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雨峥
楼颖和顾雨峥的母子关系开始变得和缓。
虽然面面相对的绝大部分时间还是彼此沉默,无话可聊,但能感受到气氛稍稍活络,客厅里游离的空气比从前轻盈几分。
楼颖原本很少碰电子设备,最近受“大师”指点,每天看一些所谓修身养心的自制课程,顾雨峥趁楼颖睡了,偷偷拿来楼颖的手机,把文件传到自己这里,再把记录删除。
楼颖还下载了手机银行app,转账时却被每日限额困住。
她询问儿子懂不懂操作。
顾雨峥吃完饭,到水池刷碗,垂着眼,语气尽量放平,好似若无其事:“我也不清楚,我一会儿要去超市买东西,刚好路过银行,银行卡和身份证给我吧。”
楼颖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顾雨峥把手上泡沫冲掉,又去倒水,把水杯和药一起塞进楼颖手里,没看她:“不放心的话,可以明天自己去。不过不知道等你转账的人急不急。”
楼颖纠结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妥协。
顾雨峥去了银行,又去了超市,买了几样楼颖平时爱吃的水果回来。
晚上躺在客厅的小沙发上看历年真题卷。他的个人习惯,为了节省时间,能用脑便不动笔,挨道题扫过去,把解题思路理清楚即可。
已经不早了,怕门缝会透光,打扰到楼颖睡觉,便把客厅顶灯关掉,只留一盏台灯。谁知楼颖按开了墙上所有开关,把客厅照得亮亮堂堂。
“别看坏了眼睛。”她说。
她不知道的是,顾雨峥前不久刚检查过视力。这些小事他早已习惯独自处理,发觉自己眼睛不舒服,便趁周末一个人去了学校门口眼镜店验光,万幸,不是近视,只是用眼过度,太疲劳了。
高三,哪有不劳累的呢?
站在年级榜前排的这些人更加没有任何松懈的权利,大家都经历过无数场熬夜,题海里缺氧自虐似的扑腾,无人能幸免。
且一人上战场,全家都要跟着操劳,家有高三生,这一年,家里所有人就要围着孩子转,好像是某种约定俗成。
楼颖今晚没有按时睡觉。
她转身去厨房,忙碌了半晌,端出透明玻璃壶,里面煮的是雪梨水,放在了顾雨峥伸手能够到的地方。没有说话,却胜过千言,荣城太干燥,入秋了,天又冷,她记得去年冬天顾雨峥咳嗽不停。
肩架平直的男孩肘撑膝盖坐在沙发边,捧着玻璃杯,心里忽然乱得难受,他深呼吸很久,轻声开口:“妈,我想去北京。”
“随你,我不干涉。”
“那你呢?”顾雨峥擡起头。
他想要去北京,他要去全国最高的学府。
但他不能把楼颖一个人留下。
“我会去北京读大学,我打算学计算机,因为考虑了就业前景,我查了最近三年的分数线和企业校招名录”
顾雨峥一点点给楼颖讲自己对未来的规划,这都是自己的摸索,或许稚嫩,但已经是18岁的他能想到的全部了。
当然,他也把妈妈考虑在内:“北京的医疗资源也更好,方便你平时的复查就诊。”
顾雨峥不抱怨,无论如何,他要推着妈妈向前。
她困在原地太久了。
岁月和心态都是磨人的东西,日子无知无觉地一天天过,就如车轮滚辙一样反反复复地碾,在眼角留下愈发深邃的纹路。孩子长大了,当妈的便已不再年轻。
顾雨峥也是借着苍白的灯,才发现原来楼颖眼角的皱纹已经那样明显。
况且以她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顾雨峥总是莫名心慌,他总担心妈妈会受人挑唆蛊惑,做什么傻事。
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管不顾,一个人逃出生天。
楼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只是静静看了顾雨峥一会儿,留下一句“好好考试”,转身回了房间-
搬入高三教学楼后,火箭班的教室被安排在顶层。
安静,宽敞,却有种隔绝于世的孤独。
学年主任给各班班长下了任务,负责统计班里每个同学理想院校和座右铭,说是要打印成大红榜,贴在走廊,起到激励作用。
鸡汤已经喝得够多了,班里绝大部分人都觉得这没什么效果,毕竟他们平时连教室都很少出,不吃这一套,交上去的一大半都是空白。
顾雨峥的也是空白。
但他在红榜张贴出来的第一时间奔向十二班,在十二班门口的红榜上找到了夏蔚的名字,看到她的理想院校也在北京时,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在那张榜前驻足了很久。
把任何一个人或事当成精神支柱都是愚蠢的行为,就如同楼颖对那“大师”的盲目崇拜。顾雨峥深知这不对,却还是忍不住将夏蔚放在自己的未来规划中。
好像具有趋光性的植物,总是本能地朝向太阳。
又或者是漫漫长夜里孤独的守夜人,手中唯有那么一盏煤油灯,那是宝贵的光亮,便必须双手拢起,小心翼翼地珍藏。
这段日子,他又陆陆续续碰到过夏蔚几次。
最近一次,是在晚自习结束的网球场。
他仍然保持着每晚去打球释压的习惯,偶尔会遇到一些“来访者”——有的是偶然闲逛散步到此处;有的是在操场跑步看到这边竟然还有球场,所以来“探索”;还有找僻静处说悄悄话的小情侣,在这里躲避学年主任和巡逻老师。
夏蔚好像格外中意体育馆外墙拐角的那个位置。
那是个死角,更安静,她抱着膝盖隐匿在暗影里,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那里还有个人。
顾雨峥也是因为一次球滚远,他去捡回,这才刚巧注意到。
不过夏蔚好像没有看见他。
她正背靠墙壁,望天发呆。顾雨峥本能跟着擡头,目光逡巡,除了一整面漆黑天幕,只有一颗孤零零的月亮挂在那。
夏蔚应该也会有碰到某些事情想不开的时候,否则她不会躲在无人的地方看月亮,还看得那么出神。顾雨峥没有“少女情怀总是诗”这样的猜想,他能想到的只有“月明人倚楼”的忧愁。
他很想暂停,走过去,说些什么给她一些安慰,可他既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甚至连她为什么忧愁都不知道。
球被重重击回,伴着破风之声,一下又一下,一秒又一秒。
来路不明的不安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好像铺满大地的月光,越是想遮挡,就越发捉襟见肘。关寝预备铃响起的时候,顾雨峥刚好收起球拍。
他想赌一下。
如果越过那个拐角,夏蔚还在,那就让所有犹豫和踟蹰都见鬼去吧,他要站到她面前,伸手,把她拉起来。
可是。
同样听到了铃声的夏蔚反应好像更为迅速,他还没有来得及向她走过去,女生就已经站起了身。
她原地蹦了两下,还使劲儿掸了掸后背和校裤的灰,那姿势动作有点滑稽,就这样在顾雨峥的注视下,快步跑走了。
顾雨峥竟有些苦笑不得。
为她令人吃惊的“自愈速度”-
短暂的寒假结束以后,二月下旬,高三所有学生提前回校。
教室里的高考倒数日,就剩那么最后几天,三位数就要变成两位数。
百日誓师大会过后,学校各处再次拉起了番茄炒蛋配色的横幅,上书许多高考口号。可是巨大的压力之下,再明艳的颜色也无用,入不了心,甚至连入眼都会心生烦躁。
刚开学没几天,班里就出了事,一个男生在学校里“失踪了”。
监控显示他没有走出校门,因此高三所有老师在学校里展开“搜捕”。最后,男生在宿舍楼顶层被找到。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做什么傻事,可那男生只是面色僵硬地说:“我就是有点闷,想透透气,这里能看见很远。”
能看到除了荣城一高以外,更庞大的世界
父母,老师,没有人有资格责备他什么。
谁都看得出来,男生是在强撑着,所有人,都是在强撑。
任何一场长途跋涉的旅行,都是越到最后越艰难。
学校开始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号召大家课间或午休时找心理老师聊天,一时间学校的心理咨询师排起长队。
和心情一样压抑的还有天气。这一年的三月初,原本是初春时节,却意外地又降下一场大雪。
犹记得去年冬天下雪时,班里还有人喊,哀求老师放他们出去玩一会儿。今年连一个出声的都没有,甚至无人擡头,好像连望向窗外的力气都不剩了。
最后还是班主任打开了窗,远远望了一眼操场。
“今年最后一场雪了,给你们一节自习,出去放松一下。”
没有人应声。
“快去呀,这么大的雪,打雪仗,或者堆个雪人什么的,别再祸害心理老师的沙盘了,”班主任说,“平行班的都出去了,你们速度快一点,操场就那么大,一会儿抢不到位置了。”
又是一阵寂静后,传来椅子后撤的声响,一个女生合上卷子,走出了教室。
再然后,便是更多的人。
高三教学楼霎时间吵嚷起来,脚步声,呼喊声,快要没顶。
越来越多的身影跑向操场,好像囚于樊笼的鸟,顺着笼间缝隙勉强钻出,享受片刻自由
顾雨峥没有出去。
他对打雪仗没什么兴趣。
他只是走出教室,到走廊尽头的那扇窗前,站定。
从那望出去,操场一览无余,他一直在找,直到见到想见的人——夏蔚从教学楼跑出去,速度飞快,跑向满目素白的操场,好像还在尖叫。隔着茫茫大雪,她围着一条红色的马海毛围巾,显眼得很。
顾雨峥看了很久,一直在笑。
不得不承认的是,夏蔚有神奇之处。
他原本认为他们是同样的人,擅长自我疗愈,可如今想来,夏蔚除了有治愈自己的本事,也能轻而易举帮别人缝补裂纹,每每看见她,顾雨峥总会觉得心里有些重量被卸下。
她就是有这样神奇的能力。
顾雨峥还想起了贴在走廊的大红榜。
夏蔚的理想院校后面跟着她的座右铭,在一众“勇者无惧,行者常至”和“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种直白的鼓舞之中,她选的那句,简直太过平淡——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不仅平淡,还有种若有似无的悲调。
谁愿意承认生活的真相原本就是残酷的呢?就连顾雨峥自己,面对班主任的善意询问时,也不愿将自己的琐碎的家庭和盘托出。
但夏蔚不在意。
喜怒哀乐,她永远不伪装,直来直往,遇到难以咽下的心事,那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快速消化,真真正正如个英雄一般,像是用一记直拳,击碎所有压抑的时刻。
借着月色便能重整旗鼓。
那晚,就算没有他伸出的手,她也永远不缺站起来的勇气。
顾雨峥竟在心里同感荣耀,他喜欢的女孩子,果真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
少年时起誓总如孤星,一闪而过,果决迅速,却实在微小。因此顾雨峥不喜欢预测以后,也不愿把誓言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挂在嘴边。
可是。
此时此刻,他还是忍不住用“一生”这样的辞藻来遣词造句。
他确信,关于夏蔚这个人,自己这一生,都再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