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旬,小兴安岭迈入深秋,当包裹寒意的秋风席卷过高挺的落叶松,洒下遍地金黄的时候,镇子上的一位老人去世了。
老人姓马,年轻时是附近林场的伐木工人,住在镇东头最偏僻的小平房。
靠山吃山,所谓的吃并非指饱口腹,而是活生计。黑龙江伊春有漫长的采伐历史,伐木工是那时最常见的工种。
人进林退,轰隆伐木声响彻小兴安岭六十多年,打枝、集材、装车……壮实木材被一车车送下山,运输到全国各地。工人们以此为生,国家各地发展也指望这些木材发挥热用。
一根根粗壮的树木轰然倒下,一茬茬孩子们长大到许梦冬懂事的时候,伐木声已悄然偃旗。
封山育林,全面停伐,距今已十余年。
莽莽森林把自己的全部贡献出去,只剩满目斑驳,大山需要时间来休养生息,伐木工人们也开始找新的活路。马老也是其中之一,后来岁数大了,只能种地为生,命也不济,一生无儿无女,生活拮据。
许梦冬小时候常被姑姑交代端点好吃的去送给马爷爷,有时是刚出锅的饺子,有时是一大盘子炖鱼,用老式不锈钢饭盒装好了,趁热。
都是街坊四邻,冰天雪地里,淳朴的人们守望相助,家家都记挂着这位独居的老人。马爷爷也和善,会让许梦冬帮忙去镇上供销社买盐,剩下的零钱就给她,留着买辣条吃,或是买个笔或本子。
新闻说今年黑龙江的初雪会格外早,可惜老人身有积疾,没挨到第一片雪花落下。
老人没有后代,后事只能大伙帮忙操持,镇上的年轻人几乎都受过老人恩惠,去了不少,还有从邻市连夜赶回来的。谭予也去了,他告诉许梦冬,他刚来到镇上种菌的那年人生地不熟,马老帮了他不少,还教他怎么看天气。
地摆木耳最怕突如其来的变天。
许梦冬没上山。
她躲在基地谭予的宿舍里折元宝,大黑塑料口袋装着,拎起来哗啦哗啦响,她折了一袋又一袋,希望马爷爷在那边过得好些。
谭予忙完一天回来已经挺晚了,许梦冬起身想去抱他,却被他推开。
“等下,我先洗澡。”
他急着想把身上这身黑外套换下来,怕身上沾染的香火味熏着许梦冬,她闻不得这个。
“没事。”许梦冬双臂圈住谭予的腰,脸颊贴着他暖和的胸膛,闭了闭眼,“好多了,现在没那么大反应了。”
虽然还是会有点不舒服,比如心跳加快,本能的恐惧,但总比以前动辄抓得自己遍体鳞伤要好多了。
谭予执意先去洗澡,从上到下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好衣服,然后又去煲水给许梦冬泡脚。天凉了,她体寒腿总抽筋的毛病又容易犯,还是要注意。
许梦冬坐在床沿,手边搁着电脑,脚尖试探地探入水里,被烫得一哆嗦。她示意谭予坐她旁边陪她,她才能只树袋熊一样搂住谭予不撒手。
“谭予。”
“嗯。”
“谭予?”
“嗯,你说。”
因着老人的一场白事,两个人的心情都不大好,气氛有些低抑,屋里只留一盏台灯,许梦冬把下巴搁在谭予的肩膀上,只说些没营养的话,喁喁低语,想逗他开心。她用手轻轻抚他耳廓,被谭予觉出痒,捉住放在唇角亲了亲。
“马爷爷为什么不想落叶归根?”她问,“我记得马爷爷是山东人,老家好像是潍坊。”
一场浩浩汤汤的闯关东迁徙,有许许多多山东后代留在关外这片黑土。
“老人家留下话了,说不想回去,他在林场干了一辈子,也想葬在林场边上。”谭予回答。
时势面前,人被浪潮裹挟,有太多无奈与哀叹飘散趋无。
许梦冬沉默了一会儿,讲起她小时候有一回把要交的班费弄丢了,六块钱,不敢回家讲,一路走一路抹眼泪,是马爷爷看见了,问清是怎么回事,给了她十块,帮她把这事瞒下了。
“我那时候傻,真就没告诉姑姑,现在想想,十块钱呢。”
乡下生活自给自足,一位独居老人可能一周都用不上十块。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这些年,镇子上相熟的老人们都走了,厚雪落新坟,掩盖一段又一段故事,很多老房子都空了出来。也有许多老人被在大城市落脚的儿女们接走生活,也有的不舍故土,回到这里安度晚年。
有人走,有人留,有人远赴,有人归家。
连绵的小兴安岭永远矗立,迎接一场又一场四季更叠,无声无言。
“在看什么?”
谭予看到许梦冬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资料。
“哦,我过几天可能要出个小差,去佳木斯。”
她告诉谭予,当地在政府支持下建立了新兴产业创业孵化园,她作为第一批回乡做农产品电商的年轻人,被邀请去参与项目。许梦冬脸上有点骄傲,扬眉看着谭予,像是求表扬,谭予看出来了,所以很愿意给她支持。
“嗯,厉害。要我陪你吗?”
“当然不用,我可以,你忙你的去。”
她偏头躲过谭予探过来想摸摸她脑袋的手,示意谭予帮她把脚擦干,然后钻进被子,倾身按灭了台灯。
深秋更深露重,顺着窗帘露出的一条缝能瞧见院子里的照灯苍白,荧荧泛寒,屋子里也不算暖,可被窝里热烘烘的,是体温。
许梦冬在谭予掀被子进来的那一刻就搂紧了他的腰,脸蹭着他棉质睡衣的料子,柔软温热。
她发觉自己最近格外喜欢抱着谭予,以并不大好看的姿势,锁着,锢着,甚至有几分死缠烂打的势头,她睡的浅,有好几回夜里察觉谭予窸窸窣窣在动作,睁眼一看,谭予表情有点痛苦,问怎么了,谭予压抑着声:“冬冬,我胳膊麻了。”
怪她,锁他锁太紧。
但是没办法。
黑暗里,许梦冬借着窗帘缝那点儿亮找到谭予的眼睛,鼻子,嘴唇,慢慢蹭上去,轻轻在他眼皮上亲一亲,然后往下,耳垂侧颈舔一舔。他身上是沐浴露的香,男人对这东西没研究,所以她选什么谭予就使什么,横竖都是她喜欢的,她来享用。
她掀了掀被子,把自己和谭予一同罩起来,然后爬到谭予身上,香气在密闭空间里被体热发酵得更加霸道,她跨坐,倾身,解谭予睡衣上圆圆的扣子,谭予一动不动,心情却被她逗弄得好了很多,问她:“想要?”
许梦冬在黑暗里点头,也不知道谭予能不能看见。
应当是看见了的,因为谭予以动作给她回馈,他从她睡裙之下探进去,手掌卡着她的腰际曲线一寸寸向上描摹,还询问她:“想要就说话,什么时候用你自己劳动了?”
团团命门被握紧,许梦冬心也跟着一晃,她觉出谭予的语气有一点点怪罪的意思:“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还记得么?”
许梦冬懵了一霎,继而被他用劲的揉撚惊了浅浅一呼,谭予倒也不是真的想让她回忆,只是低沉着声提醒她:“自你送然然从海南回来,半个月了,你自己说,推了我几回?”
真不怪许梦冬。即便她也挺愧疚。
秋天正是农忙的时候,基地也忙,从海南回来她就一直在和阿粥忙新产品上架,晚上下播常常累得倒头就睡,有那么几回在半梦半醒之际察觉到谭予的手探寻过来,都被她含着怒气狠狠拍开了,说,你别吵我,没兴致,累死了。
现在她有空了。谭予来算账了。
谭予不会在床上说什么挑逗轻浮的话,但偶尔说一次就能让她疯。
“真软。”他假模假样叹口气,让她感受落在她娇肌之上他的指腹纹理,“心也是真硬,冬冬,你什么时候能心疼我一次。”
许梦冬还坐在他身上,这会儿俯身趴下去,于闷潮中咬他嘴唇,含混不清地说:
“心疼呀,怎么不心疼?您歇着,我来。”
许梦冬是有些美好品质在身上的,比如勇敢,比如努力。
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努力的人先获得奖赏。她服务态度也好,帮谭予戴好,就尝试着探索。谭予有点忍不了她次次轻柔试探,握在她腰侧的手越锢越紧,势要压着她往下坐。
到底那一下,两个人都是长长呼了一口气。
许梦冬此刻也意识到自己的另一项优秀品质——智慧。
她学东西快,还有点小聪明,很快就无师自通,这东西好像和临考前刷题也没什么两样,掌握了诀窍,剩下的就是周而复始的重复,说白了,体力活,没什么难度,只是有点累。
她手掌撑在谭予滚烫紧实的腹肌上,于潮水起伏和细碎呼吸中欣赏谭予的表情。
克制,他还在克制。
许梦冬不满意了,终于脱了力,松软塌下去,不动了,只咬他耳垂软肉:“累了。”
“出息。”
“随便吧,不搞了。”她有点丧气。
谭予拍拍她汗湿的背,翻过身来,到头来还是要他出力,亲亲她,把人哄好了才开始:“冬冬。”
他沉沉叫她名字。
“你真好看。”
这带有些许男凝的视角,披头散发、脸颊粘汗也能被称作好看。许梦冬吃力擡手捂住谭予的眼睛,嗤他:“俗。”
谭予问她,什么才算不俗?
“说你爱我,不能没有我,离开我你就会死。”
“这些你早该知道。”
谭予抓住了她的发梢,即便是最难以自控的时刻也没舍得用力拽,最终许梦冬还是得偿所愿了,谭予靠近她耳畔,把她送上去,继而哑声却认真的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冬冬,我爱你,不能没有你。”
男人的嘴是天下第一不可信的坏东西,如果作出承诺时是在深夜的床单上,那么可信度再打折扣。
但许梦冬并不怀疑。
毕竟这话谭予说过无数次了,不分时间地点场合,从八年前,到八年后。每时每日,拓刻到她心上。
今晚也是一样。
她累极,任由他帮她清理,然后到头便睡,临睡前还是照例抱紧了谭予的一条胳膊。谭予的另一只手格外轻柔抚了抚她的发顶,不敢吵醒她,却又忍不住心里话。
他轻声问:“你要出差多久?马上入冬了。”
许梦冬呓语般嗯了一声。
“你之前说的还算数吗?”
谭予说:
“冬天结婚,行么?”
“婚礼可以先不办,我们能不能先把证领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不想逼你,可就是忍不住。既然你自己说的,喜欢冬天,那”
“冬冬?”
许梦冬压根没听见,她睡熟了。
“算了,”谭予于黑暗里看了她一会儿,再次妥协般轻声,“没事,咱不急。不就是再等等?我又什么时候怕等了。”
他们还有很长久的以后。
谭予如此劝慰自己,将许梦冬搂紧了,亲了亲她的头发。
久等了!