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先求婚,不求婚,别的都是扯淡。”
已婚人士韩诚飞向谭予传授经验。
两个男人并排站在基地院子门口,等着新引的食用菌消毒杀菌设备送来。
十月份,正逢秋收最忙的时候,基地忙,地里也忙,小兴安岭腹地人均耕地面积多,各家都有不少农活要干,攒动人头忙碌于田间。高个的是玉米,低点儿的是大豆,好在如今农业机械化程度高,一辆联合收就能解决大部分工作量。
许梦冬曾经向谭予炫耀过自己扒苞米的功夫,手指上套一个铁质的小钩刺,寥寥数下,苞米皮被豁开,连同苞米须子一同清干净,只留下光洁饱满的玉米棒,堆成一山又一山,等待下一道工序:脱粒儿。从玉米杆上的果实到碗里的碴子粥,一颗苞米也姚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这片土地上连人带物,谁也别想逃,都要历这苦痛一遭。
许梦冬打趣谭予,城里的孩子呦,没下过地,你干过农活么你?
那时的谭予没干过,不会,但现在的谭予会了。在乡下创业不是一件容易事,许梦冬小时候曾吃苦做过的那些活计,如今他都一一试过了。上山,下地,蹚水每做一样他就更体谅许梦冬一分,也因此想要再多些回馈与补偿。
他想尽最大能力,让她以后的日子再无辛苦,最好最好,十指不沾阳春水,啥也不要干。
虽然许梦冬是断断不肯的。
“我跟你讲,求婚真的重要,这叫仪式感,现在小姑娘都讲究这个,别人有的她没有,过后想起来不遗憾?”
韩诚飞跟谭予讲起自己当初和媳妇求婚的阵仗,找了十几号朋友包下了一家餐厅,什么气球鲜花都是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研究准备的,还事先备好了摄影师,暗中摸索机位,只为了拍出最好看最真实的照片。彩排过无数遍,当天效果不错。
“反正我媳妇儿哭得稀里哗啦的。”
韩诚飞摸摸裤兜,比脸干净,找不出一根烟来,自从媳妇怀了二胎,烟又戒了。
谭予也不抽烟,俩人就这么站在院子前头各发各的呆。
谭予说:“冬冬不会喜欢这种热闹。”
因她这些年过得那样坎坷,和从前的朋友都断得差不多了,去哪里找捧场的人?人聚不起来,反倒显得冷清。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还是觉得得有仪式感,你都没跟人家正式求过婚,口头说一句,人家凭啥跟你领证去?”
韩诚飞忍不住了,从外套口袋翻出一片口香糖嚼着,
“还有,好好算算家底儿,结婚你得拿出诚意,是不?”
谭予说早算过了,他现在身上每一张卡每一分钱都归许梦冬所有,也不管许梦冬用不用,反正是给出去了。听闻这话的韩诚飞缓缓竖起一个大拇指:“行,兄弟,我要是个姑娘,我都想嫁你。”
“滚犊子。”
谭予笑骂了一句,但心里是确确实实考虑了韩诚飞的建议的。以他对许梦冬的了解,她未必会把求婚当回事,让他深以为然的是韩诚飞的另外一句——别人有的她没有。
凭啥没有啊?他的冬冬要拥有天底下最好的。
很少混迹于社交平台的谭予找了阿粥帮忙,在阿粥的指导下下载了当下女孩子最爱用的几个app,直接在搜索栏里搜“求婚”两个字,阿粥看到了,呀一声:“好事将近啊?需要帮忙吗?”谭予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说不用,划几下手机,还不忘提醒阿粥:“麻烦你,先别告诉冬冬。”
阿粥一扬手:“放心,我明白!”
当晚就给许梦冬打了电话。
“谭予要跟你求婚了!”
此时的许梦冬正在佳木斯出差。
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三江汇流,广袤无垠的肥沃黑土被滋润、养育,三江平原之上建立起建三江垦区,连年丰收的水稻产量将昔日茫茫荒原翻新为富庶的北大仓。当地特色农产零售项目也在进行,许梦冬从小见水田比较少,这次拍了不少素材,还被邀请去给更年轻的电商创业者们做分享会。
她有心帮帮这些刚起步的小团队,给章太太打了个电话,询问是否能在物流上给些方便和惠利?她开口的语气小心翼翼,把章太太逗笑了:“不必这么谨慎,冬冬,且不说我们是朋友,我即便是个生意人,也是个东北人,给家里做好事,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就这么把物流的事也向前推了推。
事业心一起来,其他事情就顾不上了。许梦冬一手握着手机,一手在电脑上改明天要用的ppt,
“啥?求婚?他没跟我讲啊?”
“废话,他能告诉你吗?”阿粥说,“但是作为女同胞,我决定跟你通个气儿,毕竟求婚那天你要穿得好看一点,肯定要拍照的,一辈子就一次的事,不能太草率这种事只有女孩子才懂,你家谭予这种直男是指望不上的。”
许梦冬懵懵地,等把手里的工作处理完才腾出空联系谭予。
此时已是深夜,阿粥那边直播已经结束,谭予要么是在基地宿舍,要么是在厂房,她拨去第一遍,没人接,第二遍谭予才接起,出乎意料地,呼啸风声沿着听筒簌簌传来,谭予声音也似在空旷室外。
“你在哪?”
谭予顿了顿才回答:“有点事,在外面。”
“大半夜了,你没在镇上?回市里了?”
“嗯。”
许梦冬向后仰倒,酒店房间的靠枕很软,她抠着指甲漫不经心逗着谭予:“你该不会是趁我不在,出去干什么坏事吧?”
“我没有!”谭予急急辩驳了一句,许梦冬还在等着后文儿呢,可谭予怎么也解释不出什么,只急促说了句,“有点事要忙冬冬,你早点睡吧。”
“不行,给我看看你在哪。”
许梦冬挂了电话,当即一个视频电话拨了过去,谭予就是再大胆子也不敢不接,可是视频被接通,屏幕却没亮起,谭予那边什么都没有,黑黢黢的,许梦冬仔细分辨出墨蓝色天穹上的几颗碎星,这才明白原来手机镜头是朝着天空的。
谭予的手机被搁在了地上,隔了很久才过来拾起,许梦冬看见屏幕里谭予的脸上有微微泛红,天气预报说过几天就是初雪,此时深夜温度已经很低了,谭予应该是在室外呆了很久。
“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谭予吸了吸鼻子,“我现在就回家了。”
“谭予。”许梦冬叫住他,“你瞒我什么了?咱俩说好的,我以后不会瞒你任何事,你是不是也该以身作则?”
许是过分严肃的语气也让谭予紧张起来,许梦冬终于有机会,好整以暇欣赏他的局促和无措,两个人沉默着作斗争,终是许梦冬心疼他在外头待太久,松了口:“算了,外面冷,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谈。”
她压着想要狂笑的心,冷着脸,着重语气:“好好谈。”
“你什么时候回来?”谭予问她,“咱们高中校庆,发了邀请函,你也收到了吧?”
“收到了。”许梦冬说。
“去么?”
“去呗,我能赶回去。”
她和谭予的母校,也是然然的母校,作为校史悠久的省重点高中,遍地桃李,正逢六十年校庆,给许多毕业生发了邀请。如果是从前,还在当演员的许梦冬决计不会参加,那时她状况落魄,且自己也尝不出什么当演员的好滋味,即便外人看来那圈子有多么光鲜,但对她来说就是一份无法赋予她骄傲与自豪的工作而已。
她自然而然地愧对曾经,愧对母校和老师。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很想回去看一看,如果能和谭予一起那就最好了。
“好,订好车票了吗?我去接你。”
“不用,你忙你的吧。”
许梦冬很想直白告诉谭予,别搞什么惊喜了,她不需要,并且也有其它的打算,可是话每每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怕冷了他的心。
没办法,有些计划就只能提前。
最后一天分享会结束,许梦冬收拾好行李却没有直接到车站,而是绕路去了当地的商场一趟。
校庆当天是周日,高一高二都在放假,唯有高三楼熙熙攘攘,准备迎接高考的孩子们不具备休息的权利,校庆场所和高三楼隔得很远,大家也都自觉放轻了声音,因着自己也从那地狱似的一年走过。许梦冬进校门前还牵着谭予的手,后来悄悄松开了,她问谭予:“你还记得自己高三的时候什么样吗?”
“有点模糊。”谭予坦言,“但我记得你的。”
“啊?我什么样?”
“很漂亮,课间操在你们班队伍前面举班牌,当时班里不少男生问我要你电话号,我没给。”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是我妹妹,咱俩是亲戚。”
后来高中毕业谢师宴,许梦冬他们班和谭予他们班刚好凑巧,办在了同一家饭店,同一天,相邻宴会厅。谭予一干同学喝了点酒,一路打闹着往走廊尽头卫生间走,结果撞见谭予和许梦冬在无人的消防通道走廊里接吻,好像十八十九岁拥有无限的精力与热情无法发泄,许梦冬至今还记得的谭予唇舌间淡淡的酒味,那是她头回尝白酒滋味,辛辣湿热。
谭予摸摸鼻梁,笑了:“把他们吓坏了,他们以为咱俩真是兄妹,骂我禽兽。”
其实不光是谭予找过这样的借口。
许梦冬也这样胡扯过。
那年冬天她远赴北京艺考,丢了身份证,谭予坐了一天一夜绿皮车去“救”她,还被困在北京稀里糊涂过了个年。那天晚上旅店老板请他们吃饺子时也问及他们的关系,许梦冬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抢着开口:“这是我哥。”
“呀,你们兄妹俩感情真好。”
还不到时候。可相识了那么多年,尽管谁也没捅破,烛火外的明纸透光,彼此心里也都是透亮的。
谭予按照教学楼一楼大厅里摆着的指示牌找阶梯教室的方向,不自觉又攥紧了许梦冬的手,只一下,又松开,他们都有分寸,这里是学校。
身后有清亮女声传来,一下子准确喊出他们的名字:“许梦冬,谭予。”
许梦冬回头,看见一张和印象里相差无几的脸,学校负责文艺事务的舞蹈老师这些年保养得宜,都没怎么变,她几乎是朝许梦冬小跑过来,以拥抱的姿势,然后在许梦冬的怔然中把她抱紧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冬冬啊,老师有多少年没见你了?”
许梦冬回过神来,眼眶也有点热,高三艺考前她不好意思找姑姑姑父要钱参加考前集训,是舞蹈老师帮她在周末一节节补课,从形体,到动作,再到才艺。后来许梦冬上大学后花了一笔钱,买了一条对于当时的她来说非常昂贵的丝巾,邮到了学校来,没署名。
“老师知道那是你送的,太贵重了,你才刚上学,那时候哪有钱呀。”
舞蹈老师告诉许梦冬,那条丝巾仍然放在她办公室里,平时不会戴,偶尔有人问起她便说,那是她最得意的学生送的,我那学生了不得,现在是大明星。
许梦冬被说得无地自容:“对不起于老师,我那时候过得不好,也不敢回来看你,没混出名堂,总觉得不体面”
“可不能这么说,”老师握着许梦冬的手,打断她后面的话,“老师虽然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但是老师明白你,好了,现在这不是都好了么?”
她看向谭予,又看看许梦冬。
现在都好了。
所有艰难的困境,无人问津的那些苦痛时分,当初你以为熬不过去的所有,其实都过去了。你于一场命运的浩劫中幸存下来,而后会更加珍惜此刻拥有的。
当天许梦冬还碰见了不少熟悉的老师,她终于能游刃有余介绍自己如今在做的事,顺便也介绍谭予,以创业合伙人的身份。也略有遗憾,到场的老同学太少,绝大多数同龄人此刻都在北上广闯荡,这片土地能留住的东西和人都太少了,许梦冬会觉得可惜,但也不无期待,毕竟有和她一样的人,一如她在佳木斯遇到的那些年轻的创业团队。
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
当晚几个人约着一起吃顿饭,许梦冬原本想答应,可没想到谭予拒绝了。
“有点事,下次再聚。”
等人散了,许梦冬问谭予:“晚上有什么事?”
谭予看了看时间,天气逐渐由秋入冬,白日越来越短,傍晚时分天际已经黑透了,这一夜的天空浑浊,有厚重的灰云低垂,明天注定不是的晴天。
许梦冬有点想回家了。
可谭予把她拽住了。
“再等等。”
“等什么?”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学校里一到晚上就静的吓人,这么多年都是一样,唯有高三楼灯火通明,高三生们还要上晚自习。
“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学校里?”
“嗯,对。”
许梦冬还记得学校的规矩,应该不会允许他们在校园里逗留,可谭予拉着她往空无一人的高一楼走,路上碰见刚打完晚饭回来的门卫大爷,竟和谭予互相打了个招呼。
“又来啦?”
谭予一手牵着许梦冬,朝大爷笑了笑。
“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
“这有啥麻烦的,但你俩早点下来啊,今天晚上有雪,上头冷。”
“好。”
许梦冬听不懂这加密一般的对话,可她不傻,任由谭予牵着她往高一楼天台走,心里就已经大概有了个轮廓,依着门卫大爷的话,谭予这段时间该是常来这里,至于原因,应该就是她想的那样。
从前每次课间跑操回到教室都要抱怨的那么高的楼,现在爬起来好像也并非多么难的事。她拽拽谭予的手,被他反握住,而后问他:“谭予”
谭予陡然推开天台的生锈铁门,料峭冷风登时扑满脸。
许梦冬本能地闭起眼睛,顿了顿才睁开。
然而。
天台就是天台。
啥也没有。
秋风打着旋儿,吹起灰尘。
许梦冬刚刚做好的心理建设和调动起来的心情霎时倒塌,她整理好心情,才回头朝谭予挤出一个笑来:“你真的很会给我惊喜哈”
过后许梦冬被阿粥勒令详述自己被求婚的场景,总是不知如何形容。
没有玫瑰花,没有气球墙,没有蜡烛,没有摄像机,也没人。
阿粥难以置信:“什么也没有,那他带你到学校天台干嘛?殉情啊?”
许梦冬抿着嘴唇,尽量用平实的语气描述她当时的感受,她回忆起谭予当时紧张的脸:“就只是告白而已。”
“那有什么稀奇?”
“稀奇在于,我从没听过他一次说那么多腻人的情话。”
谭予平时就话少,并非是个善于表达的人,许梦冬平时哄着他说我爱你的次数也不多,这三个字最常出现的场合是信息里,或是床上。
她听着谭予那套不知道提前打了多久腹稿的告白,忽然没了耐心,她不喜欢听言语,谭予给她的远比这些干巴巴的词句更令她感动。
“先停一下啊,”她裹了裹外套,“我先问一下,为什么要选这里?”
“是啊?为什么?”
阿粥也这样问,她甚至拿了包大榛子来嗑着,听许梦冬讲故事。
“他说因为那是母校,比较有意义,且那栋楼的高度和角度刚好能看见火车站,还有从机场滑翔而出的飞机。”
谭予告诉许梦冬,其实过去的几年里,他经常来这。
他请学校门卫大爷喝过几次酒,大爷看他不像坏人,又是曾经的毕业生,干脆把天台钥匙借给他,反正天台是放杂物的,从来也没人上去。
天色黑沉,自上而下俯视整座城市,最显眼的莫过于从各家各户窗户里透出来的星星点点的亮,那是尘世万家。远处小兴安岭山脉此刻蛰伏于黑夜中,层层莽莽,都不及一盏盏渺小的灯火恢弘。
许梦冬听到谭予给她的解释——她离开的这些年,他经常一个人在这发呆,幻想一辆火车,一架飞机,能把远走的人带回来。
如果我一直没有回来,你又会怎么办?
许梦冬问。
“我会去找你。”谭予说,“我一直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去找你。”
阿粥把榛子皮儿扒好,白生生饱满的榛子仁儿聚成一小堆,搁在桌面上,许梦冬撚起一颗扔进嘴里嚼着,有浓郁的坚果油脂香。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款式简单,比她指甲上的水钻更亮。
“然后他就跟你求婚了?”阿粥问。
“没有,”许梦冬笑着摇头,“是我跟他求婚的。”
她搞明白了谭予前些日子每天都在忙些什么,甚至迟接她的电话,迟回她的消息。怪就怪这天台确实年久失修,杂物太多了,谭予和门卫大爷商量了下,由他动手,把那些杂物一一清理了,该扔的扔,该搬的搬,花了好几个晚上总算整理出一块干净地方。
他知道许梦冬不喜欢这种场合的热闹,有些事情上他们秉着同样的私心——隐秘的幸福就好,不想被别人打扰和分享。
重要的是这个地方。
圆他一个自私的梦。
他在这里盼望过无数次,终于有朝一日,把人给盼回来了。
许梦冬打断谭予接下来要说的话,先在自己包里翻了翻。
她出差最后一天,临回程前去商场买的男款指环,导购员问她要不要选对戒?她想也不想地回答说,不用了,我男朋友会给我准备的。至于这一枚,是我送他的。
“我觉得有些话要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许梦冬自己也有点抖,说不上是因为深秋冷风太过强劲,还是她太过紧张,毕竟她也是第一次向别人求婚,这场景连演过的剧本里都没有。
“我想跟你道歉,以最正式的方式,尽管我说过很多次对不起了,但仔细想想,我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
“那年我离家出走,考虑到了所有人,唯独没有考虑你。”
她那时太痛苦了。她给姑姑留的那封信里提及了许多,却对谭予只字不提。
“是我对你没有信心,我那时根本不相信你有多喜欢我,喜欢到忽略我的家庭。是我低估你的那颗心,如果我那个时候稍微相信你一些,就不会有后来了。”
谭予深深吸气,又重重吐出,以此来掩盖自己酸意升腾的眼。
“我早有想法跟你说今天这些话,可是还没准备好,你就要求婚,既然这样,还是我先吧。”
许梦冬笑着,
“是我对不起你,让你记挂我八年。”
“谭予,我把这辈子还你。”
料峭秋夜,无星无月,可家家户户灯火热闹,惶惶如昼。
也把一桩早该了结的心事引入光明。
后面的故事许梦冬没有和阿粥讲。
关于她如何在谭予的深深注视里,把她挑选的那枚指环套到谭予手上,常常牵起的手,她曾无数次度量过,绝对不会买错。谭予为她准备那枚戒指也是一样。一切都很棒,唯独美中不足的是那晚风实在太大了,打在脸上已经有钝刀的隐感,骇人的冬天好像下一秒就要来临。
他们最后是牵着手跑下天台的,风声随着跑动而呼啸更盛,她说的话,谭予只听见了个轮廓,回头问她,你说什么?
许梦冬摇摇头,不想重复。
毕竟以后还有许多日子,她可以慢慢讲。
“行了,知道了,”阿粥收拢地上的榛子皮儿,“后半夜你俩剧烈激情戏就不要跟我复述了,不想听,我现在离异单身,红眼病。”
许梦冬咯咯笑出来。
那晚他们回了家,那个许梦冬买下的、他们还没有计划好什么时候搬进去的家。
确实做了,却没有多激烈。
当晚的谭予温柔到骨子里,他于昏暗灯影里俯首啄着她的脚踝,一路亲上去。她带着戒指的手指死死插在谭予黑硬的发茬里,感觉自己乘着春风扬起身躯,直到快被乍融的溪水所淹没,急促叹着,谭予才肯松开她的小腿,到上面来。
不待他漱口,许梦冬就迫不及待去讨一个吻,她眼睛里有湿濡的水汽。
后来的一下一下,谭予都是收了力气的,势必要给她一场温柔到底的梦境,不是莽,也不是撞,压抑着自己,只服务于她。这让许梦冬惧怕,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舌尖吸/吮他的薄汗,双腿勾住他的要,像是要把自己融化掉,融进他的身体里。
不得不承认,仪式感的确必要。
她攀上云峰之上时,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盘旋——从今天开始,我属于你。
第二天早上许梦冬没睡安稳,窗帘缝里透出来一抹亮刚好刺在她的眼皮上。
她动了动,谭予则从背后又揽紧她几分,他的手臂贴合她,胸膛贴着她,许梦冬竟觉出一点热,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谭予的,两枚指环都安安稳稳的在指根处,被体温烘得格外暖和。许梦冬很珍视,却并非因为指环本身。它们再奢侈再昂贵也终究是金属罢了,远不及那指环之下滚烫的血肉珍贵。
她眯起眼睛顺着窗帘缝望一望,不出所料,望到一片刺目银白。
“谭予,下雪了。”
她亲了亲谭予戴着指环的手。
十月末,今年第一场雪悄然落下。就在他们动情交缠、彼此交付的夜里,雪花安静,洋洋洒洒,落了满地清白。
盖住所有积尘过往,迎接洁净爽朗的清晨。
初冬的第一场雪往往是站不住的,一场日头晒下来,就化得差不多了。
领证这事仿佛不需要过多安排,起码许梦冬是这样想的。
她给姑姑打了个电话,根本没有遭到任何盘问,姑姑特痛快地让她回家拿户口本。谭予比较麻烦,谭父谭母记不得户口本搁在老房哪个柜子哪个抽屉里,谭予只好一层一层翻,谭母一听说俩人要结婚的消息,当即要买机票回来亲自回来找,顺便去许梦冬姑姑家里见一面,提亲,被许梦冬拦下。她实在不喜这些复杂的环节,能省就省了。
最终谭予在自己成堆装相册的瓦楞纸箱里找到了塑封过的户口本,没有任何犹豫,开车去民政局。
小城市,也没有什么排队预约的烦恼,从空手进去到拿着红本本出来,统共不超过半小时。
第一次拍双人证件照,许梦冬觉得很神奇,她指着自己红底上的脸啧啧两声:“你看我都胖成什么样了?”
“没觉得。”谭予把她手里的结婚证抽走,另一只手臂揽住她,“走吧,媳妇儿。”
嘴角弧度快要压不住了。许梦冬坐在副驾驶看谭予侧脸,忍不住骂他:“你要笑就笑,别憋着。”
谭予摆摆手,扭头看窗外,不让许梦冬看见他没出息的样。
于是之后的一切变得顺理成章——
谭父谭母还是回来了一趟,和许梦冬姑姑姑父见了一面,两家人第一次共同吃饭,谭母和姑姑一见如故,两个人聊得天南海北,极其热闹。
许梦冬拒绝了转账过来的现金,谭母转头就送了许梦冬一个镯子,是水头很好的岫玉,都说东北极寒之地粗犷,却也产岫岩玉这种精雕细琢、钟灵毓秀的好东西。
许梦冬并不知道这镯子价值几何,就当平常物件带着,知道后来有一次直播,被人认出来,说她手腕的镯子价值不菲,许梦冬才懵懵地开始打量起来,她晃了晃手腕,玉石在美颜灯下散着莹润光彩。
“啊,这个我妈送我的。”她说。
弹幕跳着:“难怪呢,只有亲妈会舍得送这么贵的,婆婆可就未必了。”
“呃”
许梦冬紧紧抿着唇,一时卡壳了。
钟既就是从这场直播得知许梦冬已经结婚了的消息。
他当天刚好新剧杀青,回到酒店房间洗漱,刷到许梦冬的直播间就干脆播着当bgm,听到许梦冬提到自己妈妈,还吓了一跳,后来才想明白。
他给许梦冬打电话:“什么时候办婚礼?我提前推档期。”
“不办啊,”许梦冬枕在谭予腿上吃提子,一颗颗圆润的提子被谭予洗得水亮亮,用小瓷碟儿装好,搁在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她告诉钟既,“我亲爸亲妈都不在,也没几个亲戚,朋友就更别提了,就你一个,索性不办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她也的确不喜欢婚礼这样的场合,那种急速聚集又飞快四散而清的热闹,总是让人过后才觉出伤怀。
“那完了,我白花钱了。”
“什么?”
钟既给许梦冬买了一件很昂贵的裙子。
并非婚纱,是晚礼服的款式,细细肩带,极具垂感的酒红色底纱,及踝的长度,他在一场大秀上看中。其实相似款有两个颜色,一条白色,一条酒红色。他都买下了。
浓烈稠郁的酒红色是许梦冬喜欢的,自然送给她。另一条白色的,被好好悬挂在钟既的衣柜里,夹在他的衬衫之间,他时常拉开衣柜门,望着那条裙子的裙摆发呆,幻想另一个人穿上这条裙子的样子。
即便他们再也不会见了。
钟既迅速掩去一瞬怔忡,依旧语气毒辣地点评许梦冬:“这裙子给你穿都可惜了随便你们,穿着,留着,卖了,都行。”
电话挂了。
许梦冬收到包裹时着实被钟既的眼光惊艳到。
这裙子的确好看,而且很适合做婚宴敬酒服,可惜没有婚礼,也就派不上用场。当晚她在衣帽间试穿裙子,没关门,谭予晚上从外面回来,推门就看见许梦冬背对着她,露出光洁的背。
“帮我系一下。不要蝴蝶结,平结就行了。”
背后暗色缎带冰凉,谭予身上也携着室外寒意,他问:“新买的?”
“钟既送的,他以为我们要办婚礼,所以”
谭予手指用力,使劲儿一勒。
“热心肠。”
“是啊,钟既一直不都这样。”她对着落地镜欣赏裙子正面,裙子好看,可惜她现在素面朝天,头发自然披散着,有点撑不起来。
“我应该化个妆,是不是?”
她端详这裙子的这时候,谭予也在镜子外暗暗端详她,从脖颈后面的碎发,到白皙的手臂,再到光/裸踩在地板上涂着同色指甲油的脚趾,他看不够,可也有点不满,干脆不做声扭头洗澡去了。
许梦冬对着镜子快速撸了个妆,还没来得及拿出手机拍照,谭予就一身潮湿气息地踱了过来,开辟出来的衣帽间没有窗,倒是方便,他从背后拥紧许梦冬,用了十足力气,手臂力道把许梦冬勒疼了,急急去扯他:“你轻一点!”
“轻不了。”
他灼热的鼻息从后打到她的耳廓,再到颈窝,声音有些闷。
许梦冬被滚烫热度抵着,挪了挪腰:“干嘛呀?”
“干你。”
谭予偶尔迸发出来的恶劣和刁钻简直出乎许梦冬的想象。
她的裙子还挂在身上,谭予不许她脱,就穿着,他自背后可以完整看到许梦冬的模样,她波澜肆起的表情,紧咬住的唇,死死扣着镜子边缘的泛白的手指,还有为了迎合他的身高而不得不踮起的脚一浪一浪荡漾而起的裙纱之下是一场缠斗,一场交锋。许梦冬透过镜子同样能清楚看见谭予眼里浮起的一层薄戾神色,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钟既让他吃过的醋,直到现在他还记着。
她的侧脸贴上冰凉镜面时,忍不住逗弄谭予:“穿着别的男人送我的裙子,格外爽是不是?”
谭予并不否认,只是以更重的力道回应。
许梦冬有些受不住,在谭予贴过来的时候,哑声在他耳畔唤了一句:“老公。”
就这么一句老公,谭予反应大到吓坏了许梦冬。
屋子里已经开始供暖,地热暖烘烘的,激起一片又一片热汗和战栗,她的腰侧被握持着,脚尖勉强点地,如同踩在一片云端。
基地在这一年的双十一结束后顺利完成了年初定下的小目标,许梦冬和阿粥商量,如今人手又不够了,还是要继续招人。对此谭予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叮嘱她不要太累。
紧接着就是圣诞。
然后便是元旦。
元旦前后各家各户有杀年猪的习俗,阿粥儿子米米放寒假了,被带来镇上玩,结果被肥猪的嚎叫吓哭了。许梦冬也害怕,可热腾腾的杀猪菜吃起来倒是挺香,她把刚出锅的猪肝切一块给米米,小时候她也曾拥有饭菜出锅后站在灶台边第一个品尝的权利,后来有了然然,就让给然然,现在又要让给更小的小朋友人都是要长大的。
基地食堂被送来不少新鲜熟肉,她洗洗手,继续切,谭予从她身后绕过来,悄么声地塞她嘴里一块热乎乎的肉——也是猪肝,是最嫩最好吃的那一角猪肝尖儿。许梦冬压声:“不像话,你从小孩儿手里抢吃的。”
谭予不说话,绷着脸,假装看向别处,又在离开厨房前勾勾她的手心,趁米米没看见,掂起她的下巴轻轻亲了亲。
晚上下播时,米米已经睡了。许梦冬家老房卖了出去,就在基地另辟了几个房间给阿粥和其它员工当宿舍。许梦冬偶尔会留宿,比如难得的闺蜜夜聊时刻。
“你家谭予呢?睡了?”
“应该是,他最近也有点累。”
阿粥把米米拍睡了,轻声问许梦冬:“你俩什么时候要孩子?”
许梦冬想也不想地回答:“不要孩子,我俩说好了,丁克。”
这是在领证之前就达成的共识。
许梦冬并非不喜欢孩子,而是她深知自己无心无力照顾一个孩子长大。不仅是把ta养大成人,更重要的是教ta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如何面对随时可能遭遇到的艰难困苦。亲情这东西,许梦冬很珍惜,可她不敢多贪,也不敢让自己未来的孩子承担可能会出现的分离。
人无完人,人性也是不可估量的。
任何东西都有破碎的可能,即便它此时看上去坚固而牢靠。
“那谭予呢?他什么意见?”
“他不喜欢小孩。”
“得了吧,我看他逗我家米米挺开心的。”
阿粥提醒许梦冬:“你家谭予就是太珍惜你了,你说什么他都听,怕把你吓跑了。”
许梦冬笑说,不可能。
但还是心有惴惴。
她于深夜辗转,待阿粥和米米睡熟,还是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回到谭予的房间。
屋子里一片黑暗,她与黑暗之中顺利摸上谭予的脸,抚一抚他的鼻梁,嘴唇,然后站在床边俯身亲了亲他的脸。
谭予几乎瞬间醒来,他伸手抓住许梦冬的手腕。
“上来睡。”
许梦冬缓缓在床沿坐下,指尖碰了碰谭予的睫毛。
“谭予。”
“嗯。”
“你别怕。”
谭予握住她的手,声音还没醒:“什么?”
她倾身,将脑袋靠在谭予胸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就在这,一直在这。”
“别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