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面,苏妙露一时间也看呆了,咬住一节手指,生怕弄出响动。柳兰京趴在地毯上,一边抽搐着,勉强抓着床脚朝前爬了几步,抓开抽屉,慌乱地抽出一卷纸咬在嘴里,抱着头,像是挨打的狗一样蜷缩着颤抖。过了好一阵,她才反应过来他在发癫痫。
她原本以为柳兰京说不结婚是吓唬父母的,好让他们对他多关心些。现在想来并不完全是虚言,他的癫痫会遗传,不能有孩子。看他这么喜欢孩子的样子,是个重大的打击。而且癫痫发作时很难堪,以后结了婚,妻子就必须从旁照顾着。爱意难保不被这样的场面一次次损耗。
柳兰京抖得太厉害了,吓得旁观者也心惊胆战。苏妙露之前没见过癫痫病人,只在滑稽故事里听过,当一个笑料的丑角,发癫痫时要找根胡萝卜塞在嘴里,以免咬到舌头。舞台上的演员也在抖,抖得越是丑态百现,台下的观众就鼓掌鼓得越发卖力,苏妙露也跟着父母一起笑。可她现在却只觉得害怕,忍不住要哭,柳兰京这么骄傲的人,竟然有这种病。
一瞬间,苏妙露就彻底原谅了他,甚至出于怜悯,开始为他先前的一切找理由。她太清楚自尊心是怎么折磨人的,又怕又怒又妒,看不上别人,也看不起自己。她又反应过来,柳兰京先前说的一番话并不该是谎话。
他就是个难产出生的孩子,父母不爱他,又偏心远不如他的哥哥。他还得了癫痫,愈发在自惭形秽与怏怏不服里挣扎。他把苏妙露叫来,也不是为了情欲上的考量,只是以为她是柳太太的人,想让她作个见证,回去通报母亲,柳子桐有多不堪。为这一点百转千回的心思,苏妙露觉得他愈发可怜了。
苏妙露把柳兰京的药瓶掏出来,用手机搜上面的英文名,果然是癫痫药,吡仑帕奈。她把药名发给柳太太,说道:“你让我找药,是不是想看柳兰京有没有癫痫?”
柳太太回她,“对。”
“他有,我现在在他衣柜里,他现在就在发癫痫。”
“别出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自尊心受不了的。”
“我知道。”苏妙露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房间里的响动已经停了,柳兰京把咬过的纸巾丢进垃圾桶,上面一排清晰的牙印。他把眼镜捡起来,扶着墙摇摇晃晃站起身,坐回床边重新看书。书页哗啦啦翻过一页,他抽着鼻子,哽咽起来。
苏妙露为他的眼泪惶恐起来,后悔先前骂他的一番话了。她急着脱身,就用手机打了杰西卡客厅里的座机。楼下的电话铃响,柳兰京慌乱地一抹眼睛,踩着拖鞋下楼去接电话。苏妙露就趁机跳出衣柜,飞也似地逃回房间。她关上房门,不知为何,手都在发抖。一整个晚上,她整夜整夜做噩梦,连闹钟都叫不起来。
到最后反倒是柳兰京进房间来叫醒她,带点无奈的口气,说道:“快起来,不然你要赶不上飞机了。”
苏妙露听到他的声音,恍惚以为是梦,却也是一惊,吓得从床上弹坐起来,一把推开他,慌乱道:“你进来做什么?”
柳兰京以为她是受了昨天一番事的伤害,厌弃他的无礼,就自觉朝后退了一步,解释道:“我刚才敲门,你听不到我才进来的。你快点起来,不然就算我开车送你,你也要来不及了。”
苏妙露问道:“你送我?”
柳兰京说道:“不是特意的,就是顺路。我也要去机场,昨天突然得到的消息,东京有个研讨会改期了,我要提前一点去,方便在会前和几个同行碰个面。”
苏妙露恍惚着点头,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站在地上。她只穿了睡裙,裙摆在大腿根飘飘荡荡的,柳兰京眼神一闪,就别过头,转身朝门口走去,“快一点,二十分钟里你再不出发,我就不管你了。”
苏妙露临走前与杰西卡告别,她原本只想要握手,却被一把揽进拥抱里。杰西卡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以后来加拿大,有空可以来看看我。”
苏妙露点头,心里却明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缺了柳兰京的引荐,她是没有资格再敲这里的门。
柳兰京开车送她去机场,又是一路的沉默。柳兰京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双肩包丢在副驾驶,苏妙露也就只能坐在后座。她隔着车窗,望向山脚下枫叶浩浩荡荡的一片红,感到是一场大梦做到了头,终于到了黎明破晓的一刻。
机场里苏妙露郑重和柳兰京道了别,说道:“不管怎么说,这几天谢谢你照顾我了。我昨天说你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这个人很多时候就是口不择言的。”
柳兰京耸耸肩,微笑道:“没关系,你也没说错,我就是这样的人。”
苏妙露低头,一低出些做贼心虚的味道,宁愿用眼神描摹地上瓷砖的花纹,也不敢擡头去看柳兰京,“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应该是的。”柳兰京两手插兜,单肩背着包,低声道:“你把我送你耳环戴着,不然过海关的时候搞不好会被抽查,很麻烦的。”
苏妙露点头,神情仍是恹恹的,柳兰京以为她还在生气,脱口而出道:“反正以后也见不到了,你现在多看我一眼也不要紧吧。为什么总低着头?”
苏妙露道:“你裤链没拉上。”
柳兰京慌了,急忙低头去看,又听到苏妙露在旁窃笑,原来是骗他的。他摇摇头,忍不住也跟着笑,“真是让我印象深刻的临别赠言,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苏妙露擡头,眼神仍是落在他身上,轻轻一躲,只低声道:“生日快乐。”
柳兰京淡淡道:“已经过了。”
苏妙露勉强笑道:“按照温哥华的时间就还没有,要入乡随俗嘛。”
“我还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2月31日。”苏妙露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拉着行李挥手告别。她一转身,泪光就在眼底闪动,她索性闭上眼,让睫毛去抹开那一点泪。柳兰京没有察觉,只是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离开。
苏妙露上了飞机,邻座是个留学生打扮的女生。二十岁出头,素面朝天扎马尾,正一刻不停地在电脑上改文章,空姐送餐的时候,她才忙里偷闲瞥向苏妙露一眼,称赞道:“你的耳环很好看。’
苏妙露笑道:“谢谢。是我男朋友送的。”她闭上眼,至少她能在飞机落地前,享受这片刻的谎言。
她别过头去,下半张侧脸有些像谢秋,带着些倔强感的清秀单薄。只是谢秋是短发,至少在苏妙露印象中是这样。
苏妙露和谢秋是近十年的朋友,初中是同班同学,高中是同校,大学至少在同一座城市。学生时代,谢秋是中年妈妈最喜欢在茶余饭后聊起的一个典范,身世兼具苦情与励志。她是单亲妈妈养大的。谢秋的生父起初是公务员,却迷上了赌博,把家里的钱败光了,后来逼着妻子找娘家借,不从就非打即骂。谢秋四岁时,他落在河里淹死了,留下了一屁股的债务和一个摇摇欲坠的家。谢秋的母亲年轻时生得秀丽,丧偶后也有不少人想再追求她。可是她为了女儿都拒绝了,一个人没日没夜的工作,到谢秋初三时,才把全部的债务还清。
谢秋从小看着母亲操劳,也没有辜负她的苦心,求学生涯一路都是开绿灯,终于考上了全国第三的五所大学之一。故事到这里,也算是个苦尽甘来的好结尾,但这是说给外人听的,苏妙露是谢秋的朋友,便窥见了这个励志故事后面的一点荒凉。谢秋对她的母亲,不单是亲近那么简单。她既是真心实意地爱她,也常常忍不住轻视她。
谢母只有高中学历,人不是很聪明,又喜欢贪小便宜,在外常常受蒙骗。有时是被人骗去几百块,更严重时让混混揩过油。谢秋被她气得默默流泪,却还要硬着头皮出去帮她强出头。谢母又常以过来人身份,对女儿灌输些陈词滥调,像是大学时就恋爱,二十五岁前生孩子最好,又或者二婚的男人也不错,人老实最重要。她甚至自创一套理论,坚持男人越丑越适合当丈夫,诱惑少,又容易有成就,电视上高官巨商大多顶着一张潦草敷衍的脸。
谢秋起初懒得理睬她,直到有一次谢母拿着她的八字去城隍庙算姻缘,她忍不住回呛道:“你的经验要是真的有用,也不会过成这样子了。”
所谓爱这一字,嘴上说来似乎很简单,不是爱,就是不爱。可是落实到生活里,从来不是黑白分明。爱自己的母亲,未必喜欢她。喜欢她,也未必尊敬她。谢秋就是在这样矛盾的心理中长出了野心,急着在大学毕业后借钱创业。她既想让母亲过好日子,又迫切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名牌大学的王牌专业毕业,同学间联手,合伙创业,专注新兴领域。谢秋的创业计划乍一看前途灿烂,但苏妙露当初就抱有怀疑。她太急了,急切总是能容易有闪失。不过她还是慷慨解囊了。谢秋原本要二十万,苏妙露说拿不出这么多钱,就拼拼凑凑给了她十五万。谢秋保证,公司一有收益,她立刻还钱。然后她就离开上海,音讯全无了。
谢秋携款失踪后,苏妙露发过许多信息给她,都不见回复。但谭瑛和柳兰京的和好,对她终究是一种鼓励,她决心再尝试一次。飞机上有网络,苏妙露就发了一条微信给她,“你还认我这个朋友吗?钱的事情我们可以再商量,你能来见我一面吗?至少让我知道你怎么样了。”
留言发出去,苏妙露仔细思量,又觉得不妥,似乎把话说得太豁达了。她又急忙补上一句,说道:“当然了,你能还钱最好了。我现在还是挺需要那笔钱的。”
苏妙露下了飞机,她父亲特意请了一天假来接机。她推着行李走出来,远远望见那张沉默而略显憨厚的脸,心里莫名一松,像是忽然间脚踩到了实地。回家后苏妙露倒时差埋头就睡,一两个小时后昏昏沉沉起来洗澡,客厅里父亲在准备晚饭,忽然叫住她,说道:“我这个周末有空吗?和你阿姨他们吃个饭,赔礼道歉一下。然后让你姨夫想想办法,给你找个工作。”
苏妙露顿时有些懵,说道:“什么?我又没有错,为什么要去道歉,再说我的工作就是他们搅合掉,你凭什么觉得他们会帮我?我不去。”
“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你毕业后也没找到什么特别好的工作,这次又和老板吵起来了,就算去了新单位,到时候人事打电话给你以前的领导,肯定不会说你什么好话。所以你姨母家肯定到打点一下的,反正到时候你也不用尴尬,我们和你一起上门,也带着礼物,他们好歹也是要个面子的。”
“不用了。”苏妙露冷冷道:“我有工作了,现在是他们一家要给我个面子才对。”
“你做什么工作啊?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这次去加拿大不是见朋友,是陪一个有钱的少爷去的,他们家给了我十五万。”
苏父怒道:“你怎么这么作践自己?我们虽然没有什么钱,但是你怎么能出去丢人现眼?”
“作践?什么叫作践?我和他在一起,至少是有什么说什么,我不高兴了,随时能翻脸。你们倒好了,和姨母一家在一起,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他们当面看不起你,你敢说一句不是吗?我这个就叫作践,那你们这叫什么?”
苏父怒极,擡手抽了她一耳光。苏妙露没有避,脸微微偏了偏,一时间倒也不觉得痛,心头飘荡着无序的茫然。她是第一次挨打,没有哭,只是眼睛发酸。她轻轻说道:“我今天不吃晚饭了,这段时间我也搬出去住。”
她刚从外面回来,行李箱里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十分合适离家出走。她简单拿了些钱与证件,拎着箱子就离开了。她叫了辆出租车,随意找了十公里外的一家旅馆,开了间房住下了。她呆呆地在床边坐着,忽然有了实感,一行泪从脸颊上滑过。
她身心俱疲,趴在床上小睡片刻,随手点开手机,发现有条通知。本以为是父母发来,结果谢秋半小时前的回复,“你现在在哪里?我立刻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