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她
露台很冷。
立春刚过去没几天,并不是赏夜景的好时节。
向?满身上裹着长及小腿的羽绒服,双手安稳妥帖揣在口袋里,尚且觉得寒意沁着皮肤,反观沈唯清,身上只?一件单薄毛衣,站在风口的位置。
他应该很冷,向?满想?,于?是她开了口,“走吧,咱们下去。”
“聊完了么你就走?你有没有礼貌。”
沈唯清其实并没觉得此刻气温有多扰人,他甚至觉察不出?冷风吹拂皮肤的微弱刺痛感,一来是已经冻僵了,二来是血液翻腾,太紧张了,顾不上冷。
他发觉自己和向?满其实半斤八两,他也挺没出?息的。奔三的年?纪,也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只?是从来没和谁表白过,况且是这?么急切,这?么荒唐又鲁莽。
沈唯清甚至觉得这?不像自己。
他了解向?满吗?一点都不。
连了解都称不上,谈何喜欢与爱?
可那些话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他和车隽从小相?识,青梅竹马,二十几年?的交情,他都从未对车隽说一声爱。
车隽也一样。
说来挺扯的,他们的交往方式更像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和朋友,那年?去西班牙旅行,车隽遇见了自己的crush,一见钟情,最后是在那男的床上,她给沈唯清打电话说,我要跟你分手,你自个儿回去吧。
一顶绿帽子结结实实扣下来,沈唯清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他和车隽对外称男女朋友,实际最亲密也只?不过是接了个吻,还是在十八岁的生?日会,荷尔蒙与酒精作祟的状态下,众人起哄,就那么稀里糊涂地?亲上了。那是一场还称得上浪漫的初恋,可是时过境迁,他们都在成长,也都很快意识到其实彼此都未对对方倾心相?向?。
后来沈唯清长居国外求学,车隽在国内忙着拍戏,混迹于?各个剧组,除了家里人催她带着沈唯清回家吃顿便饭以外,她一般不跟沈唯清联系。
两个人就这?么顶着有名无实的情侣身份七八年?。
车隽公布闪婚消息的那天,经纪公司楼下被狗仔和粉丝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她险些挨打,可惜那混血老公还在国外。最后是沈唯清去解救了她。两个人深夜蹲在路边抽烟,跟叫花子似的,一片愁云惨雾。
沈唯清那时觉得车隽真他妈傻逼,为?个男的,你至不至于??
而车隽吐了个烟圈,叹口气对沈唯清说,你不懂。
“每个人最想?追求的东西不一样,没有谁高贵谁低贱,只?要你能自圆其说就行,”她朝沈唯清惨兮兮地?笑,“你用不着骂我,我诅咒你以后找个绝对理智的女朋友,踹了你你还要追人家八千里,你这?人太欠了,迟早要遭天收。”
她拍拍沈唯清的肩膀:“我等?着那一天。”
而此刻。
沈唯清看?着向?满微抿的唇,清凌凌却?无波无澜的眼,忽然有种被命运光顾之感。
“你”
沈唯清张口,却?不知该说点什么。
刚刚他那一番话没有换来向?满任何回应,他和向?满执着对视着,像是在较劲,直到向?满率先挪开眼,她将羽绒服的兜帽又压下几分,这?下彻底盖住了半张脸。
“冒险就算了,我如果事先知道那块牌子是通往这?里,我未必会选。”她说,“沈唯清,不是所有人都爱看?夜景。你觉得这?里很美,我却?只?觉得这?里太冷。”
“我想?下去了。”她淡淡开口。
命运来的时候没有空着手,还端了一盆冰水当礼物?。灌顶而落,劈头?盖脸。
沈唯清清醒了。
向?满一点都不笨,她只?是在自己不适合的领域略显青稚,换个场合,换个对象,瞧瞧她,多么会说话。
“行。”
他朝向?满笑笑:
“明白了,走吧。”
倒是真的洒脱。
这?方正露台唯一光源是嵌入地?面?玻璃之下的荧荧光带,颜色变换,如梦似幻,向?满跟在沈唯清身后下楼,被这?光带晃了眼,也乱了心,一个不稳踉跄半步。沈唯清停下来,回身朝她伸出?手:“扶着点,这?里每一阶高度不一样。”
向?满没有碰沈唯清的手,只?是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才发觉他皮肤温度和腕上那金属表带几乎没区别,那么凉。
“送你回家。”
此时才八点多,他说到做到。
向?满有点不好意思,太紧张就会胃肠不适的毛病又来了,她刚刚忍了一会儿了,现在有点难受,于?是问沈唯清:“你这?里有卫生?间么”
“左手边,那副油画后面?,长廊到底。”
那是沈唯清自己的生?活区。
向?满快步走过去,顺便扫了一眼沈唯清平时通宵加班睡觉的地?方,他倒是一点都不让自己辛苦委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卫生?间与浴室干湿分离,摆了几样男士洗漱用品。
她把水龙头?打开让水流着,然后小心翼翼解决个人问题。可没出?片刻却?听见沈唯清敲门。
“?”
“你电话。”
声音很清楚。
向?满抓着自己衣角,把水流又开大一些,大声问:“谁?能帮我看?一下吗?”
“钟尔旗,语音电话。”
“是我室友,你不要接,放那吧,我一会儿出?去给她回。”
这?头?沈唯清把向?满手机又塞回她的帆布包,拎起包带换个地?方放,却?不小心把东西撒了一地?。
他记起自己十次见向?满,她有九次都拎着这?包,看?着沉甸甸,也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如今一看?内容是真丰富——光笔记本就装了俩,还有考试题,笔,纸巾,书,充电宝,糖,一大串钥匙,卡包
她平时没有打扮的爱好,马尾辫,黑衣服,帆布包,扔在大学校园里都挑不出?来,却?没想?到连包里内容都这?么像个大学生?。
沈唯清俯身,把她这?些零七八碎的小东西一一捡起来,其中一张纸飞得最远,原本是在笔记本里的夹着的,如今飞到了他桌子底下。
沈唯清撑着桌子去够。
他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变态心理,视线却?还是轻飘飘捕捉到了纸上的字迹。
向?满字写的很小却?娟秀,不出?条框,和她走路吃饭的姿态一样端正,那上面?看?似随意地?列了几条“计划”,又是驾照又是医美,又是医疗保险的,沈唯清没看?懂,只?是把纸夹了回去。等?向?满出?来,他明白告知:“你包里东西洒了,我帮你捡回去了,你看?看?少没少?”
向?满下意识紧张了一瞬,可看?沈唯清坦荡姿态,又放下了戒心。
她给钟尔旗回电。
钟尔旗说今天是周五,她男朋友来了,打算在家里吃火锅,问问向?满在哪里,要不要一起吃?
“不了,你们吃。我还有事。”向?满瞄了一下沈唯清,“我要晚点回去。”
“行,那你注意安全。”
沈唯清看?着她,没说话。
“我室友,她男朋友来了”
沈唯清拧着眉头?,看?着有点嫌弃:“你们那小窝棚到底几个人住?”
“两个。”
“那他男朋友去干嘛的?”
“周末了。”
在大都市的社畜情侣,一个工作在西二旗,一个在望京,工作日见一面?比西天取经还累,只?能在周末见面?黏糊一下,沈唯清不是不懂,他只?是看?不惯向?满这?鹌鹑似的模样,她体?谅别人,谁体?谅她?难不成让她大半夜出?去避嫌?有这?样的室友么?
“哎不是,你平时那厉害劲儿呢?就只?会对我使?是吧?”
“???”向?满不想?和沈唯清斗嘴,“我能在你这?待一会儿吗?”
“随便。”
他倒是不急,不再管向?满,自顾自回了工作台前画图,过了几分钟,余光瞥见向?满还在展示区绕来绕去,像是没有找到能落座的地?方。
“你金条丢了?”
“你这?些椅子能坐吗?”
“你说呢?”沈唯清扬扬下巴,又开始犯欠了,“你多重?”
“九十二。”
“哦,坐不了,”沈唯清手上持笔转了个圈,重新低下头?不再看?她,“最多坐六十斤以下,你减减肥吧。”
向?满怔愣一下,第一反应是这?些都是儿童椅?可看?到沈唯清那故作正经的表情才堪堪明白过来。
“家具就是拿来用的,椅子不能坐,拿它当摆件吗?”
从露台下来的沈唯清又恢复成了以往的德行,向?满觉得他刚刚表白时的放低姿态可能只?是一种委曲求全的战略,这?才是真正的他。
她看?着沈唯清,看?他把笔一扔,起身过来,“你告诉我,这?里哪个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坐就能散架的?”
“艺术性只?是辅助,是锦上添花,它们存在的根本意义是被人使?用。”
“你给我过来。”
谈起作品的沈唯清就好像是开屏孔雀,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略显幼稚,可哪有当爹妈的不为?自己的孩子骄傲呢?一个道理。
“坐这?。”
其实向?满更想?去坐坐那个银色的、用废弃材料做成的金属椅子,可沈唯清扯着她胳膊带她走到另一把黑色的椅子面?前。
这?椅子比那个破烂儿好,起码看?着像是结实的样子,应该坐不坏,而且它流线很漂亮,也很低调,轻便,浑然一体?,一只?手拎着都不费劲,那里需要它,就可以搬到哪里去。
向?满小心坐下,手抚着椅腿边缘,问沈唯清:“我能问问这?把椅子多少钱吗?”
“不售。”
“那以后会售卖吗?”
“可能。”
沈唯清给向?满说了一个价格,把她吓着了。
“这?是塑料!”
而且是最普通的那种,很廉价的塑料。
“塑料怎么了?”沈唯清手掌压着向?满肩膀,把刚要起身的她给重新按回椅子上,“创意,工艺,概念,还有你肉眼可见的其它优点,这?些加起来它就值这?个价,破塑料怎么就不能值钱了呢?”
“值钱不还是塑料么”
向?满还是理解不了。
她执着站起身,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椅:“我还是去那吧,坐一会儿我就走。”
“随你便。”
沈唯清生?气了。
他觉得自己的作品被侮辱了。
沉默走回工作台前,他重新捡回水笔埋首勾勾画画。画了些什么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有点乱,刚经历了人生?第一场失败的求爱,被求爱的对象还觉得他的专业能力只?能用来敛财。
烦透了。
偌大空间灯火通明,他们各自占据一角,再无其他交流。
时间悄然流逝,很多东西却?在同样的静默里膨胀蔓延。
待沈唯清放下笔,把乱七八糟鬼画符一样的纸扯了扔进碎纸机,起身看?手表时,已经过了深夜十一点。
这?展馆周围本来就偏僻,如今从玻璃落地?窗往外看?,更是一点灯火都没有。
他也有点累,起身去寻向?满,却?一眼看?见向?满还躺在那个单人沙发椅上睡得正熟,整个人缩成一只?虾米。
她的羽绒服脱了下来,当做被子盖在身上,黑色盖住她整个身躯,只?露出?一张脸。睡着的她柔软又乖巧,像是贪恋外套里的那一点温暖热气。
沈唯清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他走过去,都没意识到自己那样自然地?擡起了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向?满没睡熟,登时便醒。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橙黄色灯光大亮,她眯了眯眼睛才看?清逆着光线的、沈唯清的脸。
他站在她身侧垂眸看?着她,专注,一言不发。
向?满这?次没有躲,她只?是仰起头?与沈唯清对视着,任由他以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碎发,有那么一刹,她好像能够感知到沈唯清的情绪与她同频了,那是一种神奇的感受,好像光线刺透他们的身体?,链接成一道细窄桥梁。
他们此刻的感受相?同。
是春风皱水不可平,是暴雨骤落不能遮。
是珍重,是怅然
还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只?有一点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