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交响音乐厅的主厅重新装修过,装了回音壁,又重修了天花板,再花重金重新设计了灯光,一开灯就显得富丽堂皇。舞台中央有一架钢琴,洪涛已经在上面试音了。余颂很自然地上去与她攀谈。因为舞台的布局更高,余颂一上去就显得高不可攀。余母悻悻,悄悄和安思雨说想回去了。
安思雨道:“听她弹完一首吧,你还没有听过。”他顿一顿,又解释道:“月底才是音乐厅开门正式的纪念演出,今天是内部人员一起吃个饭庆祝一下,下周彩排,再下周一余颂上台,不过票已经快卖完了。”
余颂弹的是她赖以成名的勃拉姆斯。余母始终对古典乐一知半解,早就不敢指点女儿的琴技,本以为听不懂,可她却听得分明。那如泣如诉的哀婉伤情,是玉裂琉璃碎,千言万语难言的痛。她听出余颂并不幸福,骤然恼火起来。
余颂怎么能不幸福?钱,名声,美貌,一个女人能展望的幸福她都有了,她是父母理想孩子的终点。她都愿意为了女儿的体面不相认。余颂怎么还能不幸福呢?余母是又惊又气,却不敢发作,只觉得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还不能回嘴。
一曲毕,余音绕梁。底下音乐厅的两位经理都不约而同鼓起掌来,很得意能请来余颂演出。只是安思雨久久沉默,眼中却有泪光闪动。余颂望向他,也是欲言又止。
张经理看出端倪来,故意逗他道:“余小姐弹得怎么样?”
“她穿紫色很好看。”安思雨答非所问。
“安总果然是性情中人,听着音乐都动情了。都说有感情经历的人,一听勃拉姆斯就会投入,看来安总也是如此。”
另一人附和道:“安总年轻有为,怎么身边都没个陪伴的人?工作再辛苦,还是要享受下生活。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
安思雨道:“谢谢啦,不过我还是忘不了初恋。”所有人齐齐擡眼看他,都等着他说下文。这样的感情旧事最是勾人。只有余颂低头背着手引以为傲的手在后面颤抖。“我和初恋是在读书时候认识,那时候我们都是孩子,在一起很开心。我没有想太多。可是她比我更成熟,吃过很多我不知道的苦,身上压着很多人的期望。她甩下我去追求梦想了,有一段时间我很恨她,后来想改变她。我觉得我对她是最好的人,别人不过是拿她完成心愿的工具。可是最近我才明白,其实都一样,我也有心愿寄托在她身上。我想改变世界,所以总觉得我教给她的活法才是对的。其实没有谁对谁错,能高兴才是真的。她就是活得太累了。”
“你没必要同情这种人。她自己估计都想不到同情自己。”余颂忽然道:“世界上的女人多着呢,这样的人我看也不怎么样,安总何必为了她伤心。你还年轻,重新开始并不晚。”
安思雨道:“余大师琴弹得好,可是这种感情的事,你不明白,还是少说几句吧。”
余颂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瞪大,竟无言以对。
旁人不明就里,以为他们要吵架,连忙打圆场,道:“哈哈,安总果然深情,余小姐明明是帮着你,你还急了。都说没有谈过恋爱的人,弹不好肖邦。那没有失恋过的人也弹不好勃拉姆斯。余小姐是能给勃拉姆斯下定义的人,别看她年轻,说不定是很有感情的经验的。”
余颂道:“不敢说,也没什么经验,我此生只爱过一个人。”她的语气切金断玉,旁人自也不敢接话,气氛有些尴尬。她也满不在乎,只是又弹了一曲巴赫平均律里的降E小调前奏曲。这是平均律里较难的一首慢板,但她弹得清雅流畅,水准极高。她转向洪涛,道:“好久不见了,洪老师,您觉得我弹得怎么样?”按照节目安排,洪涛是作为嘉宾要与她合奏的。可她的态度比上次见面时冷淡了许多。
“弹得很好。你又有进步了。”洪涛看着却不太高兴,道:“姜宏好像得罪你了,他当着我的面说了你很多坏话,还有不少证人。小虞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你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余颂道:“我没什么可解释的,您如果觉得我不好,那我就是了。这不重要。”她欠一欠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好不容易见到洪老师,我一直想向您请教。能不能再弹一次巴赫?”
“下次吧,巴赫不在这次的节目单里。”
“洪老师是觉得我水准不够,不配听您弹琴吗?”
洪涛闻言一愣,余颂果然与过去判若两人了。这一年来,她听了许多关于她嚣张跋扈的传言,说是她在四处挑战已成名的钢琴家,又恶意排挤姜宏。原本她对姜宏的挑拨还将信将疑,如今便信了大半。她也不再留情面,毫不客气道:“你确实不是我理想中青年钢琴家该有的样子,你比以前变了很多。我原本对你寄予厚望,但你现在真的让我很失望。”
“说得很好,但是大道理我已经听腻了,洪老师。您还是弹一首吧,还是说您真的老了?”
洪涛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余颂是声名鹊起的新星,两个人都颇有地位,眼看气氛已经剑拔弩张起来,底下也不敢劝。安思雨却一个箭步冲上台,对着余颂道:“你是不是有病啊?”这话一出,众人皆惊异,弄不懂他怎么如此冒犯。他却擡手往她额头上一摸,道:“你在发烧啊?生着病自己没感觉吗?”
台下的两位经理这才松一口气,张经理急忙道:“余小姐太客气了,身体不舒服要早点说啊,都是我们粗心了,这里空调开得冷,您这么单薄,是容易生病。我让人给您去拿药。您去休息室歇一会儿吧。”
因为在高烧,余颂反而觉得很精神,正要推辞几句,却被安思雨强硬拖拽走了。
一到休息室,他们是彻底装不下去了。余颂人一软,就倒在扶手椅上闭目养神。安思雨这才敢仔细看她。她紫色礼服上其实有暗纹,凑近些更是流光溢彩。她的鞋藏在裙摆下,是缎面的,不带根,方便她能踩踏板。头发是专人帮她梳好的,这样闹了一通,还是一丝不茍,顶多是耳侧一缕乱发,平添风流。旁人自然会觉得她美,高贵得近于丰碑。可安思雨只觉得悲哀,他怀念日/本比赛时她初次穿上礼服,她那时有些窘迫,却难掩兴奋。短发乱糟糟的,想笑也不敢笑,至少还鲜明活着。如今她仰面靠在丝绒扶手椅上,华服珠宝,云鬓楚腰,倒像是一具艳尸。
安思雨一边烧热水喂她吃感冒药,一边挖苦道:“余颂大师好大的威风,这么多人围着你,把你捧得跟神一样,结果连你发烧都不知道。”
余颂道:“他们害怕我,不敢多问。”
“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你和我分手,就是为了当个刺猬?处处挑战同行,连自己的亲妈都不认了?”
“是她先不认我,我也没办法。”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死的不是虞诗音,是我。你会不会在意我更多些?会不会在意自己更多些?”
“别说这种话。”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被爱,想有个人拍拍我的头说,你做的很好,真为你骄傲,可以不用努力了。”
“没用的,你都不爱你自己。谁也救不了你。”他把水杯粗暴地推给她,却先试了试水温不烫,“喝水,吃药,受不了你,夏天都会发烧,太弱了。”
余颂忽然看了他一眼,道:“你今天为什么会过来?你应该知道我也会来。”
“我以为你不会来。你又为什么会来?你不也知道我会来?”
“我以为你不敢来。”
“不敢?”安思雨冷笑两声道:“我有什么不敢,我会怕?余颂,你要知道,是你对不起我,我又不是你招招手就来的小狗,是你该怕我才对。”
“对,我很怕你,我怕你今天来,也怕你今天不来。我要搬去纽/约了,三年五载不会回来了。诗音的房子我不想卖,干脆自己租了,正好纽/约有个项目请我,干脆留下来住一段时间。”余颂起身道:“不管你多讨厌我,今天都是最后一面了。这次不用去机场送了。那我先走了。”她重新走回主厅,想同几位经理告别,却见姜宏与他们相谈甚欢。
姜宏见到她来,倒也大大方方打招呼,道:“余颂,好久不见了。你怎么连自己的妈妈也不认啊?”余母在旁抖抖索索,语无伦次,解释不清。余颂依旧面无表情,擡眼上瞥,洪涛显然当她是六亲不认,嫌贫爱富的人,投来的眼神已经是厌恶了。
张经理也是懵了,急忙问道:“余小姐,这到底是不是你妈妈?怎么变成安总的亲戚了?难不成你们两个是亲戚。”
余颂哭笑着不搭腔,安思雨也赶了过来,与余母面面相觑。饶是他再机灵,一时也编不出借口来圆谎。姜宏还紧咬不放,笑道:“安总也在这里啊,今天真是巧啊。听说你近来的生意做得很好,看来和我打官司帮你打了个大广告啊。你怎么把丈母娘认作阿姨了?辈分乱了。”
安思雨道:“你别胡说。”
“我哪里说得不对了。当年余小姐和虞小姐两个好朋友,眼光也一样,都看上你了,闹得不可开交。虞诗音不顾事业,不怕得罪人,只为了想给你当证人,结果你面上和她好,背地里又勾搭上余颂,搞得虞诗音一气之下就自杀了。这事不是大家都知道的,没什么可掩饰的。”
余颂动了真怒,道:“胡说八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和诗音的事,还轮不到你在这里野狗乱咬人。”
洪涛听不惯她的语气,插嘴道:“姜宏到底是你的前辈,又是你老师的亲戚,你还是要懂点礼貌,好好说话。”
“洪老师上了年纪,年轻人的事您最好少管。”
“你无非是觉得自己年轻,状态很好,我老了比不上你了,那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洪涛也沉下脸,往琴凳上一坐,信手弹起了巴赫。选的是同一首曲子,甚至在台风上能明显看出她上了年纪,气力不济,但她终究是弹巴赫的行家,音色如露珠般晶莹,情绪又如晨曦透过露珠般有七色光芒。余颂的演奏远不及她,沉默不语,甘拜下风。
洪涛道:“你弹不好巴赫,不是技巧有问题,是心境不行。巴赫体现的是自我。对位就是在同一个旋律在不同声部中重复,但又保持平行。这就是人生的隐喻,你越来越弹不好巴赫,因为你彻底丧失了自我。”
余颂道:“赢了就是赢了,随便您怎么说。我回去会好好练习的。”
“我不会和你同台的,不管是他们另外找人也好,还是再请嘉宾让我走都行,我对你是失望透顶了。”
余颂还没答复,姜宏已经插话道:“余颂,你也不要不服气,年轻气盛没问题,可是前辈的话还是要听的,你再有能力也不行。所谓学艺先学德,修艺先修心,你不要忘记啊。”
“敢来教训我?要是真有因果报应,你早就被雷劈死了。”余颂知道中了姜宏的计,他就是刻意要激怒她,逼得她和洪涛反目,到时候洪涛不愿作为嘉宾同台,他或许就能作为替补捡个便宜。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他实在是低估了余颂的地位。她名声正盛,不只是圈内人信服她,连不懂乐理的普通人也愿意一睹天才钢琴家的风姿。只要打出她的名字,票是绝不愁卖的,而姜宏早就是昨日黄花,半年没有正经工作了。
她微微一笑,对着两位经理道:“我尊重前辈,那就别让洪老师走了,我走就行,之后的演出您找替补吧。我看姜宏就挺合适的,他特意过来,很有诚意。我先回去了,明天我搭飞机去纽/约。”
她还没走到门口,李经理已经拦住,急忙道:“都是误会,余小姐别生气。我们也不知道姜宏怎么找过来的,不是我们联系的。嘉宾可以再换,但是票已经卖出去了,大家都是为了看您来的,请您千万考虑一下。”
“客气了,无只有一个条件,我和姜宏,有他没我。”余颂盯着姜宏,继续道:“我说的是五年里,只要你们愿意和我合作,我一定随叫随到,但是只要让我看到姜宏在,就算不是同一个时间,也不必再找我了。”
“一定要这么做吗?”这个消息传出去,圈内基本都能得到消息,基本对姜宏就是封杀了。
余颂见他迟疑,便道:“要不我先回去,两位再好好考虑?”
李经理急忙道:“没问题,您别走,我看姜先生也好久没演出了,让他好好休息吧。我去和领导打个电话说一声就好。”他匆匆跑开,不顾姜宏在后面追着道:“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我送你的东西,你都给我吐出来。”
余颂到底在生病,身体疲软,也不是做戏,确实准备先回酒店休息。安思雨和余母对望一眼,竟然不知谁先该去送她,最后倒是姜宏气不过,追了出去,质问道:“我已经大半年没收入了,房子也卖了,培训班倒闭了,现在一群人追着我退款。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你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余颂道:“我说了,成王败寇,你要愿赌服输。如果比赛拿金奖的是你,现在倒霉的就是我。”
“你不要觉得自己有多厉害!为什么就不能承认,你的成功有运气的成分。要说刻苦,有三岁开始练琴的人,我当年吃的苦也不比你少,留学的时候,我也是一天练琴七八个小时。可是比赛本来就是随机,你身边又有这么多人帮着你。先是周修达,又是虞诗音,要是有人愿意舍命帮我,我也可以成功。我们都是二流货色,凭什么你能成功?”
“可能是你的牺牲不够吧,要不你从楼上跳下去试试看啊。”余颂笑笑,转身就走,那做派就勾起了姜宏最屈辱的往事。当年周修达也是这样,倨傲矜贵,不可一世。他永远是他身边的陪衬。为什么周修达死了这么多年,连他遗留下的影子还能苦苦折磨着他。他到底是哪里不如?
“余颂,你等一等我有话说。”姜宏急火攻心,却不动声色,故意叫住余颂,狠狠从她背后一推。余颂没防备,一个错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头在转角的墙上重重一嗑,天旋地转。她恍惚中想起身,左手却用不上力,余母追来,急忙用外套垫在她脑后,搂在怀里,道:“没事,没事,妈妈在这里。妈妈陪着你。”
余颂忽然眼前一酸想哭,头痛欲裂也说不出话来,挣扎着睁眼,只看到安思雨追出来,揪着姜宏的衣领不让逃,照脸就是一拳。她从没见过安思雨这样,凶恶狠辣,目眦欲裂。意识消失前,她只听到最后一句话,是李经理惊慌失措着喊道:“快把他们拉开,安总要把姜宏打死了。”
余颂的左手掌骨折了,又有轻微脑震荡,姜宏的门牙被打落了。法律意义上,两者都算是轻伤。派出所来人公事公办,判定他们为互殴,互相赔偿对方二千损失费和医药费。如果不接受调解,就处14天拘留,留下案底。
医院已经确定余颂的手很难恢复如初,骨折对她的事业必然有影响。姜宏的用心歹毒,安思雨咬牙不和解,打定主意要和他耗到底。姜宏道:“无所谓啊,反正我的事业已经完了,能拖你下水也不错。不过余颂真是狠心啊,你为了她出头,她却不在意你蹲号子。”
安思雨不理睬,只是看着他笑。门牙的位置一个窟窿,姜宏一说话就流口水。最后走拘留程序前,能打电话通知家人,安思雨打给了秘书,把公司的日常运作委托给几个中层。
其实这并非好时机,白念闻近来拿到家里的援助,又在虚拟货币上小赚一笔,他开始不顾当日的约定,花重金从安思雨的公司挖人抢项目。公司这段时间正人心惶惶,他要是再出事,就真的要分崩离析。
秘书劝道:“老板,你冷静点,先忍一下,你要是真的进去了,出来以后公司都不一定保得住。”
安思雨道:“我知道,就按我说的去做。”
挂断电话,派出所警察见他不为所动,继续劝道:“你还这么年轻,为一点小事拘留不值得的。拘留条件是很苦的,不是你这种人能忍的。”
安思雨道:“不是小事。我绝对不同意和解。我洗把脸,你们要拘留我就拘吧,别说待二周,待一个月我都不会和解。”
正僵持着,余颂忽然赶来,惊慌失措道:“和解吧,没事的,我不追究了。是他推的我,我能签和解书,怎么样都好,没必要闹大。”她还打着石膏,面色苍白,显然是从医院匆匆赶来的。
安思雨自然不甘心,可余颂才是受害者,她一谅解,他的坚持也毫无意义。在警方的要求下,双方签了和解书,姜宏还煞有其事地与余颂握手言和,道:“谢谢你原谅我了。还好我及时通知你,要不然安思雨就要被拘留了。”
安思雨恨极,却也拿他无可奈何。他不愿余颂受委屈,她更是不愿意他牺牲。出了派出所,姜宏也一改先前的谦逊假面,笑道:“余颂,两千块,买你后半生的事业,很值了。我倒要看看,不能弹琴了,金奖的名头你能用多久。其实你真应该学学虞诗音,不行了立刻就去死,干净利落,现在大家都记得她的好。”
余颂道:“随你怎么说,我说了不追究你。”
姜宏一走,安思雨就彻底发作,对着余颂嚷道:“你为什么要和解啊?还有你伤得这么重,为什么要从医院跑出来?你不是还在发烧吗?姜宏给你发消息你就过来?你是不是疯了?”
“你才疯了呢?”余颂气不过,立刻吼回去,道:“我不过来,你真的要蹲号子了。别为我犯傻,不是说好了,我们都没什么关系了。你个笨蛋!”
安思雨不说话了,把头低了下来。余颂只当话说重了,正要道歉。他却一擡头,脸上两道泪光分明,他趴在她肩上哭,哽咽道:“你才是笨蛋,不准说我。我们什么关系啊,你就愿意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