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蔚
距高考不足百日,生活开始变得乱糟糟。
夏蔚不是喜欢给生活做规划的那种人,她喜欢意外,享受一切随时可能发生的“惊喜”,但也不得不承认,三年高中生活快要走到结尾时,心态开始受到影响。
从前觉得心里有一处小小理想乡,隐世的乌托邦,天朗气清,无人打扰,可如今守护这里的碉堡一直在遭受狂轰滥炸。
因为外面的世界战火纷飞。
夏蔚做完两张英语报纸,脑袋疼,想打开电脑放松一下,对着屏幕便开始愣神,握着鼠标的手迟迟没动作。
脑袋里想得是,今天的英语作文好像还没写。
高考在即,英语组老师们打印下发了英文字帖,让所有学生开始练“衡水体”,据说答题卡扫到机器上特漂亮工整,可以从阅卷老师手里多抓几分作文分。
这可难坏了夏蔚。
她的英文笔迹花哨,如今被圈在一个个格子里,习惯在字母收笔甩出去的弯弯的小尖儿,被拦腰砍断。写了几行,焦躁得要命,索性把笔一甩,趴在桌前狂跺脚。
外公探身望一眼,打趣她:“要运动就去楼下,家里地方小。”
夏蔚擡头,怎么也笑不出来。
“平时在学校累,周末就别难为自己了,出去玩玩。”外公把第N次补办的荣城一卡通递给夏蔚,“别再丢了啊。”
每次都这样叮嘱。
但夏蔚两个毛病,一个不认路,一个丢三落四,怎么也改不了。
“听说桃花开了,和同学去公园逛逛。”
窗外有鸟叫应和。
夏蔚摇摇头,又趴回了桌子上,声音闷闷的:“没人和我去。”
和夏蔚比起来,夏蔚的朋友们对高考的负面情绪更大。
冯爽依旧沉默,很少和人说话。
她主动申请换座位,去了班级靠窗一排的最末尾。那是没人愿坐的位置,因为身后便是垃圾桶和扫帚拖把等扫除用具,总有一股潮湿气。
冯爽不在意。
她只想要安静。
每天把自己封闭在那个小角落,两耳不闻窗外事,连起身和擡头都很少。
郑渝在刚刚过去的寒假干了件大事。
他瞒着父母,偷偷报了几个知名美术学院的考试。用攒下来的几年生活费,拎着自己并不专业的画板和鼓鼓囊囊的画包出发了,可惜还没走到校考那一步,省内联考就大败北。
“那能怎么办呢?技术不到位呗,认了。”
郑渝顶着脸上的大红印子朝夏蔚憨笑。
好像他不去做这件事便会永远不甘心,如今做了,哪怕没有预期的成绩,也心满意足。
“服气了,真的,山外有山,比我厉害的人太多了,我往大考场里一坐,吓得腿肚子都哆嗦我打算听我爸的了,报个靠谱的专业。”他买了一套新的彩铅,还给了夏蔚,“谢谢你,我暂时是用不上这个了。”
黄佳韵这几天一直戴口罩,走出教室去开水房接水,看到郑渝在门口和夏蔚说话,犹豫又迟疑地,还是停住了脚步。
“在聊什么?”她很少这样主动开启话题。
“闲聊,”郑渝眼尖,即便有遮挡,还是一眼看见黄佳韵耳朵边上的一道红痕,好像找到战友,“怎么了这是?你也挨揍啦?一模没考好?”
黄佳韵迅速低头,把口罩往上提了提:“嗯,没考好。”
“你们女生也挨揍啊?”
郑渝的问题总是没头没脑,让人难以回答。
作为知情人的夏蔚不知如何替黄佳韵解围。
黄佳韵才没有考砸,她一模成绩还是很稳定,连老师都说,到了高三,这种稳定型选手是最难得的。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峰崖要越。
黄佳韵查了下几所医科大学的历年分数线,除了学校,她好像更加看重所在的城市,她说:“我去哪里读大学,就要把我妈带到哪里去。不然留她一个人在家,她得被欺负死。”
“你还要上学,人生地不熟,太困难了。”夏蔚大为震惊,在她看来这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付诸实践的人,她打心底里钦佩。
“再难的路不也是人走的?怕什么?”黄佳韵重新翻开一张卷子,脸上的伤随着她伏首的动作而隐在了暗影里。
“人说路走不通,都是还没逼到份上。”她说,“如果我能选,当然也想选好走的那一条。”
如果,我能选
别人的高三都是什么样子的?夏蔚不知道,但要让她形容自己的高三,只有两个字——沉重。
说不上是不是行囊太多了,好像从小到大遇到的所有烦心事加在一块都没有这么令人伤感。
不仅是她,她的朋友们,大家都好像在渡劫一般,所有麻烦轰然一下子集中爆发,炸上了天,为他们的成人礼添一朵烟花。
米盈不想住宿舍了,要走读的提议却被驳回。
因为爸妈都忙,没人能照顾她。
一周七天,有五天都会抹眼泪,米盈的爱哭属性在最后的高中时光里得到了无限加成。
她开始和夏蔚更加密切地形影不离,平时在晚自习结束后挽着手到操场散心,周末则去夏蔚家里住。
夏蔚当然欢迎的,不过就是要把自己也压抑的情绪稍稍搁置,先帮米盈递纸巾-
四月份。
二模,全市统考。
夏蔚意外考了高中以来的最差名次,学年榜第一页没有她的名字。
她双手抱住脑袋,不断安慰自己,没关系,起起伏伏是正常的,可还是无法全然消解这份落差。
周末的深夜,米盈先睡着了,她轻手轻脚起床,去厨房阳台发呆,结果被起夜的外公抓个正着。
站了一辈子讲台,外公自然知道高三孩子这时的压力有多大。对高考最常见的比喻是盖高楼,楼盖的高还是次要,要想屹立不倒,还要抗风抗震。
心态就是阻尼器。
外公从客厅茶几下拿出一张漫展宣传单,是夏蔚随手扔在那的,时间就在下周末。
“不和同学一起去玩玩吗?”外公看不懂上面的人物,还有一些“奇怪”的话术,什么自由行,什么早鸟票,但外公知道夏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不去了,大家都很忙。”夏蔚说。
大战在即,任何的娱乐都是带着罪恶感的。
连她这样神经大条的人都难以真正放松身心,投入这样一场所谓的春日狂欢。
虽然这真的很难得。
荣城这样的小地方,能有一场规模像样的漫展。
郑渝刚把消息告诉夏蔚的时候,夏蔚简直要呐喊,可很快,这份兴奋就被二模成绩单所掩盖为什么就不能在夏天呢?在高考之后?
为什么一定要把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东西放在眼前?
这算是一种磨炼吗?
夏蔚一直很想尝试cos来着,不想原皮逛展了,想要出个角色,至今还没有真正落实过
“去!实在没同学陪你,外公陪你去!”外公左右看看那张宣传单,“没有年龄限制吧这个活动?”
夏蔚一下子被逗笑了,看到外公是认真的,又有些鼻酸。
她解释:“已经快五月了,每个人都像拼命一样,我这个时候还搞这些没用的,会很愧疚。”
外公则斩钉截铁,他从没这样强硬地勒令夏蔚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这一次是个例外:“去,必须去,少学一天多学一天,会让你的成绩有多大波动?”
夏蔚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是外公知道。”
不要站在黑暗里说话,外公把阳台灯打开,夏蔚瞬间被闪了眼。一整栋楼,只有这一扇窗纱里是明亮的,温软的,和煦的。
“答案就是不会有任何波动,”外公说,“不要把任何事情看得太轻,也不要看得太重,从小外公教你的都忘啦?”
没忘。夏蔚在心里说。
就是受身边氛围感染
——这可是高三!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
外公听闻这话笑得更加畅快:“等我们夏夏到了外公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人生没有[最]字,你这一辈子见过的人,遇到的事,什么都重要,什么也都不重要。”
不得不承认,夏蔚有点动摇。
可她看了看宣传单上的时间,再次萎靡:“时间太紧了,服装道具也来不及准备。”
外公敲她脑袋:“你忘了外公除了教书,最擅长什么了?”
那是2015年,高考前夕。
夏蔚暂时从锣鼓争鸣、箭矢漫天的“战场”里撤身而出,奔赴一场浪漫勇敢的跨次元逃亡。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接触cos,穿的是外公花了一周时间,亲手缝的衣服——《魔女宅急便》里的琪琪。
红色的蝴蝶结发箍是最难做的,外公拆了她的一条红色围巾,熬了几个大夜,一针一针织出来。
郑渝在漫展看到这样的夏蔚,人都傻了。
“你知道我喜欢宫崎骏,所以你就真的”
夏蔚无语:“跟你没关系!”
是因为琪琪的裙子造型比较简单,她不忍心让外公太辛苦,而且,魔法少女哎!很酷!很神奇!
“哎呀我知道开玩笑的,”郑渝绕了一圈,打量夏蔚,这才惊愕发觉,夏蔚的头发不是绑起来的,而是真的剪成了短发,柔软发梢之下是细白的脖颈。
“太拼了吧!”他以为夏蔚是为了还原角色。
“琪琪”甩了下头发,抓紧自己的橙色斜挎包,并不否认,确实有这一方面原因。
但不是全部。
她从小去理发店都要闹脾气的,因为不舍得辛苦留长的马尾,这一次是自愿的。
在这特别的时间节点,她希望理发师那一剪刀,能把她对未来的所有恐慌和不安都剪掉,自己能乘着扫帚起飞,把所有烦恼甩在身后。
向前看。
前面一定有鲜花着锦,掌声雷动-
距高考还有一个月时,学校停止所有老师上讲台。高三进入静默自习、自由复习状态。
各科老师都在走廊设了座位,一套小桌椅,从早坐到晚。
确保学生有问题随时能够得到解答。
枕戈待旦,陪学生一起熬
距高考还有半个月时,班里有人突然情绪崩溃,在教室里撕心裂肺地大喊。
学年主任孙文杰闻声而来,发现那学生是平时挨他骂最多的一个男孩子,调皮捣蛋一个顶四个,却也在这时被巨大的压力压垮。
遂发问:“我有什么能帮你?”
男生脸颊涨红:“老师,咱俩打一架吧。”
孙文杰:“打一架你就能好?”
“能!”男生很笃定。
“行,走。”
于是那一晚的晚自习,全体高三学生都趴在窗户上,看孙文杰和一个学生在操场上摔跤。
大家以前没发现,原来孙文杰的啤酒肚还挺可爱
距高考还有一周时,恰逢整个高中生涯最后一个周末。
米盈提议夏蔚出去逛一逛。
她们去了米盈妈妈的花店做陶艺,手工能帮人解压。
米盈妈妈终于承认这次投资失败,这是关店前送出去的最后一窑了,兼具花艺和陶艺的文艺小店即将改造成火锅店。
虽然俗气,但火锅保证不会亏。米盈妈妈说。
夏蔚第二次捏陶,比上次熟练多了。米盈凑过脑袋来看,发现夏蔚在做一个笔筒,或是花瓶,反正是细细高高的器皿。比较特别的是上面捏了三种装饰,分别是太阳,雨云,还有一枚指南针。
指南针还有方向,是从雨云指向太阳。
米盈问这是什么意思?
夏蔚只是笑笑,说想要送给一个人。
从前挨不住久坐,要死要活,如今竟也有耐心花一整个下午,只为给图案涂上漂亮的颜色
距高考还有三天时,学校下发考试通知,时间表,还有考场安排。
夏蔚和米盈分在了同一个考点,不在本校,在城市另一端的一所初中。
外公知道夏蔚路痴的毛病,于是提前一天带她到考场周边认路。怕交通拥堵误时,外公还决定,这两天的考试由他亲自接送。
多年没骑过的自行车被擦洗一新,外公拍拍后座,示意夏蔚上来试试。
夏蔚吓死了。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坐外公的自行车后座去少年宫上特长班,长大了怎么还能坐?
“骑得动,放心,自行车绝对不会堵车,”外公大手一挥,“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但外公想再送夏夏一程。”
人生仿佛就是迎来送往的过程。
高三生离校前的最后一晚,学校所有老师、还有食堂宿舍的叔叔阿姨们全都来到了校门口。
一辆辆车整齐排列在道路两侧,大的,小的,无一例外地,打开了远光灯。
他们用这种方式,帮孩子们照亮前路。
意为未来光辉,一生灿烂。
“前程似锦是美好的愿望,但老师更愿意退而求其次,”
骂人骂了三年、从来不搞温情的班主任,在临别前对他们说出最后的祝福,
“人生的意义很深,很远,自己去体会吧。”
“老师祝你们一生顺遂,一路平安。”
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夏蔚仍能记起高考那天的许多细节。
头一晚,夏远东和她打了半小时电话,没有任何催促,全是鼓励和加油。
高考那天一早,她自然醒,背了一会儿古文,劝学和赤壁赋。
早饭是外公煮的粥,还有蓑衣黄瓜咸菜。
她最后检查了一遍考试用具,然后坐在外公的自行车后座上,跨越一整个城市,奔赴考场。
那天的天气很好,晨起阳光清透,好像能在指间具象化成干净的水晶。
夏蔚的心情很平静,就和拂过脸颊的风一样,那么和缓。
第一科是语文。
她在考场外确认考号,发现自己的座位刚好在第一排。
进考场,检查携带物品,找到座位,坐下。
夏蔚趴在桌子上,脑袋埋起来,做最后的放松。
年年夏天好像都有高考迟到的社会新闻,多亏了外公的先见之明,夏蔚没有在路上耽误一分钟。但她这个考场就出现了来晚的考生,好像是个男生,卡着铃声,堪堪跑进来的。
幸亏还来得及。
夏蔚替他松了一口气。
但她不想分心,便没有擡头,只是静静盯着自己的手腕。
纤细的腕上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
几个月前她买了一块卡西欧手表,原本一直戴着的,但因为今天不允许电子表进入考场,便放在了家里。
习惯被打破,稍稍有点不适应。她擡头,望向考场前挂着的时钟。
距离考试开始还有十五分钟。
目光一点点挪向窗外。阳光平铺在操场上,快要把塑胶跑道融化。浓绿荫蔽之中,树叶微微摇晃。
尽管刻意控制不分心,夏蔚还是难以抑制地想起了顾雨峥。
当时店员问她,手表要什么颜色?她几乎是不犹豫地挑了红色。
只因记得顾雨峥手腕上有一根红绳。
包含羞赧的小心思,好似火种,风一扬,便飞舞,一发不可收拾。
虽然不知顾雨峥那根红绳的意义是什么,但浅浅猜测,一定是美好的祝愿。夏蔚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和顾雨峥相配。
她想祝愿顾雨峥,也想祝愿自己。我们迈过这一幕的山水,会变成更好的人,会见到更为宽广的大罗天。
到那时,我想和你一起。
连绵的雨云终究会过去。
祝你,祝我,祝我们朝着指针所指,一路疾驰,以后的每一天,擡头便能瞧见艳阳。
就和今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