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近他
是因为刚刚睡醒,大脑还未重启。
向满觉得自?己?反应迟钝,她并不知道心底疯狂涌出的遗憾到底是因为什么,甚至还有点?伤感,莫名其妙的。
因为沈唯清望着她的眼神和往常都?不一样,他好像也有点?难过。
冗长的安静里,谁也没?有说话。
沈唯清的手一直抚在她的头发上,而向满始终没?有躲开,任由他的指腹自?发丝描摹至她的脸颊,耳后,然后在她的耳垂上轻轻揉撚。
冰凉的,略微粗糙的,那是常年执笔造成的印记,向满仰头定定看着沈唯清,她没?有反抗,反而是顺从,也是在这沉默的对?视里,她感觉到自?己?心里有那么一个?角落有了坍塌的迹象。
这种坍塌一旦开了一个?口,紧接着便是声势浩大,再也无可挽回。
向满终于回神,急急向另一侧转头。
“你这还有水么?我还想喝水。”她说。
沈唯清去冰箱里拿了罐苏打水。
向满却没?接:“有别的吗?这好苦。”
“毛病不少。”沈唯清抱怨一句,出门去车里拿了一瓶矿泉水回来,那水很凉,但向满完全不顾忌,拧开瓶盖便喝,一口气灌了半瓶。
“没?人跟你抢。”
“渴了。”
“你说你生物钟稳定,我今天?才算见识了,哪里都?能睡得着。”沈唯清像是在故意插科打诨,要把刚刚那奇怪旖旎氛围甩脱,“你晚上九点?下班,回家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直接睡觉?”
“我不需要娱乐活动,”向满想了想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我平时会?跑步,夜跑,就在小区里。”
“疲劳状态下睡眠质量高是吧?”
“不是,我上班已经很累了,有烦心事的时候才会?去跑步,跑一跑,脑子空空,什么都?不想。”
这是向满喜欢的解压方式,夜里小区很安静,只有时不时开着电动车从她身旁呼啸而过的外卖小哥,路灯把她的影子缩短又拉长,耳边的风声会?让她想起家,只是山里的风裹着草木气,这里的风里都?是沙尘,即便这样她也觉得很棒,很好。
因为自?由。
她往往会?绕着小区车道跑到自?己?力竭,然后顺便去快递柜取个?快递,回家洗澡睡觉。不过搬来新?家以?后这个?习惯暂停了,因为还没?熟悉周边地形,天?也有点?冷。
她又喝了一口水,然后把瓶子装进了包里,站起身,沈唯清的目光从她嘴唇上一掠而过。
“走吧,送你回家。”他说。
周五的深夜,路上依旧热闹,只是车里氛围变得凝滞。这一整段路,向满始终端坐着望向窗外,看旁边车道或慢或快的影子,看还在营业的饭店招牌,看过了立春也依然光秃的行道树。
沈唯清也没?有说话。
好像一段故事还没?开始就这么结束了,谁也不愿为它写一段尾言。
一直到了小区门口。
“谢谢。”向满照例对?沈唯清客气,却没?有收到一句没?关系。
她解开安全带,擡头疑惑望向沈唯清,却意外跌进他幽幽的目光里。他什么也没?说,可就是这无声的目光让她心里的楼台亭阁摇晃,她控制不住,只能任由砖土砸将?下来。
今晚在露台上被夜风拂面时,他轻轻揉撚她的耳垂时,他盯着她被水浸润的嘴唇时,这些时刻的目光别无二致。
“我走了。”
“好。”
向满下车,关上车门,走出几步后回头看,沈唯清的车已经离开了-
屋子里一股未散火锅味,还有几个?空啤酒瓶子。
向满意外在家里看见了姜晨,她被钟尔旗喊来一起吃火锅,半夜了还没?散。
“你男朋友呢?”
“别提,火锅吃一半就被他上司叫走了,说是临时有事要回公司加个?班。”
钟尔旗和男友都?是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的,加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钟尔旗没?多想,“所以?我就把小姜晨叫来啦!”
姜晨举着酒瓶子:“我钟姐姐在教我练酒量!”
酒量还用练?
“她就不能教你点?好东西。”向满笑着把包放回卧室,换了睡衣出来去厨房拿了一副碗筷,三个?人就挤在地上的小折???叠桌席地而坐,延续夜宵局。
“你去哪了,晚上没?吃饭?”
“下午吃过了,晚饭没?吃。”向满往火锅里倒速冻丸子。
钟尔旗上下打量向满,仔细看她扎得并不规整的头发,靠近她,小声问:“小满,你约会?去了?”
“没?有。”
“可你明?明?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我在朋友那里睡着了,”向满如实相告,“就睡了一小会?儿。”
“男的女的?”
“男的。”
“芜湖!!!”姜晨高声起哄,“让我猜猜,是不是那个?姓沈的?你和他最近走得好近啊。”
钟尔旗发现?自?己?信息落后了,她勒令向满讲一讲这个?男人,可向满一言不发,最后还是姜晨来说故事,说向满有一个?顾客老奶奶,她常去帮老太?太?的忙,一来二去却和老太?太?的外孙熟悉起来。
有一回下午,姜晨和向满一起下班,走到胡同口时碰上了沈唯清,姜晨看见这两个?人互相点?了下头就算打了招呼,明?明?没?有多余交流,却极其默契地并排往胡同里走,那种熟稔让姜晨意外,她还以?为向满神不知鬼不觉地谈恋爱了。
“不是恋爱?”
“不是。”
“那有可能恋爱吗?”
“没?有。”
“那你们现?在是?”
“朋友。”
向满不骗人,有什么便说什么,这一副铜墙铁壁让钟尔旗剩下的问询无缝可钻,可当她放弃了,向满反倒开了口:
“我不喜欢他那种人。”
“哪种人?”
“心高气傲,嘴上不饶人,和他相处会?很累。”
向满捞了一颗丸子进碗里埋头吃。
“哦,那是不行,找男人要找哄着我们的。”钟尔旗说。
姜晨反倒迷惑了。
为数不多的几次打交道,沈唯清给她留下的印象极好,且不说气质身材,他明?明?是个?很温柔绅士的人,也很有礼貌。可她眼?里的沈唯清和向满所说的好像完全不同,难道这人有两副面孔吗?
“那你前男友是什么样子的人?”钟尔旗问向满。
“忘了。”她说。
赵呈的长相在向满脑海里其实已经很模糊了,他们好几年没?见面了,可她还是时常会?梦见他,只是梦里的人脸庞不清晰。
生长在同一座村落的孩子,往上盘一盘家谱,总有点?沾亲带故,她对?赵呈很熟悉也很信赖。他很小就不读书了,但能吃苦肯出力,含蓄内敛不多话,最关键的,他对?向满好,如珍如宝的好。
当年向满和赵呈一起从家里偷跑出来,赵呈去了一个?电子园区打工,拿着微薄的计件工资养着继续读书的向满,不烟不酒,夏天?连根冰棍都?不舍得买。
生活费尚且能省,可是民办大专学费不便宜。他们一边过着苦日子,一边躲着家里人的寻找,唯一的快乐时光大概就是在赵呈休息时租一个?廉价日租房,然后在闷热潮湿的房间里厮混一整天?。
赵呈过生日,却想着给向满买好吃的。他知道向满喜欢吃榴莲,但是榴莲太?贵了,只能买一角榴莲千层蛋糕解馋,里面夹着的也不是真的榴莲肉,而是满是香精的榴莲口味便宜奶油。
十块钱那么一小块,向满吃得快哭出来了。
她在心里幻想和赵呈的未来,等她毕业了,也能赚钱了,两个?人就去更远的地方闯一闯,去北京,去上海,他们都?能吃苦,未来满是光彩。
可是赵呈把她的梦打碎了。
她快要毕业实习的那一年,赵呈开始规划——他要带向满回家。
“为什么要回去?回哪去?”向满近乎震惊地看着赵呈。
而赵呈摸了摸短寸脑袋:“不回家我们能去哪里啊?我陪你出来上学,是因为你说你想见见世面,现?在世面见完了,咱们还是得回去啊。”
向满感觉血液冲到头顶:“回去然后呢?”
“然后我家去你家提亲,给你家一笔彩礼,然后你跟我结婚啊,结婚生孩子,大家不都?是这样的么?”
大家都?是这样的。
大家都?一样,在那群山之中,一天?又一天?,一辈又一辈。
吊绳挂起的昏黄灯泡,彻夜不休的打牌吆喝,被醉酒男人斥责的女人和小孩,谁家里打碎了一个?碗惊得全村的狗都?跟着叫。
永远洗不完的衣服,永远蹚不平的泥地,永远磨不完的草料,塘里的绿蔓苔藓缠住她的脚踝,她永远不能逃出生天?。
向满忽然想起了大姐,想起大姐那双浑浊的灰蒙蒙的眼?睛,还有因为从不舍得看牙医而焦黄脱落的牙齿。
不到二十岁时已经先后有了一儿一女,这是一种“福气”,是要被邻里夸赞的好运气,一篮篮红鸡蛋送过来,庆贺一男一女凑成一个?好字。
可是那些第一胎没?有生儿子的女人呢?
她们要继续生,继续生,继续生。
因不停歇地哺乳,她们的身体松弛,皮肤垂落,因要上山干活还要背着孩子,她们粗手粗脚,脊背隆起。
她们是做饭的那一个?,却要等家人吃饱再上桌。
她们是被殴打的那一个?,却因喊叫出声而被称为耻辱。
她们是带大弟弟的那一个?,却不具备权利去看书学知识。
她们是生与育的那一个?,家里却没?人与她相同姓氏
向满很害怕,她从没?有这么害怕过,她的恐惧来源于赵呈眼?里无比自?信的神采。
他爱她,所以?愿意陪她出来“闯荡”,“见世面”,可是外面的世界终究不属于她,在赵呈看来,这不是她该拥有的人生。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就该过什么样的日子,”赵呈拉住她的手腕。
他不懂她到底在抗拒什么:“向招娣,是不是真的就像你爸说的,你出来了,心就野了?”
向满忽然爆哭出声,她狠狠瞪着赵呈,眼?里几欲滴血:“你不许这么喊我!你闭嘴!”
赵呈不明?白。
他的眼?睛被蒙住了,那座山里的祖祖辈辈、许许多多人的眼?睛都?被蒙住了。
这不是野心。
这是她们本?该获得的东西。
去山外山,看天?外天?。
她们原本?就可以?挺直腰杆,以?双腿行走世间
向满也有不舍,不舍得赵呈。
她蹲在地上,将?头埋进膝盖,于歇斯底里中哑着嗓子最后问他:“你觉得我不配?”
赵呈没?有回答,他也生气了,因为眼?前的向满和他印象里的那个?柔声柔气的人完全对?不上了。他认为是这物欲横流的城市改变了她。
他对?向满说:“我觉得是你太?胆小,太?懦弱了,你是不是害怕结婚生孩子?害怕回去跟我过日子?”
“可是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别人都?行,怎么就你不行?你妈,我妈,姑,姨婆,她们都?能吃的苦怎么就你不能吃?向招娣,你自?己?说,你是不是矫情?是不是太?懦弱了?”
赵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语里的漏洞,连他潜意识里都?认为回去的日子不好过,但那和他没?关系。那些是向满要挨着的,她不肯回去,那就是逃避,那就是懦弱。
他对?自?己?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傲慢无知无觉。
向满讨厌傲慢。
那种事不关己?、自?视甚高的傲慢
她又梦见赵呈了,一模一样的对?话。
向满于凌晨惊醒,一身冷汗。身边姜晨还睡着,三个?人聊天?聊太?晚,姜晨干脆留宿,却不肯和钟尔旗睡,一定要挤在向满身边。
她起床喝了水,却再也没?能睡着,一直睁着眼?睛看到了朝阳-
当天?她和姜晨是下午班。
刚到药店换好工服,却接到了快递电话,对?方告诉她有个?大件家具配送,已经到门口了。
向满记得自?己?买的床和书桌都?还在路上呢,那这个?所谓大件家具是?
快递告诉她,说一个?挺大的沙发椅,寄件人姓沈。
几乎是同时,沈唯清的信息到达:“看你睡得熟,送你了。”
向满当然拒绝,可沈唯清的下一句是:“你哈喇子都?流在上面了,我嫌弃,你不要我就扔了。顺便一提,你这人睡相的确不怎么样。”
这个?大家伙让向满感到棘手。
虽然她承认沈唯清的作品的确挺舒服的,睡起来比床还要舒服,可那价格她承受不了。
“那多少钱,算我买。”
沈唯清没?有回她。
没?办法,向满只能那把沙发椅被向满安置在了她的卧室。
她时常会?躺在上面看书,看笔记,做真题。
当她把孙霖的笔记誊写完一遍,一整本?真题全部刷完,已经是三月末,正是初春好时节。
人一忙起来,生活就显得平淡——
杨晓青这段时间给向满印了一个?“实习店长”的名卡别在胸前,她笑着嘱托向满:“我不常???来店里,可全都?靠你了。你多费心。”
这么一张小小的名卡彻底把向满架起来了,关于身份的改变她一开始没?有强烈的感受,工作内容和平时差不多,只是平时走得近的几个?店员突然开始疏远她了。
向满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们不再常常侃大山,甚至交班时原本?在说话,一看见向满来了就登时噤声。对?她的称呼从“小满”变成了“店长”,向满反驳过,对?方却笑着说,还不是迟早的事?
可那笑容谈不上真诚。
姜晨倒是对?她依旧热络,这姑娘心里从来不藏事,永远乐呵,她偷偷问向满:“姐,你升店长以?后工资是不是会?涨很多?”
向满如实说:“不多。”
姜晨也不追问,依旧开开心心地盘算:“嘿嘿,等我六月份转正了,我也能涨工资啦,还能交社保了呢!”
向满缄口不言,可她想起杨晓青说过的话,再看看姜晨的笑脸,有些如坐针毡。
汪奶奶那边也一切安好。
老人家没?有察觉向满和沈唯清关系的微妙变化,依旧隔三差五邀向满到家里去,向满也依旧忠人之事,帮老太?太?做家务,买药,按摩。她仍每日给沈唯清发消息报备,内容和之前没?有区别——一张照片,一句简语,让沈唯清放心,汪奶奶很好。
只是她再没?见过沈唯清了。
从汪奶奶口中得知只言片语,沈唯清好像最近格外忙,因为品牌开始做了第一次营销尝试,线上广告大面积铺开,收获了意料之外的好效果,沈唯清的那个?体验店忽然有大批人持邀请函去参观、拍照。
向满偶尔会?在手机上刷到沈唯清的消息,才知道是她一直以?来低估了沈唯清。他真的是个?拿过很厉害的奖、业内非常有话语权的设计师。
她时不时想起那个?露台。
应该有很多人上去参观过了吧?
那满天?繁星应当被人珍视,就和他的设计与创意一样,的确值得冒险。
沈唯清没?有再给向满回过消息,哪怕一个?字都?没?有。
仿佛那个?暧昧的夜晚过后,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忘记,她忘记他的告白,他忘记她的短暂失态
再一转眼?便是四月,草长莺飞。
这天?沈唯清出差回来,先到老太?太?这里报道,谁知老太?太?在下厨炸鱼。沈唯清发现?老太?太?手有点?抖,生怕她烫着自?己?,赶紧接过来:“我来,您歇着。”
“不用你,这点?小事我还能行,”老太?太?放下筷子,“你去帮我别的忙。”
“什么?”
“我和小满定好了,她下班来我这吃炸鱼和锅塌子,她说她馋了。这都?几点?了?还不来。”
沈唯清看了看时间,快三点?。向满早该下班了。
“您歇着,我去看看她。”
沈唯清不想承认自?己?这段时间是在躲着向满。
被人拒绝挺跌份儿的,况且向满拒绝得果断,近乎是一点?台阶都?没?给他。
那晚他送向满回家以?后故作果决,看也不看向满,一脚油门把车开出去,可却没?有直接回家。
他打破了自?己?定的不在车里抽烟的规矩,随便把车停在了一个?路边,车窗降下,抽了一根又一根。他平时一滴酒不沾,烟碰得也少,可那天?他像是着了魔,仿佛只有成堆的烟蒂才能纾解他胸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悒郁气。
那股气是向满给他的。
他也羞于承认自?己?这段时日梦见过向满。
梦里明?灭变幻的是她那晚刚睡醒时惺忪的一双眼?,还有喝过水的湿润嘴唇,就那么怯生生地仰视着他。
和现?实唯一不同的是,在梦里,他没?有犹豫地俯首,以?滚烫的唇舌狠狠碾了过去,他掐着她的下巴不许她闭上眼?睛,他想从向满眼?里看见自?己?的脸,还有那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欲望。
沈唯清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然后于深夜起床去冲凉水。
向满在作祟。他只能避着。
这样的表现?让沈唯清怀疑,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
他在药店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结果一眼?就看见向满,她果然还没?下班,站在柜台里正在和一个?顾客吵架。
不,单方面的输出也不算是吵架。
隔着玻璃柜台,一个?快递小哥站在向满面前对?她破口大骂,言语之难听?简直让沈唯清皱眉,什么爹妈、生/殖/器词汇全都?挂在嘴边。而向满,她不还嘴,也不反驳,就微微垂着眼?睫听?他骂,她胸前的实习店长名卡崭新?,边缘锋利。
“你就个?破卖药的,你狂什么?啊?”
姜晨挨着向满站着:“你有点?教养好不好?我们有错,你不是也有责任吗?你怎么不能好好检查呢?”
“我可去nm的吧。”
快递小哥脾气上来,根本?不管不顾。
起因是他来取平台订单,可当时柜台上摆了两个?袋子,姜晨还把订单小票贴错了,害得他送错遭了差评,来找姜晨撒气。而向满是实习店长,遇到这种事只能冲在前面,况且姜晨年纪还小,她也想护着姜晨。
“抱歉,是我的疏忽,你这笔订单费用我赔你。”向满说。
“然后呢?你赔我就完啦?我月末评级呢?一个?差评我怎么消?”
向满只能再次道歉。
“别跟我搞这没?用的,你不用点?头哈腰的,你们这群做销售不是最牛b么?你除了卖药还卖什么?下边卖不卖啊?啊?”
一直在旁的沈唯清听?不下去了。
他冷脸上前,一把扣住男人刚要扬起的腕子:
“你爹你妈教你这么出来找打么?”
向满这才看见沈唯清。
她根本?没?发现?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沈唯清比那男人高一头,此刻抓着男人手臂不放:“道歉。”
“我道你ml”
“沈唯清!”向满喊了一声,她表情急切,“你来找我吗?”
“废话!我不找你找谁!”
他也来火了,火气蹭蹭往上冒,尤其是看见向满那蔫头耷脑任人骂的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合着真被他说准了是吧?她向满就只会?对?他横。
“沈唯清!”
姜晨可真看错了,沈唯清才不是什么绅士,他从小不知道打过多少架,沈建安拦都?拦不住,在国外那些年他除了极限运动最爱拳击,他喜欢拳拳到肉的快感。
可就在他秉着替天?行道的念头要动手的时候,向满再次喊住他:
“沈唯清!”
“”
喊喊喊,喊什么!
沈唯清瞪着向满,看见她脸上灼灼的为难神情,她蹙着眉,朝沈唯清极轻地摇了摇头。那是在示意他不要动手,也不要插话。
这里的一切与他无关。她能自?己?处理,且她也与他无关。
沈唯清太?阳穴疼,他被向满气着了。
骂吧,骂你也活该。
他松开手,真就不管了,鼻腔里喷薄出气,最终瞪了向满一眼?,扭头出去了。
向满最终听?那快递小哥骂了足足十五分钟,什么难听?的词都?听?到了,也算是涨了见识,原来一个?人不积口德的时候能有这么多骂人的花样。尤其是对?女性,骂得更容易,也更具杀伤力。
她只能当做不在意。
姜晨哭了,她拉着向满的手,撇嘴掉了眼?泪,越哭越凶:“姐,凭什么啊,凭什么让他们这么骂我们啊,为什么不能还嘴啊?我刚刚都?想报警了!”
“培训怎么说的你忘了?进了店里就是客人,不能跟客人有冲突,”向满帮姜晨捋了捋头发,说,“又没?动手,挨几句骂而已,再说了,店里还有其他顾客呢。”
她示意姜晨,别当着顾客面这个?样子,还被人看热闹:“行了行了,别哭了,多大的事,没?关系的。”
等待交班的其他几个?店员过来给姜晨递纸巾,挽着她的手去了后面的休息间。向满深深呼吸,待心情平静了,换下工服,打卡下班。
刚一走出店门,就看见沈唯清站在店门口,他指间的烟燃了一半。
他在等她,且面目不善。
“挨完骂了?舒服了?”
向满垂着眉眼?不去看他:“走吧,汪奶奶等急了。”
她走在前,沈唯清跟在后,两人隔着几步远,却像是在较劲。
四月的北京,又到了满天?飞柳絮的季节。
“你说你平时那能耐都?哪去了?你骂我的时候嘴皮子不是挺利索的?”
向满不说话。
“哦,换人了就哑巴了,你是不是就看我不顺眼?,其他人怎么欺负你都?行?”
向满步速加快。
“你还觉得自?己?倍儿专业是吧?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赶明?儿你把法源寺那???菩萨撤了,你坐上去吧。”
向满:
“我跟你说话呢!就刚刚那孙子他要是真跟你动手呢?你打算怎么办向满?我问你话呢!”
“你给我站那!”
沈唯清上前一步拧住向满的胳膊。当然是收了力气的,可他把向满拽过来面向他的那一刻就后悔了。他看见了向满垂着的眼?睛,还有那浓黑睫毛底下遮挡住的水光。
沈唯清忽然心里一空,要说的话都?忘了。
“哭了?”
到底是个?小姑娘。
被人又骂又侮辱,她就是装得再淡定也难掩心里波动,换下工服从店里走出来,她就忍不住了。
可她不想在别人面前掉眼?泪,况且这人是沈唯清。
两人站在细窄胡同里无言相对?,两边都?是灰墙灰瓦,衬着春日里蓝湛湛的天?。
“真哭了?”沈唯清弯腰去看,却被向满躲开。
“我能有什么办法。”
她开口,语气里有沈唯清从未听?过的破碎,让他心里不好受,
“晓青姐让我当店长,店员有问题我就要负责,挨骂我也要站在前面。”
“我不敢还嘴,店里有监控,被看到我还嘴了就要扣钱,我上个?月绩效还不好”
“我们做销售不允许和顾客吵架,去年另一个?店的店员就因为这个?被辞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当初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也好不容易安稳下来,马上升店长,我不能逞一时痛快就把工作丢了吧。”
“我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这让沈唯清更加确信,她是真的受委屈了。
受委屈的向满让他难以?招架,特别是她忍在眼?眶里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滑落的泪珠子,摇摇晃晃,把他这颗心晃得乱七八糟。
他敛了怒气,难得温声:“要哭就哭,这没?人。”
“有人。”向满低头说。
胡同口时不时有骑着共享单车经过的游客飞速而过。
慢慢又到了旅游旺季,春日里的北京胡同是很美的打卡点?,除了柳絮,树梢也正热闹,玉兰、梨花,还有莹润润的碧桃。
沈唯清和向满是打扰人家镜头的路人甲。
“怕什么?你明?星啊?哭还怕人看?”他捏了捏向满的脸,“不丢人。”
向满还是不肯落泪,以?频繁眨眼?试图让眼?泪快速蒸发。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没?出息的?”
“嗯,确实。”沈唯清说。
向满忽然想起另外一个?男人曾对?她说的话,他说,向满,你就是懦弱,就是胆小,你跑出来了,还不想跟我回老家,你就是想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图快活,因为这里生活轻松。
真的轻松吗?向满不觉得。
在山间沟壑里糊里糊涂蒙住眼?睛过一辈子,那很辛苦。
在彻夜无眠的都?市里来去奔波努力生活,也很辛苦。
好像不论怎么选,一个?女孩子这辈子都?注定要走过很多荆棘路。
她只是选了自?己?想选的那一条,这条路上吃的所有苦,她都?接着,她都?认。
“沈唯清。”
“嗯。
“你觉得我是个?懦弱的人么?”
还挺深奥的问题。
但沈唯清真的在思考。
如果是在他与向满刚相识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答案,可现?在很多东西都?变了。
不知不觉,一年了。
胡同里的一砖一瓦和那棵大柳树都?是见证。
他刚认识向满的时候有多讨厌她?
向满也是一样,直到今天?她依然觉得沈唯清这人心高气傲,高高在上,但好像没?那么让人烦恼了。
一个?曾经问过的问题,赵呈给过她答案。那是她深爱过的男人,可答案令她崩溃。而如今她想问问沈唯清:“你觉得我懦弱么?胆小么?很没?出息么?”
我真的就不值得在这座城市里有所成就,生活下去吗?
沈唯清其实有点?想咳嗽,柳絮真tm烦啊。
可他还是回答了,他揉了揉她的脑袋:
“向满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姑娘。”
向满就在这句话落地时掉下眼?泪。
沈唯清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突破,终究还是没?忍住,按着向满的背,往自?己?怀里一合。
将?她裹进他的风衣里。
“哭吧,我看不见。”
“朋友的拥抱,你不用多想。”他说。
四月芳菲。
春风吹得透彻,拂过千里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