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蔚
饭店走廊贴着的墙纸是很多年前的花样,图案繁复,泛黄,视觉上拥挤不堪,这影响了夏蔚的判断。她不知自己和顾雨峥究竟距离多少步,走过去又需要多长时间。
这一秒。或是自始至终。
事先想好的那些用来“破冰”的俏皮话,和顾雨峥打招呼的话术,这下都排不上用场了。夏蔚觉得她该安慰顾雨峥,可又开不了口。
她无法说出“考砸了也没关系”“高考也只是一场考试”这种话。她连自己都劝服不了,更不要提顾雨峥的眼神里满是凉意,像是暴雨后漫灌。
他整个人都被失落和遗憾填满了。
夏蔚能够感觉得到,也正因为这出色的共情能力,她的手指蜷起,心尖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这可是高考。
十二年磨一剑,只待这一朝。
可是
夏蔚连呼吸都切得细碎,她不敢想象顾雨峥的心情
两个人没有对视太久。
很快有老师来找顾雨峥说话,揽着他的肩膀回到了宴会厅。
而夏蔚原地站了一会儿,也往回走。再次落座时,已经全然没有了早上出门时兴奋和雀跃。
顾雨峥的脸就在她脑海里转啊转,理智感情两条线被牵扯其中,交错缠绕的复杂程度堪比装满毛线团的笸箩。
她替顾雨峥难过,也替他不甘-
十二班定的这个宴会厅是饭店最大的一间,一共三个大圆桌,夏蔚坐在最靠门边的这一桌。放眼望过去,一整个宴会厅三分天下,喧闹不停。
一边是给各个学科老师们敬酒,另一边则围了一群人,在借着酒劲儿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的幼稚游戏,还有一处在高声叫喊,好像是一个女生说她喜欢体委三年了,今天要现场告白。
女孩红着的脸,那样漂亮显眼。
人与人的悲喜本就不相通,夏蔚没有跟着起哄,也没有挤在人群中心,她心里藏着顾雨峥的事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是默默夹菜,先把自己喂饱。
连黄佳韵什么时候悄悄坐过来的都没发现。
“这桌还有果汁吗?”黄佳韵问。
夏蔚扫了一圈桌面,果汁喝完了,最后的一点儿底在她杯子里,她递过去,黄佳韵倒也不迟疑,直接仰头喝了。夏蔚这才注意到黄佳韵泛红的脖颈,还挂着水珠。
她好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
“你去哪啦?”
“喝了点酒,有点晕,”黄佳韵说,“刚出去吹了吹风,洗了下脸,清醒下。”
黄佳韵把水珠一抹,开始吐槽米盈,说是米盈越菜越爱玩,刚刚大冒险输了,人家都知道她不是放得开的性格,就说喝杯酒算了。结果米盈为这一杯酒也犯难,最后还是黄佳韵站出来代劳了。
“你呢?怎么了?心情不好?”黄佳韵也察觉到夏蔚的不对劲。
许是高考一桩大事了结,加上酒精作用,钢筋铁骨的人也变得稍稍柔软。黄佳韵往夏蔚这边挪了挪椅子,两个人挨在了一起,一同望着不远处闹剧一般的告白现场——
体委是个平时话不多的男生,打球很厉害,但性格腼腆,突然被女生当众告白,紧张到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最后磕磕巴巴说了句“我愿意”。
正式无比的态度和架势,惹得所有人爆笑,好像这不是年少告白,而是一场盛大的求婚。
夏蔚也忍不住跟着笑,笑着笑着,忽然听见黄佳韵压低的声音,贴近夏蔚耳边:
“夏蔚,问你个问题,”她幽幽地,“你有喜欢的人吗?”
隐秘的心事一下子被戳破。
夏蔚先是惊诧,然后是茫然。她以为是自己漏了馅儿,可一转头,看见黄佳韵盯着那边的告白现场,眼眶微红,久久失神。好像也没有多期待她的回答,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都有无声的洋流迁徙、交汇、暗自汹涌。每个人都一样,人们为其赋予浪漫的描述,叫少女心事。
年轻的女孩子们,谁能逃脱得掉?
黄佳韵一定也有心事,只是不为人所知晓。
夏蔚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以己度人,自然也不会去探听别人的。她只是起身,去开了一瓶新的果汁,给自己和黄佳韵各倒了一杯,然后举起:“毕业快乐。”
恍然回神的黄佳韵也朝她举杯,笑了笑,玻璃杯撞在一起,清脆一声,像是打板杀青。
“毕业快乐。”
如果人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能够提前知晓缘分长短,那该多好。
许多年后,一部由山本美月主演的日剧里,主角具有超能力,能够看到每个人背后的数字,那数字意味着你们还有多少次相见的机会。夏蔚看到这部剧时,会难以控制地想到高中毕业,谢师宴的这一天。
如果她也有那样神奇的超能力,就会知道,这看似寻常的一天,她已经和许多人说了最后的告别。
其中包括顾雨峥。
也包括黄佳韵-
四人组的毕业之旅,旅行攻略由郑渝全权负责。
他亲手做了一本地图,纯手绘,每一个地点、路线、要打卡的地点都画了出来,令夏蔚和米盈叹为观止,第一次觉得郑渝这小子或许在美术上真的有天赋,只是时运不济,专业院校进不去,但也不耽误在其他地方发光发热。
“跟仨小姑娘出去玩,我总得罩着你们,”郑渝把自己肩膀锤得砰砰响。
不仅有攻略,他还对比了不同出发地到泰国的机票,得出结论:“我们先去广州,从广州直飞,机票便宜,而且听说前一天动漫星城有活动,去逛逛,夏蔚,去不去?”
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广州不能没有动漫星城。夏蔚猛地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这句话,乐了。
据说那是广州二次元氛围最浓的地方,一个多层的购物广场,动漫周边、一番赏、模型和手办吃谷圣地,小秋叶原。
夏蔚当然举双手同意。
米盈对二次元兴致缺缺,郑渝便帮她找了几家值得打卡的餐厅,都说食在广州,多吃些美食也不亏。
至于黄佳韵
“抱歉啊,我家里有点事,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了。”出发前一天,她发消息给夏蔚。
没有多余的解释。
夏蔚并不在意黄佳韵临时爽约,只担心她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可不论如何追问,那边都避而不答。四人组突然少了一个人,许多行程就要重新计划了。
米盈开始骂人:“早说了吧!她这人就是不靠谱!”
然后是叹气:“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次旅行不会很顺利。”
好事说一万遍也未必成真,坏事挂在嘴边,八成就要应验。
三个人刚到广州就频频出状况。
先是郑渝不小心把包落在了出租车上,辗转多处才拿回来。
然后是预定的青旅临时满员,不能接待,不得不重新找酒店。
夏蔚和郑渝原打算去动漫星城参加活动,却因为路线不熟,在“死亡体育西”迷了路——广州地铁最令人崩溃的一站,三个方向在此站中转,有的车次会继续前行,有的车次原路返回,车厢两侧开门,有上有下,宛如平行时空交叠往复。
路痴夏蔚驻足原地,和同样一脸懵的郑渝面面相觑,最后俩人一起大笑起来。
“算了算了,随缘吧。”夏蔚说。
等他们到了地方,活动早已结束。
另一边,独自出门觅食的米盈只是在室外逛了一天就险些中暑。
回到酒店房间,捧着一瓶据说可以解暑的凉茶和妈妈打电话,原本没打算哭的,一口凉茶喝下去,瞬间被苦味激出了眼泪,她在电话里大喊:“这里太热了,我以后绝对不要在南方生活!绝对不要!”
倒霉事还没完。
三个人在广州短暂停驻,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到了泰国,却被告知每年只有节日期间才允许放飞天灯。
夏蔚梦碎,复刻电影场景的愿望彻底落了空
曼谷的住宿还算顺利。
预定的民宿是一间颇具南洋风情的小院子,推开阳台藤门,满眼都是葳蕤绿植。
米盈累坏了。这跟她想的浪漫轻松的毕业旅行根本不一样,任由威逼利诱都无用,她不想出门了,只想在房间里躺尸。
米盈如此态度,夏蔚也没了兴致,索性就在阳台的躺椅上放空,晒月光。
夜里蚊虫多,随手拍打时忽然想起了那年春游,正出神呢,有同样沁凉气味的花露水自她头顶洒下来,夏蔚伸手去挡,擡头看见郑渝朝她笑,露一排大白牙。
“不怕蚊子把你吃了?”
夏蔚接过花露水,往小腿上擦了好几层:“那就同归于尽吧。”
安静的阳台,有奇怪的鸟叫,格外显孤寂。夏蔚盯着满天星星发呆,郑渝则坐在另外一边,和夏蔚看着同样的方向。
大概是温热夜风容易滋养心事,许久,郑渝终于开口:“夏蔚,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和佳韵关系好,我想问你,佳韵是不是故意不和我们一起玩了?”
出乎意料的话题走向,夏蔚疑惑:“为什么这么问?”
她不能把黄佳韵的家事说给别人听,却也实在好奇郑渝何出此言。
郑渝见夏蔚确实不知情,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和盘托出:“你们班谢师宴那天,佳韵好像喝酒了,借着点酒劲儿,给我打了个电话。但是我”
言至此处,夏蔚就已经清楚了。
在学校时,四人组每日厮混,朝夕相对,她不是没有注意到黄佳韵对郑渝的“不同”。
黄佳韵从没有耐心给人讲题,却愿意为郑渝花一节自习课的时间画考试重点。不喜欢人多的聚会,但只要郑渝在的场合,她一定出现。
最关键的,夏蔚发现,黄佳韵有时悄悄看向郑渝的眼神,和自己偷瞄顾雨峥时没什么两样。
少女心事啊
夏蔚再次感慨,这甜蜜又粘滞的四个字。
但她永远不会戳穿,这是礼貌,也是体贴。即便今天郑渝说出口了,夏蔚仍然装作不知情,这也是女孩子之间的惺惺相惜。
“夏蔚,你有喜欢的人吗?”郑渝问
这已经是夏蔚最近第二次被问及这个问题了。
面对郑渝几分探究的神色,她只迟疑几秒,便不假思索:“是,我有喜欢的人。”
听到答案的郑渝反倒忽然放松了下来,他眼底泛起笑意,挠了挠脑袋:“你别紧张啊,搞得我也紧张了,我承认,刚认识的时候我是喜欢过你,但没敢告诉你。后来发现你对我没那意思,我就不往里面陷了。”
这份坦坦荡荡出乎夏蔚的意料。
她抱着膝盖,晃着手里的花露水,听到郑渝的追问:“夏蔚,我能问问你喜欢的人是谁吗?这算不算冒犯?”
手上动作停了一霎,然后继续。
细薄的喷雾和她的轻声回答一道洒在空中。
“不是冒犯。”她说,“他叫顾雨峥,或许你听过他的名字?”
郑渝这才后知后觉,是年级榜前几的常客。他点点头,笑了:“原来你喜欢学习好的。”
倒也不尽然吧。
不过郑渝无心的一句话倒令夏蔚重新审视起自己——她究竟喜欢顾雨峥什么?思来想去,却始终抓不到重点。
大概所谓爱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当你有意识地想要规训自己的心动,早已是野马脱缰,一发不可收拾了。
郑渝伸直双臂,抻了个懒腰:“我只希望佳韵不要因为我的拒绝,就彻底和我不相往来。”
“不会。”夏蔚觉得她有必要替朋友澄清,“是你小瞧她。”
爱情很诱人。
但爱情不是全部。
何况是黄佳韵那样一身刚骨的姑娘,她勇敢地告白,便也勇于承受所有的回馈。
就这一点,夏蔚坦言,不论是她还是郑渝,都不及黄佳韵果断,热忱,一腔孤勇。
郑渝有些不好意思,匆匆摆手:“聊点别的。”
总觉得“爱情”这个话题对十八岁来说有些沉重了。
心动和喜欢都比较容易,但“爱”,大概要经过很多日夜,渡过许多山川湖海,仍然矢志不渝,才能被冠以这个高贵的头衔。
“你提前看志愿了吗?打算去哪里?”
夜风袭来,包裹着辛辣的草木气息,夏蔚深深呼吸:“没想好。”
原本很果决地,想要跟着顾雨峥的步调一起去北京,可如今不知他会落往何处,自己也跟着迟疑了。
“你想和他去同一个城市吗?”
夏蔚点点头:“当然。”
她的爱情,她的“矢志不渝”,要从去往同一个城市开始。
夏蔚就是这样想的。
郑渝拿起花露水在空中一挥,钴黄色的灯泡将喷雾镀上一层光,好像魔法棒之下的碎金弥散,他说:“给你点福灵剂,祝我们好运吧。”
“祝我们好运。”夏蔚说-
六月下旬,泰国之行结束。
回到家的第二天,高考分数公布。
所有付出得到奖赏,荣城一高一本上线率超75%,创下新绩。
米盈第一个给夏蔚发来消息,她超一本线20分,简直是高中三年都未拿过的好成绩,电话里激动到又哭又嚎,惹得夏蔚不得不拿远听筒。
郑渝则没有那么幸运,在75%以外,不过他十分自洽,没有任何失落,不论如何已经拼尽全力了,日后还可以考研,总不至于跌倒一次站不起来了。
黄佳韵还是没有消息。
她从旅行爽约之后,就在没有过任何音讯,消息不回,电话关机,甚至到校领成绩条那天都没有出现。出于担忧,夏蔚和郑渝找了许多同学打听,可谁都没有黄佳韵的近况。
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夏蔚,查分了么?多少?”孙文杰打来电话的时候,夏蔚正在换鞋,准备出门。
“和我估的差不多!”夏蔚语气轻松,孙文杰一听便知道稳了,登时放下心来,听到她关门的声响,问:“这是要去哪玩?不好好在家研究填报志愿?怎么一点不知道着急的?”
夏蔚如实相告:“外公的腿最近不大好,不能下厨了,我也不会做饭,试了一次,还把手烫伤了只能到楼下饭馆打包几道菜回来。”
言语之间有点愧疚。
外公的腿本来就是风湿旧疾,阴雨天会疼,最近两年原本都挺好的,都怪她,如果不是高考那两天为了骑车接送她,也不会犯了病,摔倒在楼梯间。幸亏碰到好心人,送到了医院。
外公摔倒时,夏蔚还在旅行中,回来看到外公这个样子,止不住地哭。
“哭什么呢?这不是没事?”外公摸她脑袋,“别分心,好好报志愿,外公知道,我们夏夏想去北京。”
是的,想去北京。
可夏蔚站在房间门口,看着躺在床上的外公,忽而察觉这个抉择的重量。
真的太难拾起了
话筒里,孙文杰急得跳脚:“怎么不早说?!家里就你们一老一小,平时叮嘱无数遍,有事倒是告诉我一声啊!”
他匆忙起身,电话里窸窸窣窣,是穿衣出门的声音:“得了,你也别买了,我马上到,反正你们毕业了我也能休息一段,这些天我去做饭吧,你想吃什么?”
夏蔚攥着手机站在小区绿荫底下,忽然又有点想哭。
孙文杰听到她的浅浅抽噎,叹了口气:“我们夏蔚小同学已经很坚强了,从小到大都不用大人操心的,不论是学习还是生活,孙大大很为你骄傲。”
“不要想太多,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挑个好学校。路还长呢。”
夏蔚深呼吸,胡乱抹了一把脸,让眼泪蒸发。
一段沉默过后,她轻轻开口:“孙大大,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
“你问。”
“我想知道顾雨峥”午后无风,闷热难当,夏蔚刚巧站在树荫底下,揪紧了自己的衣摆,“顾雨峥考得怎么样?”
孙文杰有些意外地“哎”了一声,不知夏蔚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人。
“顾雨峥啊,他考得还行,没他自己说得那么差,不算滑档,但清北无望了。”语气中不乏可惜。
夏蔚的心又开始狂跳,她紧抿着唇,斟酌问出口:“那您知道他会报哪里吗?”
他会去北京吗?
这下就算孙文杰再粗线条,也听出夏蔚话里的意思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什么时候的事儿?原来你是琢磨人家呢?”他打趣笑道,“甭想了,他和学校沟通过了,直接出国。”
忽而一阵风刮过来,带动头顶树叶粼粼摇晃,也吹干了颈后薄汗。
孙文杰的声音浮起来,变得并不真切。
他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夏蔚,你们这个年纪,变数太大了,不要为了别人做选择,一切以自己为先。等你长大就知道,大人教你的都是对的。”
夏蔚当然明白。
她只是觉得遗憾,为顾雨峥,也为自己。
这是第一次,成绩榜上,她的名字越过了顾雨峥,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从前豪情万丈,信誓旦旦,说只要考过顾雨峥,就勇敢站到他面前,誓言如今竟也变得毫无意义。
他要走了,天知道是在哪个大洋彼岸。
她未曾抛出的心事终究要落入海水,再无落脚之处。
夏蔚擡头,看见浓密的树叶虬结着,晃动着,遮云蔽日一般,无声无息,掩盖住过往和将来
原来啊,原来。
结局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