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火焰和一个吻
夏蔚试图从顾雨峥的眼睛里找到自己。
很可惜,失败了。
光线原因,顾雨峥的瞳色那样深,好像宇宙里无声的星环,巨大的吸力实在危险,一不小心便要将人拆骨。
最终只能用力抿住嘴唇,空咽了下:“我饿了。”
手臂上的力道消失了,顾雨峥往后退了一步,影子挪开,光明回归。
“洗手,吃饭。”-
夏蔚第一次尝顾雨峥做的饭菜。
实话讲,比她好太多了。
急性子的人不适合下厨,因为总会为了省时间而忽略许多步骤,比如炖牛腩的番茄不剥皮,比如大蒜瓣上的白色薄膜没摘掉,再比如搅鸡蛋总是草草两下,黄白分明,就下了锅。
顾雨峥做饭不是这样的。一步一步,一丝不茍。从菜里大小均匀的彩椒块就瞧得出来。
夏蔚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了,自己去厨房把留出来的饭菜热了热,然后衷心表达夸赞:“太厉害了。”
“你吃过了吗?”她问。
“嗯,和外公一起吃的。”
说话间,外公已经把棋盘和棋子收起来,缓慢走出卧室,看到桌上的饭菜,于是拉开椅子,坐下来。
“外公”出声的是顾雨峥。
夏蔚端着碗,没明白,还以为外公是有什么话说。
直到外公起身要去给自己拿筷子。
顾雨峥拦了下,笑说:“我的错,外公刚刚可能没吃饱,不过医生嘱咐您注意三餐,睡前饮食要定量。喝个牛奶吧?我去拿。”
外公这才恍然:“哦,哦,好”
喝完牛奶,照顾外公睡下。
夏蔚将碗筷洗干净,双臂撑在水池边缘,垂着脑袋发呆,脑后松松垮垮一个丸子头,怎么看都是一副没精打采。
顾雨峥出声提醒,倒把人吓一跳。
夏蔚猛然回神,看见顾雨峥腕上拎着外套,赶紧擦擦手:“要走了吗?这两天麻烦你了,我送你下楼。”“不用,你早点休息。”
走出两步,又驻足,看了一眼时间。
“夏夏。”
“嗯?”
“出去散散心么?”-
夏蔚觉得自己就是一颗被剥了皮的番茄。在顾雨峥面前,她毫无掩饰的机会,也无假装的必要。
“外公这两天状态都很好,和我聊天,下棋,一切正常。”他说,“不用太担心。”
是的,夏蔚也知道,外公很积极地配合一切治疗,可正如医生所说,这个病永远在前进,不会后撤,只是速度急缓的问题。
前些日子都好好的,可今天就会忘记自己已经吃过晚饭。
她根本不敢回想刚刚外公眼里的茫然,上了年纪的人,眼珠是浑浊的,但添一些孩童似的懵懂,那种眼神看向你时,就好像钝刀剁肉
因为是圣诞,街上乱哄哄的,他们没有出小区,只是绕着几栋楼,慢慢地走。
“不好意思,我不想给朋友传递坏情绪,但我真的很害怕。”夏蔚停了下来,“我有点担心,外公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不认识我了?或者不会讲话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是幻想这些,就足以让她心疼难耐。
有深夜送餐的外卖小哥贴着身边经过,顾雨峥伸手拦了她一下,两个人的距离因此更近。
夏蔚却始终低着头。
“不要为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忧,这是在预支你的情绪。”顾雨峥很想帮她把垂在耳边的头发整理下,却又怕越界,最终还是作罢。他说,“外公的记忆力远比你想象的好,起码下棋时,我没有赢过。还会拉着我复盘。”
这是故意想要哄她开心的轻松语气。
夏蔚勉强笑出来:“是,我外公会的东西多,只说棋,围棋,象棋,军棋我都赢不过他。”
可医生也说,记忆力下降的症状每个患者都不尽相同,许多老人能记住很久远的事,却记不住眼下。
一把铡刀就悬在头顶,谁也不知道何时会落下。
她垂着肩膀,深深呼吸。
然后听见顾雨峥说:“抱歉,我发现自己安慰人的能力不足。”
言语上的帮持,的确是有限的。
但夏蔚已经万分感谢顾雨峥了,正如医生所说,人在低估时最需要的,往往只是陪伴。
顾雨峥已经帮了她太多。
“你平时会有什么释压方式么?”她问,“游戏公司工作强度那么大,你一般会怎么调节心情?”
顾雨峥想了想:“运动。”
“打网球么?”夏蔚笑了。
她想起荣城一高体育馆后面那个冷清的网球场,那几乎是顾雨峥的专属领地。她很想告诉顾雨峥,她也常常去晚自习后去体育馆的拐角处发呆,至于目的,看月亮是其一,看他打球是其二。
却没想到,顾雨峥也笑起来:“那全是沙土,那时我还在想,怎么会有人喜欢来这里静坐。”
夏蔚被戳穿,些许尴尬:“你看见我了?几次?”
“不记得了。”如夏蔚所说,既然是“专属领地”,他不至于连有人入侵都察觉不出。
“我是不是影响你了?为什么不让我走开?”
“去哪里发呆是你的自由,我有什么权力让你走?”顾雨峥又笑,“况且,我为什么要让你走?”
夏蔚不会知道,他那时的心情如踏云巅,喜欢的女孩子与他共享一片月光,在那样安宁又隐秘的角落。他连击球的动作都下意识轻缓,唯恐打扰到她。
如果一定要说后悔,他只是后悔没有踩着月光站到她面前去。
如果他那样做了,或许他们会步入另外一条轨道。
如果。
如果。
这个词实在残忍。
夏蔚忙不叠避开他的目光,看了眼时间:“明天周日,你要工作吗?需要早睡吗?”
顾雨峥的表情颇为无奈:“麻烦夏夏老师体谅一下打工人,如果我每个周末都要加班,未免太可怜。”
“那”夏蔚发起提议,“教我打网球?”-
小区里没有网球场,只有一些健身器材,还有一个无人打理的羽毛球场。
场地尺寸较小,网子也比较低,但夏蔚不想走远,便打算将就一下,反正是动作教学。
顾雨峥回家换了一身方便运动的衣服,拿了球拍下来。
然而,夏蔚的运动细胞实在太匮乏了,上学时便是,跑跑步、做做仰卧起坐已经到达极限。
她今天穿的是一双帆布鞋,蹲身将鞋带绑得紧紧的,还像模像样做了点准备活动,可顾雨峥发出来的球,她一个也接不着。
顾雨峥放下球拍走过来,帮她纠正挥拍动作。
“运动是为了出汗,放松心情缓解压力,这就够了,不一定非要有胜负。”
夏蔚掂量着手里的拍子,她实在不知所谓放松从何而来,接不到球,心情只会更差。
几番过后,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她把球拍塞回顾雨峥怀里,撑着膝盖喘气:“谁爱打谁打吧,迎难而退也是良好美德。”
顾雨峥掀眉瞧她。
“仅对运动而言。”她笑了笑,“还有其他的解压方式没?”
顾雨峥反问:“你呢?平时休息都会做什么?”
“我?我一个二次元,你说呢?补老番,打游戏啊,你忘了我是reapass重度玩家。”
“好,那我们去打游戏。”他说-
夏蔚去了顾雨峥家里。
她今晚第一次吃顾雨峥做的饭菜,也是第一次涉足他的住处,还有,第一次和他打网球,第一次一起打游戏如此多的第一次合拢在一起,原有边界被毫不留情地打破。
可怕的是,夏蔚并没有认识到这点。
她只是在踏入大门时稍稍迟疑了下,毕竟很晚了,单独的,两个人
顾雨峥弯腰给她拿了一次性拖鞋,然后看着她:“不进来?”
这份坦荡和自然,倒是让夏蔚的思虑显得多余了。
她双手合十,十分夸张地颔首:“打扰了,打扰了。”
顾雨峥的住处和想象中差不多,户型也和她租的那一间类似,面积不算大,装修是很简单的工业风。只不过除卧室外的另一件屋子被他改成了书房,说是电竞房也不为过。
夏蔚网瘾少女症状发作,第一时间先去观察电脑配置,然而,在摆设简单的桌面上看见了她送给顾雨峥的笔筒。
他没有真的用它来装东西,就只是放在了桌子一角,diy的东西自有一番手作风格,与线条简约的电脑桌并不搭。
顾雨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解释:“原本想带去公司的,但上次的角色立牌被同事调侃,他们逼问我,有些难以解释。”
“这有什么难的?你就说是好朋友送的。”夏蔚说。
好朋友。
顾雨峥兀自品咂着这三个字,最终浅浅笑了笑:“可我不想。”
我不想这样定义我们的关系。
他按下电脑开机键,风扇转起来,让夏蔚自便
回来的时候,换了件衣服,浅米色的圆领,家居风格,显得柔软。
电脑屏幕没有动。
“怎么了?”
“你没有告诉我密码。”
“哦。抱歉。”顾雨峥走过来,绕到椅子背后,微微俯身,输入密码。
怪就怪电竞椅的包裹感太强,夏蔚避无可避,只能微微侧身,余光瞥见顾雨峥的手。
她数次感慨顾雨峥的手很好看,长指线条流畅,手腕上挂了一点点水,应该是刚去洗手的缘故。这样的手不论握笔还是敲键盘,都赏心悦目。
“好了。”他说。
夏蔚转正身子,发现顾雨峥顺手帮她把游戏打开了,自动登录的是他自己的账号。
顾雨峥想退,却被她拦住:“看看你的账号,可以么?”
“当然,你随意。”他拿来另一台游戏本,坐在离夏蔚很近的单人沙发上。
夏蔚翻着顾雨峥的账号资料,与自己的做了下对比,果然,reapass主策划的私人号,有一些她垂涎很久的游戏道具,在她入坑以前就已经绝版了,现在只能借着顾雨峥的账号试一试。
她还发现了一个类似石头一样的道具,她连见都没见过。
“这什么东西?”
顾雨峥看了一眼:“以前内测的时候我做了这个道具,相当于传送门,跑图时可以传送到任意位置。但后来讨论过,游戏地图锚点已经足够多,这个道具就被砍掉了。”
也就是说,只有很久很久以前的不删档内测账号,才有可能拥有这个道具。
夏蔚从玩家的角度出发,发表意见:“确实,这道具大部分人用不上,只能闲置,砍掉是对的。”
“是么?”顾雨峥没擡头,似在自言自语,“我担心有朝一日,有路痴的玩家入坑了我的游戏,会在地图里迷路。”
“我只是想尽量杜绝这种可能性。”他说。
夏蔚点鼠标的手一顿。
这意有所指的太明显了。
她看向顾雨峥,发现他面色如常,于是耸耸肩膀:“费心了,我在游戏里可从来不会迷路。”
顾雨峥笑了一声。
轻轻浅浅的,像落在心尖的蓬松羽毛。
夏蔚只能揪揪自己的衣领,以度过这细微的痒意。
“玩吗?”她登上了自己的账号。
“来。”
怎么会有人打游戏时都这么认真呢?
夏蔚想不通。
顾雨峥戴上了眼镜,盯着屏幕的姿态如同在攻克什么难题。
周六晚,游戏在线人数非常拥挤。但他们打的是难度很高的副本,又是随便组的野队,配合度不高,屡次团灭。夏蔚不敢再分神偷偷看向顾雨峥,投入状态,在读条时用力松肩膀,转动脖颈。
“累了?”
“有点。”夏蔚说。
谁知再一次尝试,顾雨峥在频道里打字提醒几个输出,换一下站位,这样方便躲开最后一轮攻击。
这一回,轻轻松松就过了。
夏蔚把键盘一推:“顾雨峥,不带这么放水的。”
他是策划,什么boss用什么打法,还有技能数值,攻击机制,没人比他更清楚。
顾雨峥只是笑笑,提醒她,打游戏目的是放松,若是给自己增加压力,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可是这样没有成就感。”夏蔚的胜负心在作祟。
“那再来一次?换个本。”
“算了,”夏蔚往后靠,双臂擡起活动了下,“随便一问,你怎么会想做游戏策划呢?”
顾雨峥摘下眼镜,将电脑合起:“做游戏,和做策划,这是两个问题。你要问哪一个?”
“都问。”
顾雨峥略微思考:“我是程序员出身,原本应该负责客户端,但最后还是选了策划。”
他给了夏蔚一个比较主观的理由:“大概是觉得比较浪漫。”
mmorpg游戏最重要也是最吸引人的部分,就是宏大的世界观剧情。包括背景故事、角色人设、任务系统、玩法规则在内的种种,都是由游戏策划构建出来的。即便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仍可以在游戏里走剧情,看风景,做采集。
网络游戏玩法不同,但本质不该被扭曲更改,游戏制作者的任务是构建一个庞大的非现实世界,一个浪漫的乌托邦,能够给予现实里疲惫的玩家以暂时的荫蔽与休憩。
顾雨峥笑说自己进入这个行业的前后,变了很多。
“性格?”
“不止,如果一定要说,大概是从一个无趣的现实主义者,变成理想主义吧。”
顾雨峥仍记得林知弈一开始提议创业时,他并不想加入。
因为对即将要做的事情并无兴趣。
团队里大部分人的年纪都要比他大些,一个两个却都好似热血的中二少年一般。
虽无意冒犯,但他着实会联想到夏蔚。
林知弈的说法是,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独善其身,那么总要有人站出来,创造一些能让大家都开心的、有意义的东西吧?
至于赚钱与否还有辛苦程度,每个人心中标尺不同。
但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是从不问前路艰苦的。
一开始很难,确实难,这一群人要么家庭优渥,要么名校背景强悍,可所有的时间精力投进去,产出周期却很长,他们过了一段非常潦倒不堪的日子。
顾雨峥那时最常问自己的问题不是值不值得,而是如果换成夏蔚,她会怎么做?
在他回国重新遇上夏蔚时,答案揭晓。
痴人捕梦是笑话。
但如果有人同你一起呢?还是笑话吗?
听顾雨峥讲这些的时候,夏蔚靠在椅背上,看似放松姿态,手指却搅在一起。
顾雨峥看到了。
于是朝她笑笑:“我不想你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我的现在与你有关,但归根结底,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想告诉你,夏蔚很棒,你可能无知无觉地影响了很多人,我只是其中一个。”
顾雨峥说到此时,将电脑放到一旁,站起身。
他探臂,在背后书架抽出一本工具书,看位置是他最近在看的,然后递给夏蔚。
夏蔚不明所以,在顾雨峥的眼神示意下打开,一张塑封书签从书页中掉出来。
太多年了。
夏蔚其实已经有些认不清自己的笔迹。
尤其是在自习课躲避老师眼神,悄悄用书挡起,七扭八歪写下的字。
那年圣诞,她在教学楼前枯索的紫藤架上,绑了许许多多苹果,留下许许多多祝愿,却不曾想,其中一个,就落到顾雨峥手上。
更不曾想他留了这么多年。
夏蔚捏起那书签,里面纸条依然平整,但从上面的痕迹来看,它的主人应该经常使用它。夏蔚把书签攥在手心里,却被顾雨峥提醒:“这是我的。”
“?”
“我的意思是,我并没有打算把它还给你。”
天,好无赖。
夏蔚反驳:“这是我写的!当然所有权归我!而且作为目击证人,按理是要被灭口的。”
她再一次阅读纸条上面的话,越发觉得幼稚。
祝你永远开心。
只有幼稚的十几岁,才会轻言永远。
“刚好,我不觉得它幼稚。”顾雨峥将无赖行径贯彻到底,直接从夏蔚手中夺下书签,归位,然后把书放回书架。
还故意放得很高,不让她拿到。
“上一次你和我道歉,关于错过的这些年,其实,该道歉的是我。”顾雨峥正视她,“我那样贪图光亮,却没能有一次真正站到光亮里。”
“希望你能原谅。”他说
常常与“原谅”结伴出现的词,是补偿。
夏蔚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任何补偿,相反,因为这忽如其来的道歉,她再次陷入难以自控的慌乱里。
干脆,摆摆手,不再看他。
房间里很静。
没有人说话。
只有机箱风扇均衡转动的声响,好像巨大的石碾,夏蔚感觉自己已经被碾了无数个来回。而操纵这石碾的人,正以沉默目光探寻她。
她低头抠着指甲。
许久,开口:“顾雨峥,我渴了。”
“要喝冰的。”她说。
“好。”
她坐,他站,于是顾雨峥走出房间前轻揉她脑袋的动作,显得无比自然
顾雨峥平时没有喝饮料的习惯。
还好,家里常备苏打水。
他走到客厅冰箱,打开门,拿出一罐在手心里试温,又担忧是不是太凉了些。
正犹豫要不要和夏蔚商量,换个常温的,忽然间,脊背被温热体温覆盖住。
夏蔚光脚走过来的,没有一点声响。但从背后抱住顾雨峥的动作却有点猛,以至于他身子陡然前倾,步子不稳,往前挪了半步。
冰箱灯那样光亮明净,照在顾雨峥脸上。
而夏蔚,全然藏在他的影子里。
她的双臂自男人腰侧环过来,揽成一个圈,侧脸贴在他的背上。
“别动,别讲话,不然我就杀人灭口。”夏蔚说
顾雨峥心跳剧烈,吞咽了下。
他当然不敢。
并且不论谁来打破这一刻,都是不可饶恕的。
他一手握着易拉罐,一手撑着冰箱门,指节用力到泛白,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克制住自己转过身,把人按在怀里的冲动。偏偏夏蔚还像个猫一般,用侧脸蹭了蹭他的脊背,轻轻地。
顾雨峥只能难抑地微微闭了下眼,再睁开。
五秒?或是十秒?
他已然丧失时间观念,直到冰箱门因为长时间没有关阖,而发出滴滴的警告音。
身后的人在此时松开了手。
顾雨峥得以赦免般转身,看见一个死死低着头的夏蔚。
“给我。”夏蔚从他手里夺来那罐冒着凉气的苏打水,拉开拉环,不由分说先灌了两口。
像是给自己积攒能量条。
她仍旧不敢直视顾雨峥,因为觉得尴尬。
“希望没有吓到你。”她声音很轻,“我只是很感动,为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一直以为自己就算内心不够强大,至少也是个不那么在意别人想法的人没想到,原来我还是太俗气了。”
一个需要别人肯定的大俗人。
当顾雨峥说她是光亮本身,那一刻,即让她飘飘然。
这种心情,就好像是她参加漫展时被人夸赞——老师你好还原啊!老师我特别喜欢你cos的这个角色!随后讲起她与这个角色之间的所有,比如低谷时的陪伴,心情颓丧时的鼓励。
角色有生命。
夏蔚是从那开始,觉得自己的职业有意义。
俗人大梦,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但总有许多珍贵的东西,能够突破这世界的次元壁。
至于那些东西是什么,其实不必多说。
既然我们是一样的人,亲爱的理想主义者,你能够懂-
夏蔚的话说完了。
拜苏打水所赐,还非常破坏氛围的打了个嗝。
在她自己笑出来之前,得赶紧逃离现场。
“我走啦,今天很开心。”
她把剩下的半罐苏打水塞到顾雨峥手里。
穿过客厅,径直到玄关处穿鞋。
刚刚打网球时鞋带绑得太紧了,这会儿已经变成了死扣,好在玄关有矮柜可以坐。夏蔚这只鞋穿了一半,不得不坐下,与鞋带继续作斗争。
“灯呢?”玄关暗得很,她找一圈开关没找到。
顾雨峥走过来,不知擡手碰了哪里,墙上一盏机械造型的壁灯亮起。
“我送你回去。”他说着,影子就已经落下来。
夏蔚阻止失败。顾雨峥单膝弯折在她面前,握住她的脚踝,轻轻向前。
那双不论握笔还是敲键盘都很好看的手,这会儿正在帮她解决打了死结的帆布鞋带。
夏蔚僵着,一动不动。
直到那鞋带终于听话。
顾雨峥却没起身,只是仰头看着她,温黄的光散落在眼睛里。
夏蔚这次不仅能从他的眸子里瞧见自己的脸,甚至能够看见他的长而直的干净睫毛,鼻梁上被眼镜压出的红痕。
他看着她,连眨眼都不肯,所以睫毛的阴影丝毫未曾晃动。
夏蔚想站起来,可是腿不听使唤了。
她没谈过恋爱,但不傻,也不迟钝,她能感受到气氛不对,那微妙的怪异就是从顾雨峥的目光里蔓延出来的。
他盯得她心慌。
那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侵略感,就在这狭小的玄关里聒噪,壮大。
你进我退,对峙交锋。
夏蔚在隆隆心跳声里率先败下阵来。
她想着随便说点什么,哪怕是不合时宜的玩笑,也要先把这气氛挑破,但顾雨峥打断了她:“我可能要再道一次歉。”
他说话的时候,喉结会有细微的滚动。
没等夏蔚有所反应,顾雨峥已经擡手,抚住了她的后颈。
微微下压。
夏蔚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掌心,冰凉的,带有潮意的,可能是汗,也可能是苏打水金属外壁上的水珠,顾雨峥用了力气,使她不得不低头。
直到柔软干燥的触感贴合。
下一次呼吸被吞没掉。
一个非常浅的吻,甚至可以说,只是嘴唇的触碰,但夏蔚快要窒息。她没敢闭上眼睛,也因此窥探到眼前人近乎虔诚的神情。
胸腔之中忽降大雨,与火焰对抗,升腾起汹涌白雾。
她的手置于膝上,紧紧攥拳。
而顾雨峥用另一只手,复住了她的手背。
世界在蒸发。
他们仿佛在牵手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