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许是白念闻没传达安思雨的心意,又或许是白淼对自己颇为自信,那一天的婉拒后,白淼对安思雨的追求竟变本加厉。有好几次她竟当着其他同事的面,单独给他送饭。安思雨只得避开她,逃出办公室,躲到余颂家里去加班。
余颂倒是见怪不怪,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总是和女孩子一起玩,还不认人,对着一个叫另一个的名字。你那时候还比较胖,白白胖胖的,大家偷偷叫你花心奶油面包。你这个奶油面包,怎么有这么多女孩子喜欢呢?”
“没办法,我比较优秀嘛。”安思雨一挑眉,一晃脑袋,笑道:“问题是这么多女孩喜欢我,为什么不包括你呢?”
“因为我不够优秀啊。注定会失去的感情,我宁愿不要。”
安思雨起身去接水,顺手拿铅笔敲她脑袋,道:“还不够优秀?你在说什么鬼话?回头看看,你已经甩下这么多人,你还要走多远才够?”
余颂欲言又止,却有手机的铃声先盖过了她的声音。是安思雨的电话,音乐厅那边有急事需要他处理,新进来的一批元件型号对不上。
余颂见他为难,便道:“是音乐厅的事情吗?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说不定我还有能帮到你的地方。”
“好啊,那一起。”其实他在路上已经想到,此事可能是白淼授意,有意让他多跑一趟。因此他很庆幸余颂同行。
到了音乐厅,果然只是一桩小乌龙,原定后天送来的元件先到了。安思雨让音乐厅的人腾出了一间仓库暂存元件,等明天交来工程师再行处理。按照白淼的能力,她不能处理不好这样的小事。
果然白淼见到余颂微微一愣,但刻意略过她,只对安思雨道:“安总监,我们去吃宵夜吧。”说着话,她不着痕迹朝他靠近一步
“吃宵夜啊,那太好了,叫余颂一起,让她请客。”安思雨笑着后退一步,道:“他们钢琴家可有钱了,你可以敲她竹杠。”
余颂多少有些尴尬,但也推拒不得,半推半就被安思雨拉着走了。还是上次她同虞诗音吃宵夜的那家店,安思雨一落座,就刻意冷落白淼,只顾着与余颂说话。白淼努力想切进话题,安思雨又起身去接电话,徒留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余颂,道:“余小姐今天没化妆啊,看起来和台上不太一样啊。台上很有种高不可攀的感觉,现在就平易近人多了。你真瘦啊,多吃点。”
余颂看出气氛不对,偷偷给他发消息,道:“白小姐喜欢你,你不要把事情弄得很尴尬。”
安思雨挂断电话回来,面上依旧一本正经的,装作在答复工作消息,却立刻道:“你脸皮太薄了,我不一样,我最喜欢尴尬了。”
余颂假装捡筷子,忍不住轻轻踩他一下,起身后她依旧微笑着对白淼道:“白小姐,还要再点一些什么吗?”
“我吃饱了,我看安总监一直在打电话,要不给他加个菜吧。柠檬鸡怎么样?”
余颂随口道:“他应该不吃柠檬的吧,会过敏。”
安思雨笑着点头,改加了道甜品给余颂,还特意嘱咐道:“麻烦多放椰丝,少放糖。她不吃太甜的。”
似是看出些端倪,白淼的眼神黯淡了一瞬,笑道:“余小姐和安总监很熟啊?”
“对啊,毕竟我们当年是同学。”
安思雨接口道:“对啊,毕竟我们当年是初恋。”余颂原本在掰筷子,一惊之下横着折断了筷子。他还是不徐不疾道:“当年她把我甩了,现在多关心我一点是应该的,分手的时候多伤我一个纯情少男的心。”
“难怪了。两位看着很般配啊。”
“谢谢啊,你看人家都这么说了,余颂,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和我复合。”他单手托腮,笑着朝她飞了个眼风。
余颂装傻,拿过他手边的饮料看了一眼,故意道:“你喝的是可乐吗?没含酒精啊,那你怎么这么开始胡言乱语了。白小姐,你别放在心上啊。”
安思雨笑道:“哈哈,我这人天生就活泼嘛。”
这么插科打诨一糊弄,事情也翻篇了,白淼之后只简单吃了几口菜,就告辞离开。人一走,余颂就皱起眉,道:“这样真的很尴尬了。你这样太伤白小姐面子了。”
安思雨却依旧慢悠悠喝着茶,道:“是嘛,我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处理方法,不管我和你成不成,她都知道我和她不合适了。你总是想做最好的人,不伤害所有人,有时反而会适得其反,当断则断比较好。再说了。”他又忽然不高兴起来,“你甩我的时候不是挺果断的嘛,对女的就这么温柔。重女轻男了啊。”
“你在暗示什么?”
“我没暗示什么。是你心虚。”
余颂本想反驳,又无话可说,忍不住一笑道:“我们到底是怎么开始的?明明性格,家境,处事方式都天差地别。我真的有些弄不懂你,这几年里你到底经历了,看透什么,想要什么?为什么非我不可?”
“对我这么感兴趣嘛?周末来我家吃个饭。”
“你妈妈也在吧,她好像不太喜欢我。”
“放心吧,她偶尔都不喜欢我呢。”安思雨起身,也不假充大方,叫人来找余颂结账。他还多加了一道点心打包,明天热了当早饭吃。
约定的前一天,余颂特意联系安思雨,提早说自己没带多少衣服,只能随意打扮一番。安思雨表示不在意,他也只是简单准备些家常菜。然而余颂提前理了头发,配了衣服,紧张到没睡好,又用冰块敷眼圈,就着网上的视频化妆,出门时还有些忧心地补着口红。她原本以为自己紧张过了头,到安家才发现是彼此彼此,安思雨是早上五点起来买菜,四荤四素一个汤,正在厨房里给龙虾开背。
安母在客厅切水果。她其实老了不少,但是那股心气依旧。她客客气气又冷冷淡淡地朝余颂问好,道:“你来了啊,稀客啊。好多年不见了。你不太化妆吧,怎么化得像个鬼一样?嘴唇血红,脸和脖子脱节了。”
余颂悻悻,急忙递上礼物,是个名牌手包。她也不知道选什么好,直接到店里说不高于十万的包挑个最好的,导购自然给她选了个九万八的,说送礼很体面。安母却只扫了一眼,道:“送我有点老气了,你还是给你妈吧。”
余颂赔笑道:“阿姨还是不太喜欢我啊。”
“我是不太喜欢你,可是他喜欢你,我也没办法啊。我小睡一会儿,你随意吧。不用叫我吃饭。”安母笑笑,没再说什么,转身便回房了。
等安思雨端龙虾上桌,见余颂一脸郁郁寡欢,急忙道:“我妈说什么了?让你伤心了?”
余颂苦笑道:“阿姨人挺好的。我在想你。”安思雨以为是句情话,脸蓦地一红,扭头轻轻一咳嗽。不料她接着道:“我在想你到底喜欢我什么。真是莫名其妙。我一直不理解,我和你也不过是同学的感情,后来没有相处多少时间,我对你也没有多好。为什么你一定非我不可呢?”
安思雨顿时把脸一沉,坐到她对面,道:“先吃饭吧。龙虾冷了就不好吃了。”
一顿饭吃得很拘束,他们只说了些分别时的旧事。他们完全是朝相反的方向走着。余颂完全是按职业钢琴家的路子培养,大学校园里人际简单,她又沉默寡言,自成一派矜贵气度。安思雨推迟了一年高考,只忙着四处找活干,三教九流也见识了不少。在外面磨练了一圈,他待人处事都宽和许多,乃至于在危难中抛弃他的父亲,他都能以平常心对待。
他道:“现在已经不再恨我爸,不过也没有原谅他,只是承认他也是个普通人,禁不起细看。”
余颂道:“谁都这样的。但你比我豁达,我知道这个道理,也放不下。”
“你说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周修达,那如果是他劝你放下,你可以收手吗?”
余颂猜到他要来劝说,可没想到是这种说辞,顿时把脸一冷,道:“你别拿老师开玩笑,我真的会生气的。”
“不开玩笑。”安思雨拿出一个很旧的录音笔,开始播放后确实传出周修达的声音。他道:“余颂,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听到这些话,希望还来得及。我最近一直在想过去的事。我到底是为什么踏上这条路。我学琴完全是为了家人,和你一样,我弹得好,我爸爸就会表扬我。弹不好,他就会打我。一开始我只是想当个好儿子,好学生。成名的路很难走,但更难的是成功之后。我得奖那天有记者来采访,以前我爸爸总是抢在前面,可是那一天,他竟然躲起来了。他变得成熟怕我了,因为我们的地位不同了。我曾经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拼命地工作,拼命地花钱,可留给我的只有空虚。我最后是报复了自己。不要重走我的路,不要怀着恨意弹琴。我最后悔的是,直到快死的时候,我才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我喜欢教学生,很荣幸能成为你的老师。”他说到这里有个漫长的停顿,余颂则已经泣不成声。录音里有杯子摔碎的声音,他似乎在很艰难地捡起碎片。那已经是他临终时,日常行走都已不方便了。
他重新说话时,声音又虚弱了几分,“你不要去报复姜宏,这是我的事情,随着我的死就让一切过去吧。当然,如果你已经得奖了,就当我没说,把奖杯擦亮点好好炫耀。去过自己的生活吧,不管怎么样,我都很为你骄傲。还有一件事,我帮安思雨这小子还了二十万,你要是手头紧,可以问他要,就算债务转移了。要点利息也应该,这小子大言不惭说自己以后会发达。还不上钱,你就让他卖肾。”
余颂破涕而笑,含泪瞥了安思雨一眼,道:“你们见过面了?”
安思雨道:“对啊,你刚出国没几个月,周修达就来找我了。那时候我们家算是最困难的时候,他也算是雪中送炭。他就拜托我在合适的时候把录音给你。”
“为什么这些话他没有当面和我说?”
“那时候你还没毕业,他怕这些话让你更迷茫,没办法完成学业。”
余颂长叹一口气。如师如父,周修达确实做到了最好。一晃神,她又想起了小时候跟着母亲去上钢琴课的情景。那还是在少年宫,她是中途插班的学生。一个上了年纪的油滑老师,很轻蔑地拿眼神给她估价。太多的耻辱回忆了,一阵阵上涌,周修达带给她的淡淡温暖又远去了。她偷偷攥紧了拳头。
“那么你可以放下这一切吗?可以不再报复姜宏,可以不再苛待自己吗?”
“不行,因为我骗你了。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我自卑,阴暗,冷漠。我必须打赢姜宏,还要在范克莱本赛上得名次。我要更出名。所有看不起我的人,所有伤害我的人,我都会一步步踩在他们头上。我不要碌碌无为,我要让他们都仰望我。”
“我知道。”安思雨凝视着她,眸光如星,眼前却忽然一暗,房子里所有的灯同时熄灭了。他道:“是跳闸了。这套房子是租的,有点年头了。过几分钟就好了。”蜡烛在柜子顶端,安思雨去找,余颂用手机帮他照明。
他踩在椅子上做事,看起来摇摇晃晃的。余颂忧心道:“你能看清吗?”
“再凑近一些。我看不清。”他取了一根蜡烛下来,低头看了一眼,兴许是太黑,下来的一脚险些踩空。余颂急忙去扶他,被拽着往柜子上一带,他上半身撑在她上面,终于是站稳了。
他拿打火机点蜡烛,腾腾的光与热摇曳在他们中间。凑得太近了,余颂又被他圈在怀里,几乎挣扎不开。她轻轻道:“你现在看清了吗?”
安思雨道:“很清楚。”
“那你面前的我和你想象中的我是一样的吗?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可怜小女孩,我比你想象中现实很多。”
“看清了,那你能看清吗?我对你的感情不是怜悯。我确实没办法保证天长地久,可是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永恒的呢?连太阳都会熄灭,恒星都会湮灭。为了避免以后的痛苦,牺牲现在的幸福,真的很傻。”
“为什么对我这么执着?”
“因为我也是个偏执的人,我认定的事一定要做到。我喜欢你,因为你不顾一切努力的样子很迷人。是我从没见过的那类人。但我还是相信你选的路不对。我不会放弃阻止你,也不会离开你。我们的人生早就纠缠在一起。”
他垂下眼,烛光把他的睫毛一根根照得发亮。余颂失笑,安思雨到底是不同的,他太真实了。在她的周遭,众人都乐意说些无伤大雅的谎话,为一些心知肚明的体面。唯独他不同,他总喜欢戳破,拉着她去看真相,他的眼睛里跳动着烛光,那么真实地活着。
安思雨的脸已经凑了过来,蜡烛依旧在烧,光与热,几乎带着烫伤的痛。他呼吸拍打着她的脸。余颂也垂下眼,却在嘴唇相触的前一刻,又忽然别过头,道:“不行。”
“怎么又不行了?”
“刚才吃过东西,你干嘛要在龙虾里放蒜呢?我去漱口。”她猛地一推他,冲到洗手间去了。
“不放蒜不好吃啊。会腥的。”安思雨在后面嘟嘟囔囔,只这一犹豫,灯又亮起来了。安母也出来查看,他们只能假装无事发生,吃过饭就由安思雨送余颂出门。
外面似乎又下了一场小雪,安思雨担心路上滑,就轻轻抓着余颂的手。但她戴着手套,是他新送的生日礼物。他没头没尾道:“天还挺冷的,你手冷吗?”
“有点冷。”
“你要不要摸一下我的手,比你冷。”余颂不疑有他,伸手去碰,安思雨笑着一把攥着,抓到自己口袋里,道:“你戴着手套呢,还是我的手套,帮我暖一下手也是应该的。”
余颂无奈道:“你这个人说什么都有道理。我说不过你,认输了。”
“不要嘛,你认输也很无聊,我好想有点喜欢和你吵架了。再吵吵。”
“你这个狡猾的花心奶油面包,瘦下来之后没有奶油了,满肚子都是坏水。你家刚才是真的停电吗?嗯?”她轻轻朝他一眨眼,安思雨有些心虚。所谓的跳闸不过是他设计的小机关,想着黑暗时总是更容易交心。可惜功亏一篑,余颂刷了牙,现在整个人都散发着淡淡的薄荷味。
“你也不讨厌吧?不讨厌我的小花招?还是不讨厌我?”
“我是怕你触电啊。安思雨啊,安思雨。”余颂苦笑着长叹一口气,道:“思雨,我到底该怎么对你呢?”
“听心吧,你的心是怎么说的。”他把围巾朝上一拉,挡住脸飞快地吻了余颂。她的心没抗拒,所以手也轻轻环住了他。
吻过后他们都有些脸红,两双眼睛四处张望,生怕让路人撞见了。余颂笑了,没作声。安思雨则有些扭捏道:“别的事情可以求同存异。可是你不能再拿我当花心奶油面包了。虞诗音是再下周回来吧,一起吃个饭吧,把话说清楚。”
余颂道:“我只是不想伤害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你说,是你对虞诗音好呢,还是虞诗音对你好呢?”
“当然是她对我更好。”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别人对你的好,你都记得,拿来自虐。你对别人的好,却全都忘了。可是这事不能再拖了,你不说我去说。”
余颂生怕安思雨言语出格,伤了虞诗音的心,立刻道:“不用了,我去接她的机,会把事情说清楚的。”
虞诗音是凌晨的飞机,到机场时是早上五点。余颂一早就候着了,很熟练地帮她拿行李。虞诗音这次回***的收获颇丰,感情上和前男友也算是和平分手。事业上则有了新机会。她先要回国准备巡演,又收到了DG唱片公司的回应。哪怕是大公司,她也看不上余颂签约的索尼,只想成为DG在亚/洲区签约的第一名青年女钢琴家。这件事交涉了许久,如今终于有了进展,DG说虞诗音已经进入候选人名单,不久后他们会派专人进行考察。大公司慎重起来都是这样的做派,员工伪装成普通人买票听钢琴家巡演。一连听十几场,提前也不会通知,就是为了检验钢琴家的发挥是否稳定。
人逢喜事精神爽,虞诗音只顾着向余颂报喜,根本无心听她说话。临到分别时,余颂才鼓起勇气道:“诗音,我有件事想很你说。”
虞诗音反问道:“这件事很急很重要吗?”
“还行。”
“那就明天再说,我累死了,要先回去睡一会儿。你也回去吧。”虞诗音打了个哈欠,甩下余颂就走。
第二天彩排时,余颂总想着下午要和虞诗音摊牌,心不在焉,弹了好几个错处。姜宏也不耐烦起来,对她道:“你能不能专心点?是觉得我的水平配不上你的演出吗?”
一码事归一码事,余颂愧疚道:“对不起,我有些走神了。接下来不会出错。”
“算了,你看着没睡好。我也不计较。”他凑近道:“你中午没事吧,和我一起吃个饭,就在对面的饭店,我已经订好位子。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
余颂弄不清他的想法,只能先应下。彩排结束后,姜宏就不见人影,余颂以为他先过去了,可到了包厢,左等右等,都不见有人来。她给姜宏打了电话,也总是拒接。等了大约半小时,余颂觉出不对劲,姜宏虽然小气,也不至于有心放她鸽子戏耍。她忽然想起了穆信,难不成是个调虎离山的把戏。
她立刻打电话给虞母,果然虞诗音已经不在家了。一个小时前,穆信专程派了车来,请她去吃饭,还说余颂已经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