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夏季多雷雨,屋外一声惊雷,紧接着强风吹开大门,发出一声巨响。余颂起身关门,却见安思雨站在门口,淋了些雨,神情却凛然肃穆。原本他说是不想来的。
虞诗音的遗像挂在正中,居高临下俯瞰他到来。他进前一步上香,郑重鞠躬三次,却直指“虞诗音是不是留了话给你?我早该想到的,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第一个发现的。她特意发了消息约我见面,等我到的时候,叫救护车都来不及了。她就是不论如何都要横在我们中间,你看到我,回想起她。我看到你,也避不开她。”
余颂不搭腔。他又道:“她是不是不允许我们在一起,甚至不希望你结婚谈恋爱?不意外,她自己都牺牲到这地步了,不弹琴都活不下去。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自然要逼着你牺牲。可关键在你,事情已经这样了,这条路你还要走下去吗?”
“是。”
“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没有。”
“那我也无话可说。”安思雨叹息一声,道:“只是有一件事你不要忘记,当年你还欠我一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很旧的纸,纸边都卷起。余颂认出是当年她赌气写的借条,字迹已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内容——我因故欠安思雨先生一份人情,数笔款项,改日发迹后,必然加倍偿还。
“你想要我怎么偿还你?要我忘记虞诗音的话,和你在一起?”
“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他冷笑一声,“余颂,你是钢琴大师,人人敬仰,前途无量。我不过是庸庸碌碌的凡人,高攀不上,不敢造次。既然你决心要走上这条路,我只能要求你一件事。善待自己,多为自己而活。过一些称心如意的生活吧。”
“我已经称心如意,心想事成。”
安思雨摇摇头,把借条强硬往余颂手里一塞,推门出去。屋外大雨瓢泼,狂风把雨吹得斜飞,直直扑面而来。但他浑然不觉,只纵身跑入大雨之中,余颂紧追而出,与他隔着三四步路。急雨劈头盖脸,他们在风中几乎站立不稳,四目相对,都有挽留的心意,却也开不了口,只各自转身离开。
三天后,周思邈虐待学生的官司开庭。因为是多人诉讼,安思雨被选为代表。他因余颂而起的怒气无从宣泄,就尽数倾倒在周思邈和姜宏头上。他推了其他事,整日只忙着和律师整理开庭证据。
以己之道还施彼身。姜宏能搞舆论战术,他一样可以,无非是钱的事情。近日来,姜宏也早就是威风扫地,除了他的一群粉丝还追捧他为钢琴家外,外人只把余颂当名正言顺的魁首。无非是花钱买宣传。起先不见起色,可后来有大报的记者主动来找他采访,说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安思雨觉得古怪,存有疑心。对方记者便道:“余颂小姐是你朋友吧,她得奖后第一个专访换我们来采访你的事。反正都是一个圈子的,好事坏事都应该聊聊。”
安思雨一愣,不知道余颂是在帮他还是帮虞诗音,便道:“余颂还好吗?”
“当然是好的。”对方不解其意,“她都这么有名了,当然好了。”
之前的舆论只是宣传学生崩溃后的痛苦,是卖点,但还不够。记者更有技巧,光写学生被钢琴老师逼疯只算配菜,他还特意列出了培训课的价格。五万块一学期,十万块一学期,一千块一节课,大笔的投入却养出了疯子和残废。又牵扯上姜宏,他近年来的大师课专供中产学生,一节课七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传承周思邈的教学手段?家长们是最受不了这种血本无归,立刻同仇敌忾起来。他们或许没有学音乐的孩子,但总有上补习班的孩子。谁不知道补习班是什么价钱?还都是工薪阶级的血汗钱。
报道一出,形势逆转。周思邈是辣手毒师,姜宏是见钱眼开,助纣为虐。安思雨则成了拔刀相助的义士。他的电话又被陌生人打爆了,这次是一群热心人想给他捐款。有位年轻母亲甚至哭着道:“钱不多,你先拿着,一千两千也能救急。我就是想到难受,我儿子也上补习班,学小提琴,上次看到他被老师拿手指头戳着骂,我心痛,就拉着我儿子不上课。当时有点后悔,现在觉得没做错,有你这样的人愿意出头真是太好了。”
姜宏自然是慌的,培训班是他主要的经济来源,容不得闪失。开庭前两天,他悄悄给安思雨打了个电话,道:“你也无非是要钱,就算这次打赢了,我再去上诉,拖上一两年,你经济上会很吃力的,要不我们还是和解吧。那些家长都是没见识的,稍微哄他们两句就好了。”
安思雨道:“和你妈个死人头。”
姜宏也是不长教训,又忘了他有录音笔。安思雨特意录下了姜宏那句‘家长都是没见识的’,他挨个放给受害家长去听,告诫他们不要信私下和解的条件。
钱的事情上确实有些吃力,他虽然有了名气,但公司刚起步,一切开销都是他在维持,又要抽身应付官司。正好安父回国,把上次提到的钱转给他一笔,他也拿得心安理得。安父问他官司的事。他拍着胸脯说能赢。
安父却道:“赢了自然是好事,不过我就怕赢了之后,你还是不满足。你想要的不是赢,是改变这个环境。”
官司如期开庭,双方律师先后举证,针锋相对。姜宏方律师主张学生患心理疾病自杀,与家庭教育脱不开干系,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与周思邈授课有关。安思雨方律师则拿出心理医生的鉴定报告,粗暴授课与心理疾病相关。
又叫证人发言,法院上周思邈承认对学生动过手。律师追问细节,打头,打脸,抽耳光,他都有过,也辱骂过学生是猪,是狗,活该去死。否认就是伪证。最后的证人是现在上课的一名学生,只有十二岁,一样是诊断有抑郁症,在家割腕未遂。因为时间间隔短,心理医生更确定周思邈的侮辱是直接诱因。
法院宣判,原告胜诉。被告要赔偿学生家长每人五万精神损失费,再全额退还当初的学费。因为通胀,钱不算多。但舆论影响深远,周思邈和姜宏坚持上诉。
胜利的喜悦是淡淡的,原告方的家长们多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安思雨也不算多高兴,虽然一切都是按他的计划发展。他重创了姜宏,又博取了名声,接受采访时他故意提及自己的事务所,打了免费广告,又联系上困顿中的白念闻。愿意合作。现在他手边已经有了项目,不出大差错,公司不日就将走上正统。
因为见不到余颂,他便去找宁晓雪报喜,顺便为她们家带些日用品。这事他已经是做惯了。他到的时候,宁晓雪的表妹也在。之前见过几面,是个有些怕生的小学生,不敢和安思雨说话,点心倒是照吃不误。
宁晓雪对姜宏不算熟,对整件事的反应也很冷淡,只是一味拉着表妹谈心。安思雨觉出古怪,
她便坦白道:“我表妹在钢琴上很有天赋。我想拜托你把她引荐给余颂当学生,以后走职业道路。”
安思雨大惊失色,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受伤的吗?”
“记得。”
“我来找你,是因为教你小提琴的老师也打过你,我想让你出一口气。可你竟然还要让你表妹走这条路吃苦?”
“我们是普通人,普通人想过得好,走哪条路都要吃苦。如果她不学琴,那她就要上英语培训班,奥数训练营,争取参加比赛加分,考上重点高中,再读重点大学,就算这样还不一定有好工作。相比起来,学钢琴反而是捷径了。错的不是钢琴,错的也不是周思邈,只要有出人头地的心,家长逼着孩子,做什么都一样。”
安思雨道:“我不会帮你说的,你自己去找余颂吧。我也不会再来见你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隔天安思雨又见了父亲,到落座时都是浑浑噩噩的。安父看出他的反常,问道:“官司赢了,你好像并不开心?”
安思雨道:“我打这个官司,花了这么多力气,是想改变人们的想法,可结果完全变成了无用功。我想改变像余颂这样的人命运,可他们却告诉我,余颂是值得羡慕的。难道是我错了吗?”
“那你想证明什么呢?你想打赢这个官司,不就是为了证明余颂错了?你嘴上说无所谓,其实心里还是介怀当年她甩下你出国。你觉得她是一个好女孩,是这个环境把她带坏了。”
“难道不是吗?”
“余颂的老师朋友都是这个环境培养出来的,你否定这个环境就是否定了他们的牺牲。她现在也混出头了,你否定了她所有的成就,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那你这孩子也太自我为中心了。”
这他又何尝不知。周思邈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但所有报导只批判他,并未把矛头指向音乐教育。他问过相熟的记者,这是古典音乐界的统一口径,余颂也同意了,否则把虞诗音自杀的事牵扯上,做一篇深度挖掘,事情更会收不了场。
但安思雨不服气,只冷冷道:“我还不用一个抛妻弃子的男人给我讲大道理。那你说说这一切到底是谁的责任?”
“是父母的心乱了,影响了孩子。这就是保守的功利主义。因为是功利主义,所以一定要让孩子有大出息,投入才能回本。因为保守,他们又只敢选前人成功过的路,所以他们从众,竞争越厉害的地方,越催着孩子去试。这样的父母也不是不爱孩子,只是爱得茫然,因果倒错了。”
“那你呢?你这么懂教育的道理,你走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
“考虑过,但我把你当作成年人,和我是平等的。你沾过我的光,自然也要吃一点我的亏。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安思雨心头则是尘埃落定的黯然。安父到底是最爱自己,因为这点自私,便给了他发展性格的绝对自由。只是他太坦诚,连哄骗的话都不愿意对儿子再说几句。
这次见面,安父名义上说是想再打一笔钱,结果到结账时,他还叫了个中年女人来接,刻意介绍给安思雨。他叫她小赵,自然是在国外与他同居的情人。她的肚子甚至都微微隆起。小赵并不比安母美丽,却比她更像是个贤妻良母。因为她已经怀上了孩子,安父便必须要和安母离婚,给孩子一个身份。他便是要亲儿子当说客。
安思雨顿觉荒唐,道:“我在想一件事,我现在要是给你一拳,到底属于家庭纠纷呢还是算殴打华侨?”他夺门而出,安父自然不敢拦,可他没走出几步,反而被安母叫住。原来安母早就看出这几天安思雨神色怪异,她留个心眼,特意尾随他出门。见到前夫身边跟着个女人,无须多言,她已明白前夫的心意。
安母拉着安思雨快步走开,安父在后面亦步亦趋追着,身边还拖着个孕妇。她原本不想理睬他,可一时嫉妒心又居上,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打量小赵,只觉得她处处不如自己。
她问道:“几个月了?”
“四个月?”小赵的语气倒也和顺恭敬。
“男孩女孩?”
“女孩。”
“取名字了吗?”
“还没有。”
她再斜一眼前夫,他早就老了,面庞晒得黝黑,看不清眉目。她倒宁愿他从没有回来过,叹息一声道:“我明白了,那找一天办个手续吧。”
道别后,安母依旧平静,起先还得意洋洋挑着小赵的各种错处,说着话却忽然落下泪,道:“他头发都白了。”她顿一顿,道:“你的爸爸,我爱过的男人,和刚才那个老头,已经变成三个人了。”
安思雨道:“妈,你别太伤心。”
“我不伤心,只是有点累。不得不承认,人是会变的。”
安思雨惊觉性格的遗传性,他和母亲好像都被困在过去。她心心念念放不下丈夫离家出走的那天,而他则忘不了机场分别时的余颂。他总是想给她找个理由,好像有谁逼着她做出决定。可说到底,他爱的就是她果决冷酷的一面,她不是这样的人,他还不至于爱得如此纠缠不清。终究是不能把她割裂开,她最好的一面和最坏的地方,他其实都领教到了,没必要再自欺欺人了。
他不甘道:“妈,我也好累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他已经比母亲高一个头多了,可她还是按着他的头往怀里压,轻轻拍着背。
当年在机场讨要回的项链,他其实还一直还收藏着,只等着有一天水到渠成,能再送还给余颂。可他到底是累了,不愿把自己再困在过去。他把项链又找了出来,发快递寄给余颂,有些赌气,故意选的到付。
当天晚上就有电话打来,一个新的号码,接通后没人说话,他猜到是余颂。久久沉默后,她道:“东西我收到了……你……是我的错,这样也好。”
安思雨道:“是很好,这个世界上,谁少了谁不行啊。”电话挂断了,然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
太出名已经成了烦恼。余颂都没有时间练琴了。每天都十多个电话打来,邀请她商演,邀请她巡演,求她收学生,想给她送钱。连DG的人也找上门来,依旧坚持要和她签约,酬劳也提高了。为了虞诗音她终究还是签了,她久不用钱,把账上的存款一看,积蓄已经够她下半生吃穿不愁。可钱还是源源不断涌过来,甚至有富商争先请她吃饭。五十岁的食品业巨头想介绍自己的儿子。三十岁的创业公司老板想毛遂自荐,甚至还有几亿投资的电影请她弹奏主题曲。
余颂不堪其扰,索性躲去了周修达的坟前。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只是抱着肩坐在地上,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她的事业并不完全是事业。就像是跟着众人在爬山,她虽然知道山外还有山,顶峰上还有顶峰。但是携朋呼友,走走停停,欣赏左右风景,也是一桩乐事。起先她并不觉得苦,可爬得越高,身边的同伴越少。她终于爬到人迹罕至处的山顶,回头看,已经再没有人能赶上,只有下方隐约传来的欢呼声。向上望去,云雾遮掩处,她的位置不过另一座高峰的山腰。可她再想退回同伴身边,却也无路可走了。
原来她是被困在山上了。
正惆怅着,身后却有脚步声。他笑着叫她,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我这两天一直在找你。听说你和安思雨闹翻了,这是好事啊。我知道打官司的事和你没关系。其实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我想把股份分你,你入伙,不会很忙,靠我的运作,你的名声,能赚很多钱。”
余颂摆摆手,一言不发,只是当着他的面,打了电话给经纪人,道:“对,我接下来两个月都有时间。邀请我表演的节目,我都可以参加。只有一个要求,有我在的地方就不能有姜宏。”
姜宏大惊,道:“我和你也没有大仇,你何必这样子撕破脸,是不是有误会?”
“不是误会,你还不配和我有误会。我就是看到你恶心。”
“你是不是因为虞诗音的事太伤心了?这和我也没关系啊。”姜宏是真心委屈,他自认在比赛时对余颂还算照顾,尽力拦着安思雨。
“我知道诗音的死与你无关,可周老师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呢。就算我是迁怒你,你也没办法。这个世界就是成王败寇,赢家通吃。现在我赢了,一切我说了算。现在我要拿你的事业给他们殉葬,你又能怎样呢?”余颂不多理睬他,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