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越是落魄时,越是要撑住底气。官司之后,姜宏的工作和朋友都少了一半,在家里还不得不应对周思邈的暴怒。他也有些撑不住,可一出门,还是笑脸迎人,佯装无事发生。这是他学琴时修来的本事。在同期的学生里,他也不算格外有天赋的,周思邈骂起他来也毫不留情。可他从来不哭,只笑嘻嘻道:“叔父说的对,叔父骂我是看得起我,我一定改。”他就是这么熬到周修达死,熬到自成一派天地。余颂再嚣张,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他自信也能熬到她落败。
他还保留住了一档热门综艺,毕竟制作方里有他的朋友。生怕有闪失,他早早就去化妆间准备,还带了礼物给主持人。
可惜娱乐圈更是踩低捧高,主持人一开场就戳他痛处,道:“姜先生前段时间参加了范克莱钢琴赛,可惜没进决赛。你的粉丝都担心你被官司的事影响了状态。借着这个机会,你要不要和关心你的粉丝说几句话?”
姜宏假笑两声,解释道:“首先呢,要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和关注,这次比赛之后,有很多人私信过来鼓励我,和我探讨音乐的话题。当然也有一些过来发泄情绪,说我为什么没得奖。我其实是不屑于解释的,我自己是参加过很多国际比赛,也当过很多比赛的评委。其实只要对古典音乐有了解的人,都会知道比赛是有很大的主观性和运气成分。当然了,余颂这次能得奖是好事,为中/国的钢琴家争光了。不过也不是说她得奖了,别人就一定不如她,其实只要能入围就是对能力的肯定。”
主持人道:“刚才听你提到了余颂,你们私下关系是不是很好呢?”
“确实不错。她是我的后辈,我也算看着她长大的。”
“那太好了,今天我们节目请到了一位嘉宾。”主持人把手一指,烟雾腾起,余颂款款从后台走出。“让我们欢迎本次范克莱钢琴赛的金奖得主,现今最炙手可热的钢琴家,余颂小姐。”
姜宏脸色大变,完全没预料到余颂会出现。她对名声向来寡趣,不喜欢抛头露面,如今又在风头最盛的时候,竟也会屈尊降贵来一档综艺节目。节目组提前也没和他商量过。他暗暗一惊,便知道余颂就是冲着为难自己来的。
主持人照例问余颂参赛的细节。余颂简单说了两句,便道:“姜老师的话,我刚才听到了。他说主观就主观吧,毕竟我得了奖,我肯定说奖项是客观的,要是我输了,我也说评委是主观的。”她懒洋洋装出开玩笑的样子,姜宏是如临大敌的表情。现场就有一架钢琴,主持人顺势道:“既然这样,请余小姐为我们弹奏一曲吧,让我们感受一些金奖选手的魅力。”
余颂道:“姜老师是前辈,他先来吧。”
姜宏提前有准备,弹了一曲降d大调圆舞曲,速度极快,技巧非凡。余颂也跟着鼓掌,淡淡说了句好,姜宏原本没当真,这种节目的观众都是外行人,对乐曲的鉴赏力一般,无非是看人弹得有多快。他既然在选取上占优,兴许还能压余颂一头。
余颂弹的是《升c小调练习曲》,起先不过是中规中矩,可弹到中途音色陡然一变。姜宏反应过来,脸色大变,这才明白余颂选这首曲子就是因为重音多。余颂还装模做样起身,故作疑惑道:“怎么音忽然不准了?”
主持人其实已经猜到,但为了节目效果绕去琴边一看,大声道:“余小姐,你把琴弦弹断了。”
余颂笑笑,道:“大家看,其实弹琴也没什么难的,放松点,就会有不错的效果。”
主持人道:“那是您的技巧太高,已经举重若轻了。”
“客气了,我刚才听姜老师这么说,还以为我的水平不够,比赛组委会要把我的奖要被收回去了。”
姜宏面上挂不住,却也不敢反驳。余颂为周修达报了仇,却也没多少喜悦。手臂依旧淡淡酸痛,之前比赛的伤根本没好透,不该如此炫技。她是嘉宾,只录了半场就走,目的已经达到了。经此一役,姜宏颜面扫地,几乎是丢了全部工作。可他连上门吵架都没机会,她又出国巡演去了。
大半年过去了,余颂不记得赚了多少钱,只是累。如果说刚得奖时,人们是尊敬她,现在则尽数化作畏惧。她在美/国的巡演大获成功,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同代翘楚,但少了亲近的人在旁,她性格中冷漠孤僻也尽数展露。她一找到机会就急着去挑战同代已成名的钢琴家,嘴上说是切磋,实际就是挑衅。她又确实技高一筹,少有败绩,只是风评渐坏。不少知情人都觉得她在刻意模仿虞诗音,脾气却比虞诗音更差。早逝天才不过是不通人情世故,余颂却是居高临下,刻意迁怒所有同行以发泄痛苦。
曾经她与陌生人对话前总是会深思熟虑,难以掩饰天生的拘束,但现在她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她的举手投足尽显高贵冷漠,外人不解其意,还一味追捧,只当这是一种理想化的艺术家气质,冷得像瓷,脆得也像瓷。
回国前她接受采访,记者极力吹捧,道:“有人说您已经是同代中的音乐天才,一切荣誉都来很轻易。您对这个评价是怎么看的?”
余颂淡淡道:“我不是天才,我是二流货色。”
这半年里,余母也只见过余颂一次。她还是跟着律师回家的,完全是为了公事,她要求余母不要接受任何采访,也不能以余颂的名义与商家签订合同。作为补偿,余颂每年会给她转账五十万。
余母说不要钱,她只希望女儿能多回家看看。余颂上车前听到这话,笑了笑,漠然地摇上车窗。
也是此一时彼一时,余母搬到了高档住宅区,可是既没有爱好,也没有朋友,孤单寂寞到极点,只能时不时去找前夫说话。想当年刚离婚时,他的风头正盛,她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可这几年来,出了很多事,他病了,又离婚了,监护权判给女方。他守着一套房子,完全成了个凄凄惨惨的老头,每个月还要去医院化疗。他那儿子读了中专,毕业后嫌进厂辛苦,就闲在家里打游戏。他去劝,儿子只是更恨他,恨他没出息,不能安排工作。
这段时间,他家里的情况更坏。儿子几乎是逼着他安排工作,他实在没有人脉,只能像到余颂,买了一篮水果上门哀求余母,道:“你能不能去求求余颂,只要她愿意帮忙,就算安排他去音乐厅看大门都好。我感谢她一辈子,跪下来求她都好。”
余母道:“那一年生日闹成这样子,她怎么愿意帮忙?算了吧,我还是帮你问问以前的同事实在些。”
“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们好歹是她爸妈,她也不会这么记仇吧。”
“要去你自己去,别拉着我一起。上次闹成这样,我都有两三年没见过她了。别一见面就挨她的骂,我不去惹这个晦气。”她也不是刻意撇清,是真的有些怕余颂了。
可余父却不信这个邪,打听来消息,知道余颂在办唱片签售会,隔天就冲过去找她。他只穿一件皱上衣,又半秃个头,直冲休息室而去,保安原本想拦,可他亮明身份说是余颂的父亲,便被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余颂似乎刚出去,一件外套还搭在椅背上,是淡紫色的真丝晕染。余父看得稀奇,伸手摸了几下,却听有人厉声喝道:“别动我的衣服。”是余颂回来,他吓得立刻把手缩了回来,还来不及寒暄几句,她转身就去叫了保安,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把他放进来?”
保安不敢得罪,只小心翼翼道:“因为他说是您爸爸,我以为不会有人拿这种事骗人的。”
“你仔细看看,我会有这种爸爸吗?”她懒懒一挑眉,道:“现在的黄牛手段是越来越高了,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余父大惊,道:“我真的是你爸爸啊,余颂,你不能这样啊,你不认我是要遭报应的。”
“好你个老骗子,给我滚出来。人家是出大名的钢琴家,这么优雅,你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他越是焦头烂额,余颂就是越是漫不经心,像在看外人笑话。
“老东西,你不闭嘴,没完没了是不是?”保安会意,立刻就抓着他的衣服拽出休息室,一把丢出音乐厅,警告他不准再来。
余父起先没过神,可回去的路上越想越委屈,便抹着眼泪找余母诉苦,道:“我真后悔啊,我为什么以前没对她好一点。我不该啊。”近六十的人了,越哭越伤心,他原本就有病,悲痛过度竟然一下背过气去。余母急忙去叫救护车,左思右想觉得不妥,还是该通知余颂一声。
余颂在本地留两周,月初就要去法/国巡演。经纪人见缝插针着给她安排活动,上午是唱片签售会,晚上在音乐厅参加活动。桐城交响音乐厅断断续续修了快一年终于完工。去年余颂负责了最后一场演出,如今再让她弹第一曲也颇有纪念意义。
余母去找女儿,原本是要兴师问罪,余颂再出名也不该六亲不认,可真到了音乐厅,她才发觉问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余颂是名人,轻易不与外人见面。保安自然不放行了,她只能找前台问询,“我找余颂有急事,我是她的亲戚。”
前台道:“阿姨,没有预约的话,就请你等一下,余小姐很忙,大约一个小时后才有空。或者你可以打她的电话。”
余母没有余颂的新号码,只能坐在大厅干等。等了约一个半小时,她几乎快睡着了,才见到余颂从远处经过。
那真的是她的女儿吗?余母坐直,顿时吓得清醒了。
余颂穿一件紫色礼服,收窄腰,露肩颈,脖子上有一条钻石项链。原本她只有几缕白发,如今却已经是半边灰白,不烫不染。她这个年纪的白发并不至于显老,反而别有清冷气韵。两个颇有地位的中年男人正簇拥着她,殷勤地说说笑笑。余颂点头微笑,已是习以为常。她低头拨开额前碎发,妍姿艳质,矜贵优雅,看着决不是寻常人家出身,更不会是一个不读书的泼皮母亲。
那是谁?太陌生了。
曾经,余颂的光荣她是与有荣焉,因为学琴的道路是她选定的,培训的费用是她咬牙挣出来的,再粗暴,也是她一耳光一耳光把女儿打着坐上琴凳的。余颂的成功里有她的蛛丝马迹。
可长久不见,余颂早就飞到了更高处,连投下来的影子都只剩孤高。
那不是她的女儿。高高在上,万众敬仰的钢琴家余颂与她无关。
她立刻低头打量自己,不过是个头发发白小老太太。余颂打给她的钱,她也没敢花。其实该做些保养,染个头发,也是为了女儿的面子。她畏惧起来,又明白已经彻底失去女儿。
那一行人走近了。余母生怕余颂看见自己,当着达官贵人的面,认与不认都难堪。她干脆拎着包要逃,却撞到了身后的摆件,很重的一声。
余颂立刻回头,她身旁的一人问道:“谁在哪里?”
余母一吓,鬼使神差般接话道:“不好意思,我是这里的清洁工,有东西忘了。”
四目相对,余颂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说你是清洁工?”她显然是生气了,可余母一时也猜不透她为什么生气,只能低头装傻,想着趁早脱身。
可偏偏余颂身旁有主管后勤的张经理,自觉丢了面子,便道:“你叫什么名字啊?把工号报给我,我看你怎么很面生。”
余母扯不出慌来,背上起了一层汗,看向余颂,想让她帮着圆场。可余颂并不看她,只是一脸伤心欲绝的样子,又有淡淡嘲弄。音乐厅的领导更生疑心,追问道:“你到底是做什么?再不说话,我就报警了。”
“何必为这种小事生气。她来找我的,家里人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估计是吓到了。”忽然有人出声帮着圆场,余母大松一口气,回头见安思雨正快步走来,他拍拍她肩膀,道:“好了,阿姨,没事了。你要是想看表演,要不和我一起进去吧。”
张经理笑道:“原来是一场误会啊,是安总的亲戚啊,早点说嘛。”他又多看了余母一眼,依旧带着轻蔑。但碍于安思雨的面子也不便多说什么,他只是分别介绍,道:“这位是钢琴家余颂小姐,她就不用我说了。这位是之前负责音乐厅一期工程的安总。他现在自己出来单干了,很有本事的一个人。”
安思雨客套笑笑,装作见陌生人的样子,道:“原来是余颂大师啊,幸会幸会。”
余颂的态度更冷,面无表情,道:“客气客气,安总。”
他们相处时好像藏着旧怨,又装得彬彬有礼的样子,口不达心地寒暄着。余母很弄不明白,在她印象里,他们还是很亲密的男女朋友。可她不敢插话,只默默跟着他们继续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