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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密密的光 下 篇 第二十八章 粉墨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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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迅一时不知要如何作答。他在公立医院系统内,并不会立刻联想到饭碗除了自己还能被别人砸掉,因此他脑海里首先跳出来的竟然是“那还挺好的顾晓音能有多点时间陪姥爷”。但这个秘密尚不足为晓音道也,谢迅犹豫了一下,说:“之前的工作也挺辛苦的,刚好趁现在休息一下吧,接下来是换一家事务所吗?”

    谢迅的犹豫被顾晓音看在眼里,被解读成他小心翼翼莫要触动自己刚被裁员的伤口。顾晓音心领了这份好意:“也不一定,找着什么工作算什么工作吧。”

    这就不像是上份工作得以善终的意思了。谢迅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晓音可能还面临着另外一种麻烦。在北京这样的地方,生活的形态是如此多种多样,以至于有时大家的悲欢喜乐别说不互通了,未经提醒,根本想不到那上面去。谢迅经历过最多的离职,是徐曼那一份份走马灯似的工作,再要说的话,可能就是谢保华买断工龄下岗。后者是没办法,前者也是没办法,但并不是顾晓音这样的。

    “别担心,一定会很快找到理想工作的!”谢迅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而笃定。

    “承你吉言。”

    谢迅回家躺在自个儿床上琢磨,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笨。他一个对法律一窍不通的医生,对顾晓音说一定能很快找到工作,哪能有什么实际的安慰作用,保不齐就让顾晓音觉得自己不过是敷衍,说两句吉利话完事。那他当时,或者下次遇到顾晓音该说什么?“没事有我在”?这未免太大尾巴狼了,“能帮上忙你只管言声”?这虽然确实是吧,但找工作谢迅帮不上忙,能帮上忙的事顾晓音还被蒙在鼓里。太难了,谢迅在心里感慨,要不是为了避免多一个人知道顾晓音的窘境,他简直想寻求下外援,跟沙姜鸡说道说道。

    谢迅第一次感到他被自己的出身拖了后腿——谢保华当年可是大院里数得着的不会说话,自己这张笨嘴,绝对有谢保华基因作祟的成分!

    其实这就有点冤枉谢保华。安慰一个人需要莫大的技巧,别说谢保华和谢迅,就算换了侯宝林郭德纲,也未必能说出什么令顾晓音当场喜形于色的话来。不过谢保华自己并没有觉得被冤枉,第二天他按照领导要求提着一篮水果去邓兆真病房探病的时候,确实有点拖谢迅后腿的感觉——他虽然恨邓佩瑜,可更恨自己一时冲动着了这婆娘的道,回头要传了出去,可不得连着儿子一起丢人?

    谢保华想通了这茬,再加上他去病房时邓佩瑜又不在,只有邓兆真和邓佩瑶,因此他的道歉显得非常情真意切:“老先生,我确实得给您和家人赔个不是,前儿我只顾着规章,没考虑到人情变通,给您添麻烦了。”

    邓兆真起先并不怎么爱搭理他。谢保华领了领导的任务,必须得把这个歉给全须全尾地道了,不能留着再生事端。于是他陪着笑脸努力和邓兆真聊天,问点老爷子贵庚身体哪里不舒服之类谢保华自个儿觉得没问题的“问题”,其实邓兆真的年龄他床头的病人信息牌上就写着呢,完全是白问。这后一个问题,一出口就把邓佩瑶吓得一激灵,生怕这位知道什么邓兆真不知道的信息,再给抖落出来,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幸好谢保华并不知情,不然还真不好说。邓兆真不疑有他,这两天他连着输液,指标上虽然跟前两天一样,但多少有些心理上的效果。因此邓兆真今天觉得自己精神不错,既然谢保华问了,他也说上那么一两句:“应该也没什么大毛病,前段时间我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得劲儿,就来检查一下。现在还有几项检查没做完,干脆先住在医院里,当作调养算了。”

    谢保华毕竟在医院里干了这么多年。没像医生那样吃过猪肉,可他见过猪跑!他一听这话,就知道这老爷子肯定被家人瞒着哪。是什么病他不知道,可既然家人要瞒着,这病小不了!想到这一层,谢保华对老爷子生出了同情心,也不由帮着宽慰老爷子:“那可不,这中心医院的床位啊,可金贵着哪,您这能住到全科病房来的,家里肯定是费劲走了路子的,您可得赶紧配合着享受几天。”

    这句让邓兆真听着十分受用:“其实啊,要我说,我就住在东四,要上中心医院,坐公共汽车也就几站地,天天都能蹓跶着来,真没必要占用这医疗资源——”

    “哟,您也住东四哪?巧了,咱还是邻居哪,我就住四条派出所旁边那杂院里——”

    “哟,那个院子得有几十年没变过样了——”

    “可不是嘛,我打出生就住在那个院子里了。小时候一放学就上隆福寺玩,兜里一个子都没有,就且在哪儿看!难得大人给钱上蟾宫电影院看场电影,就跟过节似的。”

    “没错没错!我年轻的时候也爱上蟾宫电影院看电影,后来改叫长虹电影院,早几年已经不存在了。”

    “是啊,好多都不存在了。好多老字号也变了味儿,护国寺小吃店的点心,现在做得那是大不如前——”

    “就是就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还就这么聊了下去。邓佩瑶在旁边瞧着,虽然觉得这保安有点莫名其妙,可是看到邓兆真乐呵的样子,也觉得能有人来分分邓兆真的心跟他说几句话也不错。因此她就旁观者着,中间还给谢保华倒了杯水。

    谢迅来探望邓兆真的时候,就瞧见了这一幕:他自个儿的爹正坐在顾晓音姥爷的病床前,俩人兴高采烈地讲着老北京的典故,床尾凳子上一位女士正百无聊赖地看自己的手机,显然既插不进话也不想参与。

    谢保华眼角的余光瞄到一个白大褂进来,估计是有医生来查房,他站起来给医生让位,抬头一看,倒是傻了眼:“怎么是你?”

    谢迅也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谢保华,两人交换眼神,各自得出一个错误结论:谢迅以为谢保华和邓兆真是旧相识,谢保华断定邓兆真心脏出了问题。

    唯一知道真相的是邓佩瑶。这个谢医生,第一回见就是在这中心医院,小男住院的时候。还没等小音正式把这个男朋友介绍给自己,这俩就各奔东西。谁成想后来又在各种场合遇上。若问邓佩瑶谁适合当她的女婿,邓佩瑶必定选沙楚生。她倒不是嫌谢迅家里穷,可他毕竟离过一次婚。邓佩瑶到底是上个世纪的人,总觉得一场婚姻失败,代表着两个人都有重大的错处,最起码也得是有点性格缺陷,要是出轨什么的,可更了不得。小音和谢迅在一起的时候邓佩瑶什么也没说,听说他俩分手,邓佩瑶松了一口气。

    可后续又遇见几次谢迅,邓佩瑶观察着,又觉得这个年轻人挺不错,也许离婚的过错方不是他?她让自己别多想,年轻人的事,得由他们自己拿主意。今日这个谢医生专门来看邓兆真,也许是还没死心?可他和这个保安又是什么关系?

    谜底马上被揭晓。谢保华挠了挠头顶上总共没剩的那点头发,带着点不好意思对邓兆真说:“这是我儿子。”

    “您是谢医生的父亲!”邓佩瑶惊奇道。眼看邓兆真一脸迷惑,邓佩瑶忙向他解释:“爸,谢医生是小男之前住院时候的主治医生。小男特别感谢谢医生,还专门让小真认谢医生当了干爹。”

    “哎呀呀,”邓兆真有些激动起来,想抓住谢保华的手,奈何一只手上正挂着针,只得费劲地用另一只手攥住谢保华的,“老兄弟,没想到咱们这么有缘!”

    那将这天大的缘分攒在一起的谢医生本人却留意到邓佩瑶介绍他时半个字也没提到顾晓音,虽说这前男友的身份尴尬,邓佩瑶不想提也完全在情理之中,谢迅还是感到有些失落。

    谢保华也没料到他和邓家的缘分还不止邓佩瑶说到的那些。听了邓佩瑶的话,再看邓兆真的反应,谢保华感到这下妥了,既有这前情在,谢迅还是邓兆真的医生,邓家绝不可能追究他的责任!他满意地想,等邓佩瑜发现他就是谢医生的爸爸,那情形得多有趣。这年头,得罪谁都行,可不能得罪医生!虽然他和谢迅都不是那等把私怨带进工作里的人,可邓佩瑜不知道呀。她还不得心里七上八下好多天!

    谢保华越想越美,不禁也两手握住邓兆真的手:“是呀老哥哥!”他偏头对谢迅说:“小子,你该干嘛干嘛,我再陪老爷子聊一会儿。”

    谢迅更坚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一时倒不知谢保华和晓音姥爷是旧相识这事儿对自己是有利还是有弊。邓兆真自己还被蒙在鼓里,他也不好多说,问了几句邓佩瑶老人精神如何,他们感觉全科条件好不好之类无关痛痒的话,便告辞出门。

    刚走出病房没两步,邓佩瑶倒追了出来,“小谢!”

    谢迅驻足:“阿姨。”

    邓佩瑶掏出一张卡:“姥爷入院那天小沙又把你的饭卡塞给我。你的心意我们领了。这卡你还是拿回去吧。姥爷现在还吃不了食堂的饭,病员食堂的伙食我们吃着也觉得还行,就不麻烦你了。”

    谢迅心知邓佩瑶这是因为顾晓音的缘故不想承他的情,倒也并不拆穿:“阿姨您先收着,也许您什么时候想换换花样,或者姥爷胃口好了忽然想吃什么,员工食堂的种类好歹丰盛些。”

    邓佩瑶为难:“姥爷这一回也不知道要住多久的院,不像小男那样——”她想着难过,不禁哽咽了一下,想到在小辈面前,邓佩瑶努力抑制自己,“你这卡也不能老放我这儿,你自己也要吃饭的。”

    邓佩瑶在安徽生活了二十年,小时候那字正腔圆的京腔底子还在,但遣词造句多少受环境影响,说起话来有点混杂的效果。顾晓音说话就像邓佩瑶,大概是小时候地方上的底子,来了北京这么多年,北京话说的也就那么回事。然而谢迅爱屋及乌,听着邓佩瑶的口音觉着分外亲切,也分外地想对她好。

    “阿姨,您真别客气。我平时一般都和沙楚生轮流买饭,有一张饭卡就行。何况还有我爸呢,这卡您就踏实地收着吧。”

    “那,回头用了多少我再给你充回去。”

    谢迅明白邓佩瑶这是态度软化了,非拦着不让还钱绝不是明智之举,因此他痛痛快快应下来:“成。”

    话说到这份上邓佩瑶也只能笑纳。小男住院的时候她顶过邓佩瑜两天,也明白有这张卡的许多方便之处。但因为是小谢的,这两天她愣是忍着没用。邓佩瑶回病房的路上又忍不住叹一口气,小谢这人真挺好的,可惜——

    她叹口气迈进病房,正听见邓兆真对老谢说:“哟,那小谢跟我家老二的闺女同岁。小谢结婚了没?我这个外孙女啊,做法律工作的,工作和学习都不让人操心,就是到现在还没解决终身大事。”

    谢保华讪讪答道:“嗨,这小子有点儿复杂,反正现在单着呢,我也管不了他。”

    邓佩瑶生怕邓兆真接下来就要乱点鸳鸯谱了,瞧着谢保华也有点不自在的样子,她忙打断两人的话:“爸!这是人家谢医生的私事,您别瞎问!”

    “这怎么是瞎问呢?”邓兆真老大不乐意,但女儿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继续下去,只能叹口气:“小恩我是不指望了,我呀,就希望去见你妈之前还能看到晓音成家。”

    谢保华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谢迅之前带回家来过的那个姑娘,可不就叫晓音?那姑娘是个律师,也对得上号,谢保华心里几道惊雷闪过,莫非自己之前完全错误,谢迅这小子不是来查房的,是来探病的?!老谢挺喜欢顾晓音,谢迅告诉他自己已经和顾晓音分手时他颇惋惜了一阵,还鼓励过谢迅再把人家追回来。那小子当时是什么反应?置之不理!现在好歹还知道来未来丈母娘面前刷刷脸,没算白吃几十年的饭!晓音这孩子看着温柔婉顺,她姥爷和母亲也和善,唯一她大姨——想到邓佩瑜,谢保华忽然回想起今天自个儿是为什么来的。糟糕!他想,要真是同一个人,他可真给自家孩子拖后腿了。

    像是怕他心存侥幸似的,顾国锋这时走进病房。“国锋来啦。”邓兆真赶忙招呼,“老谢,这是我二女婿,顾国锋,你叫他老顾就行——”

    默默焦头烂额的不止谢保华一个。蒋近男才刚把小真接回家,就遇上工作小孩不能两全的职业妇女经典送命题。儿童医院安排小真下周二十一点去复查,偏偏蒋近男一个潜在投资标的公司的会也要安排在下周二上午十点,这产假的最后几天里蒋近男除了忙小真,就在安排这个会的时间和为此做准备。这个目标公司是行业新贵,手里掌握着一项重要技术,因此多得是送钱上门来的投资人。蒋近男约到这个会,说白了还是凭借自己在这个行业投过好几个项目,拿出“帮被投资公司打通价值链”的诱饵,才成功引起创始人的兴趣。

    谁知和安排人带小真去复诊相比,约这个会可简直算是小菜一碟。朱磊说自己走不开,“要是早上八点之类的时间,我打个招呼晚点去就算了,十一点这么不承前不启后的,上午去不了不提,一看说不定就看到下午两三点,一整天都去不了单位!”他倒也没让蒋近男重新安排,“你自个儿实在去不了的话,让你妈或者我妈带着去呗。”

    若是平常,蒋近男也就让邓佩瑜带小真去了。可这会儿邓佩瑜刚崴脚,下周二到底能不能好,蒋近男觉得不能勉强。赵芳?不,蒋近男根本不考虑这个选项,万万不能。她给儿童医院先打了个电话,好说歹说,人家也没松口——非得改期的话,至少要再等一周。蒋近男不愿再让小真冒任何风险,她回过头来再跟朱磊商量,自觉自己能做的也都做了,朱磊应该体谅她,没想到朱磊还是一口回绝。

    蒋近男不由有些急眼:”小真这回生病你管过吗?成天都是我和我妈在医院盯着。现在我有个重要的会不能改期,让你请一天假你就撂担子!”

    朱磊也不服:“谁说我撂担子了?我都说了可以安排我妈带小真去,干嘛非得我请假才行?你的工作重要,我的工作就不重要了?”

    蒋近男气结:“你别忘了这回小真是怎么进医院的。周二这个会我好不容易才排到,要是能改我还不放心别人带小真去呢!让你支持一次我的工作就这么难?!”

    “嘿你可别把小真的病赖我妈头上。脑膜炎那是有潜伏期的,办不办百天酒,小真也都已经感染了。那天咱们把那么多人撂下就走,连招呼都没打,我妈都没怪我们。你可别起劲。也别说我不支持你工作,你非得把产假销了回去上班我都没说什么,也没告诉我妈,你还要我怎么支持你的工作,大老爷们儿辞职在家带孩子吗?”

    两人声音越说越大,在客厅另一头的小真哇的一声哭起来,保姆连忙抱起她,哄着往房间去。蒋近男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气恨,不由冷笑一声:“哪能劳动您辞职在家带孩子呀,您成天开着部级干部的车去干个科员的工作,知情的觉得你特有事业心,不知情的还当您学雷锋呢。”

    这就深深地扎到了朱磊的痛处。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是朱磊。两个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人,彼此都深知对方的软肋在哪里,真要下起手来,稳准狠一个不少。朱磊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蒋近男一眼:“别说的好像这些都是你自个儿施舍我的一样,也没看出你那事业忙出什么花来,这房子不还是你父母名下,回头是你的还是你弟弟的可没准!”

    说完朱磊拂袖而去,把蒋近男一人扔在客厅。

    蒋近男看了一夜的电影。上一次她这么做,还是高中毕业时看《流星花园》。即使在没有蒋近恩之前,蒋近男也讨厌蒋建斌和邓佩瑜刻意营造的那种妻贤子孝的氛围。蒋建斌是个传统的中国男人,他平生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可能就是娶了邓佩瑜。“家庭倒是知识分子家庭,可惜自个儿是个戏子。”这是当年蒋近男奶奶对邓佩瑜的评价。还是邓佩瑜亲口告诉她的——那是小真刚住院那两天,邓佩瑜劝她,“你婆婆坚持要摆这个酒,最起码心里还是宝贝小真的,我生你那会儿,你奶奶和你太奶奶一块儿在产房外面坐着等,听说是个女儿,俩老太太站起身就走了。”

    现在的邓佩瑜讲起这些事,言语里已经不再有怨恨,更多的是懒得跟老太太计较的云淡风轻。当然,蒋近男想,因为你后来又生了儿子,还离开了舞台。这两件事之间的因果关系,和蒋建斌后来的事业发达,让蒋建斌和邓佩瑜更心甘情愿地归顺了那些“传统价值”。蒋近男还小的时候,有一回春节联欢晚会放戏曲节目,刚巧有邓佩瑜从前的剧团。她不识相地问邓佩瑜要是没离开剧团是不是也能上春晚。当着全家人的面邓佩瑜是怎么说的?“上个春晚有什么可稀罕的,在剧团的时候天天得练功,苦得要死又没钱,哪有咱们现在的生活好。”

    向来邓家的传统是初一那天再放一遍重播的春节联欢晚会,大伙儿就着节目吃午饭。单单那年,邓佩瑶要看北京卫视的春晚重播,全家从善如流,顾晓音想再看一遍前晚上了春晚的周杰伦,被邓兆真训斥:“港台明星有什么好看的!”哭了一鼻子。

    蒋近男厌倦了父母之间那种妻贤子孝的模式,因此执意要走到它的反面去。邓佩瑜小心翼翼地瞒着蒋近男,但蒋近男知道,婚前蒋建斌在好几件事上颇看不上朱磊这个准女婿。其中之一是朱磊住进棕榈泉的房子,既没主动出个装修家电什么的,也没在准岳父岳母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好意思来。为此蒋建斌罕见地跟邓佩瑜唠叨过好几回“我们结婚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人家结婚的时候买手表,我为了给新房添置个电视,把手表给卖了,又借了钱才添置齐家电。你爸那时候说要赞助我们电冰箱,我死活不肯答应,跟他说‘佩瑜嫁到我家,就不该花您的钱了,该有的东西就算现在没有,早晚我也能给她置办上!’”

    邓佩瑜劝他:“时代不一样了。那时候大家都差不多穷。现在小朱要像你那么倔,放着好好的棕榈泉不住非得让小男跟他挤石景山老公房去,你舍得我还不舍得哪。”

    蒋建斌慢慢接受了朱磊。有几回蒋近男在家人面前驳了朱磊的面子,蒋建斌还让邓佩瑜私下劝她,“就算在咱家里随便点,在小朱的朋友亲戚面前可决不能这样!”蒋近男从前以为老蒋是跟朱磊慢慢处出了感情,现在她琢磨出自己的天真——老蒋维护朱磊,因为朱磊现在是她的丈夫。既然这层法律关系确定下来,老蒋觉得她就该跟她妈一样,给朱磊提供一个妻贤子孝的家。

    朱磊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吧。刚才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如果是在婚前,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蒋近男气得手微微发抖。

    蒋近男看完《唐伯虎点秋香》,又看《东成西就》,张学友操着一口山东话跟在王祖贤后面叫“表妹”时,蒋近男哈哈大笑。朱磊打开卧室门,睡眼惺忪地说:“还剩几天假期别那么晚睡,回头生物钟倒不过来该难受了。”

    蒋近男没理他,卧室的门又关上,那笑容却凝结在蒋近男的眼睛里。他竟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经过了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刻,朱磊如若不直接服软道歉,两人合该冷战到分出一个胜负来。为什么不是这样?

    蒋近男枯想了很久。《东成西就》都播完了,演职员表一栏栏滚动播放起来,她才刚有点头绪。让自己夜不能寐的这一场争吵,对她来说可能是许多事缓慢积累演变后的爆发,是图穷匕见的时刻,对朱磊来说,不过是夫妻间拌嘴,说了两句重话。明天两人起来,无论寻着一个什么法子解决了小真复诊的问题,这事就翻篇了。

    因此他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蒋近男却不能。深夜里,小真的房间传来一阵哭声,是小真醒了。随即传来保姆哄孩子的声音,哭声渐渐变小,消失不见。隔一会儿小真的房门打开,保姆出来,被客厅的灯光刺了眼睛,皱着眉打量四周,见蒋近男还坐在沙发上,倒吓了一跳。

    蒋近男起身关了客厅的灯。唯余电视机的光照在她脸上,深夜里,白惨惨的,保姆看不清她的神情,也不敢多问,只道:“我给小真冲奶。”便匆匆走去厨房。不一会儿,保姆手握奶瓶回来,又向她点个头,闪身进了儿童房。房间里传出一两声小真的声音,大约是喝上了奶,又一会儿,卧室里传出朱磊的鼾声。蒋近男把电视的音量又调大了点。

    快清早时她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钟已指向十点。蒋近男的身上盖着一张毯子,是小真房间里的。客厅餐桌上有保姆留的字条——她带小真下楼遛弯去,给蒋近男准备的早餐在厨房。蒋近男莫名想到她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现代职业女性的尊严全靠保姆维系。

    说的没错。蒋近男在心里附和一句,下了一个决心。

    “离婚?现在?”连顾晓音也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吗?”

    蒋近男在心里苦笑。是了,连顾晓音也是这个反应,还能有别人觉得她不是舒心日子过腻了吗?

    顾晓音也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蒋近男并不是那种心血来潮的人,尤其是在个人问题上。全家人都觉得她能找个更好的,也正是因此,邓佩瑶当年甚至劝说过邓佩瑜别试着棒打鸳鸯,免得激起蒋近男的逆反心理,非得嫁朱磊不可。但蒋近男虽然仿佛从来没对朱磊神魂颠倒过,也竟然一直把这段关系处了下去,久到邓家上上下下最后都把朱磊看顺眼了,觉得小男嫁他也不错。

    在顾晓音看来,蒋近男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她要的恐怕就是这种以她为中心的关系,因此宁可舍弃其他的那些外在条件——反正那些蒋近男自己都有,不必靠男人。表姐和表姐夫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点变了味的?是结婚,还是小真的到来?顾晓音说不好。她并不觉得朱磊哪里有很大的变化,但是在某几个时刻,顾晓音清清楚楚看到了蒋近男的痛苦和低落,这让她尤其感到费解。

    “你别会错我的意思。”顾晓音找补道,“你决定怎样我肯定都支持,但你想好怎么跟大姨和大姨夫说了吗?”

    “没必要花太多心思想吧。反正他们肯定要反对,想了也白想。”

    我就知道是这样,顾晓音在心里哀叹一声,试着委婉地说服蒋近男,“别的暂且不说,至少先做做大姨的思想工作?小真现在还小,光有保姆恐怕不行,还得大姨时不时出点力。”

    “我爸那儿还真不好说怎样,我妈你还不知道吗,狠劲儿都落在嘴上。她就算现在威胁我要断绝关系,也就是一阵子的事儿。不过你说的也对,我还是先跟你妈商量一下,让你妈找机会给我妈打个预防针,别让她觉得太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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