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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密密的光 下 篇 第三十一章 不可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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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顾晓音和蒋近男一起去的医院。两人走进病房,顾晓音先变了脸色,蒋近男还没发现异常,只觉得顾晓音怪怪的,像是忽然石化在当场。问她,顾晓音只说没事。然而明显邓佩瑶知道自家闺女在想什么,几分钟后就找借口把顾晓音叫出病房,蒋近男当然也跟了出去。

    “昨晚没的。”走出几步后邓佩瑶说。

    “谁?谁没了?”蒋近男还有点懵。

    “隔壁床老爷子。”邓佩瑶做了个轻声的手势,“当时我已经走了,你爸在陪床。说晚上十一点的时候老爷子情况不好,当时护工睡着了还在打呼噜,也没发现。后来老爷子自己叫唤,你爸发现不对赶紧喊醒护工,又叫护士医生,医生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老爷子大概一点多走的,据说走之前大声叫唤了一阵,怪瘆人的。后来又忙着穿寿衣,通知家属,一直忙到后半夜,搞得你爸也没怎么睡。”

    “姥爷呢?姥爷受惊吓了没?”顾晓音忙问。

    “你爸说姥爷一开始没醒,他这耳朵不好,有时候也是他的福气。后来医生来了,病房大灯打开,紧跟着后面又折腾,肯定也吵醒姥爷了。我今早瞧着姥爷心情还比较平静。隔壁床老爷子毕竟病情严重很多,前段时间也一直有内出血,跟姥爷还是不好比——”

    “可您刚说那老爷子去世前叫唤了好久——”

    “是啊,你爸给我说的时候我想想那场景都觉得瘆得慌。”邓佩瑶不由说出这一句,又想到小辈们的担心,赶忙找补:“不过我看姥爷今天真没觉得怎么样,早饭还主动要多吃一个包子。他们这个年纪的人,生死经历得多了,比我们看得开。”

    两个姑娘都没有要再刨根问底的意思,邓佩瑶舒了口气:“不过隔壁床那个护工真是不行,老爷子家人来看的时候表面工作做得不错,人走了就糊弄。你爸说昨晚护士也说要是发现得及时可能还能救回来。那家人一直蒙在鼓里,还觉得护工不错,每次来都塞钱给他——”

    顾晓音听得难受:“妈,您别说了——”

    邓佩瑶叹口气:“不说了不说了。前两天你大姨还问我要不要找护工,我当时就犹豫,准备等等再看。现在更加不敢了,还是家人自己照顾得细致,但你爸天天晚上陪,也确实累。”

    顾晓音忙道:“妈,最近我反正也不上班,我来值夜班。”

    邓佩瑶摆摆手:“你哪儿行,姥爷夜里要上个厕所,你搞得动他吗?就算有这力气,你一个姑娘家也不方便,不成。”

    蒋近男沉默。她家里倒是三个男人,可是一个也指望不上,邓家上上下下看起来不少人,只有姨父顶得上。

    邓佩瑶像是看透了蒋近男的心思:“小男,你爸和小朱都忙,小恩还小,就你姨父合适。再说了,这么多年我们都在安徽,也没能照顾姥姥姥爷,现在出点力是应该的。”

    蒋近男努力按下心里那些波浪,什么也没说。如果不能真的做出什么贡献,说几句漂亮话,无论是表衷心还是感谢别人,最多只能添堵。蒋近男在工作里早明白了这个道理——钱如果不能给够,那些愿景啊价值啊不过都是引导人接受低工资的诱食剂,一言而蔽之,虚的。然而这世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说到最后都还是小问题,在医院里,钱既买不来医生的关照,也买不来靠谱的护工,真心愿意付出劳动和时间服侍病人的家人才是那稀有资源。

    所以医院才是人性最好的万花筒,试金石。

    说话间几个人也在走廊里盘桓了有一阵子,便一齐往回走。顾晓音她们刚来的时候邓兆真还在打盹,这会儿醒了过来,瞧见蒋近男便道:“小音来啦。”邓佩瑶刚张口想纠正,蒋近男拉住她衣服,示意不要。又拉着顾晓音一前一后走到床前:“姥爷,我俩都来啦。”

    邓兆真喜上眉梢:“今天怎么赶巧,你们俩都有空?小男,你现在当妈了,别老往我这儿跑,照顾孩子要紧。”

    “没事,没事,小真好着呐。”蒋近男坐下,拉住邓兆真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邓兆真还在输液,手冰凉凉的。邓兆真是个知识分子,到了老,皮摸着还是细的,只是皱了,像内里的那个邓兆真缩了水,外面的皮囊收不回去,松松垮垮地挂在那里。蒋近男抚摸着邓兆真手背上的皱褶,是冷的。她默默掀起被角,把邓兆真的手盖住,仍旧在被子里握着他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姥爷的精神确实还好,没怎么受到干扰的样子,顾晓音想,但她仍旧下了决心。

    “我打算先不找工作,专心陪姥爷一阵子。”中午在员工食堂里,顾晓音对谢迅和蒋近男摊了牌。叫谢迅是蒋近男的主意,顾晓音甚至没来得及阻止,蒋近男已经按下发送键。“他中午一般不在食堂吃饭——”顾晓音微弱地嘟囔了一句,被蒋近男用谢迅的回复怼到脸上:“可是你姐姐我面子大。”

    “我赞成。”蒋近男首先表态,“你想好了不影响下一份工作就行。经济上我给你做后盾。”

    “工作上几个月半年应该影响不大,“顾晓音早想过这些细节,”反正律所的工作永远有,如果一时找不着太理想的,先去一家干着回头再琢磨换工作也行。经济你也不用担心,我不是一直存着钱准备把我那个光辉里的破房子买下来吗,那笔钱足够我撑个一年半载的。“”我还挺羡慕你的。“蒋近男由衷道。”我要是能也扔开工作和小孩天天陪姥爷就好了。“她忽又转向谢迅:”唉,谢医生,咱姥爷这化不化疗的事,你说,要是你怎么选?“

    谢迅正想着如果他被点名回答是不是赞成顾晓音不找工作这事儿他要怎么回答。当然,要真的问上他,可算是给他脸了,他现在可没有表达自己意见的立场。没想到蒋近男到底点了他的名,还给他出了道更难的题。他在心里暗暗叫苦。医生之道,首要是决不能回答病人家属提出的”如果是你的谁谁你怎么选“这种送命题。他在蒋近男这里已经掉过一次同样的坑——蒋近男夹层的时候他对朱磊说如果是他太太他就做CT,妇产科同事当时估计杀了他的心都有。然而蒋近男这回说的是”咱姥爷“,四舍五入可不就是他姥爷嘛——谢迅虚弱的意志又动摇起来。

    只是他毕竟不是血液科专家,谢迅斟酌之后道:”可能还是姥爷病情稳定后跟血液科黄主任讨论一下才能判断,要不你们先把姥爷最新的化验单发给我,我找个血液科的哥们儿先看一下指标如何?“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化不化疗这事儿你们也得和长辈沟通沟通,我们在医院里见得多,这个年纪的病人,一般子女都倾向于保守治疗,愿意担风险化疗的少——“

    蒋近男不以为意:”咱按最佳方案来,我妈和小姨那边我负责做工作。“

    顾晓音没有那么乐观,却也不忍打击蒋近男的积极性,她不由担忧地看了谢迅一眼。谢迅当然明白她在想什么,眼下却只能说:”先看看指标再说吧,跟黄主任聊的时候我来作陪,万一有需要解释的也能帮个忙。“

    两人回到病房,邓兆真已经午睡。隔壁床上放着一个大包。顾晓音把带回来的饭拿给邓佩瑶,又问:”这是?“”下午要来的病人。“邓佩瑶边开饭盒边说,”据说是个肺癌病人,来做化疗。刚才她老公先送了点东西过来,人下午到。“”这么快。“顾晓音不由感慨一句。三甲医院就是这样,夜里前一个病人走了,第二天就有等着病床的病人搬进来,丝毫不忌讳这张床上刚死过人——有什么忌讳比自己的命更要紧呢?

    在新的兵荒马乱还未到来之前,病房显得格外安静。午后刚刚偏斜的日头从窗户里晒进来,正打在隔壁床上,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蒋近男坐在一边回邮件和消息,顾晓音小声跟邓佩瑶说自己的打算,邓佩瑶微微皱着眉,但没打断顾晓音。这当儿邓佩瑜也来了,瞧这两个小的都在,她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只是压下没说。邓佩瑜一边归置她给邓兆真带来的东西,一边竖着耳朵听顾晓音在跟她妈说什么,听了一会儿,邓佩瑜实在忍不下去,插话道:”小音你这是胡闹!姥爷这里有我和你妈,还有你爸和姨夫,这么多人照顾姥爷一个还照顾不过来?还得要你工作也不干了来医院守着姥爷?“她越说越激动,不由把这两天积累的情绪一并释放了出来:”你们这一个个的,是嫌过得太舒坦了?一个要辞职,一个要离婚。姥爷还没死哪,你们的日子先不过了?!“

    邓佩瑜说着说着带了点哭腔。到底她是唱过京戏的,感情充沛起来嗓门特别地大。邓佩瑶连忙站起身来想稳住姐姐,这话让姥爷听见可不得了。然而已经晚了,只听邓兆真缓缓问:”谁要离婚?“

    北京已是深秋,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蒋近恩早上起不来,等他到中心医院已是下午,因此更觉得还没跟姥爷待多久,天色就暗了下来。邓佩瑜瞧着,便催蒋近恩早点回学校去。蒋近恩不乐意:“我跟姥爷还没说够话哪,你别催我。”

    “要跟姥爷说话你倒是早点来啊,”邓佩瑜也没客气,“你自个儿来得晚怪谁,肯定是昨天晚上又打游戏早上起不来。”

    这倒被邓佩瑜给说中了。但蒋近恩现在是大学生,自觉早已不是被邓佩瑜抓到一次打游戏超时下次随堂测验就得万分小心的毛头小子了,因此他理直气壮地怼回去:“那有什么关系,晚点来就晚点走呗,又不是怕走夜路的小姑娘——”

    这话还没说完,脑门上被他爹拍了一巴掌:“怎么跟你妈说话呢?你再坐会儿,过一刻钟跟我走,我晚上刚好上海淀吃饭,先送你回学校。”

    蒋近恩没敢反对,只嘟哝着又往邓兆真那凑了凑。邓兆真哈哈大笑,安慰他道:“年轻人起不来正常,平时不耽误上课就行。”

    蒋近恩继续跟邓兆真扯那些有的没的,顾晓音悄悄靠近蒋近男,在她耳边问:“小恩知道吗?”

    蒋近男状似毫无反应,过了十几秒,见蒋近恩没有听见的迹象,才凑过去耳语道:“不确定,应该不知道,但姥爷刚才那么说,他要是不笨现在应该能猜着吧。”

    就像要对蒋近男的观点进行反证似的。蒋建斌起身要带蒋近恩走,蒋近恩也没反对,趴在邓兆真耳朵旁边说:“你下周要还没出院我再来看你。”

    邓兆真笑眯眯地答应:“好,好。你好好念书。”

    邓佩瑜把爷俩送出病房,回来对蒋近男道:“小男,咱也走吧,小真和保姆单独在家一天了——”

    邓兆真立刻道:“对,你们赶紧回去看孩子。”

    病房里只剩下邓佩瑶一家。这时五点刚过,天已擦黑,医院的工友送来了邓兆真的晚饭,邓佩瑶顾晓音站起身:“我去食堂打晚饭,周末窗口开得少,晚去就没东西了。”

    她还没走到电梯间便听见邓佩瑜不快的声音:“我当然得瞒着你爸!你爸要听说你想离婚,还不得被你气死。你忘记他上回是怎么进医院的了?!”

    中心医院新大楼的电梯间一共四部电梯,除了一部抢救专用,其他三部永远是人满为患。尤其全科病房在大楼中层,顾晓音这段时间学到的经验是,若非周末,唯一能上得去的机会,是电梯往上走的时候。显然今天虽然是周末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正想着,电梯叮了一声,顾晓音犹豫着是赶这一班还是别撞破大姨和小男,正踌躇之间,她听到蒋近男略带疲惫的声音随着电梯门的关闭而远去:“那还不是迟早的事——”

    因为这一踌躇,顾晓音又等了一刻钟的电梯。闲着也是闲着,她给谢迅发了条讯息:“今天加班吗?”

    对方回得很快:“对,你在医院?”

    “是。”顾晓音发完这条消息,电梯终于到了。她跟着满是人的电梯往下走,12楼开了一次门,手机刚显示有消息进来,门合上了。10楼,顾晓音读到谢迅的信息:“一会儿一起吃个晚饭?我还要写几份病例,大概半小时就能完。”

    顾晓音跑着去食堂买了两份晚饭,又跑着回新大楼。电梯像是和她作对一样,越急越不来。顾晓音正烦躁着,有一条消息被推送出来,是谢迅说:“抱歉,突然出了点事需要处理。可能七点才能弄完,你等得急吗?饿的话就先吃饭别等我。”

    顾晓音打出:“没事我等你”,想了想,把“我等你”删去,换成“我还不饿,你好了叫我”,才按下发送键。

    电梯来了,许多像她一样等了很久的人从后面推搡着,把她一起挟裹到电梯里。不知谁是罪魁祸首,抑或是团体作案,这电梯里充斥着北京冬天的出租车里时有的老油味,又加上是饭点,混上几种饭菜的味道,简直令人窒息。

    顾晓音昏昏沉沉地捱过许多次停层,简直觉得她自己就要成为第一个在电梯里晕车呕吐的人,全科的楼层终于到了。顾晓音奋力挤过人群,踏出电梯的那一刻,暖气不足的电梯间里那寒冷的空气简直让顾晓音觉得甘甜清冽。她深吸一口,举起手机看,谢迅没回,大概是已经忙去了。

    顾晓音感到有些不快。她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这情绪可谓名不正而言不顺,更何况作为身不由己的小律师,同样的事在她身上可发生过太多次了。然而正因理智明白无误的指向那相反的方向,这种不快显得尤为不可忽视,简直像是在孤儿院里喝完一碗粥胆敢还要的奥利佛退思特。

    而顾晓音就像孤儿院执事想做的那样直接将这种情绪绞杀在了襁褓之中。她走进病房,邓佩瑶正在收拾姥爷吃好的晚饭,见她提着两份饭回来,随口问道:“你在食堂吃了?”

    顾晓音本想说她一会儿再吃,被邓佩瑶这么一问,倒干脆顺着这个台阶下去了。邓佩瑶不疑有他,只咕囔了一句吃饭太快对胃不好,便招呼起老顾来,让老顾先吃,自己打算先去把姥爷的碗洗了。顾晓音叹口气,起身要从邓佩瑶手里接过那些碗筷:“妈,你跟爸一块儿吃,这些我去洗就得了。”

    邓佩瑶还要推脱,老顾倒是发了话:“你跟女儿客气什么,赶紧来吃饭。”顾晓音趁这时候把碗筷接过来:“我来就行了,妈您快吃饭,爸等着你呢。”

    她洗完那些碗,又邓兆真看了会儿电视,谢迅的信息终于姗姗来迟:“五分钟以后新大楼楼下见。”

    顾晓音平静地站起身,“妈,还要我做什么吗?”

    邓佩瑶已经吃完晚饭收拾完,和老顾也正看着电视呢,倒像是三代同堂的一家。见顾晓音这么问,邓佩瑶忙摆手:“没了,一会儿我伺候完你姥爷洗漱我也走,你有事就回吧。”

    顾晓音亲了亲姥爷,又跟老顾打了招呼,走出病房。到底是晚了,电梯好等得多。她下到一楼,甚至离谢迅那条讯息刚过去四分钟,但谢迅已经在大厅里等她。见她从电梯里走出来,谢迅把手里刚在摆弄的手机塞到口袋里,迎上前去。

    “饿了吧?”

    “还好。”

    “食堂这会儿肯定啥也不剩了,咱出去吃个馆子吧?你想去后海的聚宝源还是南新仓大董?”

    顾晓音斜眼望他:“谢医生,你今天发奖金了吗?”

    谢迅讪笑:“没,”但他又立刻补充道,“没发奖金这两个地方也还是去得起的。”

    顾晓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就吃个晚饭,别那么费劲了。咱去蓝堡那条街随便找一家吃了就得了。”

    “那不行,”谢迅正色道,“我饿了,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顾晓音没辙:“那东四十条燕兰楼,刚好今天挺冷的,咱去吃个牛肉拉面,不能更奢侈了。”

    “再加点烤串或者大盘鸡,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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