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共三个大人带着小真去复诊:顾晓音,邓佩瑜,和小真的保姆。其实邓佩瑜本不必去的,她脚还没好,走起路来有点瘸,但邓佩瑜哪是闲得住的人,周末晚上她和蒋建斌要来看小真,蒋近男建议她在家休息,邓佩瑜只说:“到你家来回都是你爸开车,从家到地库能有几步路?”挂上电话就出了门。蒋建斌抱着小真,随口问蒋近男:”你下周要回去上班,带小真复诊安排好了吧?“
蒋近男没看见邓佩瑜朝她使的眼色:“安排好了,小音和保姆带她去,我和朱磊都走不开。”
蒋建斌沉下脸来:“你们为人父母的,小孩看病这么大的事就让小音一个没结婚的外人跟着?我看北京市长也没有你们这么忙!”朱磊在厨房给岳父岳母泡茶,这话虽说包含了两个人,可蒋近男知道,这就是说给她听的。她不由在心里冷笑,自己十几岁割阑尾手术时只有姥姥姥爷陪着,他那时是怎么说的——多少人割过阑尾,又不是什么大手术,有个大人陪着就行了。
邓佩瑜眼看着气氛不对,赶忙打圆场:“我早就说我也跟着去!小男这个会很重要的,这也是迫不得已。我带着小音和保姆,三个大人还能出什么幺蛾子?你放心。”
她又向蒋建斌使眼色,蒋建斌勉强下了这个台阶:“你跟着稍强点。小男你也要吸取教训,三十多岁的人了,工作和家庭都能安排好,才是你的本事。”
这种类似的话,老蒋在她跟朱磊领证的时候就讲过。这种本事我确实没有,白让您费心了,蒋近男在心里畅想了一下老蒋听说她要离婚时暴跳如雷的样子,有点小孩恶作剧完又希望被发现又有点害怕的心情。
顾晓音倒是成功把自己周二的会排去了周四——周二那天另一家律所邀她去三面。这家律所不如君度,但因为摊子铺得大,一二线城市基本都有布局,所以大众知名度反而比君度高不少,连带着合伙人们也自视甚高,觉得本所不说超过君度吧,至少也算势均力敌。
北京办公室的合伙人们和顾晓音谈了一轮,觉得顾晓音的经验很不错。当然,他们也知道,顾晓音这个时候找工作,多半还是因为最近君度的业务收缩,顾晓音这样不上不下的中层女律师最先被拿来开刀。
“君度老徐嘛,我还不知道,他创立君度的时候就只盯着那些大国企,大PE,要从外资所的盘子里抢肉吃。这个策略呢,市场好的时候是没有错,但是像这几年市场慢慢稳定下来,就显得不够接地气,客户面太窄,根本抵抗不过一个市场周期,只能靠收缩团队,白白流失好律师。”面试顾晓音的合伙人老周说这话的时候说了这一通漂亮话,跟她谈评级和待遇的时候却一点没手软,直接砍掉顾晓音30%的底薪。
“我们这里因为客户多样,利润是要薄一点。工资上体现出来也是没办法,等你再做几年当上合伙人,日子就好过多了,有能力的合伙人分成还是很高的。”
顾晓音自打毕业就在君度,要说找工作的经验确实不够丰富,但她也听明白了这意思——未来的饼画是画了,吃不吃得到两说,现下是要降薪的。作为一个刚被辞退的员工,顾晓音很有自知之明,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她若是此时还把升职加薪当成目标,未免不切实际。顾晓音想的很简单,只要工作本身可以,收入不大幅下降就行,反正她一个人,开销怎么也有限。虽说是离买下光辉里这个破房子“财富自由”更远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蒋近男听。蒋近男冷笑一声:“别管你现在需要多少钱,你该挣多少,那就是你的能力所在。你要是因为君度让你走自己先心虚了,下家肯定继续占你的便宜。要我说,现在的工资一分不能少,这家不行换一家,反正律所那么多,你总能找到工作的。”
顾晓音把这话听了进去,可没照着执行。依她看,自己能力并不像蒋近男说的那么强,还是退一步求稳的好。谁知复试时对方见她对降低工资没提出什么异议,又在福利和团队配备上提出不少苛刻条件,美其名曰要给顾晓音机会证明自己,在这期间艰苦一点才能显得有主人翁精神。
这份工作就这么鸡肋起来,食之无味,弃之有异。偏顾晓音这轮面试的其他几家公司和律所都委婉拒绝了她,要么简历如泥牛入海,要么见了一面再无下文。有那么一两家顾晓音自己觉得面试得不错,面完还积极给面试官发过感谢信,谁知对方面试时显得热络,邮件发过去就像投入黑洞。一天两天顾晓音还能安慰自己是对方没这个习惯或者忘记回复,慢慢她琢磨出味来,想要她的地方一定会主动热情,就像陈硕之前给她介绍过的那家银行。如果不热情,一定是她哪里没入人家的法眼,那她姿态再低,再主动,其实也都无济于事。
其实顾晓音妄自菲薄得太早。让她去三面的那一家还真把她当作了香饽饽,还是难得的清仓减价的那种。老周最喜欢顾晓音这种被君度之类一流所培养了五到十年又放弃的女律师。他不止一次在本所的管理层会议上讲:“这种律师性价比最高,比合伙人强多了:既能独当一面,工资又低。更何况女的一般在这种时候要么就找个清闲工作甚至当家庭妇女了,要愿意继续在律所干的,那都是卯足了劲要证明自己的。别说那些没结婚的,就是结了婚的,一般也会心甘情愿推迟生小孩!”
顾晓音认定三面也不会有什么奇迹,干脆借着小真的借口再拖上两天,好晚两天面对自己的失败。她们浩浩荡荡一群人进了儿童医院的诊室,医生瞧见她们就皱起了眉:“孩子爸妈呢?”
保姆之前一直陪着蒋近男在医院里,认得医生,忙答道:“孩子爸妈今天不巧都脱不开身。这是孩子姥姥和小姨。”
医生头也没抬:“脑膜炎复诊都不来,够重视女儿的。”她那重音专门落在了“女儿”两字上。三人心里各自五味杂陈,却没人敢接医生这句话。医生又道:“诊室接待不了这么多人,姥姥是直系亲属,姥姥留下,你俩在外面等会儿。”
保姆乖乖把小真交给邓佩瑜,和顾晓音准备离开,刚转身,小真哇的一声在邓佩瑜怀里哭起来。“保姆留下吧,你在外面等着。”保姆领了这圣旨,赶忙把小真接过去。顾晓音想说一句,被邓佩瑜使了个眼色,咽下这口气走了。
“你看,我就跟你们说我还是得来。别说这腿没大事,就是断了也得来。”邓佩瑜一坐回车里便感慨。小真对汽车座椅不满意,更不满意保姆就坐在她旁边却不伸手抱她,哭了个上气不接下气。保姆尽力哄她又收效甚微,邓佩瑜听着心烦却不好说什么,顾晓音试图专心开车,实则心里焦虑得不行,没留神便闯了一个红灯。“哎呀!”邓佩瑜懊悔地喊了一声,“这个路口有摄像头,拍到就罚三分!”她想想又补一句,“何况小真还在车上呢,更要注意安全!”
四个女人在一片鸡飞狗跳当中回到棕榈泉。顾晓音下了车,即使在车库里,也莫名有一种呼吸到解放区空气的感觉。保姆终于把小真抱在怀里,顾晓音莫名想到一句陈硕喜欢的周星驰电影台词:“成个世界清静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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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电梯前邓佩瑜电话响,邓佩瑜接起来就说:“我马上要进电梯过两分钟打给你。”顾晓音没听到对方的声音,但响铃时她不经意瞄了一眼,是她妈。顾晓音没多想,大姨要是在忙,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就挂掉简直再正常不过。
小真在电梯里就已经趴在保姆身上睡着了。“把这孩子折腾坏了。”邓佩瑜心疼地说。可不,顾晓音心想,连我现在都很想找个地方躺着。一到家,保姆带着小真回屋,邓佩瑜对顾晓音说:“我去换个衣服。“便走进卧室关上门。
顾晓音在客厅里晃了一会儿。刚打开电视,小真的房里忽然传出哭声,顾晓音忙把电视关了。
保姆抱着小真从房间里走出来:”小顾,小真好像饿了,你记得检查的时候医生说要离开医院多久才能喝奶吗?“
顾晓音傻了眼:”医生说这个了吗?我当时不在诊室里呀。“
保姆好像也有点内疚:”你看我这脑子,当时觉得记挺牢,回头就给忘了。咱问下姥姥吧,或者看看病历上有没有?“
邓佩瑜还没从房间里出来。病例是她拿着的。顾晓音在客厅找了一圈,没找着邓佩瑜的包。她让保姆在客厅等着,自己去找邓佩瑜。还没等顾晓音敲响房间的门,她听到里面邓佩瑜压低声音说:”M4是什么?我不懂。医生说不能化疗,那他说爸还有多少时间了吗?“
顾晓音的手停在半空中,那个要敲门的手势已经变了形,她的手还在那里徒劳地举着。她刚刚听到了什么?顾晓音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放任自己处理了刚才听到的信息。然而她的脑子是懵的,像一辆突然在路中间趴窝了的车。如果说她在知道自己没考上好学校好工作或者被君度辞退的时候感到的除了挫败,还有对自己的失望的话,她现在只觉得这整个世界都他妈的操蛋。
邓佩瑜的声音又小声响起来:”等过了这一周吧,周末我告诉小男。她昨天才第一天上班。小音那边周末我一起说就行。“
邓佩瑶可能有点不同意见,邓佩瑜听了几秒钟又不耐烦地打断她:”小音可能不告诉小男吗?——“
顾晓音放下手退了回去。小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哭了,顾晓音坐在沙发上发呆,保姆蹑手蹑脚从小真房间里退出来。看到她,保姆问:”问到了吗?“
顾晓音茫然地看着她,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刚才的使命,”姥姥还在打电话。“
保姆心想姥爷说的确实也没错,小顾这没孩子的年轻人,做事是不够妥帖。好在小真已经睡了,等姥姥出来再说吧。
邓佩瑜从卧室里出来,换了件衣服,除了脸色有点不好,还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小音。“她唤。”大姨。“”你从楼下餐馆叫两个菜我们三个人凑活吃一下吧。“”好。“顾晓音应下。”保姆刚问医生说小真什么时候能喝奶?“”哦,“邓佩瑜答,声音略显疲惫,”她听错了,现在就可以喝。“
“行。那我去叫菜。一会儿保姆出来了您跟她说一声。”
“好。”
饭点已经过了,楼下餐厅菜送的很快。保姆还在房间里,也许是上午累了正和小真一起睡。邓佩瑜和顾晓音给她留了一份,自己先吃午饭。邓佩瑜不想说话,顾晓音也不想说话。邓佩瑜以为顾晓音是上午跑过一趟乏了,顾晓音却是不知道怎么说掩饰情绪的话。她干脆不开口。
刚才邓佩瑜还没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搜索过M4,搜索结果指向一种白血病分型。那篇文章说现代医学对治疗白血病已经有很大进展,尤其是某些分型的治愈率非常高。顾晓音满怀希望地看下去,不是M4,是M3,只差一个数字。文章还说治疗白血病最重要的是进行精确分型后化疗。那为什么姥爷的医生不让化疗?还有别的隐情吗?顾晓音的情绪把她吹胀得像一条河豚,但她还得憋着。
“小音,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两人吃完邓佩瑜说。
“行,大姨,那我先走了。”顾晓音也没客气。她罕见地给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
“大望路光辉里。”顾晓音对司机说。司机看了她一眼。这姑娘有哪里不太对劲。司机想。她说话的时候有种咬牙切齿的紧绷感。他不由从后视镜里多看了她几眼。果然,车开动起来这姑娘就开始哭,先是无声地流泪,她还试着用手擦,越擦越多之后又翻出纸巾来擦,转眼手里握了三四个湿了的纸巾球。她还撸鼻涕。大概觉得反正也被他听见了,她胳膊支在车窗上托着下巴,眼睛望着窗外,抽泣声越来越响。
也不知道是遭了什么事儿。
司机忍到光辉里也没问顾晓音到底怎么了,对于北京出租车司机来说,这着实罕见。顾晓音下车付钱,用手机扫码时连掉了两次湿纸巾团在地上。司机终于没忍住:“姑娘,你还年轻,没啥坎过不去的。过一阵子,再难的事儿也能过去。”
顾晓音哭得更凶了,司机连忙闭嘴。
她的这一场歇斯底里持续到回家后很久才慢慢停下,与其说是她不想哭了,不如说是她暂时疲惫到哭不下去了。顾晓音去洗手间胡乱擦了把脸,给蒋近男打电话。
大姨说得对,她不可能不告诉小男。这个时点再坏,蒋近男身上既有的负担再重,她也不可能不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蒋近男。
每晚一天,蒋近男能看见姥爷的日子就要少一天。蒋近男要是知道,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蒋近男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堪称平静。“姥爷自己知道吗?”
“不确定。”
“你什么时候去医院?”
“我准备一会儿就去。”
直到挂上电话,蒋近男也没说她要不要一起去。
蒋近男的线刚收,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她在面试的那个所问她能不能把周四的面试改到周三。“最近比较忙,有一个需要见你的合伙人明晚得出差。”HR在电话那头解释。
也好,顾晓音想,能有个事情让她分一两个小时的神,是件好事。
病房里邓佩瑶和顾国锋都在。看到顾晓音走进来,邓佩瑶明显吃了一惊。“小音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姥爷。”
邓兆真显得挺高兴:“小音来啦?”
“哎。”顾晓音坐到姥爷床边去,握住他没在挂水的那只手——那手上也有一个留置针。顾晓音鼻子一酸,努力忍了下去。
“这两天我觉得好多啦。”邓兆真脸色看着不好,但精神还不错,“医生说以我这个年龄,现在的指标很不错!现在的医院啊,看我年龄大,住进来做个常规检查也要先下个病危通知书,怕担责任!”
“爸!”邓佩瑶连忙打断他,“你别吓唬小音。”
“我怎么是吓唬她,”邓兆真不以为然,“而且现在不是撤回了嘛。我看啊,医院就是想吓唬你们,让你们买这个自费的白蛋白。”他转头又笑眯眯地对顾晓音说:“不过这个几百块一瓶的白蛋白,我觉得好像输了以后精神是好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这时护士走进来看输液进度,又对邓佩瑶说血库通知了,明天能给调来血。隔壁床的护工默默看着,等护士走了,对邓佩瑶说:“老爷子有福气啊,医生肯定打了不少招呼,别说老爷子这个年纪,我看有些年轻的,一包血经常也要等好多天。”
邓佩瑶心里埋怨这人简直多嘴!她看一眼老顾,老顾坐着不说话。再看一眼顾晓音,顾晓音也没有特别反应的样子。邓佩瑶忽然就明白,甭管小音是怎么知道的,她已经知道了。小音既然知道,小男肯定也知道。其实邓佩瑶这几天想,爸爸心里肯定也有数了,他只是心照不宣地配合着装傻。
现在还觉得秘密仍旧是秘密的,可能只有她姐姐邓佩瑜。
第二天顾晓音预备了半个早上去律所三面,剩下的时间都打算在医院陪姥爷。结果她到中心医院的时候才十点刚过,邓佩瑶早上买的馒头甚至还没有全凉,刚好给顾晓音当早饭。
隔壁护工见顾晓音一身西装走进病房倒是吃了一惊,他趁着在水房遇见邓佩瑶的功夫问:“您闺女是做什么工作的呀,看着真精神。”
“她是律师。”邓佩瑶答。
“哟!”护工竖起大拇指,“真有出息!”
事实上顾晓音这是被谬赞了,半个小时前,她刚刚把一家律所的offer丢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这场三面从早上八点开始,持续到九点半,offer是当场就给了,像她预想的一样低。合伙人问她:“明天能入职吗?”
顾晓音惊讶道:“为什么要这么快?”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告诉她最近本所业务非常好,因此急需人手。“这也是我们能这么快给offer的原因。”
“对不起。”顾晓音说,“我姥爷刚刚被诊断出绝症。我需要一段时间陪家人。”
“理解。”合伙人说,“下周一怎么样?”
顾晓音忽然就出离愤怒了。前一天的河豚憋到今天,炸了。有些事它可能会迟到,但不会不来。
一直到踏进邓兆真的病房门之前,顾晓音都处在一种内心极度暴躁的情绪里。一走了之时是很痛快,然后呢?顾晓音知道她不想然后是幼稚和错误的,就像拒绝陈硕给她介绍的那个工作一样。但理虽是这么个理,顾晓音是做不到的,这就是顾晓音和陈硕罗晓薇的差距,怪不得别人。
顾晓音坐在邓兆真的床脚想这些事。邓兆真唤她,她连忙应下。
“小音,你给我剪个指甲,指甲长了我难过。”
顾晓音按姥爷的指示在床头抽屉里寻出了指甲刀,给邓兆真剪指甲。剪完手指甲,再剪脚趾甲。邓兆真年纪大了,指甲灰白肥厚,莫说是剪指甲,倒像是一块块往下挖,灰黄色的粉末状指甲随着顾晓音一刀刀剪下去扑扑簌簌地落下来,她拿纸巾垫在姥爷脚下,慢慢地剪。
“疼吗姥爷?”
“不疼,一点感觉没有。”邓兆真显得颇为享受,“我小时候啊,我太爷爷也让我给他剪,他长灰指甲,那个脚啊,丑死了!”邓兆真吃吃地笑起来,像是重回到了童年的日子,“那时候没有指甲刀,我就拿剪刀剪,有一次不小心给剪破了,流了好多血!不过他也不舍得骂我,跟我爸说是他自己剪破的——”
“嗳。”
“我太爷爷还教我唱《苏武牧羊》——”邓兆真说着,又哼起那顾晓音从来听不出歌词的调子来。这歌不是您小学音乐课上学的吗,怎么又成了您太爷爷教的了呢?但顾晓音没有问,也没有提。
邓佩瑶和隔壁床护工从水房回来就瞧见了这一幕。“哟,您闺女可真孝顺。老爷子和您都是有福之人哪!”
邓佩瑶却上前道:“爸,您怎么让孩子给您干这个?”说着就要从顾晓音手里把指甲刀接过来。
“没事儿,妈,我这马上就弄完了。您先歇着。”
邓佩瑶瞧着确实是,“那你弄完好好洗手!”
“嗳!”
等顾晓音去洗手,她还要再叮嘱一句:“用点肥皂好好洗!姥爷有灰指甲回头传染你可不得了。”
顾晓音不喜欢妈妈把姥爷说得跟传染源似的,但她没跟她妈争,乖乖地去洗手间仔仔细细洗完手回到病房,瞧见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谢保华端着自己的保温杯,跟邓兆真聊得正欢:“还是您见得多,到50年代我小时候,隆福寺早没有传统庙会啦——”
“对,后来的‘东四人民市场’啊,实际上就是当年大雄宝殿的位置,那些摊贩都是政府专门聚集过去的,跟最早隆福寺庙会那些,不是一批人。”
“那我可就不知道啦,我小时候天天得上那逛一趟,兜里一个子儿没有,就干逛!尤其是夏天,从入伏到白露,天天儿的就在那卖蝈蝈和蛐蛐的摊子前蹲着——”
顾晓音正踌躇着是不是该退出去,邓兆真已经看见了她。“来来,小音,这是你谢叔。保华,这是我家老二的闺女,顾晓音。”
顾晓音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唤了声“谢叔”,心里默默祈祷谢保华不要当场给她难堪。心里运筹帷幄的谢保华只是微微颔首,丝毫没有戳穿她的意思。这让顾晓音大大松了一口气,就差临表涕零不知所言了。
他二人如此有默契地在邓兆真面前唱双簧,后来的邓佩瑜可不买账。她进得病房门,看到顾晓音,先皱了眉头:“小音,你怎么在这里?”
想到小男必定也已经知情,邓佩瑜剜了邓佩瑶一眼。这口气还没咽下去,让她瞧见了邓兆真床边的谢保华。
“你在这儿干嘛?”邓佩瑜立即发难。
还没等谢保华搭腔,邓兆真先给打了圆场:“佩瑜,你还不知道吧,小真的干爹小谢医生啊,是保华的儿子。你看,你们是不是不打不相识?”
邓佩瑜还真没想到事情还能往这个方向发展,惊怒之下不由得又望向邓佩瑶。看她的反应,显然并不是刚知道这事。邓佩瑜一时不知是气妹妹没跟自己说,还是气谢保华这个老东西居然生出谢迅这么个儿子来。活该小音跟他分手,不然还得跟这个老东西做亲戚。她恨恨地想,打算找个椅子坐下来,却发现椅子已经被谢保华占用,邓佩瑜更生气了。
“姐,你坐这儿。”有眼力价的邓佩瑶立刻站起来。“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给爸热午饭。”
中心医院有病员餐,但邓佩瑶觉得不够营养,也怕邓兆真不爱吃,还是每天给做了带来。她自己和老顾有时候怕浪费,自个儿把邓兆真的病员餐给吃了,多数时候还是用谢迅的饭卡。
中午时分,顾晓音拿着这张饭卡,去食堂给邓家除了病号外的一干人等打饭。那张她熟悉的脸就握在她的手里。谢迅拍这张照片时大概刚进中心医院,看着比现在年轻,更加严肃,且忧国忧民。顾晓音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在来得及刹住自己的冲动之前先拨通了电话。
“喂。”谢迅掩下自己的惊喜,尽力沉稳答道。
“是我。”顾晓音忽然有点卡壳,没头没尾道。
“我知道,你在中心医院?”谢迅听着顾晓音背后的嘈杂声,试探地问。
这让顾晓音想起了她的初衷,“对,我正准备去食堂买饭,我妈给了我你的饭卡,需要我帮你捎一份吗?”
谢迅心里妥帖极了,但他还没忘记自己是为什么把饭卡给邓佩瑶的。“你妈妈也等着吃饭吧?你别专门送来,我现在就来食堂找你。”他挂了电话就要往外走,刚巧在走廊上遇到来找他的沙姜鸡。
“你中午想吃啥?我让小护士一块儿买了。”
“今天不用帮我买,你管自个儿就行。”
“哟,”沙姜鸡饶有兴味地把谢迅拦了下来,“瞧你这满面春风又急不可耐的样子,莫不是顾律师在食堂等你?”
“被你猜中了。”谢迅说完就走,进电梯发现沙姜鸡也跟了进来。“你去哪?”
“你去哪我就去哪。”
“不是小护士帮你打饭吗?”
“我改主意了。小护士常有而戏不常有。”
字数有点少,抱头,鼠窜。
实在气不过的同学请开门右转去困意盎然看七斤同学的《亲爱的被试》,嘿嘿,嘿嘿嘿嘿嘿。
“今儿不行。”谢迅道,“你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老谢,”这回换沙姜鸡正色道,“你要还想能再拿下顾律师,我劝你别趟这摊浑水。”
谢迅果然停下脚步。还有救,沙姜鸡想,他继续解释道:“顾晓音姥爷的报告咱一块儿看的,就是个时间问题。这段时间里她见到你肯定得讨论她姥爷的病情,依她那性格,等她姥爷走了她看到你就会想起这一段,你俩就彻底没戏了。”
谢迅想了很久,久到沙姜鸡觉得他被自己说服了。他正要开口问谢迅午饭吃啥自己拨冗跑一趟食堂,谢迅问:“这摊浑水我不趟,你趟吗?”
“我哪能——”沙姜鸡下意识连忙否认,“唉我的意思是说,你想想变通的办法,各方面打好招呼,自己少出面。”
谢迅又按了一遍电梯按钮:“道理咱都懂。今儿如果躺在那里的是小师妹她姥爷,你能忍住自己不出面?”
沙姜鸡心说小师妹她自个儿就是医生。可这话若是说出了口,那就是抬杠,是给兄弟心口再扎上两刀。这种事沙姜鸡是绝对不会做的。他上道地转换话题,直接把自个儿要的午饭报给谢迅,并在心里为老谢唱了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
顾晓音就等在员工食堂外。两人都觉得自己该有很多话要说,然而待到真见了面,顾晓音只剩下一句:“来啦?”而谢迅回报以“嗯。”
他俩上一次同来员工食堂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谢迅看着顾晓音对各个窗口还挺熟悉的样子,心里难免有些五味杂陈。顾晓音买好大姨和她妈的饭,回过头来正要问谢迅吃什么,便迎上这欲诉还休的眼光。她恍然想起自己在婚姻登记处第一次看到谢迅,当时他的眼睛,也是这么欲诉还休。也许是这双眼睛的魔力,或者是女人之间天然的相轻,当时顾晓音便在心里得出结论,谢迅离婚必然是徐曼的错。
就像今天他们没能在一起全是她顾晓音一个人的错一样。
“你想吃什么?”顾晓音收拾了一下心情才问出这毫无含金量的问题。
谢迅复述了沙姜鸡给他的订单,“我和沙姜鸡一人一份。”
“好。”两人一同往那柜台走。“谢谢你帮姥爷安排。”顾晓音小声说。
谢迅想安慰她,开口却是“别客气,再说沙姜鸡也出了力。”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话颇有撇清的意思,正懊悔间,顾晓音又开口道:“姥爷是不是再也不可能出院了?”
这就是沙姜鸡常说的送命题。谢迅在邓兆真入院后就千百次地想过当有一天顾晓音开口问的时候他要怎么回答,他想过各种回答方式,温柔的,严肃的,隐瞒的,虚虚实实的——有些他实践过,有些他从没用过或者不稀罕用,他在心中逐一排演过,只待临场发挥。
然而临场他决定,唯一尊重顾晓音的方式,是和盘托出他知道和不知道的,确定和不确定的。顾晓音不需要他帮她决定什么信息重要什么不重要,顾晓音自己可以判断,和向他进一步提问。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关键在于姥爷的身体还适不适合做化疗。姥爷这个年纪,一般是不建议的,“谢迅结尾得有些艰难,”因为有些病人的体质承受不了,化疗反而会加速——让人走得更快。血液科主任的意思是先观察一段时间,如果输血和药物能够让姥爷的指标达到能够化疗的程度,你们也希望化疗的话,他愿意一试。”
“这个过程能有多久?”
医生但凡听到这个问题,就像有承诺恐惧的人听到恋人问“你爱我吗”那样头皮发麻,然而恋人尚可试着顾左右而言他,医生少有能逃得过去的。
谢迅只能勉力一试:“听主任的意思,不化疗的话,3到6个月。”
他刚准备说这也是常规估算,姥爷如果治疗效果理想那又不同,只听顾晓音问:“化疗疼吗?”
谢迅的心立刻软了。他抑制住迫切想要拥抱顾晓音的念头,控制着自己回答:“据我所知应该还好,血液科——创伤性抢救比较少见——”
“不是怀疑还有肺癌吗——”顾晓音的声音更低了。
“姥爷肺里的病灶还比较早期,而且,”谢迅尽量让自己的回答显得不那么公事公办,“一般这种情况会先考虑主要矛盾——”
但是即使姥爷身体好,医生给化疗,又通过化疗这一关,肺里的癌细胞可能还是会夺去姥爷的生命。顾晓音这么想着,心下一片茫然。那些信息像海潮一样在她的心里涌上又退去,周而复始。
顾晓音回病房时谢保华已经走了。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谢迅他爸为什么和姥爷很熟的样子。“唉怎么只有两份饭?小音你的呢?”
“什么?”顾晓音正想着谢保华的事,足停了一晌才明白邓佩瑶问的是什么,原来她把自己的饭也给忘了,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哦,我在食堂吃了。”
“这么快?”邓佩瑶咕囔了一句,没往下问。
邓佩瑜罕见地整个一下午都留在病房里。除了姥爷,谁都能看出来,她在等蒋近男。邓佩瑶在心里叹气——她们姐俩的母女关系,各有各的无解。那些陈年的结还有没有解开的机会,全看各人造化。顾晓音姥姥去世的时候她还在安徽,病中虽然也来看过,到底上着班请不出什么假来。探亲一回,奔丧一回,她和父母间的那些陈年旧事,再也没有被摊开和母亲细说的可能性。如今父亲也在人生最后一站的列车上,她还有机会吗?还想说吗?说了又还有意义吗?
邓佩瑶也不知道。她小时候觉得自己作为不被爱的孩子,和父母疏远也是应该的,道理在她这边。谁料想小音和她也并不比自己和父母更亲,这是她想的吗?当然不可能,然而命运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把她们推到了相似的模式里。邓佩瑶自问是个普通人,普通到她甚至不觉得命运有和她作对的必要。她只是运气不好,自己睁大眼睛往前走,还是一步步走到今天。
邓佩瑜可没想这么多。蒋近男这些年别扭的劲儿,她也看在眼里。邓佩瑜觉得自己没错,老蒋也没错。蒋近男心里别扭,是受那些文艺作品的影响,等她自个儿当妈就明白了。说实在的,邓佩瑜常觉得蒋近男这孩子心硬得很,她和老蒋可比那些真重男轻女的父母强多了,可小男就像赌着一口气一样,非得别扭下去。她也不想想娘家给了她多少底气,若不是朱磊住着她家的房子,开着她家买的车,按赵芳那德性,小真出生能不给蒋近男气受?
也罢也罢,儿女都是来讨债的。邓佩瑜想。小男就算记恨她,她还不是得小心翼翼瞒着她姥爷的病情,瞒不下去了就在这病房里等着她来。小男这一年多也真是,什么事都让她赶上了。赶明儿她得问问,小男这种情况,是该去白云观烧柱香,还是该去雍和宫。
邓家姐妹俩正各怀心事,病房门开了,呼啦啦进来一群人。邓家姐妹对看一眼,不认识。这时隔壁床的护工从午睡的迷瞪劲里跳了起来:“您来啦!”
这声音过于热情,连场面上呆惯了的邓佩瑜都有点不太适应。进来的是个四个人:一个老太太,两个和邓家姐妹年纪相仿的中年女性,还有一个中年男性。两个中年女人中年长点的邓佩瑶认识,是隔壁床老爷子的大女儿。看样子,这另外几个是老爷子的老伴,小女儿和小女婿。护工没事就跟她聊天,早把隔壁床老爷子的信息给她抖了个底朝天——这老爷子是第二次脑梗,已经在医院住了个把月了。之所以医院不赶他回家,因为这小女婿是个领导。“能量可大着呢,本来想给安排到干部病房住单间的,一时排不上,才给安排到全科病房来了。我可盼着老爷子早点排上单间,连我这个护工也能沾光,晚上踏踏实实睡个觉。”
邓佩瑶不知道该说什么。邓兆真住院有些日子了,隔壁床除了这个护工,只有大女儿来过一回,坐了二十分钟,给护工塞了点钱,走了。久病床前无孝子,邓佩瑶试着理解老爷子子女的难处,何况自从邓兆真住进来,隔壁这老爷子少有清醒的时候。偶尔睁开眼睛咿呀几句,多数时间都在昏睡。
老太太颤颤巍巍走上前去,摸着老头的手在床边坐了下来。“妈,您看,爸的情况好着呢。护工师傅24小时盯着,您放心,别老想着自个儿要来。”小女儿在旁边说。
“对对,”护工连忙接过话头,“我呀,每天给老爷子擦身,清理口腔,虽然老爷子不能动弹,但这些个人卫生做好了他也舒坦。”
老太太点点头,目光还没离开老头的脸,“劳您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这都是咱份内的事。”
护工正客气着,门口又进来俩人,是全科的徐主任和老爷子的主治医生。“领导,您来啦。”徐主任进来便和那位女婿打招呼。
“陪岳母来看看岳父。”
“情况还是比较稳定的——”徐主任说了这么一句,转头去看主治医生手里的记录,随即走上前去压低了声音要说话。老太太大概是怕自己碍事,或是知道有些话子女不愿当着自己的面讲,又握了握老头的手,对大女儿说:“扶我坐到那个椅子上去,给医生腾点地儿。”
老太太挪开了,徐主任领着小女儿和女婿走到床前:“一周前开始有内出血的迹象。我们在努力控制,但老爷子长期卧床,器官不免会衰竭,你们也要有点心理准备——”
女婿颔首:“尽人事知天命。”
“可不是嘛!”徐主任还在床前跟小女儿女婿聊。护工站在病床另一端一会儿摸摸被子一会儿看下输液情况,尽力显得殷勤。邓佩瑜在病房的一端看戏,顾晓音觉得人实在多,干脆出去给姥爷打热水,邓佩瑶让出了自己的椅子给老太太坐,这众生相使她心酸——老太太大概是这么多人里最想陪着老爷子的,可是也身不由己,只能在这过于热闹的病房里遥望自己昏睡的老伴——她忽然发现老太太眼睛阖上,像是眯着了。邓佩瑶又盯着老太太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太对劲,她挪到跟自己说过两句话的大女儿身边,在她耳朵边上嘀咕了一句。
大女儿看了一眼自己妈,也觉得是睡着了,到底不放心,走过去轻轻推了推老太太:“妈。”老太太没反应,她又推了一把:“妈!”老太太还没反应,这音量倒是吸引了徐主任和主治医生的注意,两人忙走过来看老太太的情况,“赶紧去急诊看一下,老太太看样子也有点脑梗症状。”徐主任说,“我把你们送去,让小杨陪着你们。”
两个女儿连忙感谢徐主任,护工推来轮椅,徐主任亲自和主治医生一起把老太太扶了上去,由护工推着,一群人又一阵风似的从病房里呼啸而去,只留老爷子还在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