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会是你的药。◎
定下去日本旅行的计划之后,向满第一个联系的人是夏蔚。
因为想起夏蔚提过一直想去秋叶原,传说中的二次元圣地朝拜,想问问她要不要一起。
结果发消息的时候被沈唯清看到,手机当即被抢了。
沈唯清举着手机,居高临下:“我警告你,不许带她。”
向满很不理解:“和朋友一起不好么?”
“那要分是哪个朋友。”
向满的朋友们沈唯清都见过了,凭借人鬼两张皮囊的能耐,沈唯清在众人口中评价均上等,闺蜜男友的伟光正形象牢固而靠谱,唯独,他烦夏蔚,夏蔚也烦他,两人怎么都合不来。
最近一次见面,是夏蔚恰好到向满附近的城市参加一场活动,顺路来家里找向满玩。
沈唯清的ps5派上了用场。
他和夏蔚都是重度游戏患者,两人联机打了会儿怪物猎人,结果因为谁打金狮子谁打煌黑龙而掐起来。夏蔚说沈唯清操作一般,还爱指挥人,沈唯清则说夏蔚游戏理解太差,笨且不自知。
俩人同时把手柄摔了。
不懂游戏的向满当时正窝在沙发里处理工作,擡起头,看见场面剑拔弩张,她非但不理解,也帮不上什么忙。
“是你太霸道了。”向满俯身整理衣柜和行李箱,“明明你小时候没人惯着你,这脾气哪里养成的?”
“有人惯着你?你不也一样牙尖嘴利,一点亏都吃不得?”
向满拎着手里的衣架,停下来,回头看着沈唯清,对视半晌,俩人同时乐不可支,笑出声来。
正因为没人管也没人惯,所以自我保护的能力比旁人更强,而一张毒嘴则是最低成本的武器。
向满把沈唯清的外套从衣柜里拿出来,往他身上比了比。
这是那年冬天向满刚升店长时送给沈唯清的第一件圣诞礼物,说起来沈唯清也算是给面子了,穿了几回。这次出去玩要带上。
向满还提前在网上买了毛茸茸的手套和帽子,情侣款,沈唯清的是黑色,向满让他伸手,她帮他带上,看看大小,很合适。
沈唯清的毒嘴倒也不是对所有人都起效,起码现在他对向满很少生得起气来,一副乖顺模样,任由向满安排,他只有一个要求,出去旅行就是要尽兴,老话讲叫穷家富路,别只想着省钱,该玩的要玩,该花的要花。
向满绕着沈唯清转了个圈,帮他拽了拽外套下摆:“这话说的,好像上次我们旅行时我委屈了你。”
横竖聊到这了,她顺口提起:“我明年还会涨薪,不过代价是调走,去别的城市。”
“出差?”
“常驻。”向满说。
“又走?”沈唯清嘶一声,回头看她:“你们公司除了你没人了是吧?”
他环顾四周:“幸亏没想着在这买房子安家。”
现在要搬家也是项大工程,却不说他来了以后添的软装,光是几件昂贵的家具要搬走就很麻烦。
向满说:“这不就是你喜欢的,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还觉得有意思么?”
沈唯清微眯着眼:“当然。”
漂泊,流浪,奔走。这些词细细品鉴总有种萧瑟悲苦的意味,可如果身边有人,瞬间就被赋予浪漫色彩。哪怕离群索居,穷途末路。
“不会那么惨,我都说了,薪资上我没有被亏待。”向满问出那个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所以,跟我走么?”
“废话。”-
夏蔚给向满回消息。
她也很想出去玩,可平时就四处跑,春节还不着家就有点过分了,她让向满给她代购点东西回去,如果有空的话。
“你不和家人一起过春节吗?”夏蔚并不了解向满的以前。
下了飞机,向满收到这条信息,瞄了一眼沈唯清的侧脸,她的手还被他包裹着,妥帖在外套口袋里。空旷的机场大厅,她的手心很暖和。
她回夏蔚:“是,我正和家人在一起。”
原本是两个孤家寡人来着,从前每到逢年过节都不大精神,如今凑在一块儿,总算能从这种团圆日子里品咂出点愉快
他们一共在日本停留了一周。
向满第一次出国,也第一次亲身远赴自己最爱的电影取景地,兴奋到快要得意忘形。
他们到朝里站拍照,去小樽运河的老时钟打卡,再于傍晚坐缆车到天狗山看日落和夜景。
算是圆了向满多年执念和少女情怀。
沈唯清快冷死了,不得不捧着一杯热饮续命,他不理解这么商业且网红的地方有什么值得逛,可看着向满站在路边抱着相机翻照片,鼻尖冻得红红的,嘴角却压不下去。瞬间又觉得一切都值。
那是沈唯清的相机,向满其实不大会用,主要玩个氛围感。路过一家便利店,向满指着玻璃门贴着的海报,和沈唯清开玩笑:“我发现就算不会日语也能在这边生活。”
她的意思是,不看日语假名,只看汉字,也能猜出大意。
“何止,”沈唯清环顾了一下四周游客,感觉中国人起码占了八成,“你直接用中文都行。”
向满按照提前做好的攻略,拉着沈唯清钻进一家很隐蔽的关东煮小店,据说是十几年老店,他们坐下点餐,结果真被沈唯清说中,店里做兼职的服务生也是中国人,是来做兼职的留学生。
向满忽然想起云梓来。
她前几天还在朋友圈里抱怨,国外生活不适应,吃不惯住不惯,平时想自己赚点生活费,奈何刚到,人生地不熟,且课程太紧,遂作罢。
有时候半夜想家,又不敢给爸妈打电话,唯恐鼻酸声音被听见,家里人除了干着急,什么忙都帮不上。
向满喝了一口汤,又咬了一口福袋,是她想象中的味道,歪头问沈唯清:“你应该没有这样委屈的时刻吧?”
沈唯清说:“这就叫委屈了?”
向满拧起眉。
听不惯沈唯清这不食人间烟火的言论。
他自然不会为了钱而苦恼,精神上也能自给自足的人,大概连寂寞也很少体会。
“人和人不一样。”沈唯清说。
开心不一样,难过也不一样。
很久以前沈唯清就给她讲过自己十几岁之后的经历,讲过他留学时短暂收养过的那只猫,他的讲述一直轻松愉快,唯独讲到那只后来跑丢了的猫时,面色沉滞下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委屈,自己的不平。
这不能横向比较。
如果让沈唯清回想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挫败时刻,这算其中一个。更让他郁闷的是,那种委屈无人可诉,一个男人为只猫伤心,多少有点矫情。
他觉得丢人。
向满在天狗山上的孤独之树拍了一张照片。
森林被雪覆盖,阳光下好像闪着光的碎钻,她向后仰倒,整个人摔进厚厚的积雪里,相机护在胸前。沈唯清要伸手去拉她,却被她拽住,一用劲儿,两个人双双躺倒。
雪顺着脖子灌进去,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向满却笑得不行,风里都是她的笑声。沈唯清蔑她一眼,也笑了:“小傻子。”
树梢上的雪也簌簌,温柔地落下来,-
在日本的行程,向满和沈唯清一直住在宋温太太开的酒店里。
宋温太太的日文名字发音太难了,向满记了很久也记不住,只好一直喊她英文名mia。
mia家乡在冲绳,从小学画,父母分居后,很小年纪就出门闯荡。不过性格内向,少时离家的经历使她心思更敏感,甚至有些孤僻古怪。
这些是mia对自己的评价。
宋温和沈唯清出去采购晚饭的食材了,mia就和向满就在酒店房间,坐在小窗前的榻榻米上喝茶聊天。
用英文。
为了照顾向满,她把语速放得很慢很慢,向满为此感激,也不由得认为,mia的自评很不准确。
她一点都不孤僻,相反温柔而体贴,能不动声色地照顾好每一个朋友。
向满想起沈唯清讲的那个故事,关于宋温和mia的初相识。
从前的mia不是这样的,从前的宋温也不似如今这样沉稳,游刃有余。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为了那场无法继续的画展而吵得不可开交,mia那时情绪特别不稳定,那一架,她甚至把宋温的电脑砸了,然后躲在画室角落,疯狂拽自己的头发,拧自己的手臂。
向满很吃惊,问宋温那时的反应。
mia笑着伸出双臂,越过小木桌,抱了抱向满。
一个拥抱。
那时他们还只是工作伙伴,但宋温率先冷静下来,把她从地上拖起来,给了她一个拥抱。
在她最崩溃,最怀疑自己的时刻。
宋温告诉她,我尊重你对于作品的想法,也愿意听你的意见结束这场画展,但前提是你不能伤害自己。
如果人是一棵树,从树苗到参天之势,必定经历风吹雨打,背阴面枝桠稀疏,向阳面叶片繁茂,有虫的地方斑驳不堪,雨水沤过的地方会腐烂。
这些都是正常的,没人是完美的,那些成长里的起起伏伏最终都会具象化地留在你身上,只不过有些瘢痕在皮肤,有些在心里。
mia用尽量完整的表述,告诉向满:“hemakesmefeelplete.”
向满和mia越聊越投缘,可外面在下雪,宋温和沈唯清久久不归,她们觉出饿来,就去厨房弄了几道小菜和炸物,开了一瓶大吟酿,就这么在窗前聊到天黑。
沈唯清回来的时候,看见向满脸上连点红晕都没有,可mia已经双手撑着脸颊,眼睛红红,开始神游了。
宋温把mia抱起来,送回房间。
而沈唯清揉了下向满的脑袋:“真行啊,走哪喝哪,国际友人也不放过是吧?”
他捏了捏她的耳垂,是烫的,看来酒精也不是完全没奏效,他问她:“自己说,这次怎么罚?”
向满眯起眼睛笑,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窗外:“我们去泡温泉吧。”
“喝完酒泡温泉,你想死。”沈唯清拒绝,却拗不过向满,最终妥协,“只能出去看看。”
向满说好。
酒店后面的小花园,积雪没清。
宋温和mia各自养的一只萨摩耶和一只西施犬,正被客人带着在雪地里打滚。大狗还好,小西施都快被雪埋进去了。
向满忍不住笑,旋即想起沈唯清那只逃跑的猫,想起他的落寞眼神,指甲勾了勾他的手心:“沈唯清,我们要不要也养只宠物?”
沈唯清皱着眉:“不要,麻烦。”
“可是你明明喜欢那只猫,它跑了,你很难过。”
“难过是因为它没良心。”
“不是因为觉得孤单?”
沈唯清看她一眼,不说话了。
他跟mia有什么不同?都是从小被迫独立,远走高飞,没爹亲没娘爱的小孩,怎么可能没有踩了石子儿划了脚,那种孤单落寞时。
不过他不想诉苦,尤其是在向满面前,他吃的苦比起向满还是太少了。
半晌,只是轻嗤一声:“没有,不可能。”
向满也不反驳,只是挽着沈唯清的手臂,踩在汀石路上慢慢走。
侘寂设计的小花园,平时看着安静质朴,可在雪中变得寂寥荒芜,幸而有风中盏盏橘灯平添暖意,身后人在笑,狗在叫,很热闹。
他们绕着小花园走了一圈又一圈。
向满给沈唯清讲了许多自己小时候的事,不带悲伤情绪,就是讲故事而已。她也逼着沈唯清讲,什么丢脸讲什么,什么伤心讲什么。她问沈唯清:“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尿床是几岁啊?”
沈唯清无语看她:“你有病。”
“那最后一次抹眼泪呢?”
他们在一盏灯下停住。向满故意抽了抽鼻子,做出一个哭泣的表情,逗沈唯清。
沈唯清不经逗,脸瞬间黑下来:“你说呢?”
哦,是为她。
向满一下子卡壳了,尴尬笑笑,往回找补:“再往前呢?”
再往前,就是很久远的事了。
沈唯清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跟朋友组队去冰岛火山徒步,走了一条平时极少开放的路线,结果联络设备意外失联,他一个人被困黑夜,说不害怕是假的。天空飘着毛毛雨,雨水凝在他脸上,和汗水混杂在一起,说不定还有眼眶里溢出的一点点湿润。
沈唯清揉向满的脸:“听了就忘了,你以后敢拿这个笑话我试试,捏死你。”
向满大笑着说不会不会。
“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沈唯清沉默了很久,说:“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
人都会想念母亲,在最危险的时候。
即便沈唯清和汪展的母子情分那么淡薄。
他那时已经起码有一年多没有和汪展联络过了,可当自己感觉到生命受到威胁,他还是第一时间想起妈妈。
“后来呢?”
沈唯清云淡风轻,明显不想再提这件事:“后来,后来就走出来了呗。”
“那你打电话了么?”
沈唯清顿了顿:“没有。”
他还是没有联系汪展。
真正落泪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独也是在那一刻,他的人生好像什么都有,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这谁能说的清?
沈唯清接着往前走,揽着向满的肩膀,使劲儿攥了攥:“行了昂,不许再说了。”
他觉得丢脸,并不只是因为眼泪,更多是因为是接受不了懦弱矫情的自己。
他希望自己耀眼又完美。
完美的人不存在背阴面。
完美的人没有伤口。
向满停下来了。
她把手臂伸进沈唯清的外套里,拥住他,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呼出的热气化成白雾,她轻轻吹了吹落在外套上的雪。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突然觉得从前对你的关心有点少。”她说。
“我以前的那些委屈,现在想想,好像也不那么难受了。”她拢着沈唯清的腰,与他紧紧相贴,“是因为我,也是因为你。”
一个好的爱人,是优秀的医生,也是效果显著的一剂药。
人生在世,没人能独善其身,大家都是伤痕累累的,所以这剂药,人人都需要。
“沈唯清,日子还很长,如果你也有委屈,不论是以前还是以后,不论因为什么,记得告诉我,要说实话,”静谧的落雪无声,向满悄悄耳语,“我也会是你的药。”
我们都有伤口,大的,小的,深的,浅的。
治愈伤口是一件非常慢的过程。
不过两个人一起,一定会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