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起点◎
在日本的这些天,向满和mia总凑在一块儿,美中不足,她们的交谈总有不畅,需要借助翻译软件,那场面有点逗。
沈唯清都不知道这俩人哪里有那么多可聊的东西,向满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但看她的神色,倒是真的开心。
离开了工作环境,到全然陌生的景色里,连日的大雪使她整个人都松弛。向满趴在榻榻米上犯懒,翻着mia借她的意见簿——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图册,早就丧失了原本的功能,入住mia这里的客人来自世界各地,有些人会把旅行途中的照片贴上去,也有人会在上面写下只言片语。什么语言都有,新的旧的,长的短的,七扭八歪,简直热闹。
向满也想写下点什么,拿来包,却发现圆珠笔连同她的工作笔记本一同不翼而飞,擡头,全在沈唯清手里,他倚着沙发垂首,闲适姿态,印着药品广告的圆珠笔时不时在他手里转圈,笔尖在纸上沙沙响。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
向满往回拽,沈唯清却锁着她手腕:“什么你的我的,昨天吃汤咖喱你把我炸虾都夹走了,没见你分这么清。”
向满装没听懂:“上面有我店里明年销售计划,你别弄坏了!”
“我翻了页空白的,”沈唯清笔不停,“等下,马上好了。”
“你在画什么?”
“画好再给你看。”
没听见回答。向满执意去抢,沈唯清干脆撂笔了,匆匆扫了最后几下,拧上笔盖,啪嗒合上本子,扔回向满的大帆布包里,往后一仰:“宋温说去滑雪,走不走?”
“又去?”向满兴致缺缺,“不了,摔得疼。”
“我接着教你。”
“那也不去。”
其实也不是怕疼,只是向满本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她觉得和沈唯清来日本投奔朋友已经是莫大叨扰了,宋温和mia平时不在一处,假期也是难得,哪能总毁人家二人世界。
擦了擦玻璃的水雾,看到外头小花园还是被刺目的白掩盖着,不清扫的话,怕是要把窗沿埋起来。这里多雪,真不是虚言。
“其实我觉得宋温和mia的婚姻模式挺不错的。”房间里安静,看着看着,向满忽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哪里不错?说说看。”
“就是很平淡,很温馨。”
宋温和mia在一起多年,至今仍坚持异地婚姻,平时一个长居意大利,一个留在日本,每年最多共处几个月,也是他们商议和变化后的结果。
刚在一起的时候摸不清彼此,不知两个人怎样才最舒服,后来才慢慢找到这种相处模式。因为发现这样更有呼吸空间,适当的距离能让拉高感情生长的天花板。
宋温看上去是个极其精明有棱角的人,唯独在mia面前,那些尖尖的角变得柔和。
“mia和宋温从来不斗嘴不吵架,mia说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珍贵,所以从不浪费在争吵上。”向满说到这里,瞄一眼沈唯清的脸,收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沈唯清眼神里内容丰富,但总结下来就一句话:你想都别想。
每份感情适宜的土壤都不一样,沈唯清拒绝所谓距离产生美的说法,他觉得那样太温和了,一点意思都没,他就乐意日日夜夜在向满眼皮子底下晃。平时扯下脸皮,时不时耍个宝犯个贱,逗她一乐当调剂,挺好。
这才是适合他们的。
“你每天都跟mia聊些什么?一句话翻来覆去要解释好几遍,中日英混着来,不累?”
向满摇摇头:“我喜欢mia,她很直接。”
其实直接也是因为沟通不够顺畅,有些用词比较极端笼统,没了修饰,没了拐弯抹角,有什么便说什么。
mia还和向满讲了她与宋温刚开始恋爱时的一些小事,比如,她虽然搞砸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场画展,可却收获了更珍贵的东西——宋温的那个拥抱像是胶水一样把她重新黏合在一起,说来不可思议,她会因为一个拥抱而爱上一个人。
女孩子出色的共情能力仿佛生而俱来,向满很明白mia所说的——濒临崩溃时分,多年压抑如火山的心忽而变得静如止水,宋温的拥抱就有那样的魔力,堪称mia的情绪稳定器。
力气很大,喘不过气。
——Mia的描述把向满逗笑了。
沈唯清却笑不出来。
那是他们回国前的最后一晚,他从身后抱着向满,手臂拢住她的腰,斟酌又斟酌,还是厚着一张脸皮问出口:“向满,那你呢,你是从什么时候爱上我?”
第二天要赶飞机,向满没有花时间深夜谈心的打算,更何况这问题挺没劲的。
“矫情了吧。”她把沈唯清的手臂挪走,“睡觉。”
“答完让你睡。”沈唯清把人锢得更紧了,向上挪挪,最后索性坐起身,另一只手撑开向满眼皮,“别装死,很难回答吗?”
向满不知道沈唯清到底想要什么答案,她恨得咬牙切齿,想咬人,咬不着,最后只能深深吸气,再吐出,随便搪塞几句:“我以前也相信一见钟情,就像电影里那样,电光火石一个瞬间。可是长大了就不信了。所以你硬要我说个瞬间,我不知道。”
“那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向满终于挣脱开沈唯清的手
能问出这种问题的男人,到底是有多幼稚?
沈唯清讨了个没趣儿,终于不再难为她,向满如愿合上眼,可半梦半醒中发觉,旁边那人似乎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也始终没入睡。
向满从被子里伸脚过去,踹了踹沈唯清的小腿。
“向满。”
“嗯。”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向满依旧闭着眼睛,却是忍着笑的:“没有,不想问,完全不感兴趣。”
爱情的起点,实在是个玄学问题,向满自己理不清,也不认为沈唯清能说明白,路走得多了,来处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沈唯清大概是自己想通了,再没和向满纠结过这个问题-
年后向满回了一趟北京,到公司开会,和齐星晗聊调任新城市的事。
忙里偷闲,也和姜晨钟尔旗见了一面,三个人约在牛街吃饭,没想到钟尔旗有好消息相告——她恋爱了。
姜晨早就知道内情,一边倒茶一边和向满说:“小满姐你听着,你听听我们钟姐的这段恋爱,我反正是接受无能。”
钟尔旗的故事,还是要从相亲开始讲起。
这一次春节回家,钟尔旗面临的催婚阵仗层层加码,几次相亲失败的经历并没让钟尔旗爸妈挫败,反倒愈战愈勇,这次托人给她介绍的男士和前几位一样,又是别人口中的天之骄子,被中间人吹得天花乱坠。
钟尔旗拗不过,打算见一面,约着吃顿便饭就当交差,谁知对方开口即说教,见到钟尔旗后双手抱胸:“咱俩要是在一起,你得留长头发,别染也别烫短发也不行,太男性化了,我找老婆,又不是找哥们。”
钟尔旗摸了摸自己后颈发茬,那是她刚剪的超短发,又拨了拨自己新打的耳骨钉。
坐都没坐下,对那男的说:“不好意思啊,有点冒昧,但你牙上有菜。”
那男的一惊,竟真的下意识用舌尖去抵门牙。
这段故事她讲了好几回了,次次都要笑场,特别是男人当下表情,属实精彩。后来中间人对钟尔旗爸妈婉言,说男方觉得不合适,觉得钟尔旗和他不大配。钟尔旗笑得茶水都洒出来:“我配不上他?我配他八百个来回带拐弯。”
向满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问钟尔旗:“真的有菜?”
钟尔旗笑得更加畅快,引得隔壁桌侧目,又连连和人道歉。
姜晨摆手:“别打断!没讲完呢,这不是故事高光。”
高光是当天晚上,钟尔旗因为搞砸了这一遭无礼荒诞的相亲而被爸妈狠骂一通,年都没过好,提前回京,独自一人跑京郊玩去了。
冬日淡季,没什么游客,钟尔旗晚上宿在古北水镇,碰上了个背包客,一个背着相机到处独行的大学生,那男孩经钟尔旗允许后给她拍照,两个人就在空无一人的景区里晃荡了三天,相处愉快。
听到这,向满基本猜出了故事走向。
钟尔旗说:“你不知道他嘴有多甜,有多招人喜欢,他一直在夸我,说我头发挑染很好看,我的新纹身也漂亮,说话声音好听,拍照技术也不赖就连我和同事临时通电话解决一个bug,他都要夸我对工作有责任心,很专业,超厉害。”
“他懂你的工作?”
“懂个屁,”钟尔旗笑说,“就是附和罢了。”
姜晨就是难以理解这一点:“这怎么能叫招人喜欢呢?这不是甜言蜜语么?”
“甜言蜜语又怎么了?我难道不了解我自己?”钟尔旗反驳,“没人不爱听夸奖,你爱听损你的还是爱听夸你的?”
爱人要给另一半提供情绪价值,这是钟尔旗最近得出的感慨。要是对方连让你开心都做不到,处处贬低你以巩固自身地位,那真是烦透了。
姜晨继续提出疑问:“年纪太小了吧?”
“年纪小点怕什么,他没有的我都有,让我高兴就行呗。”
钟尔旗如今真的有底气说这话。
经历多了,心也变得更通透,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什么自己能挣,什么要从别人身上获取,她清楚得很。
又过了几天,向满回到家,把钟尔旗的故事讲给沈唯清听,也收获了正向评价。
“挺好的。”他说。
“姜晨觉得钟尔旗草率。”
“她年纪最小,想得倒是最多,求仁得仁,别把自己的标准往别人身上套。”
就着这话题,沈唯清又讲起易乔,他追他爸的学生这么多年毫无进展,不也还坚持着么?对方恋爱了他就闪远,分手了他再出现,如此往复,不嫌疲累,哪里说理去?
易乔有一次喝多了,大着舌头说起自己第一次见那姑娘的场景,在住院楼,对方穿着白大褂戴口罩,给他指了个路,脸都没看清呢,就是声音特好听,脆得像夏天第一茬水蜜桃,易乔心里砰的一声,找不到来源,大概是一道雷把他脑子稳稳劈开了。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记得他家人都是医生。”向满诧异。
“嗯,他以前还说自己谈恋爱绝对不找这行的呢,都是胡扯。”
沈唯清把门口的快递箱拖进来,摞在一处。
这里可不是高档小区,没有物业帮忙把快递推车送上门,沈唯清去街尾快递站自己搬回来的,两大箱猫粮,猫罐头,还有几个塑料猫食盆。饶是他有健身习惯也架不住这玩意儿实在太沉,撑着门歇了会儿,余光瞥见向满抿唇盯着他,遂又端起架子直起了腰。
还能被你笑话了?
向满假装没看见他的窘迫,清清嗓:“买猫粮干什么?”
“地下车库,有几只流浪猫。”沈唯清洗了洗手,“怪可怜的。”
年前向满的车位租期到了,在沈唯清的勒令下,每月多花了二百,从露天挪到了地下,这样停车回家不必再穿过一整条街,更安全些。沈唯清有一次偶然看见车前盖有猫爪印,循着找过去,果然在角落看见一些剩饭剩菜,几只猫聚集,朝他呲牙。
“你要养它们?”
“没这个打算。”沈唯清说,“我们以后不会久居一个城市,养宠物未免不负责任,而且人家未必想被收养呢?流浪猫吃喝艰难,但是自由。”
“你怎么知道它们想要自由?”
“你怎么知道它们不是?”
向满总觉得沈唯清这话透着股心酸,晚上刷了会儿手机,入睡前,她戳戳沈唯清的背,后者回过头来,挑眉看她。
“你是不是想念你的那只猫了?”
说的是沈唯清在国外读书时,收养过,又逃走的小猫。漆黑的毛,唯一双眼睛,宝石一样亮。
“那时候小,不懂强求无果这个道理,还是有点遗憾吧。”沈唯清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其实还有后续,我没跟你讲。”
“什么?”
“它跑了以后,有一次在学校草坪,我们偶遇了,”沈唯清双手撑开,比了一个大小,“肥了那么多!还挺会照顾自己,比我照顾得好。”
有点无奈,有点哭笑不得。
床边小夜灯忘记充电了,发出的光摇摇欲坠的,直黯到人心里去,向满靠着沈唯清肩膀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把手机里刚刷到的短视频翻给他看——视频里是流浪动物志愿者们在工作,有些走失的小猫小狗,脖子上还带着项圈,志愿者们帮它们找到主人,还有些猫猫不适应家养,和新主人互相伤害,只能治好病放归自然。
不是所有小猫都愿意被人豢养。
向满指着某条评论:“说得对,它们可能是自由的小猫侠。”
沈唯清低头看她,许久,笑了,擡手暗灭灯,把人重新捞进怀里,亲她额头。
“嗯,谢谢你逗我开心,小猫侠。”
向满其实并不知道沈唯清刚愣神片刻时的心理活动。
他不说,她大概永远无从得知。
关于那个玄学的问题,关于爱情的起点,关于他究竟何时何刻真正对向满动心。
沈唯清会想起非常多个瞬间。
在外婆家的胡同里,他们在对视,她的头发被粗粝的风吹起,身后那棵大柳树的枝条也在晃。
在临近新年拥挤的街口,她弯腰挑水果,看路灯在她脚下落一条细长的影,而他躲在一条马路之隔的车里,双闪打了很久。
在工作室的天台,很难说布置的灯带和星星哪一个更亮,但若一定要论个高低,那晚最让人心烦意乱的,是向满望向他时,无比认真的一双眼。
这就是了。
这大概就是开始。
说鬼迷心窍也好,说莫名其妙也罢,沈唯清都认,也许所有人都讲不明白所谓爱情的起点,但幸好,起点虽然千奇百怪,终点总是殊途同归,这是那只小猫教会沈唯清的道理——我爱你,所以我盼望你好。
只要你好,其他好像都不重要
春天伊始,沈唯清干了件大事。
他咨询了附近的宠物医院,得知流浪猫最大的问题是繁殖,于是他联系了流浪动物志愿者,把车库里流浪猫抓起来,统统送去做了绝育,喜提拆弹套餐,周围流浪猫们一时间闻风丧胆。
也是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向满退租了房子,做了最后的工作交接,去往另一个城市。
又是一轮新的战役,这次她驾轻就熟,更重要的是,心里踏实,底气好像更足。就连奔波辗转几个医药公司开会,出差半月有余,并没觉着有多累。
沈唯清也忙,帮她搬完家就出国赴展。
两人都在外头各自忙碌,向满没有分离焦虑,也没有猜忌多疑,平心而论,稍有想念。
可这份想念在她给店员开会、翻开笔记本的时候戛然而止。
她的年度工作计划,尾页留了个笔记潦草的Q版画,圆珠笔画的,连带着WEIQING的落款都洇到背面去了——一只小猫趴在榻榻米上睡觉,窗外积雪层叠,阳光却透亮,小猫眯着眼,伸了个懒腰。
向满拍照给沈唯清,顺便捎去一个问号。
沈唯清当没看见。
“我明天飞机回去。”他说。
不出意外,向满明天的高铁,也会在晚上到家。
沈唯清问:“晚饭去哪吃?”
新城市,新住处,好在这次的住所有一个面积不小的厨房。向满合上笔记本,暂且原谅他的乱涂乱画:“我想吃你做的话梅排骨。”
“行。”
我不是你的绳索。
你是自由的小猫侠。
小猫侠可以闯世界,但小猫侠永远有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