:“滚,别在这儿乌鸦嘴。”

    老婆也知道老金心情不好,因此终究没再理论下去,她乒乒乓乓地打开客厅的窗户,让那满屋的烟味能尽快散去些——一会儿晚饭的时候儿子能少吸些二手烟,接着转身回厨房做晚饭去了。

    老张为什么要安排谢迅去监护室呢?老金自从收到谢迅的信息就在想这个问题。如果是老张自己找谢迅说的这事那倒又还好,从老陈这边绕了一圈,倒让老金愈发觉得这背后还有别的事。难道是老张因为什么渠道知道了自己匿名举报的事,准备收买谢迅来搞自己?

    不可能,老金立即否决了这个想法。举报是匿名的,老张不可能知道是他,而且从种种迹象来看,上面还没有开始调查这件事,不然他应该有所耳闻。可是如果这事并没有泄露出去,老张为什么在这次的事里如此袖手旁观,难道真的就只是医务处说的,这次的病人来头大?老陈又在这当中扮演什么角色?老金又点上一根烟,他还是觉得这事有猫腻。

    “我最近可能要去心外监护室工作一阵。”晚饭时谢迅貌似随意地跟顾晓音说。

    “老金居然放你走?”顾晓音迷惑地问。

    谢迅心里暗叫不好。沙姜鸡在他刚跟顾晓音谈恋爱的时候曾经幸灾乐祸道:“兄弟,你可得小心点,女律师和文艺女青年之间的区别,可能比人和动物还要大。先不谈别的,你在她面前撒谎,就得先掂量掂量,难度系数几何式上升。”

    当时他怎么回答得来着?他满不在乎道:“小护士又不给我买饭,我有什么需要对她撒谎的呢?”

    他忘记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白色的谎言,现在感觉脸生疼。

    谢迅吞吞吐吐道:“老金最近有点麻烦,暂时不能来上班。”

    顾晓音没想到她的问题竟然问出了这么大的八卦,大惊之下细问谢迅,谢迅无法,只得和盘托出,包括陈主任下午来找他这件事。

    “他们没安排沙姜鸡,只安排了你?”

    “单从这件事来说,那倒是不奇怪,沙姜鸡他们按惯例要等到老金的处理办法正式下来了才会安排,现在安排我去监护室,主要可能还是怕家属闹上门来,那也说得过去。”

    “你刚说觉得科里对老金袖手旁观有点奇怪,会不会老金在什么事上得罪了老张,老张借刀杀人?”顾晓音脱口说出这句话,又觉得这个评价未免过于阴谋论,连忙找补道:“我只是胡乱一猜,你知道我们做律师的,凡事都先往最坏的地方想——”

    谢迅也想过这些最坏的可能性。他把他想过的几种情况一一讲过顾晓音听,两人推演了一阵,一致同意此时先去监护室,看清楚现状再说。

    顾晓音心里还想着那些弯弯绕绕,不由握住谢迅的手:“你也别思想包袱太重,这事你不是首要责任人,风头过去就没事了。”

    谢迅在心里苦笑,他虽然不是首要责任人,但身在局中,又可能被当作那杀人的刀,谁知道他有没有那个运气全身而退?然而他不想把自己这些负面的想法再加诸于顾晓音身上——除了担心他,顾晓音也帮不上什么忙,她自己要烦的事已经够多了。

    他回握住顾晓音的手:“放心,神仙打架,暂时还误伤不到我这小鬼身上,你看,我不还因祸得福地被送去监护室,这可比前段时间在办公室看论文有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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