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蒋近男这天没去医院。
也不是没打算去,蒋近男的车已经开到离医院还剩仨路口的地界。绿灯变黄,又变红。最靠近路口的那辆车踩了一脚油门,还是来不及,只好慢慢再往后倒车,免得压线被拍。眼看差点撞上后面一辆,后面的车顾不得城里不让鸣笛的交规,连忙按喇叭示警。最前面的车还往后倒,大约是想让第二辆车也往后挪点,后面的车不知是位置有限还是不愿惯着前车,就是不动弹。蒋近男听到人声,转眼有人站在两车中间开始争执起来。
会开到这条路里来的车,除非是那根本不熟悉北京交通也不看实时地图的,否则十有七八是去中心医院——总之,若没有非来不可的理由,谁也不会专门上中心医院这来堵着。也正因如此,堵在这里的人,心情往往比那别的拥堵地段更差,更容易一点就着。这不,红灯已经变绿了,两个人还占着车道吵架。任后面的车鸣笛或者开窗劝阻,就是不理睬,非得把他俩的架给有始有终地吵完。
蒋近男的车排在这两车后面两三辆的位置。她后面的车纷纷变道绕行,她和前面两辆因为靠得近,无法调整位置只能干等着。蒋近男奇异的发现自己并不着急,相反,她有点感谢这两个自私而不识时务的司机,是他俩帮她拖延了时间,使她可以晚一点去面对姥爷。
可惜这不是万灵药。又过了两三分钟,终于连那两个男人也吵完了,各自回到车里。蒋近男前面的车又动了起来。她以颤抖的手换D档,感觉要用开卡车的力气才能将油门踩下去。还好到她前面一辆车时绿灯又变红,蒋近男长舒一口气,踩刹车换P档,整个人松弛下来。她终于意识到,即使是想到马上要看到病中的姥爷的这个念头已经足以使她行将崩溃。人说为母则强,她不,当母亲这件事让蒋近男变得更脆弱了。
红灯变成绿灯,前头的车走了,蒋近男的车没动。后面的出租车司机等了十秒,短促地摁了下喇叭。蒋近男的车还没动,排第三的车忍不住长按一声喇叭,出租车司机同时摇下车窗,伸出头来喊:“前面的司机楞什么呐!挪窝,赶紧的!”
蒋近男在这兵荒马乱当中下定决心,向左笼头打满,掉头回去了。对面来的直行车没料到她这一步,急忙踩下刹车,也鸣了声笛表示不满。
“这女司机真牛掰嘿,就这十字路口,禁止掉头!四方都有监控看着哪。扣三分起步!”出租车司机边给他的客人上交规课,边赶紧趁着黄灯冲过路口。
可能已经被扣了三分的蒋近男一边往相反的方向开一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去上班。
蒋近男把车停在景山西街附近,蹓跶着去了北海公园。为什么去北海,还不是靠得近?而且北海好歹不像什刹海那样被开发得面目全非,东西差不多都还是老样子。已经是秋天了,北海里有不少各地游客。蒋近男忍不住低头笑,顾晓音小时候第一次跟爸妈回北京,玩的就是那几个景点:故宫北海长城十三陵,小姨夫觉得小音该受点爱国主义教育,非要大早上的带她去看升旗,到现在姥爷家餐桌的玻璃板下还压着顾晓音一大早在天安门广场困得睁不开眼睛的照片。二十年多年过去,本地人的北京已经天翻地覆了——四环,五环,顺义,望京——外地游客的北京还是故宫北海长城十三陵,简直固执得傻气。
她停在九龙壁前细细端详。小时候邓兆真带她和顾晓音出去玩,最喜欢考她们北京有几个九龙壁,在哪儿,有什么不同。九龙壁旁边有个仿膳,做宫廷菜的,邓兆真回回路过都要唠叨一次他四十几岁的时候单位接待贵客去吃过一回,环境是多么高级,菜肴是多么精致可口。蒋近男默默记在心里,上班后拿到第一份工资请全家在那吃了顿饭,果然就如网上食客点评的那样质次价高,邓兆真每吃一个菜都要叹一口气,说声不如原来。
这老头!蒋近男又笑了,她也不是唯一一个上当了的,邓兆真每来北海必说六十年代北海公园里卖的藤萝饼,把顾晓音馋得要死,有一阵子天天都在琢磨哪里还能吃到。后来忽然有一天顾晓音悄悄跟她说,她看了赵珩的《老饕漫笔》,藤萝饼根本不是北海公园里的,是中山公园的,当中隔着整整一个故宫呢!这出处不靠谱,味道自然也靠不了谱,顾晓音为此生了挺久的闷气——白瞎了她那么多的感情。
每次蒋近男想到这一片——景山,北海,故宫,总是邓兆真骑着二八大杠的自行车带着她和顾晓音来玩。顾晓音坐在大杠上,她斜坐在后轮车架上。后来顾晓音长高坐不了大杠,她把位子让给顾晓音,自己骑车跟着,又后来——她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很少再跟姥爷一起出游的?蒋近男发现她自己居然想不起来了。
她在北海转了一圈,跟着游客的步伐从文津街出口出去,继续漫无目的地往西走。走过两三条街就到了西什库教堂。她高中的时候有一年平安夜悄悄带着顾晓音晚上溜出来,两人去望了一场午夜弥撒,等她俩再回到姥爷家,客厅里坐着面色铁青的姥爷和她妈,姥爷伸手拍了她一巴掌,接着赶紧让她妈给小姨和她爸打电话,说人回来了,让小姨别担心,让她爸不用接着找。
那是邓兆真唯一一次打她。
西什库教堂还是老样子。建筑很美,里面挺破的,陈旧的木质排椅上稀稀落落的坐着两三个在祷告的老太太。蒋近男选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在三层楼高的穹顶下,人显得格外渺小,兼有阳光经各处彩绘玻璃透进来,玻璃上各色人物有如沐浴圣光。蒋近男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觉得自己应该从那些人物的脸上读出自己需要的答案来。
然而没有,他们只是静默地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和表情。
蒋近男的电话在包里震动。她这才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出来这大半天,这是第一个找她的电话。原来无论对谁来说,她都不是无可或缺,小真有保姆,公司有同事,医院里有小姨——她在缓慢地消化自己的情绪,而这个世界照常向前,一点也不会因为她可能即将失去姥爷的惶然而发生任何改变。
那又是谁在这时候非她不可?蒋近男掏出电话看了一眼,程秋帆。
她走到教堂外接起电话。
“在哪儿呢?给你发信息写邮件都不回。”
“西什库教堂。”
这显然不是程秋帆意料之中的答案,他愣了好一会儿,又问了一句:“你说你在哪?教堂?”
“嗯。”
“大姐你没事儿吧?好好的工作日你跑教堂干啥?”
“没事。我瞎蹓跶。”蒋近男懒得编理由,干脆瞎说。
程秋帆当然不会相信,但蒋近男信口开河,显然是不欲多说。他想到上次遇到蒋近男时她流露出的那一点脆弱,觉得两者之间必然有联系。只是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蒋近男在电话那头问他:“你找我什么事儿啊?”
“晚上你有空吗?我请你吃饭,想跟你谈谈护生上市的事儿。”
“上市的什么事儿,你电话里说不就得了?”
“电话里说不清,当面比较好。”
“这样,”蒋近男也没再逼程秋帆,“你着急不?今晚我有事儿。”
程秋帆挺着急的,然而蒋近男大工作日的都上教堂了,他也不敢催她,“那明儿中午行吗?”
“没准。”蒋近男答道,明天她可必须去医院了,可她还没想好是一大早去还是怎么着,“我明早给你发消息呗,反正肯定是明天。”
“也成。”程秋帆赶紧应下来,谁知道蒋近男今明两天有什么更重要的事,他甘居次要,只要明天见着她就行。
蒋近男确实有更重要的事。晚上保姆带着小真进房间睡觉了,朱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蒋近男走到他面前,“朱磊。”
朱磊正看体育节目看得入迷,头也没抬,“嗯。”
“我们离婚吧。”
朱磊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他迷惑地抬起头来,“小男你说啥?”
“我要离婚。”蒋近男面色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还为小真上医院那事儿生我气哪?”朱磊眼睛还盯着电视,“这都检查完了,不都挺好,咱俩没去也没耽误事儿。”
“跟那没关系,朱磊,我认真的。”
朱磊抬起头,“真不饶我哪?”他放下遥控器站起身,侧头观察蒋近男的表情,“真生气哪?别呀,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我那天真走不开。下回吸取教训!”
这么多年了,朱磊的这招从没有失败过。蒋近男进,他就退。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他妈妈从小教他的,朱磊老早就发现,蒋近男尤其吃这一套。只需姿态放得足够低,蒋近男这里还没有朱磊过不去的坎。
“朱磊,”蒋近男看他的眼神没有怒气,甚至有点悲悯,在蒋近男的各种表情里,这是朱磊最讨厌的一种,“我没想跟你翻旧账,我就是不想跟你过了。”
朱磊终于意识到蒋近男可能真没在开玩笑。这种认知反而促使他采取了一种掩耳盗铃的态度:“小男,你刚回去上班压力大,我能理解。有压力咱们可以分担,有矛盾也可以解决。夫妻之间,提离婚就伤感情了——”
蒋近男摇头,“朱磊,你别骗自己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朱磊当然知道,此时不禁有些被点破之后的恼羞成怒。小不忍而乱大谋。他对自己说,他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复一二,尽量用缓和的语气对蒋近男说:“好好,我知道了。今晚我先睡客房,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找时间聊。”
蒋近男有些迷惑。和她预料的相比,朱磊的反应堪称平静。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和她谈任何条件,就这样主动搬去了客卧,简直有一种坦然接受命运安排的殉道感。她是否太咄咄逼人?自己一下抛出这个重磅炸弹,朱磊可能是不太有心理准备。睡前的蒋近男叹了一口气,按下去客卧看一眼朱磊的心思,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蒋近男起床时朱磊已经出门,保姆和蒋近男说话的语气神态一切如常,不像是怀揣任何八卦信息的样子。蒋近男正吃着早饭,程秋帆的信息已然追来:中午ok?
能让程秋帆这么坐不住的事,看来还真挺急。好在程秋帆运气不错,她这里至少目前还没遇到任何狗血,一会儿就能出门去看姥爷。想到这,蒋近男回复道:午饭没问题。
中心医院永远是那么忙。生老病死那些之于个人和家庭来说大得不能再大的事,不过是医院的日常。蒋近男在邓兆真病房门口深吸一口气,挂上一个甜美的笑容,推门进去。
“姥爷~”
“你怎么也来了?”邓兆真看见蒋近男明显很高兴,开口却又不像那么回事。
“想您了呗。”蒋近男假装听不懂邓兆真的弦外之音。
邓兆真笑得十分开心,嘴上却还要说一句:“你要照顾小孩,来看我一下就得了,别老跑。”
“那不行,我想您了就得来。”
“好好,你自己安排好了就行。”
“这还差不多。”蒋近男刚作出满意的表情说完这句,隔壁床忽然发出一阵挺大的动静,蒋近男进屋的时候隔壁床就有一个护士在操作什么,她没仔细看,这会儿病人忽然发出几声急促的喉音,像是在挣扎之中,怪吓人的。她急忙看邓兆真的反应,邓兆真脸上还挂着点刚才和她说话时的笑容,正端起保温杯要喝水,倒不像是受到任何影响的样子。蒋近男稍放下心来,悄悄问邓佩瑶:“隔壁这是在干什么呢?”
“吸痰。”
“动静这么大?”
“嗯,老爷子情况不太好。”
“姥爷会受到影响吗?”
“姥爷还好。”
蒋近男坐了大半个早上,快到中午她才走。“我后天再来看您。”临走时她对邓兆真说。“不用来那么多趟,带孩子要紧!”邓兆真还是那么说,蒋近男就当没听见。
“您觉得姥爷他自个儿知道吗?”邓佩瑶送她出病区时她问邓佩瑶。
“他大概心里多少有点数吧,我觉得。这两天输过血之后他没再问什么时候能出院的事,估计有个猜测。”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小恩来过吗?”
“还没,你妈也没告诉他,但说这周末带他来。”
程秋帆在蒋近男办公室楼下的餐厅等蒋近男。蒋近男在国贸一带除了夏宫,中午工作餐最喜欢去的就是这间餐厅,原因无他——就在她办公楼一层,一个近字胜过所有。蒋近男晚到了十分钟,不是她一贯的风格。
“早上忙?”程秋帆在蒋近男坐下时问。
“那倒没有,”蒋近男不觉得在程秋帆面前有什么好隐瞒的,干脆实话实说家里有长辈住院,“你也知道中心医院附近那交通。”
程秋帆也想这蒋近男够倒霉的,怎么三天两头和医院打交道。但眼下他得和蒋近男聊的事也和医院脱不出干系去,只好用状似轻快的语气说:“你还别说,我这事儿也跟中心医院沾点边儿——”
他把事情的原委细细道来。原来中心医院心外科的张主任是护生的股东之一,这几年间也在护生的心脏瓣膜人工血管等项目的临床试验上出了大力,眼下中心医院心外科可算是护生最重要的临床试验点。因为这个缘故,承销商要求对张主任的股份进行特别处理,实行三年的锁定期。张主任不肯,而承销商又出于各种考虑而坚持这一条,老袁两边不想得罪,更不想自己跟张主任对着干,干脆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程秋帆。
还真是什么事都能绕回中心医院去啊,蒋近男在心里默默感叹。
“张主任的股份是找人代持的吧?”蒋近男先问了一句。
“那当然。”
“那这事儿没什么,你自个儿想复杂了。”蒋近男先下了结论,甚至接着气定神闲地吃了两口菜。
“您倒是给解释下呢。”
蒋近男放下筷子。“很简单,承销商要赚承销费,张主任要等着护生上市股份变现,这两者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只要被推到一定的地步,其中任何一方都会妥协,谁会跟钱过不去。但你猜老袁想让你推哪一方?”
程秋帆想了一下,“承销商。”
“为什么呢?”蒋近男接着问。
“因为张主任的关系对老袁更重要呗,他要是真得罪了张主任,现在的临床点大受影响不说,以后要跟别的医院合作肯定也受影响。”
“聪明。”蒋近男笑眯眯地夸奖程秋帆,“你看你其实并不需要我这个军师嘛,自己想一想不就想到了。”
不,我需要你。程秋帆被那笑容晃了眼,在心里忽然冒出这一句。
蒋近男的笑不仅晃了程秋帆的眼,也刺激了正走过来的朱磊。天知道过去的这十几个小时朱磊是怎么过来的。他在客卧床上辗转一夜后强撑着去上班,情绪却在早晨逐渐发酵——蒋近男怎么能这样对他!朱磊越想越气,跟领导打了个招呼就在大中午奔国贸来了。他怕蒋近男不见他,专门没打招呼就去了她公司,秘书说她今天还没到,朱磊扑了个空,下楼正想着要不要打电话问保姆,却见蒋近男坐在斜侧面的餐厅里,对面坐着个男人,而蒋近男正展露出一个衷心愉悦的笑容。
一个他很久没见过的笑容。
理智告诉朱磊,蒋近男对面这个男人十有八九是在和她谈公事——若是真有私情,谁这么明目张胆在办公室楼下约会?但眼下朱磊顾不得这些,潜意识里他甚至觉得就是要在蒋近男的工作伙伴面前给她难堪蒋近男才会更在乎,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
“小男,我们谈谈。”
蒋近男看到朱磊,刚才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呵,靴子终于落地了,她想。
“我正在谈公事,你想谈什么我们晚上回家谈。”
她那忽然收拢的笑容和公事公办的语气深深刺激了朱磊。“有什么事是比你的家庭更重要的?”朱磊故意把话说得很重,“还是说这位就是你要离婚的原因?”
还好今天吃饭的是程秋帆,蒋近男莫名地想,朱磊要在他面前发疯就发疯吧,程秋帆应该不会介意的。
朱磊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就存了挑衅程秋帆的意思。按说这可不是朱磊一贯的行事风格,可他看着程秋帆神情变幻,心里有说不出的满意。打小赵芳就不断教导朱磊做人要会看眉眼高低,更要顾忌他的行为举止对父母名声的影响——得给父母长脸。这固然是因为小时候朱家住在杂院里,家长里短多,也是因为赵芳和老朱自个儿在事业单位工作,不是机关胜似机关。
今儿朱磊觉得,原来一句不计后果的话出口就能让人这么痛快,他又好好欣赏了一下程秋帆的脸色。抱歉了哥们儿,今儿合该你倒霉,朱磊在心里说。
程秋帆倒真没觉得自个儿倒霉。好歹是在投行混到了ED的人,别说这小儿科的,再狗血三倍的场面程秋帆也见过不止一次。让他惊讶的是蒋近男——蒋近男的脸上既有意料之中的尴尬和挫败,也有自嘲,甚至是失败后的自暴自弃。程秋帆莫名想到高中时班上的学习委员,那个姑娘因为“早恋”而成绩一落千丈,被班主任当作反面典型在班会上当众批评时,脸上也有类似的神情。如果说前些日子程秋帆在儿童医院路边捡到的蒋近男像一个落水的人,所有的失魂落魄都写在脸上,现在的她更像即将做手术的病人,无论怎样尽力掩饰病容,显得姿态好看,脸色却骗不了人。
程秋帆正这么胡思乱想着,蒋近男抬起了头。程秋帆的思绪忽然停顿——他在蒋近男眼里看到了恳求,不是那种他熟悉的,蒋近男跟他要项目时的恳求,更像是请他高抬贵手。程秋帆先是吃了一惊,等他明白蒋近男的意思,又感觉有点不忍心,他几乎是立刻起身,看了一眼朱磊,又看了眼蒋近男。
“那我先走了。”
蒋近男长舒一口气,收拾心情转向朱磊,又变回了那个郎心似铁的蒋近男:“在我客户面前发疯发够了?”
“小男——”朱磊忽然又软了下来,“我会发疯也是因为在乎你啊——”他坐到程秋帆的椅子上,握住蒋近男的手,被蒋近男一把挣开,朱磊也没恼,倒像从前哄蒋近男一样,“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现在又有小真,你忽然要离婚,我怎么可能不失态?昨天你提的时候,”朱磊故意没说离婚这两字,像是承受不住似的,“我一下子都懵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反应,昨儿我一晚上没睡着,早上想假装没事去上班,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成,我得来找你!”
蒋近男无动于衷地听着。这个场景过于熟悉,从前他们几次闹分手,朱磊的挽回方法都差不多,最初蒋近男感到一种被人珍而重之的感动,慢慢她疲了,现如今再来,只有希望他赶紧表演完,声音小点别被邻桌听到的尴尬感。
她等朱磊说完,尽量心平气和地接着说:“朱磊,我很抱歉,但我不想继续了。等过几天你心平气和了,我们谈谈财产分割。小真归我,其他好说。”
“凭什么小真归你?”
蒋近男甚至笑了一下:“那归你?你妈要吗?还是你准备自己带?”
朱磊刚才那句反问是下意识的,现在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轻敌了,觉得蒋近男不是来真的,这种轻敌使他根本没想小真的事,因此当蒋近男问出这串问题时,他发现自己没有好答案,只能绕圈子。
“你要真心疼小真,怎么忍心让她这么小就没有爸爸。”
“朱磊,”蒋近男忽然盯住朱磊的眼睛,“你现在想这些了?我自己快死过一次生出来的孩子,要空腹穿刺,饿得大哭又拼命挣扎,非得我把她按在病床上的时候,你怎么忍心的呢?”蒋近男的眼神里有诱蛇出动一般如泣如诉的神色,几乎迷惑了朱磊的心智,他喃喃道:“我那时候——你真在乎这个,当时应该跟我说啊——”
蒋近男收敛了目光,又回复了那个平静自持的蒋近男,“过了那个村就没那个店,你实在想不通就怪自己运气不好吧。”说完她叫服务生来服务生。“买单。”
服务生应下,走去收银台又很快回来:“小姐,您这桌已经买过单了。”
那倒更省事了,蒋近男起身,对还坐在那里陷入沉思的朱磊说:“你考虑下我的提议。这段时间你先住棕榈泉也行,我先带小真去我妈那住一段,等你找到房子再说。”
蒋近男回到办公室,觉得还是应该把风险控制一下。她给保姆先打了个电话,让她收拾点小真的东西,上邓佩瑜家去。“去姥姥家住几天。”她和保姆和邓佩瑜都是这么说的。和朱磊还没谈妥前,蒋近男还不想把事情复杂化。
朱磊可没给她这机会。甚至在保姆和小真还没到邓佩瑜家之前,他已经先上丈母娘家去了。邓佩瑜瞧着在沙发上抹眼泪的女婿,深深感到心力交瘁——姥爷要不行了,小男偏要在这个时候闹离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邓佩瑜思来想去,对朱磊说:“小朱,小男给你说了姥爷住院的事吗?”
朱磊抹了把眼泪抬起头来:“姥爷住院了?!小男没说啊。”
“唉,”邓佩瑜又叹了口气,“姥爷查出白血病来,医生说没几个月了。小男和姥爷一向感情好,受到这个打击一时冲动也是有可能,你这段时间多关心她,我也劝劝她,肯定还有转机。”
“我一定,妈!”朱磊觉得可不就是丈母娘说的,小真和姥爷接二连三进医院,对蒋近男打击太大,丧失理智了。离婚对女人来说向来是更毁灭的打击,即使是蒋近男这种条件,在这个年龄离婚以后也基本上不可能再找,等她恢复理智,就会想明白自己现在有多傻。
朱磊稍稍放下心来。他又坐了一会儿,任由邓佩瑜安慰了他一阵,才起身告辞,回去上班。
邓佩瑜脸色铁青了一下午。保姆带着小真刚进门,就被她这脸色吓了一跳,心想这家人今天可一个个都怪怪的。蒋近男给她打电话时邓佩瑜没觉得,这会儿见到小真,她忽然琢磨出女儿这回还真是认真的,这是把小真藏到自己这儿,怕朱家把孩子接走。这一认知让邓佩瑜决定打起精神来对付这件事。刚好晚上老蒋有应酬,只有她和蒋近男吃晚饭,邓佩瑜硬是憋到晚饭餐桌上才跟蒋近男提起:“下午小朱来过了。”
蒋近男果然紧张起来:“他知道小真在这里吗?”
“他走了以后小真才到的,现在大概还不知道。”邓佩瑜语重心长地跟蒋近男交心:“小朱说他让你受委屈了。他确实不对,但你这样突然要离婚是不是也欠考虑?你和小恩小时候虽然没生过什么大病,医院那也是三天两头地跑。你爸哪次陪我去了?他整天忙事业,家里事无巨细还不是都得我来?我要像你这样,婚可能都离了三五回了。要我说,小朱还算体贴的,不怎么跟你要强,以你平时对他颐使气指那态度,要换了你爸肯定天天跟你干架。”
蒋近男保持沉默,邓佩瑜见蒋近男没反应,以为她有所触动,便接着说:“我和你爸结婚之前,团里的团委书记给我做思想工作,有句话我到现在都记着,她说:‘婚前多看对方的缺点,婚后多看对方的优点。’那时候我觉得听着怪别扭的,这几十年过来可越想越觉得在理。夫妻天天在一起生活,哪可能永远像谈恋爱的时候那样,怎么看怎么顺眼?你觉得他不好,他还觉得你不好呢!这夫妻之道就是该和稀泥的时候和稀泥,日子能过下去就行了。”
“可姥爷和姥姥的感情就一直很好——”
“那是你姥爷一辈子让着你姥姥!”邓佩瑜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结点,“你要非找个像姥爷对姥姥那样对你的丈夫,那可一辈子开心不了!要我看,小朱已经很像姥爷了,非得跟你姥爷一样天天提前下班回家烧菜给姥姥吃,那哪行?!别说小朱不该这样,我也不想看你被惯成姥姥那样唯我独尊的人,你姥姥命好,走在姥爷前头,舒服了一辈子。要是先走的是姥爷,姥姥还不知道被我们嫌弃成什么样呢——”
“姥姥不是你说的这样。”
邓佩瑜冷笑了一声:“姥姥走的时候你才十几岁,你能看出姥姥怎样的?你姥爷能太太平平活到现在,跟这十几年你姥姥没折腾他也脱不了干系。”她到底觉得自己扯远了,“总之,你和小朱闹别扭正常,小年轻一时头脑发热提个离婚也是有的,但要真离婚,我不同意!婚姻哪能像你这样当个儿戏,想结就结,想离就离。我和你小姨要都像你们这么任性,你和小音早就成了破碎家庭的孩子——”
蒋近男终于没有忍住,也让一抹冷笑挂上了嘴角。周围的人都说她长得像邓佩瑜,蒋近男小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她觉得了——有天她见客户时无意看到玻璃反射的自己,嘴上那一抹谄媚的笑可不就跟邓佩瑜假笑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她终究是邓佩瑜的女儿,再讨厌邓佩瑜的某些点,也不由分说地遗传了来。
“你和小姨把我和小音扔到姥爷那里,我们跟破碎家庭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
“你——”邓佩瑜简直气结。她刚要发作,蒋近男却没给她这个机会,“我去看下小真,晚上我上小音那儿住去。”
顾晓音的床像蒋近男记忆里她们在姥爷家共享的那张床一样挤,虽说是双人床,也就一米八宽。顾晓音有时晚上睡觉不老实,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半夜砸到她身上也是常有的事。后来她去上大学,再后来顾晓音也上大学了,两人的生活渐渐交错开去。
没想到再次拥有类似的体验是在这种情境下。蒋近男苦笑了一声,“我要是按原计划先跟你妈聊一下就好了。”
顾晓音只能勉力安慰她:“你也不用想太多。大姨的战斗力,三个我妈也赶不上。”
蒋近男扑哧一声笑了:“原来我妈在你心目当中是这种母夜叉形象。”
顾晓音叹口气,“大姨可能也是这段时间忙姥爷的事心烦,等她想通了,会支持你的。”
“你可太乐观了,”蒋近男苦笑,“结婚的时候牵扯到双方家庭的事就够多了,没想到离婚更甚。”
顾晓音觉得她这时大概应该说些什么,然而却想不出什么可说。她甚至首先想到的是谢迅和徐曼离婚的时候是否也这样和双方的家庭反复牵扯过,这让她莫名产生出一点对蒋近男的愧疚之情。
“唉,不过,”蒋近男说,“你也别因为我而恐婚。我跟朱磊的头就没开好,以前一直顺水推舟地谈着,总觉得某天会分手,谁知竟然就一路推到结婚了。人的惯性真可怕。”
她停了停又说:“要说我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失败经验,可能只有——如果没碰到你很喜欢的人,那么最好不要将就着结婚。中国式的婚姻,女人在婚姻里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即使像我和朱磊这样看起来我强他弱的,一旦结了婚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如果你不爱他,婚姻里的那些委屈和孤独就更容易让你难以忍受,还不如一个人过算了。”
顾晓音想起她和蒋近男在儿童医院度过的那一夜。小男是在什么时候感到难以忍受的呢?是那一夜,还是更早的时候?她无法开口问这个问题,却也无法不想。
蒋近男也没指望顾晓音会有什么回应。顾晓音这里就像一个避难所,说完上面那番话后,蒋近男忽然意识到,如果顾晓音结了婚,今晚她大概就只有酒店可去。这个发现让她陡然心情复杂起来。
顾晓音今日在医院呆了大半天。说来也奇怪,明明没做什么,一天下来也还是累得很。想到蒋近男只会比她更甚,顾晓音提议两人早些休息。蒋近男没什么异议,关了灯,黑暗里的蒋近男倒想起来,中午程秋帆走了以后,自己连信息都还没发一个。
于是她摸出手机,发了一条:今天实在不好意思。
程秋帆觉得蒋近男这个歉道得不冤。他俩关系再好,也不意味着程秋帆会喜欢近距离观摩这种夫妻反目的尴尬场面。程秋帆着实为蒋近男觉着可惜,今日尤甚——莫名其妙当着同事或客户面前给你没脸还要把对方牵扯进去,和给对方全公司发邮件痛诉家丑,也不过是一步之遥,令人望之不寒而栗。然而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丈夫究竟是蒋近男选的——这现代社会早没有包办婚姻了,说到底这还是蒋近男自己脑子进的水。
推出这个结论令程秋帆的观感微妙起来。因为这一点点的微妙,也因为程秋帆笃定蒋近男并不真的期待听到他的任何反馈,程秋帆收到蒋近男消息后没有回复。
蒋近男确实不认为程秋帆会回复,她发完消息就关机睡觉了。
黑暗里顾晓音忽然嘟囔了一声:“小男,我打算先不找工作了——”
回答她的只有蒋近男悠长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