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道歉
“好吧。”向满说。
她?平静挂断电话,没有任何纠缠。沈唯清愣了几秒,气笑了,把手机狠狠掼到一边儿去?。
妄自尊大,不可理喻。
沈唯清忽然想起从前向满对他的评价,也是冬天,跨年夜,她?喝得?跟条狗一样,险些弄脏他的车,顶着冷风趴在路边垃圾桶吐,吐完了一抹嘴直起腰,又对他张牙舞爪。
路灯钴黄,从枯枝梢头直直落入她?眼睛,她?眼里存着水盈盈的底色,执着盯望着他,说,沈唯清,你很傲慢。
也就是一年时间而已,位置调换。
沈唯清衷心觉得?向满才是身处高位的那一个,她?偶尔展现柔软,也只是偶尔罢了,在感情里她?头颅刚,腰杆硬,心肠狠。
真真正正地给自己披一层高贵外?衣,谁都别?想扒了去?
向满自然不知道?沈唯清给她?的“定?性?”。
她?在斟酌如何与?沈唯清沟通,说起来也是杨晓青给她?的启发?。杨晓青告诉她?,遇到难题时情绪无用,一切以解决问题为目的。
她?想和沈唯清谈谈,可沈唯清不接招,她?好不容易揉捏起来的“理智”并?不奏效。
身体还是不舒服。
向满最抗拒去?医院,可到底命重要,她?在网上挂了消化科的号。
早餐依旧按时送来,日日都是她?喜欢的粥,花样百出,不会叫她?腻。配的凉拌苦瓜很脆口,瓤都去?干净了,不涩不苦,反倒清甜;虾仁莴笋,虾肉紧实,莴笋切得?薄而透亮,很好入口。
向满觉得?这几日的早餐比前些日子味道?更好,菜式精致,连打包都更用心了,不由?得?感慨,贵有贵的道?理,给她?添了点好好赚钱的动力。只可惜去?医院检查要空腹,这一日的早饭只能?先存在冰箱。
去?医院的当天早上,汪奶奶联系了向满。
原本?是想问她?今晚有没有空,晚上来家里,亲戚送来些新鲜草莓,让她?拿回去?些吃。
谁知向满彼时正在医院走廊里煎熬。
医生让她?做个幽门螺杆菌测试,两大袋药水猛猛灌下去?,向满一个没忍住,吐了,把接收标本?的年轻女医生吓一跳,赶忙给她?抽了两张纸:“你没事吧?”
向满擦擦嘴,摇摇头:“不好意思啊,我可能?要坐一会儿。”
大清早,医院人满为患,长?椅哪里还有位置。
向满不矫情,走去?走廊尽头,依靠着暖气片蹲下了,头埋在膝盖里深深呼吸,把那一阵恶心给熬过去?。
老太太听说向满去?医院了,干着急:“有事儿怎么不说呢?哪个医院?”
向满不想麻烦人,可老太太雷厉风行?,二话不说打了个车来。见到面时,向满已经把呼气标本?交上去?了,等待出结果。
“检查完是不是能?吃东西了?”老太太问。
“可以了。”
“那走,咱们吃个早饭去?,你吃饭太凑合,这就是在祸害自己身体。”
向满没有告诉汪奶奶,沈唯清已经就这事“教育”过她?了,并?承包了她?的三餐,丝毫不给她?商榷余地。
她?有些愧对老太太,因着她?和沈唯清的事。
“小?满,别?这样,我不是找你兴师问罪来了,你们年轻人交个朋友有什么的?况且我岁数大了眼睛花,可不是瞧不明白事,你真以为你俩瞒得?挺好?”
老太太精神矍铄,眼明心亮。
有多少次在家里碰上,两个人目光交错,你看我一眼,我瞄你一下,再若无其事地走开,一副欲盖弥彰。
潜意识的动作更是瞒不了人,有一次向满给老太太测血糖,发?现采血针用没了,于是朝身后喊:“沈唯清,我包里有一盒新的,刚买的,你拿过来。”
沈唯清拎着她?的包翻来翻去?,翻到了,递给她?:“你包里这些破烂儿能?不能?收一收,拎着不累啊?”
向满没说话,低头认真调试机器,反倒是老太太,眼神在两个小?人儿之间转两个来回,笑了。
“我看出来了,但?我知道?你脸皮薄,心思重,怕你多想,干脆装不知道?。谁知道?沈唯清他妈妈小?满,她?直性?,没恶意。”
“我明白。”向满搀扶老太太的胳膊。
“沈唯清从小?不在他妈妈身边长?大,其实孩子挺可怜的。我对沈建安那人不信任,但?不得?不承认他把沈唯清培养得?还可以,抛开学业事业的成就,沈唯清心善正直,要说缺点,就是太孤僻了。”
向满垂着眼默不作声。
她?并?没看出沈唯清哪里孤僻,他朋友遍布世界,社交圈庞大,这样的人好像扔到哪里都能?立足,退一万步,就算没人陪他玩,他也能?自娱自乐,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一点儿都不委屈自己。
老太太看向满不说话,于是拍拍她?的手:“小?满,你还是不了解沈唯清,论起性?格,他远不及你。”
医院附近的早餐大都是外?卖档口,没处落座,向满和老太太打车去?别?处吃饭,出租车上,老太太讲起沈唯清小?时候的一桩事。
“你看他平时话挺多,性?格外?放,好像凡事都不在意,其实是这些年在外?留学工作自立门户,不得?已练出来的,他小?时候可不这样。”
老太太告诉向满,沈唯清八岁那年放暑假,沈唯清把他送来北京参加一个国际学校联盟夏令营。那年北京下暴雨,淹了好几处地方,其中一处距离孩子们的野外?营地特别?近,老师们临时把活动停了,所有孩子紧急归队,结果一查数,少俩人。
一个沈唯清,一个沈唯清的同组小?朋友,非常淘气的男孩子。
领队老师差点吓出心脏病。
沈唯清那时有手机,老师们给他打过去?,他一点不着急,说自己在P大,逛校园呢。
两个小?屁孩,去?最高学府参观,一边问路一边探索,优哉游哉,凑巧的是也没人拦他们。
后来是汪展把俩孩子送回去?的。
说起这件旧事,汪展总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其中还夹杂心酸。
沈唯清和小?朋友说自己妈妈在学校工作,很厉害,网上可以查到名字的那种,小?朋友说那有什么的,我爸妈的公司还能?上报纸呢。
沈唯清说这不一样,见了我妈妈你就知道?了。
他就真的来找汪展,站在校园小?路给汪展打电话。
汪展从实验室出来接到电话吓坏了,说你原地等着,不许跑,沈唯清特镇定?:“没事妈妈,忙您的吧,我等着。”
“那半年吧,汪展在一个项目里忙得?脚不沾地,孩子来过暑假她?也没空见。沈唯清其实就是想妈妈了,又不好意思直说,小?小?的人儿,可要面子了。”
老太太眼里尽是怜惜。
小?时候的沈唯清尚不吝惜表达情感,只是太多年过去?了,他长?大了。
或许依旧感情磅礴,
或许依旧热血难凉。
但?他会藏了,会若无其事,会装了。
向满太清楚老太太讲这番话的用意。
谁的孩子谁不疼啊。
“我没有抱怨沈唯清的意思,那天是我冲动了,可能?是应激反应,他其实没做错什么,”向满坦言,“那天突然间和他妈妈见面,我慌了,我并?不想快进到这一步。”
“是不想快进,还是根本?不想往前?”
老太太实在是慧敏。
向满揪着自己羽绒服下摆,犹豫开口:“都有吧。”
作为知晓向满全部秘密的人,老太太实在无法多说,她?深知向满的不容易,也知道?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成为逼迫,成为刺在她?身上的一根针。
针尖破肤,鲜血就会冒出来,撑着她?向前的那一口气也就泄了。
这些年她?茕茕孤孑,一步一重天,全靠这口气,不容易
沉默。
最终只是复上向满的手,轻轻摩挲她?手上的疮疤和粗糙纹路:“你自己考量,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可不管喽。”
老太太笑着:“人和人相处,免不了互相影响,别?太早下定?论。慢慢处着吧。”
“年轻人,斗嘴吵架不怕,吵吵闹闹也是生活佐料,关键不看怎么说,看怎么做。”
车在那家粤式茶餐厅门口停下,向满扶着老太太下车。
一来是想请老太太吃点好的,托沈唯清的福,她?吃过的品质不错的早餐也就这家,二来她?胃里空空,这会儿特别?想念那口热粥。
“奶奶不用你请客,来,吃点什么?”
粤式早茶,特别?热闹,餐厅里人来人往,碗碟声响成一片。向满手机扫码点餐,直接去?找粥那一页,却发?现种类少得?可怜,不似她?平时吃得?那样丰富。
她?询问路过的服务生:“粥怎么都没了?”
服务生也是一头雾水:“我家没改过菜单啊?”
向满心里存了个疑影,陪老太太吃完了这顿早茶。怕胃疼,没敢多动筷,上来的一壶普洱也是没敢碰。
席间收到了手机推送的检查结果,幽门螺杆菌阴性?,没什么大问题,平时注意饮食,吃点药就行?。
向满借着去?卫生间的由?头绕道?前台,小?心开口问:“请问店里能?订餐吗?”
前台经理态度很好:“当然可以啊,我们十几年老店了,外?卖起码覆盖周围这几个小?区,团餐还有优惠,也和几家五星酒店有固定?合作,三餐都能?配送。”
向满想了想,翻手机,报了沈唯清的手机号:“我之前订过,还想续订。”
“没问题,”前台人查了查,问向满,“查到了,晚餐您还满意吗?早餐的话,您前几天停了也是,您这地址够远的,送过去?怕凉了,影响口感。”
向满捏着手指,压抑着心乱
她?当晚躺在床上犹豫了很久,最终给沈唯清发?消息:“我去?做检查了,医生让我吃软食,杂粮还是有点硬。”
时间很早,沈唯清常年熬夜,她?猜他这时必定?醒着,但?就是装死,不回消息。
向满第二天一早起床,直奔沈唯清家。
太早了,早高峰还没开始,地铁人不多,倒是不必等待,可她?在沈唯清家小?区门口犯了难。高档小?区安保严格,等了近半个小?时才等到晨跑的路人经过。
她?闪身跟着进去?,顺着记忆找到门牌号,她?不知道?有门铃,手指叩起敲了两声,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又是两声。
无人应。
再来两声。
沈唯清皱着眉头来开门,一眼看见裹成粽子的向满。
长?款羽绒服加长?靴,今天还带了一个白色针织帽,大概是因为头发?刚洗,没吹干就跑出来了,没扎马尾,帽子下披散着发?梢。
她?在小?区外?等久了,这会儿一开口,睫毛上都结霜。
“沈唯清。”
“大早上砸什么门,你诈尸啊。”
沈唯清撑着半扇门,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和向满的密不透风做对比,沈唯清穿得?过于清凉了。
他也刚起床,最近莫名其妙地,生物钟和向满趋同了,刚运动结束冲完澡,此时身上一条浅灰色家居裤,上半身没穿,健朗线条就这么亮出来,头发?也是湿漉漉,水滴悄然滑进脖颈的毛巾。
“有事?”他依旧撑着门。屋子里的暖意缓缓游出去?。
“有。”向满言简意赅。
沈唯清挑眉,上下打量她?,向满趁这功夫一把推开沈唯清的胳膊,跟条弓着腰的猫似的,“滑”进门里。
“向满!”沈唯清拽她?没拽住。
向满直奔厨房,看见灶台上小?砂锅煮着东西。
她?掀开盖子,待热气散尽,看清里面是黄澄澄的南瓜粥,香甜溢出来,没什么比这个更软了
好像也有,是向满这会儿的心。
她?转身,看见沈唯清冷着一张脸。
“我报警了啊。”
向满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沈唯清揽了餐区椅子坐下,随手把烟盒捞过来,磕出来一支咬着。
他只心烦时犯烟瘾。
“早上就抽烟吗?”
“早上抽烟不犯法,擅闯民宅犯法,”沈唯清又呛人,“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不健康。”
“你管我?”
真他妈烦透了。
天天早上起来给她?煮这个破粥,不知不觉竟也和她?一样早睡早起了,这生物钟还不叫健康?他活了二十多年,就没这么健康过。
向满站在沈唯清面前,默默摘下帽子,厚重的羽绒服也卷一卷,随手搁在一边,身前是客厅落地窗投进来的柔柔光影,身后是砂锅噗噗的声响。
她?迎着沈唯清沉冷目光走上前,跨坐在他腿上,圈住他脖颈。
沈唯清吓一跳,赶紧换了只手拿烟,怕烫着她?。
“向满,”他偏头躲她?,却始终没站起身,“耍无赖是吧。”
向满下巴搁在他颈窝,轻轻说:“嘴硬。”
沈唯清冷笑一声:“我能?有你硬?你向满不是心最狠的么?”
向满没说话,只是又抱紧了他几分:“我来是跟你聊聊的。”
不一样的洗沐香气互不兼容,打架似的,怎么也交融不到一块儿去?。
“行?,你下去?,好好聊。”
“就这么聊。”向满说。
她?其实还没措好词,在沈唯清身上挂着,直到他一支烟都燃尽了,她?还未开口。
“你先起来,粥糊了。”
向满默默起身,沈唯清没好气把毛巾往她?手里一塞,去?关灶台。
他的背影很好看,这是向满第一次认真观察沈唯清的身体,他个子高,肩宽腰窄,腰窝处有流畅的弧度。
这样的男人站在灶台前做早饭,怎么都赏心悦目。
向满坐在沈唯清刚坐过的餐椅前,直到沈唯清把一碗粥和两道?小?菜递到桌上。她?捏起汤匙抿了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辛苦了。”她?说,“能?把辣椒酱给我吗?我记得?你家还有半瓶。”
“自己拿。”沈唯清说完又看她?,“你胃好了是吧?”
“少吃一点,不辣。”向满说,“你不吃吗?”
“没胃口。”
气饱了。
他套了件衣服,去?了一趟书房,又去?了卧室。其实无事,只是不想和向满待在同一个空间。
相比之下向满简直太自在了,她?一声不吭吃完了早饭,把碗碟端走,看了看洗碗机,不会用,再环顾四周,没找到洗洁精。
“扔那吧。”沈唯清站在客厅里,身上披着一层晨光,“吃完了?聊吧。”
向满走过去?:“你让我再想想。”
“有这么难么?”
沈唯清低头看她?黑如墨的头发?,早睡早起倒是有优势,她?头发?又密又多。
“向满,说句软话而已,就这么难以启齿么?”
他只不过是还在气头上。
谁谈恋爱不吵架?话说开了不就没事了?沈唯清知道?让向满服软难如登天,他对此不抱任何期待。
只是,
只是还是心有不甘。
他一手扶着向满后颈,让她?把头擡起来:“说话。”
“跟你道?个歉。”向满说,“我不想当不讲道?理的人,那天是我冲动,有些话可以跟你解释”
沈唯清捏她?嘴巴:“懒得?听。”
向满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哄人,会不会?”
“不会。”向满说。
“”
又是一阵难以为继的无力感。
沈唯清自认凡事在握,自己近三十年的人生里虽然有过波折起落,却从没有被风卷下崖那样的挫败与?惊险。
向满让他体会了。
他站在崖底擡头望,而向满就站在崖上,慢悠悠拂去?手上的尘。
她?才是真正骄傲的那一个,讲道?理可以,道?歉也可以,可要让她?软下来,比死还难。
沈唯清半天未动,最终还是先败下阵来,手臂一捞,把她?捞来怀里,一合。
抵着她?的额头问她?:“你这心肠到底什么做的?”
向满把头埋在他胸膛,轻轻摇了摇头。
他执意低头去?看她?的脸。
阳光穿过两人之间的缝隙均匀铺陈在她?身上,地毯上落了一圈影,如同在她?身后展开的法相,庞大,静默
这样的人,你怎么让她?臣服?
沈唯清在心底叹了口气。
重重地,彻底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