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三秋出现在魏玮家门口的时候,我有一种想要的东西全部得到的幻觉。心中充满了希望和梦想,看到的未来都是闪闪发光的。我想,那种没有任何阴影的开心,不会再有了吧!
是啊,不会了。
“喜欢一个人,是一万次心跳呼吸,也是一万次低头叹息。”
陆三秋真的来了,被黑子用那张担架照骗来的。他上下仔细打量我的双腿,你没事?他问。
“抱歉,那个腿受伤的人是我。”黑子吐了吐舌头赶紧溜走了。
魏玮好像也早知道陆三秋要来,他礼貌地sayhi之后就折回厨房做早餐了。
留下我跟陆三秋两个人僵在门口。
陆三秋毕竟是陆三秋,丝毫没有因为签证办不办得出来,为何出尔反尔而感到尴尬,他定定地看着睡眼惺忪的我问,不进去吗?
仿佛现在我才是客人。
陆三秋暂住在二楼的闲置客房。家里忽然多出一个陌生男性,午饭时候大家都变得拘谨了一些。直到晚上,魏玮和小空发现陆三秋并非第一印象里的高冷,虽然颇为毒舌但还是谈笑风生的,再者,我们没有在人前表现出特别的亲昵关系,所以也就不再心存芥蒂。至少看起来不再。
可我却有点不知所措。在与陆三秋的关系中,我心里清楚自己一直处于被动,但是我不愿承认,所以狡猾地将其转化为自己的不以为意,这样看起来两不相欠,潇洒极了。
我怕被拒绝,所以很少对他提出需求。那天邀约被拒,我已经相当难堪,尽管黑子帮我把他骗到了眼前,这种难堪也化解不了。更别说我心里还隐藏着一个时时要发作的巨大秘密,它像一个每秒几何倍增大的恶瘤,就要吞噬我的所有思想。
我必须在失去理性之前,对陆三秋说出实话。
这么多年的恋爱教给我仅有的几个道理之一,就是解决纠结的感情问题,必要遵循一个准则:快。
越快越好。
陆三秋说要去洛杉矶边上的长滩看留洋多年的高中同学。我看他没有要带我同去的意思,便也没提。他简单整理了一只小手提包就走了,也没说是离开几天。
在家等我回来啊,他揽过我肩膀,照例吻我额头,就像很久之前我们同居时候一样。
可我心中没有甜蜜,也没有哀伤。
黑子需要换药复查,魏玮带我跟黑子去同学推荐的诊所。路上黑子提到,要不要把冻卵的事情也做成马鹿小姐的视频,她和魏玮也要去冻一颗胚胎试试,黑子似乎比我更胜券在握,而我确实不确定陆三秋知道一切时的反应。黑子见我没答话,魏玮也满脸拒绝的样子,只能当是开了个玩笑,遗憾作罢。
这家诊所的冻卵技术和资质,非常有名。魏玮在停车的时候才解释,今天换了地方的原因。他从后视镜里与黑子四目交汇,两人都心领神会地笑了。
因为我,这两人的默契不可思议地飞速成长。
魏玮扶着黑子去外科就诊,而我独自前往妇科。
说明来意后,护士带我做了验血、卵泡发育B超以及常规体检。除了大量的美国育龄女性在选择这项技术,我猜他们的客户也有不少中国人。至少科室里我就遇见了两个能流畅中文会话的护士。
在我等AMH报告的时候,黑子已经做完检查来找我。
我坐在冰凉的椅子上,挑高眉毛想问她魏玮去哪了。她率先开口,我让他先去外面等我们啦。
她一瘸一拐地,不时夹杂着单脚跳,我要扶她,她立刻拒绝:“我只是受伤,没有残疾。”
“那你刚刚怎么不拒绝魏玮?”我戳穿她。
“你知道吗?”她睁大眼睛望着我,严肃地说,“被一个两米多的小哥哥扶着,你才真的明白什么叫小鸟依人。”
我被她的一本正经说服了。
林汐?刚刚的小护士来喊我,报告好了。
黑子坚持陪我进去。
隔着一张小桌子,医生正皱眉看我的诊断书。我落座的时候有点恍惚,仿佛当年考托面试一样紧张。
但我显然高估了自己,我根本听不懂他的评估,多亏了旁边小护士全程翻译。
医生告诉我,AMH数值介于5-6之间,相当于28岁年龄的卵子数量。我知道这听起来算不上好。
“如果需要时间考虑的话,按照这个数量,未来两三年都来得及冻。”医生又说。
不,我说,请帮我告诉医生,我想现在就做。
黑子无言地凝视着我。
“那么,我们现在就安排促排卵针,在你下一个生理期教你使用。”医生点点头。
陆三秋在第三天晚上回来。我正在客房换被套。他离开那天清晨吸着鼻子告诉我,有点着凉,我猜是被子薄了。
他看我立在床边捯饬着被子,就放下包走到我身后用一种包裹的姿势帮我一起铺床。我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我此前从没对他的接触有过排斥。
“别这样,外面有人呢。”我小声抗议。
他干脆把门关了并反锁上。
我心想大事不妙。
果然,他从躺倒的大旅行箱里拿出一件黑色蕾丝睡裙。
“你换上。”他说。
正在我踌躇的时候,他把立在墙角的落地镜搬到屋中央平放在地,然后不由分说把我抱到镜子上面,开始慢条斯理地解我的上衣纽扣。
我知道他这么做的理由,我太了解他了,同样,他也太了解我,知道我无法拒绝他。
这是我们一起看的《布拉格之恋》里的桥段,是我最喜欢的欢爱段落,甚至看完后的一个多月里我都总是在夜里对陆三秋说,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拥有萨宾娜一样无忧的生活?
现在陆三秋脱掉了我唯一的衣物。他认真地为我套上他选的透明睡裙。
他太了解女人喜欢的仪式感了。
可惜我既不是美好纯粹的特丽莎,也不是放肆享乐的萨宾娜。我是一个提心吊胆,为了加速衰老的卵巢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怜女人。
镜子是个很奇妙的物件,我们第一次在混沌状态下产生自我的概念,就是通过镜子。但当我们长大了,却害怕镜子照出内心赤裸裸的欲望。
他倒乐于欣赏镜子里狼狈的我。
陆三秋将我双手捆在背后,以前他也偶尔会变些花样,在我们默认关系进入乏味的倦怠期的时候。他花了比平时长三倍的时间亲吻和抚摸我,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感觉出我心情低落。
我害怕自己发出的声音让房子里其他人觉出异样,于是用力咬着牙关。可我越是不愿发出声音,他越是使坏地撩拨我。等他在我体内律动幅度越来越大,带我登上熟悉的节奏后,我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喘息起来。
他满意极了。
他带有奖励性质地亲吻我,我却闭着眼睛不愿看他。我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愉悦逐步加深,写满欢喜,同时也能感受到心里的委屈悄然滋长。我不知道我这看似饱满年轻,实际内里已经破碎不堪的身体,还能满足他多久。
于是在陆三秋发出低声嘶吼,到达他的临界值的时候,我哭了。
我很少在陆三秋面前因为感情的事情哭泣。他看我在这么不寻常的时刻,睁着双眼,平静地流泪,怔住了。
他潦草结束了动作。
“林汐,我爱你。”他说。他显然不知道此刻自己还能怎么办了。
真可笑,陆三秋唯一一次说爱我,竟是在分手后多年,为了安慰一个在高潮时流泪的女人,而说出的连自己都骗不了的话。
可我还是像个强忍住情绪嚅嗫的孩子一样,被人问了声怎么了,反而轻易地呜呜大哭起来。
陆三秋用依旧单薄的身躯拥抱我的啜泣,我们两具比白骨强不了多少的身体在拥抱中互相敲击。
那晚他答应下次检查陪我一起去。
至于什么检查,我没有勇气告诉他。
陆三秋是在医生口中得知手术的性质的——冻卵。
他口语比我好得多,无需小护士翻译,一下就听懂了医生的意思。
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扭头看我,然后就把我拽出了诊室。
一路走我一路想要甩开他的手,他的力气很大,全然不顾我手臂的疼痛。
等我们终于走出诊所外,他在路边松开我的手,什么也没说,先点了一支烟。
“你来美国是来搞你的公众号是嘛?是不是今天的事情你也要写进去?这只是你的一次试验,一次素材对嘛?我不介意你怎么写我,但是我要知道林汐冻卵什么的,你不是认真的。”陆三秋一连问了好多的问题,很少见到他这样手足无措的样子。他见我不回话,便知道,这些不是马鹿小姐的素材,而是我真的想要一颗冷冻胚胎。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深吸一口烟问我,好像借助刚才那支烟的力量他才能与我进行交谈似的。
“我什么意思?陆三秋……我不要你的陪伴,不要你给承诺,不要你负责任,只是想问你要一颗冷冻胚胎,我的身体情况你也知道,我怕我以后会后悔。”我一口气说出这些天一直想说的,说完觉得畅快极了。
陆三秋眨眨眼睛,那神情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
“但你知道,谁也没法为十年后的事情打包票。”他委婉地解释自己的焦虑。
“你知道我的,我不会为难你的,任何时候。”我轻轻地说。
“林汐,你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清楚。但是我对我自己,没有信心。”他叹了口气说,“我没法想象五年、十年之后要怎么面对跟你的这颗胚胎,或者一个孩子。我现在只是预感,那会很糟糕。”
“到头来,你还是跟她们一样。”他又说。
如果那天他用的是什么别的话呛我,或许我们也不会到今天的地步。但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我。
我自问对陆三秋毫无保留,我从没想过用冻卵这件事去束缚他,或者要挟他。它更像是关于陆三秋,我对自己的一种最深刻的交待,我多半不会去解冻它,去使用它。即便我有一天选择唤醒胚胎,我也不会用一个孩子去强迫陆三秋为我们做什么。
我原是这么想的。
但他说我与她们都一样,言下之意,便是嫌恶我在逼他做选择。
他太善于用一种,我对你太失望了的方法,来推卸自己的责任,把自己撇清。于是事情从头至尾就变成了我一人之过。
没错,让你失望的人,不会只让你失望一次的。
所以我对他说,“对,我是跟她们一样。陆三秋,你就是个胆小鬼。”
我不想再做解释,我任由他猜测我。我想把关于他的一切好感都摧毁。
这一刻我才觉得自己终于自在了,终于不用在意他是不是喜欢这样的我。
也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需要的不是与某人的一颗冷冻胚胎,那只不过是对我们肉体关系的一种无谓的挽留。如果陆三秋在与我的感情中稍微用些心思,就该明白我长久以来害怕的是什么,担心的是什么,我的这个看似惊人的提议又是在祈求什么。可是他明明可以明白,却选择不去看那些真相。
原先我以为他生来如此,是一种无心的自私。现在看来,一切全是有意为之的。而我,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一切努力,皆为饮鸩止渴。
谁说不是呢,爱一个人本来就是含笑饮毒酒啊。
就像我以为耗费了漫长的青春时光,这份重量总有一天能够拯救那个少年。可到头来发现他根本不需要拯救,可笑的是我自己。我谁也救不了,只能救我自己。
“林汐?”良久,他再次喊我的名字。
他已经通过这数分钟的静默,将状态自如切换成了来诊所之前的气定神闲。仿佛确定这事尘埃落地,就可以从记忆里剪切删除一样。
“走吧。”我从包里掏出车钥匙。
我保持着极度的镇静和从容,一路将车开到了回家的主干道上。在一个巴士站台,我停了车,对陆三秋说,“你走吧,箱子在后备箱里。”
他的所有行李我在今早出门前打包整齐,我早已料到这个结局。
他震惊地凝视着我的侧脸,无声地讨要解释。我没有回应。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竟将镇定表演得天衣无缝。
陆三秋到底是酷的,他转过头看着比车窗更远处虚无的空气说,你不要后悔。
嗯,我扶着方向盘说。
陆三秋摔门而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家的,那段记忆被清空,就像酒喝到断片。
从我把陆三秋丢在路边的那一刻起,我想那个很酷的林汐就彻底死了。
这是一场闹剧,一次失败的捆绑。
我时常做着离开陆三秋的打算。在内心排演过千万种别离。我以为我会大哭,会发狂,但是事实上,那种绝望只是彻骨的寒冷,冷到我在洛杉矶暖洋洋的午后四肢冰凉,冷到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好像从心脏出发,直至每一根末梢神经,都被瞬间冷冻了。就好像,一枚刚从体内取出的鲜活的卵子离开37度温暖的卵巢,在一秒钟内被投入液氮,进入零下196度的冰封世界。
我把二楼客卧打扫地一干二净,重置了家具的位置,我要让陆三秋从没来过。
魏玮不在家,他恢复了NCAA前的特训。
黑子见陆三秋没有回来,行李也消失一空,就猜到我们不欢而散。便也没有来阻拦我的疯狂清理。
夕阳落尽最后一丝余辉,我为房间喷洒完家用香氛,力竭地摔坐在地板上,呆呆地什么也想不了。
黑子敲敲门,我扭头看她无声地抱臂站在门口,眼睛看着我似有所动。
我想朝她没心没肺地笑一下,就像以前在学校里失恋受挫一样。但我想那表情一定比哭还难看。
她走过来跪坐下轻柔地抱住我。
我拍拍她的后背,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说着没事。
她却比我先哭了。她说傻瓜才把自己掏空,傻瓜才不幸福。
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
我们是两个太久没在恋爱上尝过甜头的姑娘,所以我们要让马鹿小姐过得幸运一些。
黑子还在轻轻抽泣,我像挠小猫一样轻抚她的脊背,忘记了自己的一些哀伤。
我在心里默默决定,即便没有陆三秋,我也要独自完成冻卵这件事。陆三秋伤透了我,冻卵给了我一个生育的保质期,也给了我断情绝爱的勇气。
第二天清早,处于生理期第二天的我强忍着倦意起床,把自己打理干净,准备独自前往诊所注射促排卵针。
我在楼下碰到魏玮,他显然还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一切变故,自从恢复训练后,他变得更加活力四射,所经过的地方都沾染上太阳的香味。他叮嘱我好好吃早餐,随后就匆忙拎着背包出发了。
他走后,我觉得自己又变回到衰老的状态里。可我不能让自己这么消沉,我告诉自己,24岁的身体,28岁的卵子,也还不算太坏,我还有救。
不然还有谁能代替我照顾我的身体呢?
医生告诉我,促排卵针的目的是要把原本在生理周期中竞争死去的卵子救回来。
我能理解很多女性选择这项手术,是为人生买一张保单,是对未来的爱情仍有期待。
我不知道有多少患者是像我一样,已经对爱彻底失望,冻卵是为了说服自己的绝望。
我躺在手术室的处置床上,护士为我讲解回家后如何自己注射剩下的九针。我感觉到针头扎进小腹侧面那种似有若无的细密的疼痛,闭上眼睛。
我又看见黑子的脸。她问我不该有的期待和不该做的奉献,哪个更糟糕?
黑子,现在我才明白,比较残酷的倒不是落空的期待或无用的奉献。而是找不到万全法则的我们慢慢再也不介意的事实。
我们愿意变得冷漠。人为了让自己活得更顺利,常常是宁愿扭头不看的。然而这些时刻却是童真很重要的流失点。
在所有的冷漠背面,是人身上动物性和社会性的碰撞。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人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与他人无关。
每次看到这句话,我都会想起那时候黑子盯着我的眼睛对我一字一句的嘱托。难过的时候,怪罪于他人或是过去的自己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是啊,其实我会变成今天的我,一点也怪不了陆三秋。我活该。
因为我看似坚强,实际软弱无比。
我没有直接回住处。钻进诊所斜对面一家便利店里想喝酒,又想起自己还要打排卵针,只得买了一打无酒精软饮。平时喝水巨慢的我,半个多小时就解决了全部,明明不是酒,却比酒更醉人。傍晚回去的时候,家里只有黑子。我告诉她坚持冻卵的决定,她心疼地埋怨我失踪了一天。
又是辗转难眠的一夜。
我觉得我再也写不了马鹿小姐了。她经年累月在我心里搭建的一个具象,随着我与陆三秋纠葛的远去而逐渐瓦解。即便我想再提笔书写马鹿小姐的今后,我也敲不出一个字来。至少现在的我,无言以对。
不知不觉挨到晨光熹微,我悄悄从床上翻起,打开马鹿小姐的公众号后台,似是本能驱使,又似是咬紧牙关。
我撤销了黑子原本已经编辑好的定时发送,写了一则简短的声明取而代之:
跋涉千里向你道别
对不起,骗了大家这么久。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马鹿小姐,这只是一个擅长玩文字游戏的团队,臆想出来的产物。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为止了。
忘了吧,那些旧爱新欢,都是假的。
美国时间七点整,国内时间十一点,我按下了发送键,然后回到床上。不同于以往一千多个日夜更新过后的期待跟亢奋,现在的我筋疲力尽,只想倒头就睡。
一阵再熟悉不过的闹钟却在此时响起。
是黑子起床了。我赶紧缩回自己的被窝,我知道自己冲动做了错事,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既怕她发现我的公告,又明白唯有主动坦白才是出路。
果然不一会,她就慌张地直接下床冲到桌边打开笔记本。听动静我料想她应该是登入了后台,花了几秒钟阅读了新推送,而后一阵猛烈地操作。
不一会,我听到她把整个背摔在椅背上重重叹了口气,说道:“林汐,我知道你没睡。我们谈谈吧。”
“对不起,我应该先跟你商量的。”我把沉重的脑袋调转过来对着她,但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已经删掉了。等国内时间12点一过,我就会发个致歉声明,说我们被盗号了。”她的危机公关总是滴水不漏。
“不,我不是闹着玩,黑子……我觉得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欺骗别人。”我说。
“不对,”她坚定地说,“你与陆三秋的事情,跟马鹿小姐并没有本质关系。我请你冷静地想一想,马鹿小姐已经对陆三秋翻篇多少年了,陆三秋对马鹿小姐也早已不是全部。我们后来花了多少心血,难道对你来说,她仍只是当初那个自怨自艾,发泄情绪用的小号吗?马鹿小姐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她顿了一顿,声音有些颤抖地对我说:“我们那么爱马鹿小姐,我们专门到LA来,好不容易马鹿小姐又重新有了起色!它不是你感情的附属品啊,她是我们的工作。”
“我好不容易与陆三秋说再见,好不容易与原来的自己说再见,但一打开公号,那些事情就立刻回到我脑子里不停打转,把我逼疯。”我对她说,“我本以为我早学会了作为一个自媒体人的自我要求,自我克制,但是我根本什么也没学会。马鹿小姐太过私人的承载了我的情感,她不仅仅是工作这么简单。你懂吗?”
“我懂,林汐,我懂。”她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你只是需要时间……会好的……”
“不会了!”我打断她的话,“我们已经有了经验,有了默契,我们还有那么多号可以做,为什么马鹿小姐不能放掉?你根本不懂马鹿小姐的痛点是什么,因为你根本没有经历过,你只是舍不得你的魏玮!”
她不知所措地听完我一连串的控诉,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问我,“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沉默不语。
“我知道了。”黑子说。
这天她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们闷闷地各自刷着手机。
我不知道她几点睡的,我只知道自己僵直躺在床板上,胸中一直回荡着黑子的那句话:
马鹿小姐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我比谁都舍不得放弃它。但我点击发送的时候,心中涌起将爱情与职业一起埋葬的决绝与快感,又是无比强烈而真实的。
尽管我没有多久就后悔了。
就这样,别扭的关系一直持续着。
黑子及时删除了我的推文,也如她所说更新了澄清推文,但是后台还是充斥了不少的疑问和谩骂,黑子一一回复,退订量也有大几百个,我看着后台的数据和骂我们是骗子的留言,和黑子的内心一样心痛。
所以,当第二天魏玮带我们去他的训练场,我没有拒绝,我内心还是心疼马鹿小姐的。
无数二十岁的年轻身体,正在蒸发的汗水,太阳透过穹顶缝隙投射在篮球场上形成巨大的圆形,以及飞扬在这光束里仔细分辨才能看到的尘埃。与魏玮一起的时候,我们也都年轻了几岁似的。
最近你们都憋在家里,我也没时间带你们玩,来球场散散心吧。我们学校风景不错的。他招呼我们,完全没感觉到我跟黑子之间异常的气流。
Hey,另一个华人模样的队员跟我们打招呼,家属啊?说着朝魏玮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呃……魏玮一时找不到词汇定义我们。
“魏玮的合约女友,我叫黑子!“还是黑子打断魏玮,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
那男生好奇的神色愈发明显起来,嘴上嚷嚷着WHAT,与黑子碰了碰拳。
“好了别瞎起哄,朋友关系。“魏玮说着重重拍了那男生的后背。男生吃痛地跳开了。
“你们坐这边看吧,等会可能顾不上你们,随便走走等结束了还在这里等我就行。”他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匆匆跑去找教练了。
我看到黑子在魏玮澄清关系的时候,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因为马鹿小姐的事,她已经足够疲惫,连以往化解尴尬的插科打诨,她今天也没心情。
“能帮我录个像吗?”黑子主动对我说。
我知道她要录马鹿小姐的素材了。虽然我仍旧执拗地对公众号一切事宜十分抗拒,但我明白我不应该阻止黑子,马鹿小姐也属于她。
我迟疑了一下,点头默许,接过了设备。
尴尬的应该只有我而已吧。我带她来到球场边篮筐架下,她大剌剌地席地而坐,一双光洁曲线优美的小腿简直是全场的焦点。
“马鹿小姐终于打入男票的生活圈了呢。”录完后她捂嘴笑了,太久没见她这样女孩子气的姿态。
“你知道吗,”她兀自说道,“我高中时候一直有这个情结,想在暗恋的男生上场的时候在蓝架下给他加油,看他进球,随着人群为他欢呼,而他只看见我。”
“说得真好。”不知该怎么接话的我,只好由衷赞叹。
“但是从来没有机会过,”她轻轻叹息,“多好啊,二十岁,不看条件,只遵从荷尔蒙的年纪。”
“你看起来与他们也没差啦。”
我说的是真话,黑子一直是个少女,这才是她最厉害的地方。总能用柔软的力量化解锋利的刀子。我知道此刻的黑子说这些也是想要缓和我们的关系,我在乎黑子,自然也积极配合。
“呐,我总觉得魏玮对我很礼貌,礼貌里透露着很冷的拒绝。”她抱着膝盖想了一会,对我说。
“礼貌?”我以为她要劝我回归马鹿小姐,没料到她只是诉说自己的感情烦恼,这也让我安心很多,我怕黑子在我放弃马鹿小姐的同时也放弃我。她知道我需要一点时间,她没有逼我做选择。
“就是,”她沉吟良久说,“其实我昨天跟他暗示了我喜欢他,今后无论身在何处都愿意为了这段关系努力,可他……”
“怎么?”我问。
“他说,他过去的十年为了进美职篮而努力,他的下一个十年亦是如此,他的心只有那么大,装不下许多东西。你说,这是不是借口?其实接受我的话,又能给他增添什么负担呢?”
的确不会增添负担,我再了解黑子不过了。
“你说我还要不要再试试看了?”她少有地犹豫了。
“我不知道,不过……”我老实回答她,“即便时间重来一次,那年我仍旧会和陆三秋交往,因为不这么做,我一定会后悔。”
“喂!”这时魏玮在球场中间朝我们招手,即使那么远的距离来看,他仍旧像一只毛发蓬松的大猫。
黑子恢复了来时的笑脸,朝向魏玮。
在独自在家注射促排卵针的第八天,我被一震熟悉的疼痛从睡梦中唤醒。因为前天还在诊所抽血、做B超监控卵泡发育情况,医生也没表明异样,所以我就照旧吃了一颗止痛片回到床上。半个多小时后,虽然痛感减轻了,但是肚子仍旧酸胀不已,我才感觉到事情不对。
还是黑子叫醒沉睡的魏玮,二人匆忙将我送至急诊。
夜间坐诊的医生不是我的主治大夫。他问我,决定冻卵时是否告诉过医生自己的生理性卵巢囊肿。
我说我当然说过,但这半年控制的很好,这些诊所都有所记录。
“但你的急性腹水,只可能与卵巢囊肿有关。”他言之凿凿。
黑子和魏玮劈头盖脸接收到这么多听起来严重的名词,都六神无主,比我更慌乱。
“你必须住院了。”医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