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校服和柠檬水
说什么?
她能说得出什么?
纸袋边缘被指甲抠出一个洞。
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的黑夜被路灯撕开一个口。
夏蔚与顾雨峥对视而立,脚下方寸是唯一光亮之地,她像个被推到城墙示众的敌军俘虏。
有人会在秘密被戳穿时仍保持镇定吗?反正夏蔚自认做不到,饶是锻炼了这么多年的厚脸皮,但面对顾雨峥的深夜到访,仍会变得不堪一击,耳根发热,后颈沉沉,张不开口,也擡不起头。
这种挫败与窘迫久久不散,如同锢在脑袋四周的行星环,急速飞转,绕得她头疼。
在火星飞溅之前,她的目光移向顾雨峥的身后,那根光秃秃的路灯杆,干巴巴开口,将对峙按下暂停:
“你先别讲话,让我想一想,想一想。”-
被顾雨峥盯着瞧,大脑是无法思考的。
最重要的是,她还想保留自己最后一分颜面。
暗恋不丢脸,但在暗恋对象面前掉马甲,与社死无异
夏蔚大跨步上楼梯,回到家,扑倒在床上时,手机还在响。
几个未接来电之后,大概顾雨峥认识到她今晚势必不会接电话了,于是改发微信,是很诚恳的道歉:[我还是吓到你了,是不是?]
你说呢?
夏蔚没接话,只发了句晚安,还有一句校庆见。
她毫不怀疑,若是顾雨峥今晚还是不依不饶,她的心会和消息提醒音一起从喉咙里跳出来。
好在,电话那边的人还算体贴。
隔了很久,顾雨峥回了一句:[好,晚安。]
至此,偃旗息鼓。
又过了半小时。
夏蔚弯着腰匍匐前进,到厨房阳台露出脑袋看一眼,确定楼下没人了,终于能松一口气。她将和顾雨峥的对话框设置到免打扰模式,然后直接把手机扔到了一边,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双腿狂踹,无能发飙
已经记不清自重逢以来,这是第几次被顾雨峥影响睡眠质量了。
夏蔚翻来覆去,酝酿睡意却无果,最后只能认命,开始回忆和顾雨峥之间的种种,不论是高中,还是现在。
第二天陪外公出去钓鱼,也是频繁出神,混混沌沌。
直到校庆日当天早上。
化妆镜里的人已是黑眼圈明显,要靠遮瑕才盖得住。
夏蔚将自己的校服穿在身上,又把顾雨峥的校服叠起来,用一个新的纸袋装好。
端详很久,最终下定决心,一起拎出门-
因为打算在拍照时复刻一些高中时的场景,除了校服,她还带了些拍摄道具——多年前的文具,书,又在茶几抽屉里翻出了多年闲置的公交卡。
夏蔚没想到过去这么久,她的荣城一卡通竟然还能刷,而且卡里钱不少,问过才知道,原来外公这几年一直在充值。
就和从前一样,外公怕她周末和同学出去玩公交卡没钱,每次去交电费燃气费时,总会顺手往卡里充五十或一百。几年下来,也是不小的一笔钱。
可她已经很久没用过了。
现在大多数乘客上车都用手机扫码,夏蔚捏着公交卡在机器前扫过,电子音传来“滴”的一声,再低头看看身上的校服,竟真有回到高中时代的错觉-
百年校庆,场面不小。
夏蔚到了学校门口签到时,远远瞧见操场很热闹,人头密集,校友们年龄跨度很大,各届毕业生都有,甚至还有头发花白的老人。
米盈因为怀孕,不好远程奔波,所以没来。她在三人群聊里艾特夏蔚,让夏蔚多多返图:“给我看看学校变了没?”
同样无法出席的还有郑渝。
他在群里叫苦,说媒体人没有假期,国庆还要跑新闻。
隔了一会儿,见夏蔚只回了米盈,没回他,遂没皮没脸,戳夏蔚私聊:[还生气啊?我就差给你跪下了。]
夏蔚只回了个表情包:[滚]
关于郑渝的告密投敌行为,夏蔚非常无语。
一段不为人知的暗恋就这么被拎到台面上来,鲜少发脾气的人也动了怒。她两天前开始不搭理郑渝,任由郑渝滑跪道歉,认错积极也无用:“我错了我错了,这不也是事出有因嘛。”
他还将和顾雨峥的对话原封不动地给夏蔚描述了一番,然后归纳总结:“那个顾雨峥,很明显是想追你啊!而且我瞧他那意思,对你预谋已久,怕是从高中就开始了。”
郑渝很笃定:“咱也不是出卖朋友的人,只是你高中这点事我门儿清,现在既然他也表明了,我就觉得干脆说清楚,也是件好事来着”
夏蔚从郑渝的话里摘取出重点,比如那句“他对你预谋已久”。
可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很久,总觉不真实。
“坦白从宽,郑渝,”她逼问,“顾雨峥给你什么好处了?”
郑渝沉默了。
夏蔚甚至都能想象出他挠头的样子。
许久。“你真是误会我了,我的确觉得顾雨峥这人还不错,我跟他不熟,就是普通同学,但他也愿意帮我约采访,你知不知道进他们公司采访有多难!我”
夏蔚不等郑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顺便把他也设成了免打扰-
校园里人声嘈杂。
出席校庆的校友加起来,少说也有几百人,学校打开了几个会议室和教室,供校友们参观打卡,除此以外还有升旗仪式和大会。
夏蔚参加完仪式,先和几个同届相识的老同学聊了一会儿,然后才带着摄影师找地方拍照。
故地重游,心境有所不同,最明显的感触就是学校变小了,从前觉得绕操场一圈要好久,如今好像几步就到了尽头。
夏蔚忽然想起高二那年运动会,米盈替跑,跑完了摊在终点线,一边抹眼泪一边骂人,纸团砸在她身上,轻飘飘的触觉,好像就是眨眼前的事。一恍惚,操场塑胶和草皮都不知换了多少回。
拍照给米盈发过去,收获了一个白眼:[我那时脑子有问题,才会替黄佳韵上场。]
每每提到多年不见的人,话题就会莫名奇妙变沉重。夏蔚早上在签到处还特意翻了翻名册,没找到黄佳韵的名字。
打定主意销声匿迹的人,即便掘地三尺,也未必寻得到踪影。
相比之下,夏蔚就技术拙劣,别说藏起一个人了,她连自己的小心思都藏不住,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还要被人掀起来示众。
想到这里,四处环视。
然而人太多了,她没瞧见顾雨峥的影。
“夏夏!”
夏蔚正出神,冷不防有人喊她,本能打了个哆嗦,转身看见头发白了一半的孙文杰
近十年过去,孙文杰从年级部升到了教务处,但学校里杂七杂八的事情永远操心不完,他的白发与年龄无关,单纯是累的,熬的。
“干嘛这是?”他看了看夏蔚身上的校服,又瞧瞧身后跟着的摄影师,了然,“你这是工作来了?”
夏蔚有点不好意思,点头说是。
“你外公呢?来了吗?我们几个老师都想见见老班主任呢。”
“他想来,被我拦下了,”夏蔚如实回答,“怕他太累。”
孙文杰猛地想起什么,拍大腿:“对对对,说这个我想起来了,有件事儿我得交代你,走,去食堂吃饭,边吃边说。”-
孙文杰要交代的事和外公有关。
前些日子教师节,孙文杰和几个老师照例拎礼物上门拜访,聊天时却发觉老人家状态不好,说话不似往年流利,且健忘,上一句还说着眼前,后一句就接不上话茬,聊起很久远的事了。
说是要去柜子里找茶叶,后脚却空手回来,在客厅站着思索,竟然想不起该做什么。
还有,虽然夏蔚常回家,家中处处也都干净整洁,但总有细节出纰漏,比如卫生间的抹布久久不晾,鞋柜里的鞋子不是成对放着这些不是老人独居导致的,外公一向利落,从不邋遢,一定是身体原因。
其实不用提醒,夏蔚也发现了,只是孙文杰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列出来,她瞬间攥起了手,顿觉不安。
“你也不用太担心。”孙文杰给夏蔚打了饭,又涮了筷子放在她面前,“老人嘛,上了年纪,有病有痛都是正常的,早点去医院检查一下,早检查,早放心。”
看着夏蔚心焦神色,他开口安慰:“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我们夏夏已经做得很好了,小小年纪在外闯荡,从不让家里人操心,还能常常回来照顾老人,现在有几个年轻人能做到?”
孙文杰如今提起夏蔚当初改高考志愿的事,还是会觉欣慰。放弃一直想去的大城市,宁愿留在家门口,还毫无怨言,小小姑娘,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实际上心思细腻,坚韧又乐观。
“孙大大还是那句话,我们夏蔚啊,真是这个。”
他竖起了大拇指,在夏蔚面前晃了晃-
吃完饭,又去老师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一直到校庆活动结束。
孙文杰原本打算送夏蔚到校门口的,结果在走廊拐角看见一对男生女生站着面对面讲话,姿态亲密。
女生似乎有些不高兴,在发脾气,男生个子高,笑着擡手,揉了揉女生的头发。
夏蔚讶异,不是国庆假期么?怎么还有学生在?
孙文杰解释:“高三,火箭班的,国庆不放假。”
说完便冷着脸,快步走了过去:“哎!那俩学生!站那!干嘛呢!”
此刻已是下午。
太阳从楼角的这一边划到了另一边,整面教学楼的外墙玻璃都被染上一层浅金,那是秋天的颜色,与学校大门两侧栽种的树木连成相近的色阶。
细长树叶斑驳,结出小小圆圆的果子,叫无患子。夏蔚忽然想起自己毕业那一年,高考送考,她在鞭炮声中走出彩虹门时回头望了一眼,那时这两排还只是树苗来着,正在培土。转眼,已是高挺隽立,枝叶繁茂。
顾雨峥就站在校门口,离那树几步远的地方,在等她。
今天的穿着又不大一样,一件黑色毛衣,比较休闲的风格,整个人却显得更为清肃,身形颀长,寒凉感更重,即便是在一片暖色的校园秋景里。
这让夏蔚莫名想起许多年前,她见他的第一面。
不必说,她知道他在等她。
况且有些事总要说明白,拖延不是办法,于是夏蔚定了定神,走了过去。
“嗨,”她主动打招呼,“刚刚一直没有看到你。”
“我在英语组办公室,和英语老师聊天。”顾雨峥轻描淡写,“我给你发了消息。”
夏蔚心里一咯噔,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有小红点,只是她给顾雨峥设置的免打扰还没有取消,因此没有收到提醒。
往上滑,他们上一次的对话还停留在两天前,顾雨峥给她送来校服的那天晚上。
“不好意思啊。”她收起手机,换了个话题,“英语老师?现在还在教课吗?”
顾雨峥英语很好,从前每次考试单科几乎都是满分。她还记得他好像是英语课代表来着,因为不止一次看到他去英语组送作业,会路过班级后门。
夏蔚想到这时,猛然惊觉,英语组与她所在的十二班并不是同一个楼层,甚至不是同一个方向,那么顾雨峥这绕远路的行为,是因为
许多贝壳碎片被胶水黏合,逐渐显露出本来的形状。
夏蔚微微愣神,为这迟到了许多年的后知后觉。
她那时只顾着悄悄盘算顾雨峥去英语组送作业的时间段,并尽量保证自己那时坐在教室里,能偷偷瞄一眼他的背影,却从来不曾想过,原来他走的每一步,都是为她计划。
他们彼此沉默着注视对方,目光却从未相撞。
夏蔚深深呼吸,心尖好像被人攥住了,难受得紧。
直到顾雨峥出声提醒:“重吗?”
她手上拎了几袋子拍摄要用的东西。
“给我吧。”
他要帮她提。
夏蔚没有拒绝,只是挑出一个纸袋自己拎着,其余的交到了顾雨峥手上。
“谢谢,”她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面对顾雨峥探究的神色,夏蔚弯了弯唇,已经做了两天的心理建设,此刻她十足镇定:“我有话,想和你说。”-
荣城一高还是荣城一高,隔着一条街,那所大学分校也还在。高中生加上大学生,这一条街的店面永远不愁客源,只是和多年前相比,已经是大变样。
夏蔚和顾雨峥从街头走到街尾,竟没找到一家熟悉的店。
从前频繁光顾的汉堡店早已不知换了多少个老板,现在是一家桌游吧,上下两层,乱哄哄的,并不适合说话。
最终,他们走进了一家较为安静的咖啡店,落座。
很巧的是,除了工作时续命,两人平日里都没有喝咖啡的爱好,顾雨峥要了一杯柠檬水,而夏蔚点了一杯阿华田,她需要甜一点的东西,好让自己的心安宁下来,得以顺利说出预备好的台词。
顾雨峥早就注意到了夏蔚身侧的那只纸袋。
在坐下之前,她一直攥着不松手,从纸袋把手弯曲的弧度来看,里面的东西很重,可还没等他发问,夏蔚已经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
她将杯子往旁边挪了挪,留出桌面位置,好将纸袋推过去。
“顾雨峥,这个还你。”
当说出这一句,顾雨峥就已经猜到那袋子里是什么了。九年之久,交换的校服,物归原主。
只是。
纸袋里除了校服外套,还有另一样东西。
“这个你应该没有见过,是我们高三那年,我亲手做的,原本想高考结束后送给你,顺便以此为借口,和你成为朋友的。”夏蔚说。
她从纸袋里拿出被校服包裹着的一只笔筒。
陶瓷材质,通体纯色,如同海水一样纯净的蓝,上面捏了三个小图案——一朵雨云,一枚指南针,指针指向一颗金色的太阳。
高三那年,米盈妈妈的鲜花陶艺店即将闭店,烧制的最后一批diy作品,其中就有夏蔚的这一只。那时米盈还吐槽她,不是不感兴趣么?不是坐不住么?怎么忽然转了性子,在转台前花一整个下午,就为了给这只笔筒上颜色。
夏蔚不敢承认,因为这是打算送给顾雨峥的。
那时她道听途说了一些关于顾雨峥的家庭状况,便幼稚地燃起热血,想要给予他一些鼓励,在她的创造里,指南针会永远指向晴天。
她希望顾雨峥今后的人生也能如此,无风无雨,永远顺遂。
“只是有点可惜,”夏蔚笑了笑,“还没送到你手里,你就出国了。”
如今回忆起当初的心态,夏蔚会深刻认识到成长这件事的神奇。那时年纪小,心脏小,总觉得出国就代表着断联,意味着你和这个人此生再不会有机会相见、相识了。
现在再看,其实哪有什么触及不到的彼岸?空间上的距离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只要你足够坚持,天南海北,就是一擡腿的距离。
相比之下,真正可怕的,是时间。
“后来这个笔筒我自己用了,一开始用来装笔,后来又装化妆刷有使用痕迹,还请你不要嫌弃,”夏蔚看着顾雨峥,“我总觉得,还是要送给你的,虽然有点晚,但终究是圆我自己一个愿望。”
“不晚。”顾雨峥说。
握着笔筒的那只手,指骨用力,他擡头看向夏蔚,眼神很深:“来得及,都来得及。”
夏蔚却将目光微微偏移。
“我们先说好,接下来只能我说话,你不可以开口。”她说,“因为我会紧张,如果你打断我,我恐怕会讲得很乱。”
顾雨峥虽觉得奇怪,但还是应下她的要求,以眼神示意夏蔚,可以继续。
夏蔚深深呼吸,肩膀上扬,又缓缓下落,尽量保持微笑:“说来奇怪,每次碰到你,我总会有些很奇怪的反应,做些很奇怪的事。就比如,我从来不是个胆小的人,但面对你,我一退再退,特别怂,特别没出息,连偷换校服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她盯着杯沿上乱七八糟的巧克力渍:“你说这是为什么?”
当然没有真的想要顾雨峥来猜,她自问自答:“我觉得,是因为我喜欢你吧。”
当初她翻遍词典,词典上对暗恋的解释和形容里有一条,说这种悄然的喜欢,会让人变得小心翼翼。夏蔚无比认同。
因为顾雨峥对她而言的“特殊性”太明显了。
“夏蔚”
顾雨峥难以控制地开口,却被夏蔚打断。
她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然后食指抵唇:“嘘,我还没有说完呢。”
片刻的安静。
顾雨峥的目光好像染了柠檬的酸涩,还有冰块的彻骨,可落在夏蔚身上时,却有簇簇的爆燃。
他始终看着她,极其认真地。
夏蔚甚至不敢直视。
“我要先和你道个歉,为三件事,一是悄悄拿了你的校服,这非常不体面,”她语气诚恳,“二是为我那时的胆怯,我早该勇敢一点,起码高考之后,我应该主动去认识你。”
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
夏蔚低着头,两只手搁在腿上,手指交错相绞,汗水使指腹都变得滑腻。
她又一次深呼吸,以缓解紧张。
眼睛闭起,再睁开。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积攒能量。
最终下定决心一般,她仍旧低着头,却是以无比坚定的语气说出接下来的话。
她说:“第三件事,对不起,顾雨峥,郑渝告诉我你们见过面了,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
但是。
“但是,我可能暂时没办法,迈出这一步。”
霎时寂静。
咖啡店原本便人少,背景纯音乐又刚好在此时行进到两首之间的间隙,因此,周遭安静到肃杀。
顾雨峥先是微讶。
紧随其后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茫然与失落。
外面起风了。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玻璃店门外,被秋风席卷的落叶,高高扬上半空,然后不知所踪。
一些浓烈的心迹也跟随落叶,悄悄散场了。
顾雨峥感觉到喉头干涸,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开口,他想问,为什么,可夏蔚那样通透,怎会不给他一个明白交代。
她在他发问前,率先打断:“你不许笑我,从小我就被人说是一根筋,死心眼,喜欢一条道跑到黑的。”
夏蔚努力维持嘴角笑意:“对不起,正因为我是这样不会拐弯的人,所以我没办法就这样开始一段感情。因为截止到目前,我无法分辨清楚自己的心意。”
太久了。
她与顾雨峥之间隔了九年的时光,这些时光看得见,却摸不着。
夏蔚非常坦诚地承认,顾雨峥是她唯一喜欢过的人,年少感情最纯真,最宝贵,不掺一丝假,可时隔多年,她难免犹豫。
如今面对对顾雨峥,她仍然会陷入一而再、再而三的心动,可这心动,究竟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少女时代的情感复刻?
夏蔚理不清。
从两天前的那晚,与顾雨峥见了一面落荒而逃之后她就一直在思考,但很遗憾,没能找到确切的答案。
“顾雨峥,我们都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夏蔚说,“我没有和你讲过我的家人,我从小被外公带大,外公教育我,一定要做个纯粹的人,我一直在努力做到。包括现在,我希望我的感情也是纯粹的,与往事不相干,你能明白吗?”
我希望我对你的心动,是来自此时此刻,和十七岁的夏蔚无关。
我也希望二十七岁的顾雨峥,喜欢的是当下,二十七岁的夏蔚,而不是借着望远镜看向从前,把遗落在过往路上的一片片叶子捡起来,捧在手心,误以为那就是宝藏。
这对两个人都不公平。
夏蔚终于攒够了勇气,能擡起头,与顾雨峥对视,自然,也看到了他眼里的晦暗。
她心里一紧,又迅速调整。
因为该说的,还是要说明白。
“我非常珍视从前,但不得不承认,我们那时对彼此的好感与喜欢,可能比较浅薄。”
顾雨峥是听到这句时,眉峰拧紧了,但他克制情绪的能力那样强大,开口时仍平稳。
他问夏蔚:“我可以说话了么?”
夏蔚点点头。
“你为什么认为我对你的喜欢是浅薄的?”顾雨峥顿了顿,深深看着她,“或者我换个问法,凭什么?”
夏蔚猝不及防,愣了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那时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没有多少交流,更不要提,能够走进对方心里。”
又来了又来了。
她又要乱套了。
顾雨峥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她就阵脚全乱,电线再次错搭短路。
明明理了两天的逻辑全然溃败,顾雨峥说的好像也没错,或许是她太过以己度人了?她的想法只能代表她自己,不能代替别人。
“不是,你等等,我再想想”
夏蔚陷入思考,习惯性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一口,被冰凉的酸涩激得皱起眉,这才意识到,她拿错了顾雨峥的柠檬水。
“对不起。”她再次道歉。
前段日子还指责顾雨峥太喜欢说抱歉,现在就轮到她自己。
好在,顾雨峥没有为难她。
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消化夏蔚刚刚连珠炮一样的发言,随后面色归于平静。
他看向夏蔚,缓缓开口:“我不接受武断的否决。至少,你不能直接给我死刑。”
夏蔚赶紧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还不够了解对方。”
好。
那就慢慢了解。
反正总不会比九年更长
夏蔚觉得她该表明的都表明了,但顾雨峥依然沉默着。这冗长的寂静让人无端心慌,她有些坐不住了,干脆站起身。
校服外套先脱掉,校庆结束了,再穿着校服就有些奇怪了。
梦幻般的高中一日穿越,她的游记到此画上句号,写上落款。
她想和顾雨峥说再见来着,可又觉得些许疏远,干脆,朝他笑了笑。没想到的是,路过顾雨峥身旁时,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
顾雨峥好像在叹气,又好像没有。
他太会隐藏自己了,声线也是一如既往,只是比平日添了点微微的哑:
“我送你。”-
夏蔚提出要坐公交。
于是顾雨峥陪她走到公交站。
秋风说起就起,猛烈中杂着沙尘,这瑟瑟萧索之感令夏蔚一时眼睛发酸,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手腕上皮肤的温度好像比别处更凉些,因为被刚刚被顾雨峥握住,他的体温似乎比较低。
看他穿着也单薄,夏蔚刚想开口问你冷不冷,顾雨峥却已经不动声色站在了她面前,极近的位置,挡住风口。
夏蔚的鼻尖甚至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毛衣。
也因此嗅到他身上干净空旷的味道。
如同这天高水阔的秋日景。
这天的结尾,分别之前,顾雨峥问夏蔚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会再忽略我的微信消息了,对么?”
“当然。”
他们仍是朋友,仍是同学。
夏蔚当着顾雨峥的面,把消息免打扰的设置取消,把屏幕在他面前晃了晃。
顾雨峥笑了下,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然后极其自然地擡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夏蔚忽然就想起刚刚在学校里,那一对被孙文杰抓到的小情侣。男生也是这样摸了摸女生的头,尽是宠溺与无奈。
但。
顾雨峥此刻眼里是何颜色,她完全不敢看
第二天,她便收到了顾雨峥的消息。
顾雨峥说他今日离开荣城,回上海。
夏蔚犹豫了下,敲字:[好,有机会的话,我们上海见。]
没有回应
因为不放心外公,夏蔚把接下来几天能推的工作都推了,在家里多住了几天,还给外公挂了医院假期后的专家号
国庆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郑渝发来了快递,巨大一个箱子,稻香村和张一元,全是北京特产,意思很明显,是和夏蔚道歉。箱子里还有个小信封,一小截干枯的树枝从里面掉出来。
高二那年的圣诞节,夏蔚欠郑渝一个新年礼物,当时说得明白,古人折枝,遥寄故人,以后你想要什么东西,拿这个找我换。
“十年之约,就差一年。”郑渝发消息来,“换你一个原谅,行不行?”
最后一天假期,夏蔚闲来无事,又去了一次荣城一高,在学校附近转悠。
校门口的店也差不多都更新换代了,唯独心宜书店还开着。
夏蔚想进去想找几本漫画,却发现漫画书架早就没了,老板也换了。
这个年代不似十年前,已经鲜少有人刻意去淘漫画书了。
一高学生今天下午回校,此刻,正赶上校园里敲铃,是晚饭铃声。
隔着荣城一高斑驳的栏杆,夏蔚看见密集的蓝白校服们,从教学楼鱼贯而出,三三两两结着伴,往食堂狂奔。
那一个个雀跃的背影,像是要飞起来。
北方的秋风再枯索,也会被年轻的灵魂击破。
夏蔚站在那里,望了很久。直到发觉那飞奔的人,好像就是她自己。
她拍了一张照片,发到了三人小群,说:“从前为了应付考试,背了那么多文言文,我到今天才明白,什么叫纸上得来终觉浅。”
群里一阵沉默。
后来,是郑渝帮她补上了没说完的话:“别担心,我们虽然拦不住时间,但有缘分的人不会走散。”
命运,其实是条河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