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蔚
夏蔚不是个喜欢运动的人。
除非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比如减肥或是体测,否则动都不想动。郑渝邀请她一起去操场跑步,说运动能让大脑放空,流汗可以排毒,促进心情放松,可她完全体会不到。操场那么多飞奔的身影,没有一丝想要加入的愿望。
高三的宿舍楼要比高一高二楼条件更好些,洗漱间宽敞,再也不用急匆匆赶回去抢水龙头了。夏蔚习惯在晚自习结束后找个僻静处散散步,发发呆,急鼓一般的日子,勉强忙里偷闲。
碰见顾雨峥,只是个意外。
体育馆后侧这片区域是校园里的“死角”,因为偏僻,鲜少有人光顾,上学期期末为了评比最美高中校园,学校许多地方要装修重建,剩下些泥沙和装修材料就一直搁置在这。
夏蔚也没有想到,这闭塞凌乱的角落里竟还藏着个网球场。
拨云见日一般,她看见了一个和平日很不一样的顾雨峥。
她并不懂任何球类运动,却也能瞧得出顾雨峥打球的凌厉,周围那么静,只有四面八方涌来的夜风,拉扯着他击球的声声劲响。
夏蔚就躲在拐角处,确保对方不会发现自己,继而“胆大包天”、“光明正大”地偷窥。
少年眉头紧锁,脚步干脆果决,挥拍也毫不迟疑,像是在发泄着什么,全神贯注对着那一颗球。
夏蔚便也全神贯注对着他
真的是很不一样。
实难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夏蔚印象里连绵温柔的雨幕,忽然幻化成了骤雨疾风,携着雷鸣,兜头砸下来,让人避无可避。
她愣愣注视着顾雨峥。
一盏强力的照灯自体育馆外墙投下明晃晃的光线,使男生五官轮廓更为明晰利落,流畅的肌肉线条浅显在小臂上,夏蔚好像被那皮肤上的薄汗闪了眼睛,再细看,瞧见他腕上的红绳,心头更是莫名其妙地忽闪了一下。
她匆匆转身,背靠墙壁,胸腔里的隆隆鸣音像是要把整个人都拆解开。
夏蔚尝试分析自己心跳过速的原因。
一是因为她终于瞧见了顾雨峥被盔甲掩盖的另一面,二是因为瞧见这一切的,只有她自己。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顾雨峥性格里深藏的那一抹锋利的锐气,从不拿来示人,却在这一晚被她尽数目睹。
夏蔚心生一种共享秘密的紧张,感觉自己像一只饱胀的气球,随时都有可能飘起来
偷窥了多少时日,也就纠结了多少时日。
夏蔚感觉自己怕是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迈出这一步了。
她应该买一瓶水,假装散步,然后“意外”出现在他面前,惊愕又疑惑地与他对视,再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朝他打招呼:
“呀,你也在这里。”
“这么巧,我们总能偶遇。”
“上次运动会你借了我一瓶矿泉水,还记得吗?刚好还你。”
夏蔚躲在拐角,一步一步轻挪,双手攥着那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始终觉得这样的搭讪未免太矫揉造作
直接些会不会更好?
可她很难做到。
甚至在听见顾雨峥收起球拍准备离场时,脑袋一空,把矿泉水往地上一放,拔腿就跑
真是奇了怪,这句你好怎么就这么难?夏蔚想不通,并且第N次在心底斥责自己太没出息。
她没有直接回宿舍,破天荒地往操场跑去,逐渐追上郑渝的步调,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郑渝摸不到头脑,抹了一把汗:“记得啊,书店门口,你跟我搭讪。”
搭什么讪!夏蔚想起来了,是那时郑渝买不到彩铅,她助人为乐来着。同样是主动与人讲话,面对郑渝她无比自然,面对顾雨峥,她一身豪胆就被气球线牵着飞走了,窘迫到如此境地。
原来所谓暗恋,是杀敌为零,自损一万二。
夏蔚跑完两圈,俯身撑着膝盖直喘,体会到了英雄气短的无奈-
甫一进入高三,好像每个人都有些许不一样,最明显的就是,大家都变得安静了。
往常课间聊天打闹最欢实的那几个人,竟也偃旗息鼓。
宿舍搬,教室当然也要搬,不知是不是错觉,高三教学楼里总是有种挥不散的阴翳,明明这栋楼是最朝阳的,可阳光似乎无法穿透玻璃,更不要说照在人身上。
班主任从讲台底下翻出上一届高三用过的高考倒计时牌,把上面的“1”擦掉,写上“263”,白板被擦拭过多次,因而变得斑驳,也昭示着又一次轮回起始。
高三总复习正式启动。
冯爽剪了短发,不是那种可爱的发型,只比男生长那么一点点,据说是冯爽妈妈亲自动手给她剪的,意思显而易见,是要冯爽高三这一年都别再注意外表,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
冯爽从和夏蔚不相上下的话痨变成了班里最沉默的人,每日只是低着头做题看书,很少看她笑,校服后领遮不住她参差不齐的发梢。
各种模拟卷如纸片一样洒下来,大考小考,阶段测试,和考试频率同步上升的还有米盈抹眼泪的次数。
米盈一直保持在学年八百名之间,成绩非常稳定,按照上一届的高考成绩,这个名次难上一本,于是她每天都在哀嚎着同一句话:“我要不还是去学文吧!”
黄佳韵还是第一排,往往会在此时回过头,冷着脸回怼:“吵死了,你以为你去文科班就有戏啊?”
学文轻松是一句谎言,起源不详,却流传甚久。而且翻翻各高校招生简章就知道,文科可选专业不多,到了报志愿时更是一场硬仗。
学校公布中秋节放假安排,三天假期,掐头去尾,也就只能回家住一晚而已。讲台底下免不了一阵低声抱怨,班主任把五三卷成筒敲响黑板:“和火箭班学学,人家从上学期开始就已经实行周末住校了,总复习也比你们早了半学期,就这样还没日没夜地学呢,拿什么和人家比?”
“本来也没想比呀,”米盈小小声,“他们没人性了都。”
中秋节晚上,米盈爸妈有应酬,米盈便来了夏蔚家里借住,一起同行的还有黄佳韵,她家不算近,且假期只有一天,第二天一早就要回校,干脆就在夏蔚家里挤一挤。
米盈脱口便问:“你爸不是在家吗?你不回家,能放心?”
然后便马上捂住了嘴
说漏了。
黄佳韵却好像并不在意:“社区妇联刚去调解过,他能消停两天。”
看见米盈和夏蔚疯狂对眼色,她瞥一眼,悠悠地:“行了,别紧张了,知道我家的事也没什么稀奇。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早习惯了。”
三个人,打横躺在夏蔚的床上,房间里有老旧家具令人安心的气味,混着油墨香。黄佳韵伸手一够便能摸到满墙的漫画书。
米盈侧过身子,撑着脑袋问:“听说年级部要在走廊贴红榜,写所有人的理想院校,你们都写哪?”
这一回夏蔚没有久虑:“北京。”
“你呢?”米盈又朝黄佳韵擡擡下巴,得到的答案依然是不假思索的,黄佳韵似乎早就打好谱了。
“去哪不一定,我想学医。”她说。
有时梦想的出发点真的很简单,黄佳韵讲起自己小时候,有一回陪妈妈去医院给腿拍片子,结果碰到一个态度极其嚣张恶劣的医生,还说了一些有侮辱色彩的话。
黄佳韵自尊心那样旺盛,直接给电视台打电话,曝光还不算完,非要往上投诉,咬牙切齿,扬言非要扒了那医生的白大褂不可。
“啊,不走运,碰上这样的医生。”米盈撇撇嘴。
黄佳韵却说:“不走运的是他,碰上我,是他倒大霉。”
米盈又没话讲了,她总是会被黄佳韵的“钢筋铁骨”敲打到。
“可是学医要学好多好多年啊。”潜台词是,吃苦的年头也比别人更多。
黄佳韵也侧过身来,瞧米盈的眼神像瞧小傻子:“我说你头脑简单你永远不服气,你以为念书就算吃苦啊?等你哪天从学校走出去,离开家,离开你父母,苦日子才算开了个头。”
“你会不会讲话!”米盈腾一下坐了起来,“呸呸呸,谁爱吃苦谁吃去,你们都往远走吧,我就要留在家里,一辈子跟爸妈在一块也挺好,我疯了才会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念书工作,结婚成家,当受气包!”
夏蔚被这俩人吵得眼皮直跳,只能也坐起身,示意两方稍安勿躁:“两位,我外公睡了,小声一点,拜托了。”
苦难的定义没有标准答案,逃不过的是交卷的动作,这张卷子每个人都要答。
且不论你幸运与否,得志,失意,富贵,贫穷,一朝鹏程万里,或是一生泯然众人,到了交卷时,每个人笔下都是满满当当。
夏蔚暂时想不了那么远,她喜欢先看眼前。
摆在眼前的大山耽误她看风景了。
一连几次市里联合测试,夏蔚的成绩都不是很好,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北京的几所名校有点悬。
虽然外公教育她,不论怎样,人生的意义在于沿途风光,可她还是想给自己设置一个目的地。顾雨峥是被当做清北苗培养的,他大概率会去北京,对吧?夏蔚猜。
此时心境又与前些日子有所不同,她有时会因片刻的走神而埋怨自己,是谁说早恋不会影响学习的?!
她还没到恋爱那一步,光是暗恋,已经有副作用了。
她总是会时不时想起顾雨峥,有时是在吃饭时,有时是在睡觉前,最要命的是在做题的时候,一个“解”字写出去,后面差点跟上顾雨峥的名字。
每每此刻,夏蔚就会狠拧自己的手臂,强逼自己专心,并劝诫自己——马上就高考了,所有的事,该说的话,通通放到高考后。
不急于一时
暗恋带来的烦恼竟然这么多。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夏远东回来了。
夏蔚上一次见到爸爸已经是四年前,父女俩见面倒是没有任何生疏,周六,夏蔚拉着夏远东出去逛街,看电影,还去了她想打卡很久的一家日料餐厅。
那家餐厅出了名的菜量大,还出了个挑战,如果能在半小时内不浪费地吃完双人餐就能打五折,发朋友圈集赞还有代金券和礼物。
夏蔚和米盈跃跃欲试很久了,但凭她俩的饭量怎么可能吃得完?
这下好了,夏远东胃口大,夏蔚心满意足领到了礼物——其实就是两套印着餐厅logo的不锈钢餐具,夏蔚平时用不上,让夏远东带回国外去。
晚上回家,夏蔚睡得早,起夜时听见厨房有动静,远远看一眼,是外公和老爸在阳台低声说话,淡淡烟味传过来。
已经很晚了。
外公平时不熬夜,更不要说抽烟了。
夏蔚再回到床上,却没了睡意,胡思乱想了很多。
周日一早,她打着呵欠被夏远东喊醒。
夏远东要带她下楼吃早饭,顺便送她回学校。
夏蔚搅着面前的小馄饨,思虑再三,还是把自己猜测了一夜的问题抛给了夏远东:“老爸,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结婚啊?”
夏远东原本正在撕一张油饼,满手都是油,听见夏蔚猛然一句,动作也随之一顿。
父女俩竟然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当爸的先开口:“老爸其实不想和你说这件事的,昨晚和外公聊了很久,你马上高考了,怕你会有情绪。”
夏蔚也撕了块油饼,塞进嘴里:“我没有情绪啊,你找到合适的另一半,我很高兴!”
她越是这样,夏远东越心里不是滋味。
但有些事情,成年人的难处,不是一两句就能说得清的。
“老爸的工作在国外,许多事情不方便,难得回国一次,时间太紧了,就想趁机会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
比如领证?
夏蔚点点头,了然。
一顿早饭,她尽量把自己摆在成年人的位置和夏远东交谈,比如询问夏远东,他找到的伴侣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是同一行业的吗?性格好不好?家在哪里?有没有孩子?平时相处得好吗?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每多问一句,夏远东心里就难受一分,最后那苦瓜似的表情都快盖不住了。
夏蔚终于意识到了,哈哈笑出声,把最后一口油饼塞进嘴里,十分豪爽地擦擦手:“爸!你这是干什么呀!我没有不高兴!”
她捏起食指和拇指:“一点点都没有!我保证!我真的替你开心,真的!”
没有说谎。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爸爸过得幸福,就像老爸盼望她好,一样的,这就是亲人。
晚自习结束,夏蔚在操场上逆着跑步的人群方向,绕大圈,慢慢地走。
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今年没人再吵嚷抱怨冬季校服棉袄太丑了,一个个的,都乖乖穿在了身上。谁都知道高三这一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夏蔚也穿着,所以并不冷,她只是很想吹吹风,让冷风把她脑子里不断缠绕变幻的线团解开。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
以前从没有因为家庭而自怨自艾过,外公,老爸这些还在世的亲人已经给了她足够多的关爱,虽然对妈妈的印象很模糊,但她知道妈妈一定也在看着她,在暗中护佑她,因此并无任何抱怨。
那今晚莫名其妙的失落到底从何而来?
从前极少体会的“孤独”,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人要怎样修炼自己的心态,才能修成一颗通透玲珑心?
夏蔚忽然想起黄佳韵说的那句“众生皆苦”,愣了片刻,赶紧甩了甩手。不对不对,太文绉绉了,也太沉重了,并不适用于当下。
她所面临的这些,还远远称不上“苦难”,最多只是忧愁而已
没有克制自己的脚步,夏蔚慢慢远离了操场,往网球场的方向。
为了不让自己在学习上分心,她已经很多天没有来偷偷看顾雨峥打球了。今天没忍住。
没有选择老地方,体育馆的那个拐角,上次差点被发现,这次说什么也不敢再去了。夏蔚换了一边,绕到了体育馆的另一侧,这边同样是顾雨峥的视角盲区。
再次确认他看不见这边,她掸了掸地上的灰,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耳边便是顾雨峥击球的声音。
夏蔚觉得神奇,这干净利落的一声声,竟有能让人心下平静的功效。
她想起之前那次偷听孙文杰和外公聊天。
孙文杰已经尽数掌握了顾雨峥的家庭状况,知道顾雨峥家里做生意破产,父母异地,关系不睦,基本没有人管孩子。
顾雨峥的母亲身体和精神都不是很好,从谈话就能瞧得出来,本来谈得好好的,谁知到一半忽然情绪失控了这样的状况,多半还是要顾雨峥来照顾。
孙文杰还说起了顾雨峥的性格问题。在他看来,这样的孩子一般都比较极端,憋着一股劲儿,要么一飞冲天,要么极易自毁。但好在,目前看来顾雨峥内核很稳,这一点很难得
夏蔚闭上了眼睛,感受风在耳边鼓动。
外公总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她发觉自己终于能稍稍摸到这句话的含义,尝到藏于字间的惆怅了。
这种不如意或许根本不足与人言,因此只能自我消化。夏蔚在猜,此时此刻,正在打球的顾雨峥,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一定也有许多自我消化的时刻。
夏蔚思及此处,竟忍不住轻轻往球场的方向挪了挪,好像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似的。那些不如意,会被他的球拍一下下击走。
没关系,这只是长大的必经之路罢了。
每一个看上去游刃有余的成年人,应该都走过许多难走的路,有过许多必要的、或是无谓的感伤。她又有什么特殊?
都是经历,都是风景。
这段风景她不喜欢,那就闭上眼睛,快快跑。
夏蔚把脑袋迈进膝盖,静静听着,很久,很久,直到远处宿舍楼敲响了关寝预备铃,顾雨峥那边安静了下来。
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了悬在天上的月亮。
圆的,薄而透。
从古至今人们都用“寒凉”来形容月亮,但夏蔚觉得,它的光亮未必不是炽热的。至少今晚,月亮,还有旁边的那个人,无声无息烤干了她所有的失落和踌躇。
待到月落日升,璀璨遍地,她又会是一个全新的自己。
跑起来,把不如意甩在身后,让它们通通被时光研磨成灰。
夏蔚在心里悄悄说。
顾雨峥,我们都快点跑。
敬月亮一杯,一切都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