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示弱
北京的春天太短,也太珍贵了。
还没来得及细细看看花草,一场猛烈暴雨忽至,把枝头桃花全打?掉,再来一场雨过天晴,之?后?便是不折不扣的炎夏。
六月中时,药店统一换了短袖的新工服,浅绿色,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向满嫌天太热,还抽空去剪了个头发?,原本到背的长发这下刚刚及肩膀,勉强能在脑后?扎成一个丸子。
姜晨倚在柜台前撑着下巴看向满,发?出?感慨:“姐,你最近瘦了好多。”
也不?知是被未浆洗过的工服衬得?还是新发?型显得?总之?比以前更显瘦削,立在那的时候几分孑孓,低头是能看到颈后?那一块小小的凸起的骨头。
下午两点?,快下班了,等待交班时向满顺便忙点?杂事——她俯首在柜台前,面前平铺了几张大海报,正拿着几种?颜色的大号荧光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店里只她一个人会写pop字体。
马上到端午节了,药店的促销活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节日,不?论大小,而每次节日海报都是向满负责,这手艺是从前孙霖教她的,不?是别人不?想学,而是做这种?额外的工作又不?给钱,职场就是这么?回事,会的多就要遭累,大家都没什么?兴趣,都宁愿当个身无所长的笨蛋。
向满当时倒是没想这么?多,她觉得写写画画挺好玩。而且一双丑陋的手,如果再不?写出?点?儿漂亮的字,那可真是太难过了。
“最近天热了,不?爱吃饭。”她说。
“哎呦喂我的姐,您也不?做饭啊?天天吃速食,是个人都要吃腻的。”姜晨说,“这个月末我就要回学校拿毕业证啦!然后?就回来和晓青姐谈转正的事,等我转正了我请你吃海鲜自?助!”
向满落下的那一笔稍稍抖了下,呲出?一个尖儿。
“姜晨。”
“怎么?了姐?”
向满已经因为这件事纠结了几个月,她无法?向姜晨明?白言说,却也始终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你有?没有?考虑过毕业以后?换个工作?”
“换什么?工作呀?你的意思是不?在这里了?同事都很好呀,晓青姐也很好,我没必要走啊。”
向满细细勾描海报上“惊喜”两个字,心里越发?不?好受。
“不?是说这里不?好,”她微微抿唇,几分犹豫,“或许还有?更好的呢?你年纪还这么?小,你还可以继续读书,或者找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你不?是最想拥有?工位吗?每天在电脑前。”
“嗨呀,可我也不?会别的呀,好不?容易把这行熟悉起来,我觉得我应该坚持。”姜晨误解了向满的意思,她不?认为这是姐妹之?间的闲聊,以为是实习店长要求未转正的小实习生表忠心。
“放心吧姐,我没有?想跳槽,”她偷偷撞一撞向满的肩膀,“那这个月末我的转正评级,你会让我通过,对?吗?”
向满嘴唇抿得更紧了。
她心知肚明?最终的结果,就算她给过又能怎样?
姜晨无忧无惧的一双眼睛像极了很多年前的她自?己。
为了这个月底能顺利转正,平时那么?爱偷懒的一个人也变得勤快起来,姜晨拿起向满刚写好的海报,拎着胶带和剪刀要去门口张贴,刚走到门口,却被站在门外日头阴影里的男人吓一跳。
“呀,沈老板!”
每次听?到这个称呼沈唯清都会头疼,但他会装,装得还挺好,他食指比在唇中朝姜晨淡淡笑了笑,示意她里面,姜晨会意,她怎么?看都觉得这男人真顺眼,回头轻声喊向满:“小满姐!沈老板来找你啦!”
向满擡头,隔着店门刚好与沈唯清的目光相撞,这一霎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两个月未见。
由春,到夏。
上一次的告别也不?是那么?体面,她记得她和沈唯清站在胡同里,她的眼泪鼻涕蹭了沈唯清一身,蹭在他昂贵的风衣外套上,柳絮落在他们脚边,像一团团脏乱的猫毛。想来不?是什么?唯美场景,除了从胡同院里斜逸出?来的花很香,天很蓝,再也没什么?可被牢记的。
她哭泣的时候沈唯清还算绅士,一言不?发?,手掌覆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像是哄她把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
他的怀抱是暖的,向满怕冷,贪暖,就用双臂揽住他的腰。那一下,沈唯清身体明?显???僵住,随后?便把她抱得更紧。
午后?时分,胡同里很安静,只有?风声,还有?时不?时经过奏响的自?行车铃响,他们沉默地相拥,之?后?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忘记,谁也没有?再提。
好像那春日里两个人的短暂靠近只是一场默剧,结束了,连票根都没留存。
那天过后?沈唯清又失踪了。
汪奶奶说沈唯清又回上海去了,他的生活,他的事业,他的大部分社交圈都在上海,上海才是他的家,只是在这里短暂落脚,一句话醍醐灌顶,向满一下子清醒了,并且为自?己某些不?合时宜的荒唐念头感到自?惭形秽
沈唯清是来给向满“送礼”的。
车隽的混血老公是个厨子,有?自?己的餐厅,平时喜欢研究各种?创意美食,恰逢端午节,他做了一些粽子四处相送,因口味清奇而频遭婉拒,沈唯清也嫌弃,他光是想到那粽子里包的是糖渍樱桃和吞拿鱼就觉恶心。可车隽一定要让他尝尝。
他带了几盒回来想逗逗老太太。
路过药店门口,也给向满送点?来。
两个人一起去了老太太家里,发?现老太太也给他们准备了新鲜玩意儿——老朋友送的平谷大桃,今年头茬,又大又红又甜,一人一大箱。沈唯清为了哄老太太高兴,当着面啃了一整个儿。可吃完饭刚出?门,他就把自?己手里的这箱也摞在向满手里:
“你都拿走吧,我不?吃。”
“汪奶奶说这桃子很贵。”
“那你别浪费。我不?爱吃甜的。”
刚刚那一个桃子快把他齁死?了。
他送向满回家。
不?知是因为太久没见,还是因为上次的那个拥抱,两个人都有?点?生疏,车上气氛微妙,谁也不?讲话,最终路程过半,还是沈唯清先开了口。
他和向满认识一年了,却是第一次见她穿夏装,单薄衣料之?下更显骨骼纤瘦,甚至有?些清癯的味道,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下,他用余光瞄向满的侧脸,微微皱起眉:
“你绝食了?”
向满已经习惯他的讲话方式了。
“对?,吃不?起饭了。”
“不?是升店长了?”
“实习店长,”向满说,“我这两个月的工资比以前还要低。”
因为扣得太多了。店长要对?本店内所有?员工的绩效负责,向满第一次感同身受杨晓青的难处,每月十二个店都要做大榜比较销售额,这简直是公开处刑,哪个店的销点?没到位,店长开大会是要被拉出?来做检讨的。
她跟着杨晓青参加了两次店长月度会,见识到了管理层也有?不?容易,上个月她们店里倒数第四,还因为督导下店检查时店里地面不?够干净而被记了一笔,杨晓青被扣钱,向满主?动提出?和杨晓青共同承担。
沈唯清愿意耐心听?着向满讲故事,却不?代表他有?多少共情,他的人生没有?因为钱而烦忧过,向满的烦恼在他看来小到不?值一提,赚钱嘛,有?什么?难的?此?处不?行就换一处,何苦为了这事唉声叹气。
“有?困难?”他问向满。
“没有?,我开玩笑的,”向满说,“我吃喝都很省,平时也很少买衣服和化妆品。”
“为什么?不?买?”
“我不?会化妆。”
这是实话。
她从来没有?尝试过往脸上涂涂抹抹,倒不?是因为抵触,纯粹是没有?腾出?时间好好学,她的桌子上有?一瓶粉底液,好像还是个不?错的大牌,是有?一年公司年会时抽奖抽到的,她从来没有?用过,前段时间偶然打?开,瓶口已经干涸了。
“你也瘦了。”向满说。
“没有?。”沈唯清反驳向满,“你又犯毛病是吧?我说你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
“我没有?,”向满很诚恳,“不?是瘦了,就是最近太累了?”
她刚见沈唯清第一眼就发?现了,他眼里有?血丝,应该是太累,熬夜,又或许是很久没睡,脸还是那张好看的、轮廓利落的脸,只不?过添了点?憔悴,在她印象里憔悴这个词不?该和沈唯清搭边,因此?才觉得突兀。
她指了指沈唯清的下巴,不?做声。
沈唯清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明?白过来:“刚下飞机,舟车劳顿,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你管我刮不?刮胡子。对?我要求别这么?高。”
见了鬼了。
沈唯清疑惑向满眼睛怎么?这么?尖。
向满不?说话了,她把头慢慢转过去,看向车窗外。
谢天谢地。
两个人同时在心里发?出?一句感慨。
幸亏这两个月里他们的斗嘴功力没有?退化,好像只是简单的几句互怼,那种?诡异的气氛就消散了,还是这样的相处模式更加自?然。
沈唯清手机响了。
他用蓝牙接听?,没有?避讳向满,向满听?见他喊了一声沈总,然后?就开始撒谎:
“嗯,我在。”
“不?行,晚上约了跟朋友吃饭。”
“不?知道,过几天的机票。”
“哦,砸就砸了,没所谓。”
“您随意,横竖也是您跟我妈的事,我不?了解,也不?想管,但是记得抽空把我房子修了,在我回北京之?前最好看见我家里一块砖都没少。这是我自?己的财产。”
“对?,无赖作风,知子莫若父啊。”
向满这才听?明?白,那个所谓沈总是他父亲。
沈唯清说谎功力了得,他骗他爸自?己还在上海呢,并且看上去特别开心地挂断电话。
可是向满觉得不?对?,她几度想询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到了小区门口,停好车,向满下车去后?备箱拿那两箱桃子和粽子,沈唯清也跟着下来了。
“?”向满力气真不?小,“不?麻烦你,我自?己可以。”
“家里有?人吗?”沈唯清莫名其?妙问了这么?一句。
“没有?,我室友还没下班。”
“那能麻烦你件事?”沈唯清眼里红血丝更盛,他客客气气问向满:“借你家睡个觉行不?行?”
她的猜测没有?错。
他已经很久没合眼了。
结合刚刚的电话,向满有?一肚子疑问却问不?出?口,他猜到那涉及到他的家事:“你”
沈唯清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自?嘲的意思,泛着苦:“不?想让你看笑话。展馆那边还在营业,去了又要寒暄,累。所以只能麻烦你了。”
向满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你无家可归了?
她没有?问,沈唯清却答了:“对?,流落街头了。”
他朝向满扬扬下巴:“看在我也收留过你的份上。”
他在示弱。
向满端着那两箱桃子,心底犹豫。
“你这什么?表情,为难就直说,不?用和我演。”沈唯清摆摆手。
他转身去拉开车门,可同一瞬,向满喊住了他:
“哎!”
她把桃子塞进沈唯清怀里,垂下眼:
“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