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露把那条回复反复读了几遍,才确定谢秋是要来找她。她只能含糊道:“我现在在外面,我和我爸吵架了。”
谢秋回她,“我知道,你要我过来陪你吗?”
苏妙露忽然觉得心头的堤坝一松,委屈的潮水漫出来,一边哭,一边给她发了个定位。
许久的朋友再见面,总容易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情绪来,旧日的一丝熟稔感已经似断非断了,找不多可聊的话题,多少会有些尴尬。苏妙露许多次设想过再见谢秋的场景,却没料到是这样,她抱着谢秋,趴在她肩头哭了一阵。
她哭了一阵,倒也清醒过来,擦着眼睛问道:“你为什么过来了?”
谢秋道:“你不是给我发了消息,要见一面嘛,我就打电话到你家去,你妈接的,说你不在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听声音就有点不对劲,我就来找你了。对了,之前借你的钱,现在还给你。”
十五万的债务谢秋还了十八万,另外三万直接给的现金,她说道:“就当是我和你赔罪的钱吧,毕竟借了你的钱,好几年都没音讯,搞得和诈骗犯一样的。”
苏妙露满脸泪痕笑了,打量着谢秋,她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许多,眉头紧锁不开,整个人像是上海的梅雨天,总有种郁气难散的憋闷感。苏妙露不愿说自己的事,便小心翼翼道:“你公司现在很忙吗?”
谢秋抿了抿嘴,苦笑道:“我的公司早就倒闭了。我的同学兼合伙人还拿着账本跑出国了,留下一屁股烂账给我。我这两年几乎都是忙着找人和还钱,和过街老鼠似的,所以也不敢主动联系你。”
苏妙露一惊,急忙道:“那你现在的债务还清了吗?如果你急着要钱,就不要先还给我,我现在手头还不紧。”
“没事,我把债还清了。我上个月拿到一百五十六万的现金。这笔钱你就收下吧,多出来的两万,你就让利息吧。”
苏妙露愈发紧张,一把抓过她的手,问道:“你怎么忽然有这么多钱。你该不会去卖肾了吧?”
“你放心,卖肾卖不了这么多的。”
“你不要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你没有抢银行吧?”
谢秋摇摇头,倦怠中夹杂些无奈,自嘲道:“要是有抢银行的缜密计划和执行力,我创业也不至于失败啊。”
“你也没有制毒贩毒吧。”
“没有。”
“那你这钱哪里来的?”
“我妈给我的。我外公留给她的房子拆迁了,拆到三套,卖掉一套,也就把我欠的钱还清了。剩下两套收租金。”
苏妙露仔细瞥着谢秋的神情,道:“那也挺好。”
“是挺好的,就是我的自尊心死了。”谢秋苦笑道:“很荒唐吧,我拼尽全力读书,用尽手段找出路,想尽办法就想让我妈过好日子。结果,她什么都不用做,却让我过上好日子了。”
“许多事情还真是难以预料啊。”
谢秋长长叹出一口气,说道:“是啊,我小时候总以为成功最要紧的是努力,现在反而觉得最要紧的是运气。”
苏妙露心中雪亮,明白如今的处境,谢秋有许多不甘心的地方,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揽着她肩膀,刻意逗她高兴,软着嗓子撒娇道:“我们出去吃饭吧,正好我也没吃晚饭。”
谢秋点头,说道:“好啊,出去吃,你接下来准备出去租房子吗?”
“估计是这样了。”苏妙露叹口气,说道:“我爸刚才打了我,他们估计很生气了。我也不想回去,说实话我觉得我没错。”
“”到底发生什么事?”
苏妙露犹豫片刻,忍不住还是和盘托出,从潘世杰刻意泼的脏水,到徐蓉蓉一家的饭局争吵,再到与柳兰京的温哥华之旅,最后落在父亲的一记耳光上。她喃喃道:“我真的做错什么了吗?”
“按道理,你是没有错的。潘世杰请你吃饭,出于礼貌,你是要去的,他和你调情,你不理睬他的,已经是表明态度了。你表妹一家指责你,你回击,说得这么不客气,确实不合适,但是他们也让你丢了工作了,错还是在他们。至于那个有钱少爷,他单身,你也单身,发生什么都正常,再说你们也没发生什么。他妈妈雇佣你,也没让你做什么有失尊严的事,实际上就是想调查调查他儿子,你不过是拿钱谈个公费恋爱,顺便做私家侦探的活。”
“那我爸爸怎么这么生气?他从来没打过我。”
“我说了,于理,你没有错,于情,别人觉得你错了,你就是错了。你长得美就是错。你回头朝人笑一笑,街上十个男人,有十一个是觉得你对他有意思。这些男人的老婆就要在心里骂你。一个男人谈过许多恋爱,别人说他是风流浪子。一个女人谈恋爱太多,什么坏话都帮你编排上的。以前我和你读书的时候,我就听人说你为校外的小混混打胎了。你父母肯定听过更多这种传言,觉得你就是给人当妓女,自然就生气了。你现在知道尤三姐是怎么死了?很多事情不是你问心无愧就没事的。”
“那我应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过好自己的生活最重要,先出去吃饭。顺便和我说一下,那个有钱小少爷长得怎么样?”
苏妙露做沉痛状,说道:“挺好的,不过阳痿。”
苏妙露与谢秋吃饭时,收到了柳太太的消息,约她明天再见上一面。她咬着嘴唇胡思乱想,觉得柳太太应该不至于这么神通广大,知道她私下里诽谤柳兰京阳痿。再联系柳兰京听到这话时,一副无可奈何的脸,苏妙露忍不住面露微笑。
谢秋见苏妙露放下手机,对着盘子痴痴发笑,便问道:“你不至于吧,吃个牛排就高兴成这样子。你多久没吃肉了?”
柳太太这次约苏妙露在一间画廊碰面。私人场馆,平时不是办展览的时候,并不对外开放。大门是锁上的,苏妙露由一位年轻秘书从偏门带了进去。画廊里空旷,她站在门口,远远就看到了柳太太在一副油画前站着。柳太太赏画的神情似乎很专注,苏妙露不便打扰她,就悄声走过去,也擡头学着她的样子,细细打量面前的画。
半晌,柳太太问她,“这幅画你看出什么了吗?”
画是抽象风格,白色的背景上,红色颜料狂轰滥炸,苏妙露完全看不懂,只能如实答道:“我看出来这幅画像是桌布上洒了一瓶番茄酱,晒晒干,就裱起来当画了。”
柳太太微微一笑,指出旁边落地窗的窗帘问道:“那你觉得这个窗帘是现在米色的好,还是多加一点灰调子的好?”
“米色的好,和这里的风格比较搭。而且好看的灰调子,那种莫兰迪色很难调。”苏妙露说完,倒也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你要买下来这里吗?”
“不用。”柳太太淡淡道:“这里就是我的。”她挥手叫来旁边候着的秘书,说道:“把窗帘改成灰调子的,换上去之前先拍照给我看一下。”
苏妙露在旁险些龇牙咧嘴,原来柳太太问她意见,不过是帮着排除个错误答案。她也不便发作,依旧赔着笑脸,毕恭毕敬等柳太太发落。
柳太太问道:“你和我小儿子也相处过一段时间了,你对他有什么看法呢?”
苏妙露反问道:“哪方面的看法?”
“都可以。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她这点循循善诱的口吻,多少像是领导找下属谈心,面上说要知无不言,但心里还是想听些好话。苏妙露想着,要小心些作答,但为了柳兰京,有些不好听的话她忍不住,还是要说清楚。母子关系落到这境地,多少有些可悲,心意都要靠中间人传达。
苏妙露道:“柳先生很可爱,但是性格有很多古怪的地方。他似乎很怕和人亲近,至少对我这样,稍微和我关系好一点,就立刻翻脸,要划清界限。我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但他很需要你的爱。”
“他和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但是他接完你的电话就发癫痫了,然后一个人躲起来在哭。”
“随他去吧,反正都是大人了。”柳太太微微叹口气,说道:“你见到他哥哥了吧,气色怎么样?人还好吧。”
苏妙露别开眼神,勉强微笑道:“挺好的,就是和关小姐一直在吵架,没什么空照顾儿子。”她踌躇片刻,继续道:“柳太太,之前您给我的那些钱,我不好意思收,还是还给您吧。”
“哦,为什么?拿了钱觉得受侮辱了?还是觉得太少?”
“不是的,我就是觉得不好意思。能认识柳先生就挺好的,拿了钱反而有些奇怪,再说我也没帮到你什么。无功不受禄,还是算了。”
柳太太淡淡道:“我明白了,你喜欢上我儿子了。”
苏妙露一惊,忙着否认却又开不了口,心底一片朦胧,“喜欢是喜欢,但同情更多一点,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同情他。”
“他应该也挺喜欢你的,毕竟他以前的女朋友,没有一个会觉得他可怜。他在你面前至少示弱过,那就是有点意思的。”柳太太的眼珠悠悠地转过来,带点审视的姿态,“他有送给你什么礼物吗?”
“有,一副无烧鸽血红的耳环,挺贵重的,每颗主石两克拉左右。要是不适合,我一会儿还给你。”
“那他一定很喜欢你了。”苏妙露微微一愣,柳太太见状便笑了,“苏小姐,我们家虽然有点钱,但是也不是冤大头。衣食住行,穿的戴的,只有我们不敢接的,没有别人不敢送的。尤其是兰京,他是真的抠门,你应该也见过他的车了,就是别人送的,还送了许多保养洗车的券,来不及用都过期了。他是个老派的人,觉得送的东西都能用就用,不太会多花钱。他给你买的宝石又是门店里,如果是成色好的鸽血红,算上品牌的钱,三四十万还是有的。”
“那太贵重了,我还是还给你们吧。”
“他既然送给你礼物,你喜欢,收下了就是你的。我只是有点意外,他既然送了你东西,你也不讨厌他,那怎么听你的口气好像完全没指望一样。”
苏妙露嘟囔道:“因为他送完我东西,就把我骂了一顿,说得我一文不值,好像拿着点钱买了我的尊严。虽然比起你们家,我很穷,但也不是小猫小狗,高兴了抱一抱,不高兴了踢一脚。”
柳太太饶有兴致道:“他骂你什么了?”
苏妙露面上带点窘,压低声音道:“他说我是伴游,不花钱睡一觉很划算。”
“那他就不是在骂你,是在骂我。他脾气就是这样怪,一生气就不知好歹,见人就咬。”柳太太叹口气,继续道:“所以他说再也不结婚,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我觉得是认真的。”
“好了,我明白了。总之这段时间也麻烦你,你和我们家的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应该也知道有些事不该乱说,我也就不提醒你了。那就到这里,你可以走了。”
苏妙露由秘书领着从偏门离开。柳太太彻底同她划清界限了,这次连司机都不负责送她回家。她打开手机搜索最近的地铁站,却看到了潘世杰的微信通知。他客客气气道:“你回国了吗?不知道有空能不能吃个饭,我知道我们之前有点误会。”
苏妙露冷笑着打字,“没有误会。你现在结婚了,我要和你避嫌,要不然闹起来反倒说我的不是。”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不好。这样吧,我请你吃个饭,把你表妹也叫出来,大家聚一聚。”
“你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情,就是听说你和柳东园的二儿子出去玩了。怎么样,相处得还好吧?”
苏妙露沉下脸,一琢磨,她刚答应柳太太不把事情往外说,一转脸就又多一个知情人。显然是王雅梦告诉徐蓉蓉,徐蓉蓉再告诉他的。潘世杰这人,习惯了见风使舵,觉得苏妙露攀上了高枝,自然眼巴巴要凑过来。
她懒得理睬,回复道:“没空,在外面有点事。”说着,她把画廊的定位发过去,潘世杰应该能弄清这是谁的地方。她也算是借着柳太太狐假虎威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