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蔚
夏蔚考完第一科语文,交卷时,阳光已经不如早上那样灼烈。
六月份,本就是是说变就变的天,不过也好,风起,更凉快。
收答题卡,收卷子,最后是收草稿纸。听到监考老师“可以离开考场”的指令,夏蔚站起来,转身的一霎,脚步却顿住了。
她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最后一排,正中的位置坐着的人,分明是顾雨峥啊?
为了更舒适,更符合日常习惯,荣城一高要求所有考生穿校服进考场,因此,身着一身夏季校服的男生身形清逸,在五颜六色的T恤之中格外显眼。
夏蔚看了看顾雨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们穿着同样的校服。
诚然,这间考场不只有他们两个一高学生,但此时此刻,两个人的眼里只能装得下彼此。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像是自浓密叶片间穿梭而来的光线,在地上汇聚成同一块荫影
这种巧合,让人一时失语。
全市那么多个考点,一个考点里又有那么多个考场,夏蔚不敢相信这样的巧合,更不敢相信的是,此时此刻,顾雨峥正在与她对视。
她很想擡手,朝他挥一挥,对他笑一笑,奈何,这实在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夏蔚手心都出汗了。
刚刚考语文,有一道文字运用选择题,讨论内啡肽和多巴胺的关系,夏蔚记不得题干具体如何表述了,只记得那段文字说,兴奋性的刺激会使大脑释放内啡肽。
严格讲来,不符合她现在的状况。
她可不是兴奋。
是心慌。
她就这么看着顾雨峥,久久未动。
而考场另一头,顾雨峥也始终安静看着她,那目光极深,是他一贯的无波无澜。但夏蔚总觉得,今天的顾雨峥有一点点不一样。
他的眼睛里泛着明显的潮意,好像有凝重的湿气在酝酿,在预备着翻涌而起
是看错了吗?
夏蔚摒了一口长长的气。
胸线还未下涌,顾雨峥却率先挪开了目光。
他先是敛眸,垂下眼睫,而后肩膀下落,好像也刚经历了一次深呼吸。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再然后,起身,走出了考场-
他心情不好。夏蔚暂时只能分析出这一点。
甚至到此刻,她仍未联想到上午差点迟到的考生,其实就是顾雨峥。
下午考数学,他们依旧同考场。
第二天到了理综和英语,便换了一批人。
夏蔚再没见到他
六月八号,下午五点,除了选考小语种的同学,绝大部分人随着英语答题卡的上交,至此,彻彻底底结束了苦不堪言的高中三年。
许多新闻记者会拍摄高考生走出考场的那一瞬间,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激动地尖叫,或是发足狂奔,满意青春气息的照片会占据第二天的网站头条。
夏蔚见过类似的报道,但事临己身,她没有任何夸张的反应。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完全是懵的。
大脑空白一片,说不上高兴或难过,也没有情绪波动。跟随人群下楼,路过偌大操场,她步调机械般的平稳。
直到在考场大门口看到等待已久的荣城一高的老师们。
她手上拎着笔袋和水杯,原地停驻,拥挤人潮自她身侧涌出,夏蔚忽然鼻子酸涩,眼泪止不住地往下砸。
过去了,都过去了。
难熬的日子,不见天光的那么多日日夜夜,终于熬过去了
外公来接她,这会儿正和孙文杰在一处聊天。
孙文杰率先看见了哭成泪人的夏蔚,好气又好笑:“你看看,你看她这点出息。”
夏蔚也想笑来着。
可是嘴巴一咧,发出的却是哭音儿。
“孩子累坏了。”外公说。
米盈的考场在一楼,出来得早,已经在门口等很久了。认识三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夏蔚哭,最要命的是看着夏蔚掉眼泪,自己的眼睛也跟着发涩,最后演变成两个人抱在一起嚎啕:
“干嘛呀这是!烦死了!考试前不哭,考完了还招我,夏蔚你有毛病!!”
夏蔚一边挨骂,一边哭着笑,笑着哭。傍晚余晖斜斜打下来,如水墨洒金。
这是她见过最美的一场日落。
哭够了,肿着眼睛到班主任那报了个到,班主任喜笑颜开,没有询问任何关于考试的细节,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辛苦了。”
火箭班班主任就在不远处,也正和自己的学生们说着话,周围围了一圈儿人。
夏蔚凝神寻觅了一会儿,却寻了个空。
她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再次碰到顾雨峥,是三天以后了。
高考刚结束的这三天,夏蔚什么都没做。原本计划得好好的,要逛街,要打游戏,要补番补综艺,要陪米盈换个新发型,要买化妆品学化妆,买人生第一双高跟鞋这些通通没有实现。
她在家里闭门未出,吃了睡,睡了吃,真真正正过着“废宅”的生活,好像一口气把高中三年缺的觉都补回来了,任谁联络她,都只回应四个字——以后再说。
以后日子那么长呢,任何事,都不急于一时。
直到三天后的毕业典礼。
拍毕业照,学校要求所有高三生务必穿校服。
老师说:“知道你们现在见到校服上荣城一高四个字就恶心,再忍一忍吧,最后一次了,这是你们这辈子最后一次穿这身衣服了。”
拍毕业照按班号顺序,夏蔚他们班排在中间,火箭班则在最后。
操场上熙熙攘攘全是人,有聊天的,有拿着手机自拍的,这时没有老师管,大家都放飞了自我。黄佳韵在米盈的“押送”下,去宿舍找宿管老师,把米盈的手机拿了回来。
至此,了却了一桩旧案。
“我们拍一张吧。”
说话的是郑渝。
他个子高,因此担当高举手机的重任。夏蔚歪着头笑,米盈为了显瘦双手捧脸,黄佳韵则看着郑渝的后脑勺,比了个剪刀手。
四个人的第一张自拍照,也是唯一一张。
彼时,年轻的灵魂那样轻盈,不会承载任何沉滞的念头,操场上人来人往,大家互相拥抱,留下联系方式,彼此嘱托着要常常见面。
谁会真正懂得,“常相见”三个字有多难以做到?
人生海海,许多人分开了就是分开了,此生,不会再见了。
校园广播台平时播节目时很官方,很机械,今天却格外“体贴”和“应景”,《seeyouagain》澄澈的钢琴前奏响起的时候,不知是哪个班,把他们班班长擡了起来,众人举高手臂,把人往天上抛。
笑声和打闹声穿透整个操场。
那是速7的片尾曲,电影上映时正赶上二模,夏蔚没能去看。如今在毕业典礼上听到这首缅怀保罗·沃克的歌,心里泛起一阵潮汐。
It-sbeenalongdaywithoutyou,myfriend.
“没有老友你的陪伴,日子真是漫长,”
AndI-lltellyouallaboutitwhenIseeyouagain.
“与你重逢之时,我会敞开心扉倾诉所有。
We-veealongwayfromwherewebegan.
“回头凝望,我们携手走过漫长的旅程,”
Oh,I-lltellyouallaboutitwhenIseeyouagain.
“与你重逢之时,我会敞开心扉倾诉所有。”
WhenIseeyouagain.
“与你重逢之时”
米盈挽着黄佳韵的胳膊,鼻子一抽一抽:“搞这么煽情是干什么啊?”
黄佳韵偏过头乜她一眼:“就你矫情。”
呼之欲出的眼泪就这么被怼了回去。
“这么好的日子,我真不想骂你。”米盈瞪了黄佳韵一眼,松开手,扭头走了。
而夏蔚一直站在操场,远远望着拍毕业照的班级。
文科火箭班拍完,最后一个,是理科火箭班。
她只用了一眼,便在密集人群中找到了顾雨峥。男生脱下校服外套,穿着里面的夏季校服T恤,站上了阶梯。
夏蔚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只几天而已,顾雨峥比在考场上偶遇时憔悴了不少。
人可能在几天之内迅速消瘦吗?
眼睛里的红血丝,眼下的暗影唯一不变的是他挺直的腰脊,永远是似青松般高劲。
夏蔚愣神片刻。
她还注意到了顾雨峥的下颌,有一点点淡淡的青。
那是男孩没来得及整理的胡茬。
来不及多想,只猜顾雨峥是和众多刚刚刑满释放的高三生一样,一朝拥有自由,便不睡觉、无止境地狂欢吧。夏蔚一边观察着顾雨峥,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朝他的方向挪步。
一件预谋已久的事,今天必须要做成。
如何纪念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暗恋?
夏蔚想,没有什么比交换校服更加浪漫了。
校服前胸刺绣“荣城一高”四个字,是这段暗恋的起始之地,这简直符合夏蔚心中对良缘天定的所有幻想。
不论这段暗恋行到最后是否无疾而终,不论她和顾雨峥有没有以后,未来是否真的有“缘分”可依仗,至少此时此刻,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在我最喜欢你的时候,留下最好的记忆,以后看到这件校服,我会想起你。
更会想起十八岁这一年,为你无限心动的我自己
摄影师在倒数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镜头。
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合适了。
夏蔚毫不迟疑,几步冲到了操场指挥台下。
那是各班放书包和衣服的地方,刚刚亲眼看见了顾雨峥把校服外套扔这来着她昨晚洗了自己的校服外套,用了果香的柔顺剂,又用吹风机一点点吹干,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把顾雨峥的校服“偷走”,自然也要把自己的留下。
她不敢想顾雨峥发现校服被掉包之后的反应
管他呢。
他定然会觉得是谁不小心拿错了,反正操场这么多人,难免疏漏嘛。
夏蔚拿了校服,头也不敢回,朝着教学楼的方向狂奔而去-
晚上,四人组约好出去逛夜市。
白日的余温未散尽,空气中还是挤满一团团热浪。
郑渝去排队买了四个“网红冒烟冰淇淋”。其实就是液氮制冷,一口下去嘴巴鼻子都往外冒“烟”,看起来仙气缭绕。
米盈小口小口咬着,并开始研究毕业旅行目的地。
在荣城玩有什么意思?当然要去没去过的地方,况且这个假期毫无压力,如此难得。
她提议去泰国,近,不贵,还算出了个国。
夏蔚表示同意。
三年前,他们刚上高中的那一年,王宝强和徐峥的《泰囧》横扫内地票房,其中有一幕是便在清迈放天灯。成千上百盏天灯,摇曳着升空,漫天灯火,如星海般浩瀚。
那场面,夏蔚记了很久,如今终于可以去体验。
郑渝附和,他去哪都无所谓,有得玩就行。
思虑较多的是黄佳韵。
米盈悄悄给夏蔚发消息:“你那还有钱吗?”
夏蔚明白她的意思:“有,我压岁钱和零花钱都攒着呢。但黄佳韵不会接受的。”
“还管她接不接受?直接帮她买机票就是了。”
趁着黄佳韵和郑渝去玩射击小游戏,夏蔚贴近米盈耳边:“你想简单了吧?护照和签证也要她自己办啊?还有”
话没说完,黄佳韵就已经回来了。
她幽幽在夏蔚和米盈面前站定,擡着下巴:“我说两位,议论我就光明正大的,怕什么?”
夏蔚急了,想解释,却被擡手打断。黄佳韵说:“我是困难些,但也不至于配不上出去玩一趟吧?”
“不是这个意思”
“富有富的玩法,穷有穷的玩法呗,”黄佳韵很坦然,“机票我还是买得起的,我还没出过国呢。”
其实夏蔚也没出过。
唯独有出国经验的是米盈,小时候和爸妈一起去过一次日本。
她撇撇嘴,黄佳韵这个人可真是,又臭又硬,让人好不容易点燃的些许同情心瞬间熄灭。
对此,黄佳韵又是一脸难以理解:“你语文阅读题是不是都挂零啊?语文卷全靠作文撑着?说了一万次我用不着你的同情心,你听不懂中国话是怎么着?”
“”
如果不是夏蔚拦着,米盈手上没吃完的冰激凌八成就要扣到黄佳韵脑袋上。
“等我们旅行结束,应该刚好下分,”郑渝说,“挺好,这安排不错,要是分数下来了,我可能就没心情玩了。”
郑渝坦诚自己考得一般,数学后面两道大题都空了,但他态度坚决,考什么样都不复读,痛苦的高三经历一次就够了,以后的苦,以后再吃吧-
在四人组出发之前,还有一件事——谢师宴。
荣城最大、性价比最高的一家饭店,整个六月和七月都排满了,除了谢师宴就是升学宴。一层四个大小不一的宴会厅,无一空闲。
夏蔚去参加谢师宴的那天早早起床,破天荒画了个妆,照着视频和米盈教的苦练好几回,终于有一回满意。
还穿了裙子,洗了头发。
短发的发梢容易翘,她用塑料卷发棒卷了一早上
繁琐步骤,尽心操劳,只因她听说理科火箭班的谢师宴也安排在今天,同一家饭店。
她今天大概率会见到顾雨峥。
这也是等待至今,认识顾雨峥的最佳机会。
高考考完了,心中大石也落了地,再没什么忧虑了。
夏蔚怕出汗花妆,抛弃了公交,出门便打车,一路上都在暗自思忖,稍后该如何开口才显得自然-
同学,不好意思,我偷了你校服-
你想拿回去吗?-
那我们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吧
好像不能这样说吧?那天毕业典礼之后,夏蔚过了头脑发热的阶段,晚上在家对着顾雨峥的校服望洋兴叹,她觉得自己这事办得太丢人了,甚至有些“猥琐”。
就大大方方站到他面前,又能怎样呢?
夏蔚被自己气死了,并把一切归结在顾雨峥身上——都怪他,她的一切“不正常”都因他而起,但凡有他参与其中,她的行为就会变得不体面,不理智,不光彩。
很多次了。
无一幸免。
她想,迟早要把这笔账和顾雨峥好好算一算
到了饭店,持续紧张的心跳更加猛烈了。
因为随时都可能在包间走廊的下一个拐角,和顾雨峥打个照面。
夏蔚一直小心翼翼,进了宴会厅,饭也无心吃,起哄的酒更是一口不想动。中途起身好几次,借着去卫生间的由头,试图找到火箭班的位置。
然而,路痴属性再次发挥作用,她连另外的宴会厅大门朝哪都不知道。
正在走廊原地打转。
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喊她。
“夏蔚!你晃什么呢!”
夏蔚回头,看见喝多了的孙文杰。
作为学年主任,他这几天一直在各种饭局上,不知这是吃的第多少顿谢师宴了。
夏蔚像是找到了救星:“孙大大,理科火箭班在哪呢?”
“啊?我刚从他们那过来,”孙文杰随手一指,是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原来另外一个宴会厅在尽头。
他问夏蔚:“你要干什么?找谁?一会儿老师们就都过来了,别着急。”
夏蔚懒得解释,朝走廊尽头快快走。
孙文杰还在身后喋喋不休:“兔崽子!考完了也不知道估个分,告诉我一声!白白替你担心!”
夏蔚停下,回头嘿嘿一笑:“没告诉您,那就是考得不错呗。”
“真的?”孙文杰眼睛一亮,“有多不错?能拿状元不?”
那还是有点难的。
夏蔚找台阶下:“状元有顾雨峥呢,我争取前十吧。”
听见这个名字,孙文杰脸色忽然变了变,极其细微的。片刻,摆了摆手:“他今年是指望不上了。”听闻这话的夏蔚一愣,脚步再次停下。
“什么意思?他考得不好?”
“嗯,”孙文杰不愿多说,“刚考完试学校就找他了,帮他估分,但是他考砸了。”
夏蔚僵住了。
她下意识想要追问,考砸了,是有多砸呢?
孙文杰却已经推门进了宴会厅
长长的走廊里,不断有传菜的服务人员来往,夏蔚呆呆站在走廊正中,慌得要命。
高考第一天,她在考场里见到顾雨峥的那一眼,压抑的心慌如今被一比一复刻。
顾雨峥为什么会考砸?
她想不通。
虽然高考爆冷、出黑马都是非常常见的,可她怎么也无法将“意外”两个字和顾雨峥联系在一起。
他这人看上去就像月下深潭,孙文杰说过他很“稳”的。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
端着碟子的服务生从夏蔚身边路过。
夏蔚微微侧身。
就是这么一侧,余光瞧见了走廊尽头的人。顾雨峥站在那,不知站了多久了。
相隔太远,灯光偏暗,夏蔚实在分辨不清他的目光到底是不是落在她身上,但周身的空气和温度,她能够感受。
是忽至的夏日雨水,骤然来袭,裹挟泠泠寒意。
酥痒自后脊传来,夏蔚冷不防被顾雨峥眼里的温度吓到,打了个寒战。
隔着长长的走廊,她长久地望着他。
却始终不敢向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