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圣诞和饭菜香
在外公生病之前,夏蔚对于阿尔茨海默症的了解仅来源于一些文学作品、电视剧以及网络上的防治话题。
她并不知这短短几个字背后的重量,不仅是患者本身的痛苦,还有家人身负的包袱。
神经内科的候诊走廊里,夏蔚擡头看着宣传板,那上面写着,预计到2030年,我国阿尔茨海默症患者预计会超一千万,意思是,约每三位八十岁老人中就会有一位患病。[注1]
她仔细阅读了许多遍,却觉得这个数字很遥远,有些脚不落地的虚浮感。
米盈妈妈给夏蔚发来消息:“别着急啊孩子,米盈早上给我打电话了,你叔叔认识荣城这方面最好的医生,咱们多跑几家医院看看。”
磁共振检查室外面很昏暗,很安静,夏蔚垂首坐着,指甲死死扣着长椅边缘:“好,麻烦叔叔阿姨了。”
“自己家里人还客气什么呢,”米盈妈妈问,“你是不是还有工作?这假期也结束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看你时间,约个号。”
“我不走了。”
夏蔚嗫嚅着。
其实十月份工作很多,但不得已要一推再推,还有些早已在半年前就定好的行程,宁可赔违约金也要暂时搁置。好在,夏蔚平时工作一向没出过什么纰漏,且合作方也都能理解,成年人不易,谁还没有麻烦缠身的时候呢?
她还在社交平台发了动态,和大家道歉,因为家里有事,最近全部工作暂停
夏蔚听着医生讲解病情。
医生告诉她,阿尔兹海默症的主要症状就是智力障碍和认知功能减退,但每个患者的具体表现不尽相同,包括但不限于语言理解障碍,表达不清,失眠梦魇,情绪暴躁,失去方向感等等。[注2]
“能确诊吗?”夏蔚问。
“基本上可以。”影像标志物和生物标志物都是佐证。
“那能治吗?”夏蔚又问,“如果我们去更大的医院呢?”
医生给出的答案依然客观,也比较诚恳,治是可以治的,但无法治愈,只能尽量减缓疾病进展。
夏蔚还是不死心。
她失魂落魄陪外公回到家,看着外公睡午觉,贴着胶条的胳膊已是皱纹斑驳,这让她心如刀绞。
起身,继续找朋友们打听询问。
老话讲,要尽人事,听天命,夏蔚觉得自己至少应该把能做的都做了。
荣城的医院跑遍了,那就去大城市
米盈和郑渝自不必说,绝对不会推脱。
还有一些本就在医疗行业工作的高中、大学同学,但凡能帮得上忙,都给夏蔚发来消息。
顾雨峥打来电话时,夏蔚正在家里大扫除。
她弯腰拖地砖,心里累积的失落和自责无以复加,尤其是看到一些细节,比如,客厅死角有积累的陈灰,外公出门钓鱼常穿的运动鞋鞋带错了一行,茶几抽屉的滚轮很久没上油了,拉开时会卡顿
即便她有空就会回家,但这些平时容易被忽略的细微之处,她并未替外公考虑到位
顾雨峥是看到了她的社交动态,才打电话来问。
夏蔚原本担心,她和顾雨峥会因为上次的见面而疏远了,实际上并没有,顾雨峥说话的语气还是如常,仿佛那段插曲根本不存在,好像他们原本就是非常亲近的朋友,足以开门见山。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他问。
夏蔚听到顾雨峥那边从杂音变成了完全的寂静,似乎是换了一个地方说话。
“你还在公司吗?这么晚了。”
“嗯,加班,”顾雨峥说,“最近有点忙,我在公司楼下,周围没有人,只有我自己。”
意思是不要担心,有困难大可直言。
夏蔚把外公的卧室门掩紧了,然后轻步走到阳台去,小声和顾雨峥描述了现在的状况。
“这个月末我可能要去上海,带着我外公。”她额头抵着玻璃,开口沉重,“朋友推荐了几个医院,我想带着外公再去检查一下,我总是”
总是不甘心。
当病症落于亲人身上时,所有人的反应都差不多,难以置信,还有不甘,期盼有转圜的余地,即便之前见过的所有医生都给出了明确的诊断,依然有所希冀。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外公。”夏蔚声音很弱,“到底为什么?”
她好像从没有这样挫败过:“而且我能力太小,什么都做不了,医生说这个病无法治愈,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电话那边,顾雨峥始终沉默。
他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安慰,只是给足夏蔚消化情绪的时间。
足足几分钟,唯有安静的呼吸隔空交错着。
直到夏蔚再次开口:
“这次去上海可能会比较久,我想和外公在上海住一段时间,一是想带他做个全身系统性的检查,二是手游代言的工作周期很长,实在不放心,我得让外公陪在我身边。”
她想起和医生的对话。
医生说,目前阿尔兹海默症的治疗分为药物和非药物。
药物治疗夏蔚明白,那么非药物指什么?
医生看着她,说了两个字:陪伴。
好在外公现在处于症状早期,属于轻度的认知障碍,生活尚能自理,这已经是最好的状况。
家人的任务则是要花多时间陪伴患者,做一些肢体训练和认知训练。
夏蔚再也做不到把外公独自留在荣城。
“好,”顾雨峥说,“定下日程后告诉我,我安排时间。”
“不不。”
夏蔚下意识拒绝,这一次却遭到顾雨峥的打断,他甩了个特别官方的理由出来:“既然是朋友,就不要和我客气。你可以找你的其他朋友们求助,更加可以找我。”
这个“更加”,令夏蔚心下颤动一秒。
话说到这了,再矫情就没必要了,夏蔚握紧了手机,艰涩开口:“其他我自己都可以搞得定,只是有一件事”
“你说。”
“能麻烦你帮我租个房子吗?我和外公两个人住,价格倒是其次,主要是我没办法确定会住多久,所以短租最好”
上海的租房市场夏蔚并不了解,现在租房大多是押一付三或押一付六的,短租则会价高一些,她怕被坑。
“好。”顾雨峥没有犹豫地应下来,“有什么要求?”
“没有,一定要说的话,离医院近一点,交通方便一点,这就够了。”
“嗯。”
话说到此处,已经到了尾声,但两个人都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夏蔚微微张口,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她想说对顾雨峥说感谢,又觉得如此客套的话实在毫无重量可言。
顾雨峥好像隔空捕捉到她的犹豫与纠结。
“夏蔚。”他叫她名字。
“嗯?”
“放轻松。”他说。
外公的事,放轻松。
我们的交往,放轻松。
夏蔚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笑出来-
外公年轻时常出差,进修和讲课,对出远门倒不是很抗拒。
夏蔚简单收拾了必要的东西,整理出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考虑到外公身体因素,选择了高铁。
到达上海时已是晚上八点。
顾雨峥来接,已经在等。
先让老人上车,他把东西放进后备箱,一回头,瞧见夏蔚站在他斜后方半步,盯着他瞧。
她今天穿了件连帽卫衣,非常明亮的火龙果色,大概是方便搬家,依然素着脸,一身运动风,黑色鸭舌帽下头发散来,衬得皮肤很白,帽檐下一双眼睛极其清澈。
高铁站停车场尾气缭绕,简直人挤人,顾雨峥却只能看见她——如此一颗硕大的水果,想不注意都难。
她递过来东西给他,薄薄一张独立包装的湿巾,还贴心地撕开了一个小口。
“擦下手,箱子上有灰。”
顾雨峥接了过来,湿巾抽出,擡手,却是朝她的脸探过来。夏蔚本能偏头躲,却被顾雨峥一句“别动”,定住了。
湿巾凉凉的触感落在脸颊鬓角,夏蔚僵着,任由顾雨峥轻轻帮她擦去那一点点汗。
“很热么?”
都快十一月了,当然不热,只是刚刚高铁到站时她不忍让外公动手,努力去够高处架子上的行李箱,累出一身汗。
不止脸上,头发盖住的后颈也湿哒哒,她实在不想展露,便从顾雨峥手里把湿巾夺了过来,囫囵擦了两下。
低头翻包,想再给顾雨峥拿一张新的,却不想顾雨峥就拿她用过的这张,极其自然地擦了擦手指间的灰尘,然后丢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夏蔚的愕然里,他出声提醒:“上车吧。”
夏蔚坐在副驾驶,外公则坐在后排。
老人家今天的状态很好,也一如既往的善谈,得知开车的人是夏蔚的高中同学兼好友,先是礼貌表示感谢,随后仔细打量顾雨峥,许久,才谨慎问道:“小伙子,我们是不是见过?”
后视镜里,一老一少四目相对,片刻,顾雨峥挪开目光,眼中含笑:“您觉得我眼熟?”
“是,有些。”外公说。
可就是想不起在哪里了。
夏蔚转身提醒:“外公,认错人啦,您没见过他。”
“小伙子贵姓?”
夏蔚唯恐当事人觉得尴尬,于是站出来替他回答:“顾雨峥。”
她握着外公的手,在外公手心儿一笔一划地写。
“崇山高峻,雨后天晓,真好,男孩子就该起这样的名字,有行于天地间的飒爽。”
顾雨峥笑了笑。
这是第一次,夏蔚从顾雨峥的微表情里,察觉到他的无措和难为情。
还挺好玩的
到了目的地,夏蔚先搀扶外公下车,然后挪到顾雨峥身边,小声问:“你的名字是这个含义吗?我外公没有解释错吧?”
顾雨峥将箱子放到地上:“怎么解释都好。只是称呼而已。”
“那不行,高中时我就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
而且总出现在榜首,那么显眼。
夏蔚率先拉起了大的那只箱子,顾雨峥则将箱子夺下,换个较小的给她,轻轻推了下她的背,往前走,顺口回答:“我不知道,我爸取的名字,他没有和我解释过缘由。”
夏蔚笑:“那你有小名吗?就是长辈用来称呼你的”
话没讲完,独自走在前面的外公停了下来,回头喊她:“夏夏,证件包拿了么?”
“拿啦!”
她和顾雨峥小声咬耳朵:“我工作时是夏夏,因为我小名就是这个,爸爸,外公,还有米盈他们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是这样叫我的。”
说完忽然想起,顾雨峥曾打趣般称呼她夏夏老师。
但夏夏老师和夏夏,好像还是有点细微的不同。
前者总归不如后者亲昵。
老小区,是露天停车场,要到达居民楼,需穿过一整片茂盛的绿化,花坛与树木。
“好,我记下了,夏夏。”
顾雨峥单手拨开一束半垂的树枝,这样对夏蔚说。
浅浅淡淡两个字混在轮毂与地面摩擦的杂音里,仿佛染上魔力,长了锯齿,轻轻扫过耳膜。
夏蔚顷刻失语。
原来他认真喊她名字时,竟是这样缱绻的语调-
顾雨峥帮夏蔚找的房子其实和他同一小区,是相邻的两栋楼。
对此,顾雨峥解释自己绝无私心,他打开手机,双指放大地图,扔给夏蔚。只是因为这里毗邻两个公园,环境尚可,最重要的是离瑞金医院很近。
“而且方便照应。”顾雨峥这样说。
两室一厅,价格适中,按月租,已经提前打扫过了,夏蔚便和房东签了线上合同
打点好一切,已经不早了。
夏蔚简单铺了床铺,先安顿外公入睡,等掩好门出来,发现顾雨峥还没走。
他在卫生间,撑起手臂帮她调整热水器的设置按钮。
洗干净手,他轻声问夏蔚:“要下楼走走么?”
是替她考虑。
碍于某人路痴,换了新环境,他有些担心夏蔚明早找不到小区大门。
夏蔚当然明白顾雨峥的细心,她也有此意,但看了一眼时间:“你明天不去公司吗?”
顾雨峥只是略一掀眉:“熬夜习惯了,如果你累了,那就”
“我不累。”夏蔚说
他们达成共识。
小区外不远刚好有一家24小时全家,从这里步行到那,顺便解决一顿夜宵。
夏蔚捧着两份微波炉刚叮好的滑蛋牛肉饭,又顺手拎了两瓶矿泉水,不无歉意地撇嘴:“实在对不起,上次就欠你一顿饭,这次你帮了我这么大忙,我还是只能请你吃便利店。”
实在是时间仓促。
“等我安定下来,我会请你吃大餐的!”夏蔚说着,回头看向保温玻璃柜,“或者现在也可以给你加个手枪腿,或者关东煮吃得饱么?”
顾雨峥垂眸笑笑:“我还是等你的大餐吧。”
两个人并排站在便利店的细长桌台前。
顾雨峥拆开一份一次性餐具,又将牛肉饭上的塑料薄膜撕掉,推到夏蔚面前。
还有矿泉水。
夏蔚伸手接过来时,他出声提醒:“拧开了,小心。”
他是连递给她矿泉水,都会提前拧开的人。
夏蔚只觉心里飘忽,只能小心抿一口水,让顺着食道往下滑的沁凉,稍稍压下这片刻心慌。
店内灯光明晃晃,是颇为刺目的白,而擡眼望向玻璃外,即是沉沉黑夜,时不时有车驶过,车灯由远及近,复又远离。
这是独属于上海街头的温柔一隅。
夏蔚忽然很好奇顾雨峥转学到荣城读高中之前的生活。
上海是他的家,如今又回到这里定居,是因为想离爸爸妈妈和亲人更近吗?
吃完饭,从便利店往回走的路上,夏蔚将问题抛出,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顾雨峥走在靠道路一侧,将她护在里面:“我今天说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是因为确实没有人和我讲过。那时候太小,即便讲了我大概也听不懂,等稍稍懂点事,我爸妈就分开了。”
这是夏蔚第一次从顾雨峥口中听说他的故事。
不是口口相传,不是道听途说,而是由当事人亲口讲述。关于幼年时尚算和睦的家庭,父母婚姻后来的破裂,以及他追着楼颖一路到了荣城
夏蔚从前“听说”的那些边边角角,此刻终于凑成一段完整的剧情。但她仍讶异,因为连听故事的人都觉惆怅,讲故事的人却始终态度平淡。
顾雨峥说起楼颖:“我妈现在还在国外,她喜欢那,没有麻烦,也没有亲戚朋友去打扰。她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节奏,我很高兴。”
然后又说起顾远:“我爸他就在上海,他有新的家庭,不太需要我去见他。”
一辆车迎面驶过,晃照到两人。
夏蔚借着那光看向顾雨峥的脸,没能从他脸上看到任何神情变化,不论是悲伤还是愤懑。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轻松。
好像千帆行过的水面,不论曾经击起多少波澜,此刻都归于平静。
“我刚到荣城的时候,很为我妈抱不平,我不理解为什么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人却要受折磨,而真正犯错的人,看上去并没有受到惩罚。”
顾雨峥说:“后来才慢慢发现,其实世界上绝大多数东西都不是公平的,一件事落到你肩膀上了,便只能去接,逃跑没有用,埋怨也没有用,怀疑自己就更是犯傻。”
世上实在是有太多太多苦衷,难以笼统概括。
都是平凡的人,每个人,都难免有事临己身那一日,谁能永远幸运呢?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绕着小区走了一个大圈。
此刻回到楼下站定。
夏蔚在顾雨峥讲故事时全程没有插话,是等他说完了以后,才仰起头认真看他。
“谢谢你啊,顾雨峥。”她说。
明明他也过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生活,但仍愿意自揭伤疤,无非是为了安慰她。
那天在电话里她曾抱怨,为什么病痛偏偏找上外公,为什么要在她能力尚且不足的时候降临这样的“考验”,但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为什么”。
目光所及皆是汪洋,人人都在凫水。
你无法控制浪潮,只能奋力游向岸边。
顾雨峥觉得自己这段故事其实讲得并不好,但万幸,夏蔚是那样心思通透,她都明白。
他看到夏蔚拧开了拎在手里喝剩一半的矿泉水,擡起,到面前的高度。
些许诧异后,他明白过来,于是也拧开了自己的。
水在塑料瓶里摇晃,泛出一种洁净的光泽。
“是我要谢谢你。”顾雨峥说。
两个瓶子相撞,声音并不清脆。
经受过“考验”和正在经受“考验”的人,在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深夜,以如此返璞归真的方式,草率地举杯。
夏蔚问:“谢我什么?”
顾雨峥笑了笑。
他忽然想起荣城的天气,永远那样四季分明,好像眼前人,黑白分明的清澈瞳仁。
谢你。
因为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你也曾推着我上岸-
这一晚过后,夏蔚真心觉得,外公说得没错,顾雨峥的名字实在太好。
高峻的群山,吹拂过四面八方的风,也默默承接雨雪的雕琢。
和他本人很相配
她和外公在上海住下。
在朋友的帮忙下,带外公去了神经内科最权威的几家医院问诊,可是得到的反馈都差不多。
她蹲在外公面前,捧起外公粗糙的手,覆在自己脸颊上,抖着嗓子:“外公,对不起。”
小老头拍拍她的脑袋:“对不起什么呀?是外公不好,给夏夏添麻烦了。”
夏蔚使劲儿摇头,眼睛酸涩:“我知道外公想回荣城去,上海虽然又大又好,但不是家。”
她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上海的活动和工作机会比较多,却还有手游代言在进行,在保证能够日日照顾外公的情况下,暂且留下是唯一的选择。
外公抹了一把她的眼睛,掌心的斑驳纹路划过眼皮,生生把夏蔚的眼泪激出来了。
“外公和夏夏在哪,哪就是家。”小老头笑说,“以后不用对着监控摄像头讲话了。”
玩笑般的一句话,让夏蔚眼泪彻底失守。
她把脸埋在外公腿上,哭出声。因为想起上次大扫除,荣城的家里,柜子上的摆件多多少少都因不常擦拭而落了灰,唯独那球形的摄像头,光洁如新。
那是因为每次出远门,外公对着监控和她讲话时,都会抚摸摄像头。
就好像是抚摸她的脑袋
医生说,肢体训练和认知训练要同步进行。
于是夏蔚买了许多辅助玩具,比如跳棋,围棋,华容道,闲来无事陪着外公玩,就当解闷儿和锻炼反应能力。
也会陪着外公出门遛弯,打太极,练八段锦,跳广场舞。
她还在一个药店工作的朋友那里学了如何给老人按摩,学着给外公按腿。
好在,外公目前症状较轻,不需要请护工,夏蔚自己尚可应付
工作这边。
手游计划年底上线,夏蔚开始频繁与顾雨峥所在的公司打交道,配合广告拍摄和一系列的宣发。
毕竟不在同一个项目组,她基本没有在工作场合见到过顾雨峥,不过住得这样近,低头不见擡头见成了稀松平常的事。
有时是在陪外公晨练时,遇见顾雨峥正要出门晨跑,有时则是顾雨峥加班到深夜回家,会在楼下发消息给她,如果她还没睡,便顺理成章地一起散步去便利店,吃个夜宵。
顾雨峥极其认真地叮嘱她,不论遇到任何问题,不要吝啬求助。
夏蔚答应下来。
真正要顾雨峥帮忙的时刻也很快到来。
临近年底,各地新年活动密集,稍远一点的漫展夏蔚已经不考虑了,但杭州有一场实在推脱不掉,因为距离近,她想着两天内来回,不得已联络顾雨峥,希望顾雨峥能帮忙照顾外公一晚。
不需要做什么,外公最近状态很好,生活完全可以自理,只要确定外公安全,晚上安稳入睡即可。
当然得到肯定答复。
当天下午,从来把公司当家的顾雨峥竟是提前下班的,这让来找人约饭的林知弈十分讶异:“干嘛?平安夜,我还想着聚个餐呢,你有约会啊?”
顾雨峥没说话。
“你谈恋爱了?”
“没有。”顾雨峥说,“暂时没有。”
晚上,夏蔚及时收到了外公的消息,以及一张晚饭照片。
外公说:“小顾来了,在陪我吃饭。”
夏蔚把照片放大,一眼看出那些菜式并非是外公的手艺。于是微信问顾雨峥:[你做的?你还会做菜?]
难得的,顾雨峥这样的人竟也会“口出狂言”,他回夏蔚:[你应该问我,不会做哪些菜。]
夏蔚忍不住笑出来:[呀,小瞧了,那请问我有没有机会品尝?]
顾雨峥回了一个干杯的表情包
第二天便是圣诞。
下午漫展结束,夏蔚马不停蹄飞奔到高铁站,顺便给顾雨峥发消息:[我马上就回去了,今晚外公就不需要麻烦你啦,万分感谢,和朋友开心聚会吧,MerryChristmas!]
顾雨峥没有回她。
夏蔚紧赶慢赶,终于在八点前到了家,站在门口时却傻眼了——她还没来得及换更方便的指纹锁,又偏偏忘记带钥匙。伸手在包里左翻右翻,没翻到。
看下时间,外公应该还没睡。
她擡手叩门,怕吓到外公,尽量轻声,一下,两下。
第三下的时候,门开了。
温暖空气自屋内扑面而来,还夹杂着饭菜香,夏蔚吸吸鼻子,怔然看着前来开门的人。
顾雨峥微微俯身,单手撑着门锁,将门推得更开,然后示意她:“愣着做什么?进来。”
卧室里,传来外公的声音:“小顾啊,谁敲门?”
顾雨峥回答:“夏夏回来了。”
然后顺手接过夏蔚手里的行李箱和帆布包,看她还在发愣,擡手,手掌贴合她的脸,片刻放开。
“外面这么冷?”他问。
是啊,很冷。
岁末了。
室外寒气逼人,而夏蔚呆愣在原地,好似陡然坠入一个最为安稳暖和的窝巢。
她陷入长久的恍惚,目光追着顾雨峥久久不放,这样日常的烟火气里,白衬衫在他身上不再显得冷肃,她盯着他,从挽起的袖口,分明的腕骨,沿小臂往上,再到平直的肩膀。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戴眼镜的顾雨峥。
银色细边的镜框,竟有一种闲适的居家感。
太新奇了,难免多看了两眼。
直到顾雨峥察觉到她的异样。
“刚和外公下围棋。”他微微拧眉看向夏蔚,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夏蔚摇摇头:“就是忽然觉得,我的决定很正确。”
在不够了解一个人的情况下,不要贸然更改彼此之间的关系。
直到你们都愿意撕开身体的一个角,露出灵魂的本来颜色。
“你和我印象里的那个顾雨峥真的很不一样。”夏蔚说,“到底哪个才是你?实在看不清。”
冷色,或是暖色。
檐下雨水,或是山巅黎明
深秋和严冬,或是春日与盛夏
顾雨峥看上去并不想理会这么抽象的问题。
他将她的行李箱推向客厅一角,确认外公在卧室里看电视,没有注意到这边,然后背过身,挡住光线,将夏蔚整个人罩进自己的影子里。
他微微俯身的动作,令夏蔚本能后撤半步,然而下一秒,手臂就被攥住。
顾雨峥用了力,不让她躲,却也没有更加冒犯的举动,只是用另一只手摘下眼镜。
随后认真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四目相对。
耳畔有电视背景音,还有细微的呼吸声。
黑暗里,眸色会平添晦黯。
“看着我。”几分命令的语气。
他拉住她的手臂,靠近,再靠近,直到鼻尖险些相触。
夏蔚不自觉屏住了呼吸,许久,久到肺叶都发胀,终于听到顾雨峥缓缓开口,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
“怎么样?现在,看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